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現在的身體情況,這樣的生活是種恥辱。”
“死亡是不會今天就來的,但是最后它是要來的,而且它就在那兒?!?/p>
“為什么要來質問我?是因為我說過我想死?好像我是個瘋子一樣?”
“我沒法把手伸向你,更沒法碰到你。這是不可實現的歷程,是個妄想,是個夢。所以我期待死亡?!?/p>
“也許可以說,是那些法學家或政治家規(guī)定你要活下去,但是誰也沒有權力,規(guī)定每個人都得活下去。……這樣的生活并不是種榮譽。”
李燕無數遍看《深海長眠》,她把主人公雷蒙的每一句話打下來,用暫時還能夠活動的六根手指,把每一句話都背下來,刻在心上。
2007年兩會期間,她想通過全國人大代表幫她提交“安樂死申請”議案,還把她的要求發(fā)到了央視記者柴靜的博客里。她寫道:“我希望能夠有尊嚴地活著,如果不能,我寧愿死去。”
沒有攝影機和照相機的鏡頭對著自己,在身邊走來走去的,是打麻將和散步的老人。即使這樣,李燕還是讓媽媽給自己擦上增白蜜,涂上帶點亮粉的粉紅色潤唇膏,抹上淡粉色的眼影,脖子上系好打個花結的黑色暗花絲巾,噴一點點花露水,把發(fā)頂用發(fā)卷卷高,這樣,就算曬著太陽睡著了,還是好看的,香香的。
但大部分時候,28歲的李燕覺得自己是不好看的。蜷縮的身體,C型的背,塌陷的肩膀,扭曲的孩子般的細腿,馬上到來的夏天又要讓這些缺點全部暴露出來。春天的溫暖,陽光的撫摸,讓一個冬天不能洗澡的她散發(fā)出花露水也壓不住的味道。
李燕還記得從18歲起就因為腦膜炎癱瘓的堂哥,爸爸曾經去農村看他,爸爸說,堂哥的臉黑黑的,頭發(fā)長長的,肉都長到了土炕里,一身蒼蠅……他一個人呆呆地躺在一孔破窯里,味道難聞得在窯洞口都能聞到。姨夫每天能想起來的話,就給他放一個饃饃,一碗冷水,或者一碗冷水,一個饃饃,要是想不起來就什么也沒有。
生命不容冒犯,但當一個生命自認到了“殘喘”的境地,它是否該擁有選擇生與死的權利?
她在日記中寫道:“我堂哥過的是什么日子啊……我好像親眼看到了那幅可怕的場景:黑暗的窯屋里,炕上趴著渾身散發(fā)著惡臭、滿臉淚痕、呻吟慘叫的哥哥,卻沒人聽得到,更無人能幫他?!蠼稚夏切M地打滾討吃討喝的殘疾的人們呢?我遲早還不是和他們一樣嗎,甚至比他們還要慘。就算有殘障院,能有人像父母那樣照顧我嗎?”
她曾五天不吃東西,“媽媽就趴在床邊勸我,我說你就讓我快點走吧。我媽在床邊陪我哭了三天三夜?!?/p>
2003年,家里人湊錢給李燕買了一臺電腦,她嘴里叼著一根筷子,用一天學會了打字,然后又學會了用三個指關節(jié)控制鼠標。學會了畫畫,她總是畫怒放的梅花,畫賞花的女孩,畫彈琴的女孩……可是這些女孩,都沒有笑容。
“娟子(李燕的小名),是媽媽對不起你,讓你沒有一個好身體,這是老天爺懲罰我的,你恨媽媽吧!現在我和你爸都還能干活,媽還能抱動你。我和你爸不在了,還有你的兩個哥哥和嫂子,不會有人不管你……”——媽媽說。
“你爸媽多不容易,尤其是你媽媽,你不要瞎想了,要不,你爸媽多傷心啊!你不懂父母的心,你要是有什么事,叫你爸媽咋活呢?”——鄰居說。
“一個人有那么一雙充滿生命的眼睛,怎么會想到死亡呢?”
“每個人都會遇到困難,但是不應該逃避,你知道嗎?”
“生活中還有很多美好的事,還有很多人關心你,你還會有好多好多新的朋友,這多好啊!”——記者朋友們說。
“李燕姐姐,你真堅強,你是我們生活的榜樣!”
博客上,網友們留言。
他們說,說……
“我覺得他們誰也不懂我,只有雷蒙,我和他想的是一樣的,想說的也是一樣的,想做的更是一樣的……”
現在,她最大的理想,就是像雷蒙一樣飛翔,那是《深海長眠》中她最喜歡的一幕,那是她看了無數遍的一幕——
雷蒙集中精神,擺脫了軀體的束縛,站了起來,一股蓄勢,一陣沖刺。他飛出了窗外,像風一樣,麥田,草地,花叢……他沿著山間的小溪飛過,迎接他的是廣闊的天空和無法用語言描繪的大海——生命的大海。
“那也是我的夢想,只有夢里,才會出現的……”
她多少次夢想著自己生出了翅膀,像自由的鳥一樣飛翔,在躺了28年之后,在每一次被母親抱起之后,在每一次夢醒之后,在每一次被喂飯之后,在每一次聞到自己身上長久沒有洗澡的味道之后,在看不見身后的蝴蝶之后,在變形的雙手被當成“東西”或者別的什么之后,在每一次被贊美“堅強”“榜樣”之后……
在死亡到來之前。
(摘編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