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是不走的。
它以一個固定的姿態(tài)矗立在原野之上,群山之間,小河之畔。
我可以想像它的孤單,因為一些生命的悸動、吶喊,還有冷漠,而使它更加沉默地孤單。
有幸在沉默而溫暖的村莊里生活過許多年,這令我稍稍有些欣慰。
上世紀的某一天,祖母被埋在村莊以外的黃土垅中。她是笑著走的,像早已預備好的旅程,提前購買了車票,準備好行囊,然后在某一個濕氣深重的夜晚,從容上路。那一年,我和父母最后一次走在村莊的心腹中,腳下的黃土依舊縱橫馳騁,路旁的蒿草擎著晶瑩的露,我的腳上,便沾滿了泥濘,這些露與土結合起來的產物,最后一次以親密的方式跟我接近著,我不知道從此后還能不能有這樣相似的經歷和感覺。
跟路過的每一扇低矮的院門前蹲著吃早飯的人告別,他們黝黑的手臂,在秋天早晨有些涼的陽光中舉起來,像召喚歸巢的鳥一般跟我們作別。
我的父親,沉默地牽住我的手,一步一步像度量村莊的長度和深度那樣走出村莊。
村莊的年歲到底有多少?
這個問題我曾苦苦追問過我的老祖母。當她78歲的時候,她唇間已經沒有牙齒的花,那光滑的牙床之間,讓我看到蒼老的無情。在初秋的第一場雨里,她把從梨樹上掉下來的梨?zhèn)儞v碎,然后像吃飯那樣端著一個碗將它們放進嘴里。她含糊不清地告訴我,村莊已經很老了,老成她的太爺爺,老得就像那張陳黃的家譜,需要小心輕放,稍不留神,便會碎成一把粉末。
而這時候,墻頭的“坐鍋鍋”花將閉合的花瓣張開來,圈里的家畜哼哼唧唧地唱著歌,淡藍的炊煙剛剛在青色的屋頂升起,空氣中,彌漫著一些柴火的味道,整個村莊,都被罩在一片薄霧中。
許多年后,我喜歡流連在一些關于村莊的畫或者攝影前,我試圖在這些畫或照片中,找到村莊真正的影子。每一次,我都不會懷著失望離開,因為我愛著那些畫中的風景,一朵花,或者一棵草,一塊頑石,甚至,一間草房子,哪怕是一縷炊煙,都讓我感覺無比的親近。世界上所有的村莊都是相連的,它們整體存在于自然界中,一起生存,一起沉默。溫河的水一直不息地向前,時而急湍,時而緩慢,它以一種行走的姿勢詮釋著生命的活力。
村莊的生命,我想就在那些它所孕育包容的其他生命中,比如一朵小花,一頭黃牛,甚至一把春天新鮮的帶著濕潤的地氣的土。它的生命有濃重的體味,有些許的腥,有淡淡的甜,還有隱
隱的香。這些味道常常融進那些窯洞里,炕火旺盛地燃著,小孩在土炕上歪著頭睡著了,他的臉上殘留著泥土,而他流出長涎的嘴角,在夢里笑出了一些聲音。
村莊,就停泊在那里,看不出它的心酸或者不悅。
它沉默著,縱容所有居住在它中間的人肆意妄為。哭,笑,或者打鬧,偷,盜,甚至殺人放火。它以一個局外人的冷漠注視著它身邊發(fā)生的所有,然后給你糧食,給你水,給你溫暖的窯洞,給你家。
村莊,某種意義上,像一個鬢發(fā)斑白的老母親,縱橫交錯的皺紋間,寫著飽滿的牽掛。她已經老得不能好好走路了,她就坐在磨得光滑的青石上,守候和等待,風掀起她蒼白凌亂而又稀疏的額發(fā),也掀起她洗得發(fā)白甚至在肘間補了深色補丁的大褂。
村莊在所有人的印象和記憶中都老成這把模樣了??墒菬o論歲月天翻地覆,她依舊是寬容而有耐力的,它貧瘠卻又富有,冷漠而又熱忱。被人忽略或者懷念于它都沒有任何意義,它以它獨特的姿態(tài),接納和排斥。
它總是微笑的。不信,你看看那些角落里或者路邊的野生花草,看看那些黝青而破舊的屋頂,看看那些縹緲的青煙,看看村莊里每個人臉上的坦然,難保,你不會不笑。
因為,只要靠近村莊,你就靠近了母親,靠近了幸福,靠近了微笑。
(趙文菂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