冰凍期延續(xù)了十天了,大地白茫茫,硬梆梆的,冷風(fēng)吹在臉上像刀割,我戴著自己縫的棉手套,縮著頭往學(xué)校趕,我的雙腳凍木了,只有凍瘡還可以感覺得到。糟糕,居然又飄雪了,很大的雪,非把我的衣服弄濕不可。我躲到那一家的屋檐下。我一邊跺腳一邊盼望弟弟們經(jīng)過,他們一定帶著傘。
那個小孩同我差不多大,他正在房里糊紙盒。房里很暗,沒有爐火,木板壁四處透風(fēng)。他跪在地上,擺弄著糨糊刷子,他的手上有紫紅色的凍瘡。他的鼻涕流下來,眼看要掉到衣服上面,他用力一吸又吸回去了。隔一會兒那鼻涕又往下掉。他的爹爹,那個癱瘓的老頭子在后面房里同他說話,他“哦哦”地答應(yīng)著。他沒去上學(xué),這個小孩。這樣嚴(yán)寒的天氣,我多么想對他說一句:“冷啊?!笨墒俏也徽J(rèn)識他。不,我是認(rèn)識他的,因?yàn)樘焯旖?jīng)過他家,我只是從未對他說過話。我不好意思對他說話。
他又弄了一缽糨糊過來,開始刷了。他的動作沉著而老到。難道他就不冷?街上的孩子,他們抗寒的能力是多么強(qiáng)啊。當(dāng)然,還有抗疼痛的能力。我覺得他們可以將疼痛完全忘記。我繼續(xù)跺腳,腳仍然是麻木的。到處是硬梆梆的,雪花也不能使大地軟化。那兩只麻雀在屋檐那里等待,它們快要餓死了,覓食的機(jī)會微乎其微。
我順著屋檐鉆到雜貨店的雨篷下面。有兩個人在店里買炭盆,他們將陶制的小小炭盆舉到亮處去察看,他們聚精會神于他們的工作。啊,炭盆!我們家里是沒有炭的,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炭末,是用來引火的。他們買走了炭盆,一人一只。到夜里他們家里會燃起美麗的炭火。雜貨店的店主在后面的黑暗中對他那個親戚說:“那種地方哪里用得著炭盆呢?他真該多想一想啊?!蔽衣牭竭@句話時心里一怔,原來還有用不著炭盆的地方啊,那是什么地方?在我看來,只要弄得到炭,哪里都可以使用炭盆嘛。冷風(fēng)從頭頂?shù)耐呖p里灌進(jìn)來,我將身上的棉襖裹緊了一下。
我的弟弟們過來了,我跑出去,鉆到他們的傘下——那種很大的老式油布傘。我離開雜貨店的時候,聽見店主的親戚在說:“冰島。”我們?nèi)齻€人共一把傘走在冰天雪地里,有時風(fēng)將我們的傘吹得倒向一邊,我們合力將它扶正。我想,我們這里不就是“冰島”嗎?這么硬的地,嚴(yán)寒,無處可躲。還有腳上的凍瘡,碰一下就鉆心痛?!袄浒 !蔽医K于說出口了,可是兩個弟弟都沒有反應(yīng)。大約他們知道獨(dú)自忍受是不可改變的命運(yùn)。
夜里,我將被子裹緊,將凍傷的腳小心地?cái)R在被頭上。我入睡前向?qū)γ娲采系牡艿苷勂鹆撕埡械哪且患胰恕5艿苷f那個小男孩用冰水洗腳?!氨戳四_之后,呆在屋里就很暖和了?!彼f??磥砦业呐袛喽煎e了。他雖然流著鼻涕,但并不像我感到的那么寒冷。也許明天,我應(yīng)該將凍傷的腳放進(jìn)冰水中長久浸泡?我想著這件事,拿不定主意。如果我像荒原上的狼一樣完全不怕冷了,也就用不著炭盆了。我們家有一個舊炭盆,我依稀記得在我嬰兒時代從那黃色的陶盆里躥出的火焰。我們將糯米糍粑放到炭火上去烤,烤得香氣四溢。在夢里,我輕輕地對人說:“給我一個炭盆吧?!?/p>
早晨,雪停了,但寒冷并沒有絲毫減輕。我的腳踩在冰上,想象自己是生活在極地。我這樣一想,心中的焦慮就減輕了一些。那么,用冰水泡腳的方案是否可行?我心底明白我是不可能實(shí)行那個方案的,那會使我患上肺炎。于是,我再見到糊紙盒的小男孩時心里就充滿了羨慕——原來他心里有團(tuán)火!
選自《今晚報(bào)》2007-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