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于大龍懷疑太陽晚上是不是睡覺了，怎么不管自己起多早，太陽總是先他一步掛在天上呢？昨天下午它明明是從西邊落下去的，今天早上卻從東邊升起來了，若不是匆匆忙忙跑了一夜，也太沒辦法解釋了。

于大龍迎著金燦燦的陽光上地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張清油烙餅，來到棉花地頭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它全部吃光了。早上一起來，劉冬梅就在廚房里喊著讓于大龍喝雞蛋糊糊，他連哼也沒哼一聲就出了街門。他寧肯喝涼水也不愿意喝劉冬梅燒的雞蛋糊糊，腥哄哄的不說，還蕩著一層騷味，他一聞就惡心。

走過第二個莊子的時候，于大龍吐掉嘴里漚了一夜的餿唾沫，就開始撕咬那張清油烙餅。烙餅一點也不酥，柔筋柔筋的，一嘴咬下去就像咬住一塊泡軟了的生牛皮。真不知道劉冬梅是怎么把它烙出來的。

來到棉花地頭的時候，那張清油烙餅終于被于大龍吃掉了。咽下最后一口，于大龍像湖灘水洼里的水咂啦鳥一樣，站在地埂上伸了伸細長的脖子。天上一絲云都沒有，只有一層幽暗的深藍籠罩著綠色的大地。太陽一出來，飲馬灘看上去就鬧轟轟的了。風是一絲也沒有，條田林網(wǎng)上，一排排站著楊樹，每一片葉子上都泛著明光，遠遠看去像是鑲了滿樹的小鏡子。棉花地就在這樣的光景里嚯地鋪開，向前，向前，再向前，一直向前，消失在天與地的交合處。風呢，莫不是躲藏到北面的山洼洼里睡覺去了？也許真是的，如若不然，這樣的情形也是叫人沒有辦法解釋的。

四周的寂靜，也是風的另一種形式。

早晨的時候，風總是一動不動。

實際上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持續(xù)好長一段時間了，每一次走近棉花地，于大龍都要這樣胡思亂想一陣子。他不知道學校為什么要把暑假恰恰放到為棉花拔草和“脫褲子”的大忙時節(jié)。三十畝地的棉花有多少？這個數(shù)字以往在于大龍的腦海里，是沒有什么概念的。三十畝就是三十畝，在他的腦海里，它跟三畝，甚至一畝的區(qū)別都沒有多大。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三十畝棉花地就這樣在他眼前一溜兒向東排開，展拓拓的，平鋪鋪的，像他們學校的大操場上站滿了身著統(tǒng)一校服的學生。乍一看，還真就有些浩浩蕩蕩一望無際的大陣勢。

于大龍站在地埂上撒了一泡尿，迎著潑過來的陽光，連尿水看上去都是金光閃閃的。幾只躲在草叢里的小飛蟲被他飛濺而出的尿水驚了起來，驚慌失措地飛入旁邊的草叢里去了。這時于大龍的目光集中在了自己手上，他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兩只手的食指和虎口處，已經(jīng)被染上了濃濃的綠色。盡管他每天都要認真地洗，但這綠色似乎已經(jīng)滲進皮肉里去了，用洗衣粉和肥皂使勁搓，竟然都無濟于事。

尿完尿，于大龍就下地了。其實他這么早下地，并不是要急著去棉花地里拔草或者給棉花“脫褲子”，他對農(nóng)活是沒有那么多興趣的。他心里知道，他這么做只是想早點從屋里走出來，說穿了，就是某種隱隱約約的逃避。

棉花秧子已經(jīng)高過他的膝蓋了，每天來到地邊的時候，于大龍總是要無端地感嘆它們的長勢。他長了十四年才長到一米五幾，它們冒出土的時間滿打滿算才三個月，卻長到快一米了。早晨的棉花葉子邊上，掛著零零星星的幾粒露珠，遠遠看去，仿佛一地都是五彩繽紛的小太陽。露珠打在褲子上，很快就滲進去，涼涔涔的，就像一根細細的涼水管子扎進了肉里，叫人由不得一個激靈又一個激靈。

就是這些像太陽又像珍珠的小東西，叫齊香娥獲得了遲下地一個半小時的權(quán)利。這叫于大龍心里很有一些想法，女孩子怎么身上就不能沾一下露水珠兒呢？真是咄咄怪事。

二

前天早上，于大龍起來已經(jīng)老半天了，都不見齊香娥的影子。于大龍猜測齊香娥肯定是連著下地好些天，終于吃不消了，背不住了，想要撒懶了。他就站在院子里跟個大人一樣煞有介事地吭了兩聲，吭完了，沒聽見動靜，正準備再吼兩嗓子的時候，劉冬梅卻從西屋里走出來說，大龍呵，香娥子今天身子不舒服了，地里露水散了她才能下去呢。

這時候于大龍看見他爸于金寶正好從街門外進來。于金寶一邊甩著兩條腿，一邊并不專心地系著褲帶，因此褲帶上的鐵扣幾次都沒有給扣上。他上趕著順嘴接過劉冬梅的話說，大龍，你先去吧，你香蛾妹子今天那個啥、有病了，沾不成露水，她遲些去。

于大龍看了眼他爸于金寶，又拿眼角瞥了下劉冬梅，什么也沒有說，哼了一聲就出門去了。

自從于金寶把劉冬梅接進家門，于大龍看于金寶就越來越不上眼了。

于金寶是于大龍的親爸。

雖然劉冬梅是于金寶的老婆，但劉冬梅卻不是于大龍的親媽。

于大龍的親媽叫陳彩芹，三年前病死了。當初于金寶給他的頭生兒子取名大龍，就是希望陳彩芹能為他一氣兒再生出一條小龍來，可幾年下來，陳彩芹不但沒有給他再生出一條小龍來，自己反而面黃肌瘦一年不如一年了。瘦了幾年，果然就查出了大病。大病查出來沒多長時間，人就瘦成了一把干柴。瘦到極處，說不行就不行了。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個來月，于金寶的家底就被全部掏空了，親戚處借了些，又支撐了一段日子，實在沒錢了，陳彩芹就自己要求回來。在家里又躺了一個月，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陳彩芹死的時候和病著的時候看上去一模一樣，刀條長臉像房檐上舊了的灰瓦，看不出一點光澤。

陳彩芹在預(yù)感到自己快不行了的時候，曾經(jīng)把于大龍爺父兩個叫到床前說過一些話。那時候她已經(jīng)深陷下去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一些細微的亮光來，她用那種有氣無力的聲音對于金寶說，金寶呵，等我死了，你再找上一個吧！如果她進了門，彈嫌咱們大龍礙事，就把大龍……送到奶奶家吧。

那時候于金寶還很客氣地握著陳彩芹瘦骨如柴的干手說，放心吧，我不娶，我這輩子再也不娶了，我絕不叫咱們大龍受后娘母子的爛罪。

當時聽了這些話，陳彩芹哭了，干澀的眼睛里擠出了兩滴小小的淚粒。那兩粒眼淚在已經(jīng)變得奇深無比的眼眶里，汪了好久好久才滾出來。那時候于大龍幾乎都為母親感到失望了，他覺得一個人快不行的時候，想淌出一滴眼淚都那么不容易。也就是說，一個人病到快死的時候，連想痛痛快快淌一次眼淚的愿望都不容易被滿足。因此當它們艱難地擠出眼眶的時候，連少不更事的于大龍也激動地哭出了聲音，眼淚叭喳地喊了兩聲媽媽，又回頭叫了于金寶一聲爸。

陳彩芹死了沒半年，于金寶就他媽的變卦了。再加上奶奶有意無意陰陽怪氣地攛掇了幾次，于金寶在陳彩芹臨死前說過的那些話，就成了耳旁風，甚至連一只螞蟻的屁都不如了。

一個大男人說出的話，變起來他媽的比放出的臭屁被風吹散還要快。

于金寶先是騎著摩托車沒命地往三道溝以西東巴兔移民點上跑。具體點說，是往東巴兔移民點上一個姓陸的小寡婦家里跑。明里暗里跑了不知多少次。有一次于金寶突發(fā)奇想地把于大龍也帶著一起去了。于金寶當然有他作為父親的用意，于大龍卻只為了看個新鮮。這個姓陸的小寡婦二十幾歲，說是男人半年前騎三馬子上國道亂跑，給迎面駛來的康明斯大汽車撞翻軋死了。但于大龍從她的眼睛里卻沒有看到一個良家婦女死了丈夫后應(yīng)有的哀傷，她平靜地呆在一座小院里，耐心地等待著另外一個男人的迎娶。他們?nèi)サ臅r候，小寡婦抱著一個還在吃奶的娃娃，坐在簡陋的小院里曬著太陽喂奶。見生人進來，也不避。弄得于金寶和于大龍站在當院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讓于大龍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年輕的小寡婦除了兩個奶頭被娃娃紅嘟嘟的小嘴嘬得粉白粉白之外，敞開的一大片胸懷里，露出的是一層厚厚的老垢甲。于大龍一把捂住嘴就往門外跑，差一點就吐出來了。于金寶趕緊跟出來，驚訝地盯著正在大聲干嘔的兒子說，咋啦，你咋啦？到底咋了？是不是傷風了呀你。

于大龍終是沒有嘔出什么來，眼淚花子倒是掙了滿滿當當兩眼窩。他在樹溝沿上喘了幾口車轱轆一樣的粗氣，這才說，爸，太臟了，這女人實在太臟了，你也不睜眼看一看。

于金寶那會兒似乎明白過來，他尷尬地笑了笑，將頭垂下去，又迅速抬起，伸出右手在自己腦殼上彈了一把，這才不好意思地壓低聲音說，這個嘛，好辦得呔，燒上一大鍋熱水，打上厚厚一層肥皂，咯吱咯吱洗一洗，呵呵呵，就好了。洗一洗，說不定還白得呔哩。

于大龍堅持不再進小寡婦的門了。

于大龍早已經(jīng)聽說了，從隴東地面上移過來的女人，因為家鄉(xiāng)那片地面是靠天吃飯，沒有幾樣農(nóng)活，所以一個賽死一個地懶。因為缺水，幾個月才洗一次臉，據(jù)說一生只洗三次澡：生下來洗一次，結(jié)婚洗一次，死了洗一次。假如這個小寡婦要真跟于金寶走，洗不洗澡還是一個問號哩。于大龍清楚，于金寶心里也明白。但于大龍認為他爸于金寶分明是貪戀著小寡婦的年輕和那對白生生的奶子。因為剛剛他們走進院子的時候，于金寶的目光在那兩只奶頭上幾乎釘住了，釘?shù)媚莻€緊，就像兩根明晃晃的釘子釘進了木頭里。

想到母親陳彩芹臨死說那些話時的情形，于大龍突然就不管不顧了，哼一聲，轉(zhuǎn)身就往回走。于金寶在后面喊了幾聲，叫他回來，于大龍頭也不回地吼道，不，不，我就不。

于金寶那次回去沒多久，就聽說那個姓陸的小寡婦被三道溝本地的一個男人見縫插針扔下五千塊錢接走了。

證實了這個消息之后，于金寶悶頭睡了三天。三天里連話也不跟于大龍說一句。

于大龍無滋無味地吃了一天方便面，又去奶奶家混了兩天。第四天，奶奶來了，點火做了一鍋雞蛋飯。于大龍一口氣連了三碗。奶奶把飯端到了于金寶頭底下，他還是不起來。奶奶邁著母牛一樣的步子在屋里前前后后轉(zhuǎn)了幾圈，還是無計可施。就說，金寶呵，我聽說蘑菇灘有個寡婦，就是歲數(shù)比移民點上那個大了些，人本分，身邊還有個丫頭子，和大龍差不多大小，我看，這個倒是更適合你。

于金寶聽了呼嚕一聲就翻起來了，眼睛里放著死灰復燃后的紅光，臉也不洗，一連了尖尖五碗雞蛋揪片子。

完后，于金寶碗一推說，媽，下午我就去蘑菇灘打問一下去。

三

這一次，于金寶采取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是快刀斬亂麻。第三天頭上，他就把劉冬梅接過來了。這是令于大龍始料不及的。于金寶把穿了一身新衣裳的劉冬梅領(lǐng)到于大龍跟前叫他喊媽的時候，于大龍當時幾乎懵了，他用鼻子哼出了一聲，眼睛一乜，站著沒有動。于金寶就真真假假地甩了他一個耳巴子，然后沉下眉眼很不高興地說，人家香娥子早都叫我爸了，你還這么嘴硬，你說你算是個啥東西呀你。

于大龍左耳根那里火燒一般疼，眼睛深處，也感覺有熱水一樣的東西呼嚕呼嚕向外涌出來，但于大龍咬了咬牙，一扭頭就把它們?nèi)驶厝チ?。他噔噔噔邁著重腳出門而去的時候，聽見劉冬梅在后面大聲數(shù)落說，你手咋這么欠？你一個老爺們你打娃娃干啥呢？

于金寶惡狠狠地說，我叫他再嘴硬。

其實于大龍心里清楚，于金寶扯他這個耳瓜子，下手明著看上去輕，實際暗中又那么重，原因并不是因為自己嘴硬，而是因為失掉了那個東巴兔移民點上滿身垢甲的小寡婦。小寡婦給人娶走了，他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娶了蘑菇灘的中年寡婦劉冬梅。在疏勒河轉(zhuǎn)彎西去的這片平川上，他奶奶的這年頭寡婦比大丫頭還吃香。而劉冬梅和那個移民點上的小寡婦相比，身材上首先就占了劣勢，而且還有歲數(shù)哩。吃這種明虧，在男人眼里是很要命的。于金寶不狠扯他一個大耳巴子才怪哩。但他又不想叫劉冬梅看出其中原委來，于是另外找了個他嘴硬的理由出來。

那天于大龍跑出村口的時候，憋了半天的眼淚才嘩一下冒出來，可股子可股子地往外淌。一直上了南灘，過了條田，來到他媽陳彩芹的墳頭上，于大龍才放開哭出聲音來。奇怪的是，當他大放悲聲的時候，眼淚卻怎么也流不出來了。他覺得可能是已經(jīng)流干了，但后來又想，肯定是陳彩芹從地下面伸出手來給他擦掉了。因為母親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對他說過，一個男娃子，只能站著尿尿，不能跪著流眼淚。

于金寶選擇了一個上午，叫一個收羊皮的回族漢子宰了一只老母羊，在屋里擺了兩桌酒席，請了村長王麻子和一些親戚到屋里坐了坐。酒是用五十斤的塑料壺打來的小宛農(nóng)場職工釀造的五十二度高粱燒。于大龍趁人不注意，擰開蓋子在里面加了一泡尿。尿水鉆入時，清蕩蕩的酒液立刻泛起了一絲淡淡的水晶黃。那天大人們喝酒的整個過程，于大龍都看到了。于大龍抱著一根羊腿骨得意洋洋地啃著，看著于金寶和劉冬梅端著兩只大號的玻璃杯，煞有介事地挨個給親朋們敬酒。他們喝得越歡，于大龍心里就越是高興。喝到最后，人家都問于金寶，從來沒喝過這么好的高粱燒，是不是走了高結(jié)子場長后門打的十年陳呀？于金寶說不是的，就是在酒廠門市部里打的。大家就又仔細喝了兩三杯，然后又拼命搖頭，表示不相信。因為那酒的味道，的確與門市部的散裝高粱燒是不同的。這個，味道似乎更加醇厚些。

按飲馬灘人的說法，一看劉冬梅就是那種會下騾駒子的好騍馬。劉冬梅身材五短，屁股寬大而且結(jié)實，臉盤子說不上好看，但也絕不能歸其為丑陋。換句話說就是長得太大眾化了一點。她嫁到蘑菇灘齊家，之所以十好幾年沒有生出一個娃子來，完全是因為男人齊賢德沒有一副好犁的緣故。說是齊賢德打三十歲上肝子就不行了，一年一年在變硬，到了三十五歲那一年，就全部硬化了。傳說齊賢德死的時候，已經(jīng)瘦成了一把經(jīng)不起拿捏的干柴棒了。

他們說，光地好沒用呵，沒有好把式耕種是不會有好收成的，就齊賢德那樣一個病歪歪的身板兒，整個兒塞到劉冬梅里面，又能折騰幾下子呢？呵呵呵呵。

但這些在于金寶這里，已經(jīng)完全不重要了。于金寶已經(jīng)有了兒子于大龍了，他已經(jīng)不指望劉冬梅再為他生出一個小龍來了。

我就是圖個囫圇日月，呵呵呵。于金寶這樣說。

我么，就是圖個囫圇日月么，呵呵呵呵。于金寶經(jīng)常這樣說。

自從劉冬梅進了家門以后，在于大龍眼里，于金寶原先那張球鞋底一樣憷癟疙罩的長臉，忽然變得光鮮了。因為心里的歡喜，他臉上也時常堆出了六七分潮乎乎的水色。

但在于大龍的心里，于金寶與他的父子關(guān)系，也因此遠了一大截。

四

太陽在棉花上面打了幾個滾，那幾粒露珠便早已不見蹤影了。蜂兒和白蝴蝶已經(jīng)不害怕被露水打濕翅膀了，在棉花叢里上上下下翻轉(zhuǎn)著飛舞。棉田里的綠蛾子突然就多了起來，向前一挪腿，棉花上就撲嚕嚕飛起一片。書上說了，這種綠色的小蛾子是專吃蚜蟲的益蟲，是莊稼地里蚜虱們的天敵。但于大龍卻從來沒有看見它們在吃蚜蟲，因此他對它們是益蟲的說法，就不那么肯定了。

太陽已經(jīng)上了樹梢子，四周響起一片巨大的沙沙聲。于大龍向西邊的田間道上看了一眼，沒有齊香娥的影子，他肚子里就呼地鼓了一口氣。

齊香娥跟著劉冬梅來到飲馬灘于金寶家已經(jīng)快三年了，但齊香娥還是姓齊。雖然她嘴上一聲連一聲地叫于金寶爸，但卻不跟著于金寶姓，偏不把“齊”字換成“于”字。齊香娥也叫于大龍哥哥，但他從來都不答應(yīng)。她那樣叫他的時候，他總是要白她一眼，或者胡亂哼一聲了事。對于這一點，兩年多了齊香娥好像從不介意，而且看上去還有永遠都不介意下去的勢頭。這叫于大龍心里很難受，就像一顆石子撂進了雪窩里，沒有了響動，便沒有了意思。他本來是想找個借口好好教訓齊香娥一頓的，教訓不了她媽劉冬梅難道還教訓不了一個黃毛丫頭齊香蛾么？但于大龍一直都沒有找到機會。齊香娥是勤快的，放學回來，屋里啥活她都爭著搶著干。星期六星期天不上學，齊香娥也要早早起來，和大人們一起上地。不上地時，廚房里的許多事情她都做了。

于大龍曾經(jīng)想過，在他們這樣一個新組建起來的家庭，劉冬梅肯定會對自己的親生丫頭有所偏向，逮著機會，他肯定是要為此發(fā)作一下的。為了這一天，他都快把自己憋成一個炸藥包了?？墒菦]有，劉冬梅對他似乎比對齊香娥更好一些，問寒問暖的不說，有好吃的也盡著他先吃。但劉冬梅每對他好一次，溫暖一次，于大龍就不得不又一次更加深刻地想到自己的親媽陳彩芹。他一直在想，如果他接受了后媽劉冬梅對他的好，埋在地下的陳彩芹會不會在那里埋怨他呢？他接受了后媽的好，是不是對親媽的一種背叛？

在這些方面，于金寶永遠都是粗心的。他總認為，娃娃么，吃飽穿暖了，就屁事沒有。至于他心里想些啥，于金寶一概地不管。

有了劉冬梅，于金寶心里好像已經(jīng)把陳彩芹忘得一干二凈了。這是完全可以想見的。在當初于金寶騎著借來的摩托車帶他去移民點上看那個姓陸的小寡婦時，這一點于大龍心里就已經(jīng)想到了。于金寶答應(yīng)陳彩芹在她死后不娶，其實只是哄一哄一個將死之人而已，只是想讓她死的時候，不至于心里太不高興罷了。

機會永遠是為有準備的人準備的。

這真是一句接近于真理的話，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總結(jié)出來的。于大龍這時候?qū)@句話有了最直觀的理解。劉冬梅的狐貍尾巴終于在她進了齊家街門三年之際露出來了——她有意地讓齊香娥遲上地，少干活，還找借口說什么香娥子有病了，不能讓露水驚了。這是什么屁話？她哪一點像個病了的樣子？既然是病了，那怎么遲一些又能下地干活了？白話都編不像，自己留下話把子讓人拽，讓人捏。好，你既然留了話把子，我就拽，猛拽，拽得叫你心尖子都疼。

于大龍就這樣一邊拔草，一邊想著。在他伸手為一株健壯的棉花“脫褲子”的時候，嗡地從一朵白中透粉的棉花朵兒里竄出一只黃蜜蜂來，躲閃不及，驚得他閉上了眼睛。恰在這當口，冷不防背后又“呱——”地有人叫了一聲，于大龍差點一個趔趄坐倒在棉花地里。

待他揉著一只眼睛，回頭看清是齊香娥正站在地埂上抿著嘴兒咯咯笑的時候，他就不假思索地將手里的一把狗尾巴草甩了過去。齊香娥沒有躲，狗尾巴草落在了她白色襯衫的前襟上，又從牛仔褲上滑了下去。齊香娥臉上的笑頓時沒有了，方才那碎銀子相撞一樣的咯咯的笑聲還飄在空中，沒有來得及散開。她兩眼睜得大大的，死死地盯著于大龍。于大龍也僵住了，從齊香娥進了這個家門，于大龍雖然不怎么尿她，但還從來沒有對她動過手。原先那陣兒是不屑，后來見齊香娥老是那么低眉順眼的，又常常哥哥來哥哥去的，動粗委實也沒有個理由。誰知道只這出乎意料的一把狗尾巴草，卻將兩個人都給驚呆了！

齊香娥顯然在心里尋找著自己剛才的過失。而于大龍呢，受到驚嚇的齊香娥已經(jīng)使他感到心神無比慌亂了。

但他決不允許齊香娥在這時候占了上風，也就是在齊香娥哇地一聲哭出來之前，他必須發(fā)作。丫頭都是這樣的，一急，一嚇，然后就是無聲，接著就會哭爹叫媽了。在學校這些年，于大龍已經(jīng)把丫頭們的這些套路全摸索透了。于是他吼道，天還這么早，你回家睡著去呀，干啥跑到地上嚇別人？現(xiàn)在地上的露水還大得很哩，你不是有病了么，你回家養(yǎng)著去呀，小心露水珠子驚了你。

說完這些話，他又勢量地將下巴仰了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齊香娥的圓臉。

齊香娥一言不發(fā)，但睜得圓圓的眼睛卻一點一點變小了。小到極處，整個面孔便向上一抽，眼瞼輕輕一擠，兩串淚珠兒骨碌碌就從粉撲撲的面頰上滾了下來。有一束陽光不失時機地落在了那串疾速滾落的淚珠上，使它們變得晶瑩剔透，像空中拋落了一串水晶一般。齊香娥沒有如于大龍想像的那樣哇地一聲哭出來，她只是抽了抽鼻子，就讓淚水開始歡快地流淌了。

齊香娥不吵不鬧，只將如青白楊樹苗樣亭亭的身子立在綠草叢生的地埂上，讓淚水不斷地往下流。就像大雨落在青皮楊樹手掌般的葉子上又紛紛滑落的那種樣子。這番情形，倒是于大龍沒有想到的。于大龍感到無措，兩只手明明垂著，卻也仿佛被束住了，向前向后都挪不得。

于大龍最希望的是齊香娥能對他破口大罵，甚至撲上來像村里那些能將自家漢子當驢騎的歪婆姨一樣，和他推搡，和他撕扯。那樣的話，他就會像一頭斗獸場上被紅布激怒了的小公牛，揮舞起刀一樣的犄角，與對手奮力拚殺，來一場你死我活的較量。即使倒在血泊中，他也無怨無悔。然而，他面對的齊香蛾原來卻只是一只小綿羊，一只受了委屈也不會發(fā)出聲音的小綿羊，一只光知道自己默默流淚的小綿羊。

于大龍終于艱難地抬起了沾滿綠色草汁的右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

這一抹，卻把兩人之間突然的尷尬消滅了。齊香娥的臉和鼻子不抽了，眼睛也不擠了，剛剛還收縮在一起的面孔向耳根處一緊，嘴角一扯，掛著淚珠兒的臉上便漾出一層舒心的笑意來。于大龍手上的草汁經(jīng)他一抹，成了長在他嘴唇上的一撇十分夸張的綠胡子。于大龍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顯然也已經(jīng)意識到了，情急之中，抬手又是一抹。這樣一來，綠胡子反而更濃了。

這一次，齊香娥的笑聲被嘎嘣脆響的兩個字代替了。真笨，她說，你真笨。同時齊香娥自然地前走了兩步來到于大龍跟前，從牛仔褲的口袋里抽出一方疊得四四方方的小手絹，給于大龍遞了過去。

接哩，還是不接，這叫于大龍好生為難。猶豫間，齊香娥已經(jīng)翹了巧巧的鼻頭，半是埋怨半是嗔怒地輕輕哼出一聲，伸過手去將他唇上的那撇綠胡子拭掉了。然后抬起垂著的另一只手，將一個紅色的塑料袋遞過來，兩瓣薄薄的嘴唇一啟，爆豆子一般飛快地說，喏，這是我媽叫我給你煮的雞蛋。

只這一聲，于大龍心里那副將他的胸腔撐得氣鼓鼓的無形的鋼架子，倏忽之間便轟一聲坍塌了。于大龍嘴唇笨拙地囁嚅了兩下，得了噎癥似的一時說不出話來。一場在他心中已經(jīng)臆想了無數(shù)次的兩個人的戰(zhàn)爭，還來不及打響，就被輕而易舉地消弭殆盡了。

于大龍垂了頭，剛要接雞蛋，齊香娥又猛地把手抽了回去。齊香娥說，你手那么臟，咋剝皮呀，還是我給你剝吧。說著齊香娥就在地埂上蹲下來，將塑料袋放在一尺高的冰草上，拿出一個煮雞蛋，在膝頭磕了磕，三下兩下，一只白瑩瑩的剝皮雞蛋就托在她的手里了。

齊香娥站起身，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對懵然立于棉花叢中的于大龍說，把嘴張開！

于大龍似乎想要說句什么，一只雞蛋已經(jīng)滑溜溜地鉆進了他剛剛張開的嘴巴里。

在他開始嚼第三只雞蛋的時候，齊香娥站起身，拍了拍手，盈滿喜色的笑靨上泛起一抹冷雋的微笑來。她看著于大龍那張正在咀嚼的臉說，你一定以為我是裝病偷懶是不是？你一定以為我媽偏我哩是不是？就沒見過你這種喂不熟的白眼狼。我是真的有病了你知道不知道？一受涼我就會肚子疼。前天晚上我疼得連覺都睡不著你知道不知道？那就是早上被露水驚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媽說丫頭家有病的那幾天不能動涼水，更不能讓外面露水驚了，不然要落下病的，你知道不知道？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們女生……你知道不知道哇？

最后一個字從齊香娥嘴里冒出來的同時，齊香娥的眼淚又一次不可遏止地涌出了眼眶。這一次她是真的哭了，嘴角向后一撇，臉形就變了，完全是悲從中來的那種樣子。那帶著委屈的眼淚已經(jīng)不是在流，而是在往外冒。于大龍大張著嘴，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忖量不定，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沒有明白。原來在齊香娥的心里，也有那么多的“你知道不知道”在等待著他哩。

于大龍不知所措了，情急之中，突然脫口道，香娥子，我……我……我真的沒有那樣以為，我早就知道，你……是真的病了。

齊香娥抬起頭，抹了一把淚，氣呼呼地說，哼，我才不信哩，你說，你是咋知道的？

這倒把于大龍真的問住了，他我——我——地噎了幾聲，終究說不出個三二五來，倒是把自己的臉弄得擦脖子根根都紅透了。

太陽已經(jīng)挪到了天的正中，開始在廣闊的藍天上逡巡。陽光改斜射為直射，熱力一下子就顯現(xiàn)出來了。幾只燕子嗖——嗖——地從棉田上掠過，尖嘴一張一合，叭噠叭噠地逮蟲吃。蝶兒呀，蜂兒呀，都次第隱入棉田當中去了，就像他于大龍不得不在妹妹齊香娥面前悄悄隱藏起自己原有的心事。

這個早上，于大龍拔草的神情并不那么專注，但效率卻非常高。他心里被一片明凈的東西占領(lǐng)了，視野因此而變得無限開闊。他和香蛾子并排向前，每人面前都是四行棉花，但于大龍的手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在拔完自己面前的雜草之后，又伸到旁邊的那幾行棉花中間去，把本該由齊香蛾來消滅的雜草也一同拔掉。他這樣做的時候，內(nèi)心涌動著一種說不出的興奮感和自豪感。以往于大龍總是怕為香蛾子多分擔一分，沒有想到當為她多拔掉幾棵雜草的時候，內(nèi)心竟會是這樣一種全新的感受。

回家的路上，于大龍和齊香娥差不多是并肩而行的。在他們，這是兩年多來的第一次。于大龍胸中涌起一種別樣的感觸，這個與他朝夕相處快三年的丫頭齊香娥，竟然真的像他的妹妹一樣了。

這種感覺大約就是哥哥的感覺吧！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很愿意做一個哥哥的。

田間道上的草，水溝沿上的楊樹，近處的棉田，遠處黃燦燦的麥子，驀然之間都變得親密起來。被田野上升起的流嵐弄得朦朧一片的大地，也宛如在對他細語微言。這一天，世界突然在于大龍眼前變了，變得與以往一點也不一樣了。但這個變化，無疑是極其微妙的，無法假設(shè)也無從捉摸的。就像一絲絲涼風掠過他的身體，那種感覺是無聲無息的，是不知不覺的。然而，又是無比清晰的。

五

如果把飲馬灘當作一個小村莊的話，那是不對的。

飲馬灘是一個大村莊，被疏勒河從中間一刀劈開了，分成了南灘和北灘。中間有一座水泥橋連著，所以看上去也仍然是一個村子。于大龍家就住在南灘上。莊子是沿著河的東西走向一戶一戶排開的，早先的時候，據(jù)說只有三十幾戶人家，這十幾二十年下來，已經(jīng)又多了幾十戶了?，F(xiàn)在算起來，住在飲馬灘上的人家，百十戶也不止了。

過了飲馬灘，向西，依次是三道溝和蘑菇灘。再往南，就是這些年搞開發(fā)，毀了草灘弄起來的東巴兔移民點。往東，就去了黃沙灣鄉(xiāng)上，再往東就去玉門城了。出了玉門城再往遠里走的話，據(jù)說就上酒泉上蘭州了。一條橫貫東西的國道把這些綠地上的村莊串起來。如果坐在天上向下看，肯定像一串糖葫蘆。于大龍從來沒有覺得飲馬灘像今年這樣遼闊過，也從來沒有覺得這片平整的土地上的任何一個夏天，像今年一樣更像夏天。田野上黃綠相間，黃的是小麥大麥。綠的就多了，棉花是綠的，玉米是綠的，甜菜是綠的，洋蔥是綠的，爬在兩米多高鐵絲架子上的啤酒花，也是翠綠翠綠的。如果這其中間或夾著一塊孜然地茴香地，或者孜然茴香套種的地塊，整個這一片地上，就會芳香四溢，有了醉人的感覺。不僅如此，蝶兒多，蜂兒多，鳥和燕子也多。若是偶爾冒出一塊葵花地，那種次第鋪開的鮮艷的明黃就更是與眾不同了，不光有羊群里站個駱駝的感覺，還有一種明亮的突兀感。外地的放蜂人，這時候就從四面八方趕來，在國道邊的空閑處扎下帆布帳篷，排開蜂箱，放出蜜蜂，一天到頭就只管頭上頂著紗網(wǎng)面罩往塑料桶里刮蜂蜜了。黃燦燦的蜂蜜一桶一桶的，擺在樹陰下賣。于大龍就疑心地上蜂兒那樣多，沒準都是放蜂人養(yǎng)的呢。結(jié)果他細細一比較，發(fā)現(xiàn)不對。放蜂人帶來的都是黃蜂，又肥又壯，身子也笨。田野上的蜜蜂兒，還是那種身架小一點，屁股尖尖上是黑色的野蜂居多。

于大龍家有三十五畝地，前些年，于金寶又在地頭地腦的閑灘空地上弄出了五六畝，現(xiàn)在他們家實際種的地，四十畝已經(jīng)過了。今年三十畝種了棉花，十畝種上了小麥，余下的就雜七雜八的都有一些。飲馬灘上的麥子已經(jīng)開始收割了，當然，于大龍家的麥子也開始收割了。

無論在于金寶眼里還是在飲馬灘人眼里，劉冬梅都是個很能干的女人，屋里地里都很能干，一把彎鐮刀好像架不住她使喚。只要她腰往下一弓，麥子就只管嚓嚓嚓地往左手那邊倒，就像一臺四輪車帶的割麥機。于金寶跟在劉冬梅后面，只要稍稍直起身子喘口氣，劉冬梅就會把他撂下一截子。就這樣一趟一趟的，趕得于金寶背上的汗水順著尻門槽直往下淌哩。劉冬梅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費力，一會兒抬頭喘口氣，往握鐮把的右手心里噴口唾沫，就又彎下身子去了。每每這時候，于金寶就手忙腳亂的，緊趕幾刀，卻往往因此又被甩下了一大截。到了快吃中飯的當口，于大龍路過麥地，每次都發(fā)現(xiàn)于金寶已經(jīng)差不多被劉冬梅撂下整整一趟了。劉冬梅撂下手里的鐮刀，拿出麥鋪子下面捂著的芨芨腰子，開始捆麥子。伸開兩條粗膀子，一手握了尺把長的小鐵耙向懷里一摟，不多不少，四鋪散麥就是一個麥捆子。壘到鋪開的腰子上，拉住芨芨腰子兩頭，膝蓋往下一壓，兩手一勒一箍，打上個結(jié)，一個牛娃子樣粗粗壯壯的麥捆子就捆好了。劉冬梅捆麥子似乎比割麥子更加麻利，身影過處，密密麻麻的麥鋪子簌簌簌就沒了，代之而來的是一排排碼放整齊的麥捆子。于大龍遠遠看到這番情形的時候，每每為于金寶感到汗顏和難堪。畢竟是一個男人呵，卻被女人撂到后面了。

只可惜，于大龍還割不了麥子。

麥子是生手干不了的農(nóng)活。

等到于金寶的最后一趟麥子割到地頭上，劉冬梅手里的小鐵耙也伸到了于金寶的腳跟前。這叫于大龍心里很有一些不好受，甚至覺得于金寶這樣子很有些丟人現(xiàn)眼。最后一個麥子捆完，于金寶的臉已經(jīng)被麥灰汗水弄得跟個戲子匠的花花臉一般無二了。每一次劉冬梅笑笑地看著直喘氣的于金寶，扯下脖子上的頭巾幫他擦汗的時候，于大龍就悄悄從地頭提了筐子往回走了。

他討厭那個時刻于金寶臉上流露出來的那種死樣子。

于大龍偶爾回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回家的劉冬梅手一路上也閑不住，一把苜蓿，一把苣苣菜，一把扯拉秧，等進了院子，一筐豬草已經(jīng)滿了。

有一天于金寶和于大龍在后面菜地里弄菜的時候，于金寶非常自豪地說，劉冬梅這女人是個好女人呀，雖然和那個東巴兔移民點上的小寡婦相比，人是老相了一些，但她的能干卻也是移民點上的小寡婦比不上的。人呵，不能都占渾全了，人呵，要有個足心。

那時候于大龍看著于金寶，看著這個進入中年的男人，他額頭上的皺紋里都溢出了一層油亮的滿足。劉冬梅的那種能干，是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用眼睛就能看得出來的。一個快四十歲的結(jié)過婚的男人看女人，就如同伯樂相馬，拿眼光只那么一溜，就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來。移民點上的小寡婦身上臟，但是洗一洗就會露出一身耀眼的白肉。她的身子里隱隱地透著一股子嬌氣，女人身上的這些，對于一個成年男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從于金寶眉眼里看得出，就這一點而言，小寡婦甚至勝過了他的前妻陳彩芹。陳彩芹身子細而長，注定了是個病秧子，啥活她都爭著搶著干，但常常又不得不因為力不從心而功虧一簣。陳彩芹是那種性子急身子弱的女人。劉冬梅是與這兩個女人都完全不同的，她的內(nèi)心和身體一樣敦厚，屋里屋外的一切在她眼里手里都有條不紊。每一天上地干什么，或者不干什么，她心里都有數(shù)。自從她從蘑菇灘齊家搬到他們飲馬灘于金寶家，好多事情幾乎就用不著于金寶去操心了。就是在這兩三年的時間里，于大龍發(fā)現(xiàn)于金寶的身體迅速變得肥胖起來了，脖子粗了，肚皮上多余的肥肉足足能裝一臉盆。于大龍覺得這也許就是于金寶需要的那種幸福生活。

于大龍聽說劉冬梅的前夫不是個好男人。雖然名叫齊賢德，卻既不賢，也無德，還有一個愛喝酒愛打老婆的毛病。聽說有幾次喝高了，還戳了劉冬梅幾刀子。劉冬梅跑到娘家，說要離婚，結(jié)果又被齊賢德提著刀子攆了回來。齊賢德?lián)P言，如果敢離婚，就戳死劉冬梅全家。

傳說那天于金寶找到劉冬梅說明來意的時候，劉冬梅只問了一句話，你該不會一喝酒就動手打人吧？于金寶說我不打人，我喝醉了就知道睡覺，一睡就是三天。劉冬梅說那好，如果你動手打人了，我就死去。于金寶說，我真的從來不打人，真的。劉冬梅又說，那你也不準欺負我們娘倆，如果你們父子倆欺負我們娘兒倆，我也死去。于金寶說，我和我兒子，你看一看，哪一個是欺負人的人？如果我們誰欺負了你們娘倆，你不用死，我們死去。

于金寶是不是真這么說了，于大龍不得而知。但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我喝醉了就知道睡覺，一睡就是三天”這句話，已經(jīng)成了飲馬灘上的一句戲弄人的話，并且已經(jīng)被演繹出了許多個版本，更添加了不少諱莫如深的內(nèi)容。一睡就是三天，好家伙。每當有人拿這句話戲弄于金寶的時候，他都會不好意思地扭頭笑一笑。從這一點來看，于大龍便毫不猶豫地相信了于金寶對劉冬梅的那一番婚前承諾。但那些話是怎么傳出來的呢？于大龍覺得這始終是一個謎。也許當時的說者于金寶無所謂，聽者劉冬梅卻心理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男人對女人的承諾，有時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但在于大龍看來，這叫他很沒有面子，一個男人在女人面前不應(yīng)當說這樣低三下四的話。哪怕是權(quán)宜之計，哪怕這個女人是你的老婆甚至是你的母親。于大龍有一種奇怪的理論，他覺得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就是因為他不會在任何時候向任何女人屈服。

后來，于大龍就把父親對劉冬梅的那句承諾，和他當時做出承諾時的那種行為，視為對他的母親，也就是于金寶的前妻陳彩芹的重大背叛。于是，這個家里在增添了劉冬梅和齊香娥之后，于大龍變得沉默起來，他的眼里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射出一種叫人琢磨不透的光。應(yīng)該說一開始于金寶也是有些擔心的，如果劉冬梅對自己兒子不好怎么辦？如果她虐待大龍怎么辦？自古哪個后娘會真心……

劉冬梅這女人是個好女人——當于大龍重新回味父親于金寶這句話的時候，就有了一些模糊的意味。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關(guān)系，不是那種硬碰硬的關(guān)系。劉冬梅是那種不可小覷的女人，于大龍用自己的眼睛驗證著于金寶的這些感嘆。

六

自從甩了齊香蛾一把狗尾巴草之后，于大龍就有些后悔自己的粗魯了。于大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其實是柔軟的，就像快要成熟的棉花桃子，外面雖然是一層堅硬的外殼，一旦張開了，里面的棉花露出來之后，就是蓬松的，輕盈的。仔細想起來，香蛾子其實從來沒有對他不好過，連劉冬梅也一樣，這種感覺其實是能夠明顯感覺出來的。譬如穿衣，他總是要比香蛾子多出幾件衣服來，劉冬梅雖然嘴上說大龍是娃子，穿衣服費些兒。其實這也就是給他多添衣服找個理由罷了。再說到吃的，家里做了雞呀紅燒肉呀這些好吃的，總是要盡著于大龍先吃，劉冬梅的理由是大龍正在長身子哩，這些有營養(yǎng)的東西得多吃點。齊香蛾難道就不長身子？這其實都是一些拿不出來的理由，即使是拿出來了，也是站不住腳的。但每一次于大龍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在他的心里，這個家從來就是他們于家的，它姓“于”，跟齊香蛾和劉冬梅都是毫無關(guān)系的。他知道劉冬梅這樣做，其實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徹底把他們這個重新組合起來的四口之家融合起來，融合成一個家庭應(yīng)該有的樣子。這期間于大龍做了許多反面的工作，那都是他不得不做的。他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像于金寶一樣，低三下四地為了把一個女人騙進家門為她承諾什么，更不能事事都順著女人。他不想做那樣的男人。但他心中那些堅硬的東西，卻在向齊香蛾甩了那一把狗尾巴草之后，看見她眼睛里滾出淚水的時候，慢慢發(fā)生了變化。

母親陳彩芹的死與于金寶把劉冬梅和香蛾子接進家門，其實是互不相干的兩件事，劉冬梅和香蛾子與陳彩芹的死根本無關(guān)。更加明確的事實是：自從劉冬梅和香蛾子來到他們于家之后，他們家的生活的確是在蒸蒸日上。一年下來家里的具體收入是多少他不知道，但摩托車和四輪子都是這兩年添的。而且他們家的后院里，雞呀豬呀羊呀這些活物，這兩年從來就沒有斷過，而且漸漸多了起來。這些變化不想不知道，一想的確叫人心里不由一愣一愣的。說到他們的家，因為陳彩芹的病，在劉冬梅和香蛾子進門之前幾乎就是個空殼啷。不到三年時間，一個空殼啷家能有眼前這個樣子，應(yīng)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金寶家眼下的日月，毫無疑問才是飲馬灘上一個囫圇人家的日月。

那天中午，于大龍沒有像往常一樣睡午覺。其實他是躺了一會兒的，但那一會兒對他來說卻很漫長，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亂七八糟盡想著一些遠遠近近的事情，當他再次想到甩了香蛾子一把狗尾巴草的時候，他就真的有些后悔莫及了。他心里始終涌溢著一層說不清楚的興奮和難以言表的愧疚，這種感覺從那天吃飯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不，也許還要早一些，那么是從香蛾子的眼睛里擠出眼淚的時候呢，還是當她把一只剛剛剝了皮的雞蛋塞到他嘴里的時候？反正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也許那興奮就是一節(jié)一節(jié)升起來的吧，反正吃過飯到了通常該睡午覺的時候，他卻怎么也睡不著了，那種追悔莫及的感覺一直在困擾著他。

是的，他太笨了，女孩子是會經(jīng)常生病的，是會每個月都要生一次病的。上體育課的時候，穿著藍色運動服的張老師總是要煞有介事地用一只腳踢著操場上的石子，眼睛盯著天上的一塊地方細聲細氣地這么說一聲，今天……女生……誰生病不能上體育課了，請到操場邊自由活動。每當張老師的聲音在隊列前響起的時候，總會有女生羞羞答答地低著頭離開隊列，到操場邊的樹溝沿上去。班上的男生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議論過關(guān)于女生生病的事，沒有想到這樣的事情也在香蛾子身上出現(xiàn)了。于大龍突然覺得自己都已經(jīng)初中二年級了，卻是那樣無知。

香蛾子說得對，他真笨。

睡不著覺的于大龍就悄悄推出摩托車，去了趟鄉(xiāng)上。在買衛(wèi)生巾的時候，于大龍幾乎沒有抬頭去看那個燙著一頭卷發(fā)的老板娘的圓臉，他的臉上火辣辣的，耳根后面的汗都開始往下淌了。他心里已經(jīng)想好了，只要那個老板娘問他，他就說是給他媽買的。但人家怎么會問這些呢？難道他于大龍會用這些東西嗎？不用說這肯定是給女人用的東西。在眾多的牌子面前，于大龍機靈地指了電視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廣告的一個牌子，并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聲，就要這個吧。

做這個衛(wèi)生巾廣告的那個女孩子，長著和香蛾子差不多的一張瓜子臉，她的聲音和她的皮膚一樣，聽上去都白茫茫的。這些廣告于大龍雖然不大樂意看，但當它們出奇不意地從某個電視劇的關(guān)鍵地方兀自冒出來的時候，他還是由不得要掃上一眼的。他發(fā)現(xiàn)衛(wèi)生巾這東西是跟女孩子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當香蛾子說她是真的病了的時候，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衛(wèi)生巾。他覺得用衛(wèi)生巾與用衛(wèi)生紙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想到這些的時候，于大龍就很突然地意識到，香蛾子已經(jīng)不是一個小丫頭了。

如果說于大龍原來一直是把齊香蛾樹為自己敵人的話，現(xiàn)在的這種情形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至少可以說這個堅硬的外殼已經(jīng)正在被一種溫暖的東西逐漸消解。這溫暖來自哪里呢？來自劉冬梅？來自香蛾子？來自于金寶？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但于大龍覺得自己被一種東西擊中了。

于大龍把那包衛(wèi)生巾用一個紅色的塑料袋裹起來，揣進懷里。那個瞬間，他仿佛揣進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弄得他大汗淋漓。他騎摩托車順著回家的公路往回走，速度一直沒有被他的右手擰起來。于大龍不想那么快就回去，他甚至在一個路口的大柳樹底下停下來，拿出那包衛(wèi)生巾，認真地看起了它的使用說明。當那簡短的幾行黑體字剛剛進入他眼瞼的時候，于大龍的心跳立馬就加快了。仿佛四面八方有無數(shù)的目光正嗖嗖地射到他的身上和臉上，他感覺到了那種從未有過的火燒一般的灼熱。他趕緊把衛(wèi)生巾又重新包起來揣進了懷里。他忍著心跳放眼四顧，卻沒有發(fā)現(xiàn)遠遠近近有一個人影。五黃六月天，大太陽底下是沒有人愿意出門的。可以肯定沒有人看到他的舉動，當他的心里稍稍安靜了一些的時候，他又把手重新伸進了懷里。

于大龍一共重復了三次同樣的動作才把衛(wèi)生巾外包裝上那段簡短的使用說明性質(zhì)的文字看完?？赐旰笏钟檬州p輕捏了捏，感覺它們像皮膚一樣柔軟。那時候他的心也變得柔軟起來了，他將自己滾燙的臉頰在衛(wèi)生巾的外包裝上貼了貼。那種感覺仿佛他的臉頰貼在了那個廣告女孩光滑的頸項上。

于大龍是估計于金寶和劉冬梅已經(jīng)上了地的時候才回去的。他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香蛾子先他一步去了棉花地，他就騎著摩托直接去地里，把衛(wèi)生巾交給她。如果她還在屋里，那就更好辦了，把衛(wèi)生巾往她懷里一塞，他扭頭就走。香蛾子不會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如果她要追問衛(wèi)生巾是哪里來的，他就說是大路上撿的。反正他不會承認是自己專門去鄉(xiāng)上為她買的，他覺得那樣說不好。

他來到自家街門前的時候，香蛾子正從墻后面提著一筐茄辣和柿子往門口走，一見他香蛾子就開口說，你是不是又去魚池里洗澡了？你誰也不說一聲，你知道那多危險呵。

于大龍一邊往院子里推摩托車一邊說，沒有，我去鄉(xiāng)上買了個創(chuàng)可貼，我的胳膊叫干草秧子刮爛了。

香蛾子跟著進了院子，說啥時候刮爛的，我咋沒有看見？

于大龍支好摩托，就把左臂抬了起來，果然在肘子的下方貼著一片嶄新的創(chuàng)可貼。香蛾子還要說什么，于大龍一邊回頭，一邊將已經(jīng)從懷里掏出來的衛(wèi)生巾丟進香蛾子提著的筐子里說，這個給你吧，我路上拾的。

香蛾子說這是啥呀？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看好了。于大龍說完就逃也似地快步走開了。

七

麥子割完，在地里曬上幾天，就要上場了。飲馬灘上有個習慣，就是麥子上了場之后，不能急著打碾，要把麥捆子一垛一垛碼起來，給麥子出身汗。說這樣不僅能夠使麥子最后一次吸足麥秸里的漿水，使顆粒更加飽滿，而且能夠使將來磨出來的白面更加有勁道。這雖說都是人老幾輩子的說法，但能夠沿用至今，道理當然不是一點沒有。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這樣去做了，但于金寶還在堅持不懈地一直這樣做。劉冬梅過門之后，居然也沒有對此提出過多反對。

拉捆子挑捆子這等力氣活，自然都是大人們的事。于大龍和齊香蛾的任務(wù)，仍然是棉花地拔草和給棉花“脫褲子”。

那天下午一上地，香蛾子就直直走到故意躲開她的于大龍跟前說，我就不信那東西是你拾上的。

于大龍連頭也不敢抬，只是用很重的聲音說，你不信就算了。

他的話剛剛出口，香蛾子就嘻嘻地笑著說，我給你變戲法你看看。說著兩只手在背后故意繞了幾圈，然后慢慢從背后拿出一個半大的西瓜來。香蛾子的這個動作有點笨拙，所以很自然地就把他們兩個都給逗笑了。

他們坐在沙棗樹下開始吃西瓜的時候，香蛾子的臉色看上去像一只未成年的小母雞一樣紅撲撲的。她一邊小口咬著鮮紅的西瓜，一邊把目光投到遠處。這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于大龍其實眼睛一瞥就捕捉到了，他心里一直撲騰撲騰的。香蛾子把最后一塊西瓜遞到于大龍手里的時候，她突然收回目光看著他的眼睛說，我真不相信那是你路上拾的。

那時候她的目光已經(jīng)像兩把伸出來的小手一樣將于大龍的目光鉗住了，他想逃都逃不脫。于大龍噎住了一樣憋在那里，愣愣地說不出話來。老半天于大龍才紅著臉說，你要不相信就扔掉算了。他話音剛剛出口，香蛾子的目光突然耷拉下去，落在了腳邊的草叢里。目光耷拉下去的同時，她小聲說，誰不相信了，人家都已經(jīng)用上了。說完這句話，香蛾子一提身子就站起來，徑直下了棉花地，好像生怕于大龍看到什么似的。

那一刻，于大龍的心情是沒有辦法來形容的，真的太復雜了。太復雜了就說不清楚，反正興奮有，激動也有，不好意思也有，總之就是心里一顆石頭落地的那種心滿意足的感覺，就是一種心情被人接受了的那種感覺。他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應(yīng)該算作對香蛾子近三年來對他種種友好行為的一次全面回應(yīng)。反正他覺得，只要香蛾子接受了那包衛(wèi)生巾，這應(yīng)該就是一個他們能夠融洽相處的好開端。在這一點上，于大龍對于父親于金寶是疑慮重重的。他沒有想到于金寶與劉冬梅會在那么短的時間里相處得近乎水乳交融。

在于金寶用一輛面包車將劉冬梅和香蛾子以及幾個大小不一的包袱拉進他們家的頭一個晚上，于金寶就和劉冬梅睡在了一起。他們好像沒有一點陌生感，好像彼此已經(jīng)相當熟悉了。于大龍清楚地記得，那時候連酒席都沒有請呢。于大龍覺得像他爸于金寶這樣的男人真的不可思議。在于大龍的印象里，結(jié)婚必然是先請人吃了酒席然后才能睡到一起的，他們卻完全弄顛倒了。從那個夜晚開始，睡在隔壁的于大龍就經(jīng)常能夠聽到他們在墻那邊制造出來的聲音?？烊赀^去了，于大龍覺得于金寶和劉冬梅已經(jīng)真正變成一家人了，不僅僅是一家人，有時候甚至像一個人似的。在這一點上，于大龍和香蛾子就顯得不那么合群了，很多時候，給人的感覺好像于金寶和劉冬梅以及香蛾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他于大龍，看上去只不過是一個暫時寄人籬下的過客。

有時候于大龍也想，如果這個劉冬梅是陳彩芹就好了，就不會多出一個香蛾子來，那么他們這個三口之家將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日子呢？那種幸福的感覺會是什么滋味呀？

于大龍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留意過飲馬灘上這樣的三口之家，他們的生活似乎與他們這個重新組織起來不到三年的四口之家也沒有什么兩樣。大人不外乎種種地，掙掙錢。娃娃不外乎上學聽課，放學回家。家里除了一日三餐外加叼豬喂狗，偶爾也會有罵罵咧咧的時候，娃娃們做了壞事或者學習上不去或者被學校點名叫了家長的時候，偶爾也會吃大人的巴掌或者挨大人手中的柳條。相反的，這些平常的責罰在于大龍身上卻是不大有的。甚至連一句重話也不會有的。若不是劉冬梅本來就是一個溫和的人，肯定就是她已經(jīng)在進入于家街門的時候，就下定決心改變了自己。而于金寶呢，從那一次在劉冬梅面前因為他不肯叫劉冬梅一聲媽給了他一巴掌之后，竟然幾年間再沒有跟兒子于大龍為難過，暴脾氣也漸漸少了，少得沒有了。就連單獨居住在另外一個老莊院落里的奶奶，也似乎對香蛾子顯得更加親近一些。因為每一次劉冬梅做了好飯要給奶奶送去的時候，香蛾子都會搶在于大龍前面。她的“奶奶”，似乎也比于大龍叫得響亮一些。

這一切就像一把刷子，在盡力把他腦海里陳彩芹的形象抹去。

但于大龍不想這么快就讓陳彩芹在他的腦海里跑得無影無蹤，因此，這一切也給了他許多莫名的壓力。他不得不孤注一擲地把自己完全孤立起來了，像守住自己的陣地。這樣時間一長，就像自己一直站在房頂上，他想跳下來，卻沒有了勇氣。別人想上去靠近他，卻又無能為力。他真的沒有想到，一包小小的衛(wèi)生巾卻成了他與生活完全和解的開始。它仿佛一把搭在房檐上的梯子，下面的人能上去，上面的人也能下來。

一連幾天，于大龍的心情都是開朗的，他像變了一個人。劉冬梅做飯的時候，他看見沒有柴火了，就去后院里抱一些來?？匆娯i食燙好了，就馬上和好提出去倒進后院的豬食盆。于大龍的這些變化，劉冬梅馬上就注意到了，她的臉上像盛開的饅頭花一樣開滿了圓圓的笑。在飯桌上，當她又一次試探著給于大龍碗里夾了一筷子菜于大龍沒有推開的時候，她臉色一暖，即刻又添了一次，而且聲音有點哽咽地說，大龍，這些天棉花地里干活累了，你多吃些呵。

那時候，于大龍也確實覺得劉冬梅其實很好。就像于金寶經(jīng)常說的那樣——劉冬梅其實是個好女人。雖然于大龍尚不知道一個好女人的全部含義，但他依然覺得劉冬梅是個好女人。

那天的于金寶也是高興的，他一直坐在桌子邊上用幸福的目光盯著于大龍呼嚕呼嚕將那一大盤炒菜拉條子全部吃完了。

八

眼前的一道墻被推開之后，心情竟然會如此舒朗。當一個人不再抱有防備心理的時候，就永遠不怕被進攻。這樣的體會一次次閃爍在于大龍的內(nèi)心里。在他們班上，他不是最好的學生，但也不是最差的，他覺得他對事物是有自己看法的。

從母親一病不起的時候，于大龍就開始思考一些問題。那時候他的心靈常常被一層霧一般的陰云籠罩著，他雖然想了一些問題，但都朦朦朧朧的，所有的答案都不那么清晰。甚至在母親快要去世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死亡對于一個人意味著什么。直到陳彩芹真的一瞪眼死了，他才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落。有那么一段時間，于大龍覺得他肚子里的東西完全都被掏掉了，無論干什么，即使是晚上睡覺，他都打不起精神。也就是在那時候，他的內(nèi)心第一次給死亡下了定義，他認為所謂的死亡，就是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活人對死者的思念。如果有別人的思念存在，那么這個死去的人其實還是活著的。因為陳彩芹就常常出現(xiàn)在于大龍迷迷糊糊的夢境里。

那時候他的心里甚至有一種奇怪的想法——陳彩芹遲早有那么一天是會活過來的，她不會心甘情愿地離開他們，在南灘上的那片野地里做一個鰥寡孤獨的游魂。雖然這個想法漸漸被他自己否定了，但他在心底還是為它保留了一絲希望。尤其是當他在一張文摘類的報紙上看到一則來自印度的消息的時候，那一絲希望之火曾經(jīng)又一次在他的胸膛里熊熊燃燒過。那則消息說，在印度恒河畔的一個村莊里，一個死去了兩年的老者竟然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走出泥濘的土地，神奇地復活了。村莊里沒有人能接受這樣一個死而復生的現(xiàn)實，這個死者就在村子外面的樹林里搭了座簡陋的小房子，開始了自己的生活。這個消息使于大龍感到無比振奮，他第一次把一個人的復活與雨水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他認為一個死去的人在雨夜里復活是有道理的，因為書上說了，一粒種子發(fā)芽的條件就是溫度空氣和水。于是他開始期待每一個落雨的日子。雖然疏勒河畔的飲馬灘不是印度的恒河畔，下雨的日子也不會經(jīng)常有，但這樣的期盼卻一直照耀著于大龍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夢想。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那一絲希望也漸漸復歸為絲一樣纖細的渺茫。

地里的雜草拔過一遍之后，棉花的花兒就一層層次第開了，田野上涌動著一層淡淡的粉香氣。這香氣里不僅有棉花開花的味道，還有其它的。比如葵花啦、啤酒花啦這些的。前些年大家都忙著栽種啤酒花的時候，陳彩芹正在害病，所以于大龍家沒有啤酒花。但這不并不妨礙他聞它們的香氣，啤酒花是各家的，但香氣卻是屬于整個飲馬灘共有的。

與香蛾子以及劉冬梅關(guān)系的瞬間融洽，一下子改變了于大龍以往的很多想法。仿佛擋在他眼前的一層舊玻璃給推開了，撲面而來的不僅有沁人心脾的馥郁香氣，還有許許多多匪夷所思的律動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里。劉冬梅的目光看上去更加溫和了，香蛾子這個比他低一級的女生，也在他的眼里改變了以往的模樣。他們一同上地，一同站在齊腰深的棉花地里。他們開始談?wù)撘恍└髯园嗉壚锏氖虑椋斚愣曜诱f他們班上一個男生給一個女生寫過情書的時候，于大龍想也沒想就問香蛾子，情書是什么呀？

香蛾子馬上紅了面龐不看于大龍的臉了。過了一會她才說，連情書都不知道，我不跟你說了。

于大龍說，我是真的不知道。

香蛾子沒好氣地說，真笨，情書……就是信。

這一次該于大龍臉紅了，不就是信嗎？情書不就是男生寫給女生或者女生寫給男生的信嗎？他竟然不知道。但他又覺得有時候一個偷偷遞過去的紙條，雖然不一定是信，但卻能把嘴上不敢說的話說給另一個人，這是不是也應(yīng)該算作情書呢？于大龍沒有和香蛾子辯論這些問題。畢竟那都是些叫人不由得臉紅心跳的事情。干活中間休息的時候，他們就去沙棗樹底下，坐下了，也有說有笑的。他內(nèi)心深處真的為能有這樣的日子感到欣慰。因為他們這樣一個重新組建起來的家庭，目前這種和睦的現(xiàn)狀，尤其是他和香蛾子這對異性兄妹關(guān)系的迅速改善，畢竟引來了許多飲馬灘人艷羨的目光。

但這樣的時光并沒有維持多久。在收拾完場貨的那個下午，香蛾子被她媽劉冬梅給審哭了。

那天下午于大龍出去了，他和村里的幾個半樁小子去河邊的湖溝里抓魚，結(jié)果只弄了幾條狗胡子。傍晚回去的時候，一進院子他就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廚房是黑的，燈沒有開。香蛾子的喳喳聲也沒有，劉冬梅的身影也看不見。只有于金寶泥塑一般勾頭坐在院子里一張乘涼的小床上，不聲不響地抽著悶煙。

于大龍首先想到可能是于金寶和劉冬梅吵架了。他曾經(jīng)聽他的一個外村的同學說起過，他父母一旦吵架，就沒有人進廚房做飯了，那時候他就得悄悄自己啃干饃吃。于大龍覺得他們家的情形與那個同學關(guān)于父母吵架的描述，在那時候是完全一致的。所以他很識趣地啃了兩半個干饃就睡下了。

一躺下于大龍就睡著了，那時候他根本沒有想到事情會與他有關(guān)。

早上一起來，于金寶就沖于大龍氣哼哼地說，劉冬梅娘兒兩個回蘑菇灘娘家了，你知不知道？

于大龍不知就里問了一句，她們奶奶家有事呵？

于大龍總是習慣性地稱劉冬梅和香蛾子為她們。

聽于大龍這么一說，于金寶就在院子中間站住了，他的臉色很快沉了下來。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于大龍那雙惺忪的眼睛，就像要看到他肚子里去一樣。于金寶說，大龍，你這些天都干了些啥呀？你給我好好說一說，到底這些天都干了些啥，？

于大龍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像換了個人似的，他好像不認識他了。他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認真地看過于金寶的這張臉了，這張紫堂堂的臉上除了有一些短短的胡茬而外，它常常是平和的，甚至帶著隱隱的笑意。是的，近三年來它就是這樣一直徘徊在于大龍心目中的，于大龍曾經(jīng)斷定這其實就是一種渾渾噩噩的滿足。這些東西，在于大龍心里曾經(jīng)是很被看不起的。因此當于金寶臉上常常蕩漾著這層東西的時候，于大龍就把這些東西用一種鄙夷的神情忽略了。

于大龍沒有理于金寶的茬，他繼續(xù)往前走。

他出了街門，一直向后園子里走去。于大龍有個習慣——大清早起來之后在寬闊的大地上尿一泡尿。早上的第一泡尿他不大喜歡把它們弄到茅房里，那樣他會一天都感到不舒服。他喜歡一邊撒著尿一邊看著遠處，讓上面下面都舒服。

于大龍站在菜地埂上開始撒尿的時候，于金寶已經(jīng)跟上來了。他站在于大龍身后不遠處說，你給我說呀，這些天你都做了些啥？

于大龍沒有回頭看父親的臉色，但尿已經(jīng)明顯撒亂了。他討厭撒尿的時候被人打攪，但這時候于金寶又跟近了一步，在他耳朵后面說，你說呀，你咋不說話？

帶著怒氣的于大龍一轉(zhuǎn)身，尿就撒在了于金寶的大腿上。這樣一來，于大龍和于金寶父子差不多都愣住了。

父子倆誰也不說話，就那樣對峙著，像兩只將要干架的公牛，都在內(nèi)心積蓄著力量。清晨后園里的寂靜似乎并不樂意被什么東西打擾，杏樹上一只熟透的杏子鉆過層層樹葉啪地掉了下來。一只受到驚嚇的鳥兒叫了一聲飛走了，一朵葫蘆花張著粉黃的大嘴在笑。那一刻除了天籟，別無雜音。

寂靜中，于金寶突然用一種沮喪的聲音說，你尿我？好呵，你敢尿我了，你都敢尿我了你。

于大龍說你看見了，我明明不是故意的。

于金寶說，可我褲子濕了。

于大龍說，可你知道我不是故意尿的。

于金寶于是頹然地蹲下身子說好了，這事咱們不說了，你說，這些天……你到底……到底都做了些啥？

于大龍說，我沒做啥。

于金寶說，沒做啥劉冬梅娘兒倆咋跑了？她們咋回娘家了，？

于大龍脖子一挺說，這你應(yīng)該去問劉冬梅。

于金寶呼地站直身子，氣吼吼地只說出了一個“你”字。

沒等于金寶的話音落地，于大龍就折身回屋里去了。

九

于金寶說，怪不得你一下子對劉冬梅好起來了，就差叫她媽了。幾年了你從來沒有給過她一次好臉，她是你后媽，你這么做誰也不能把你說個啥，誰也不能把你咋樣，我說你咋說好就好起來了。你一對劉冬梅那么好我就覺得不對勁，那幾天我就應(yīng)該警覺才對。不，其實我已經(jīng)警覺了，警覺了但我沒有想那么多。我沒有想劉冬梅會因為你跑掉，她跑了你說我們這家不家的還叫個啥日子？所以你必須給我說清楚，你這些日子到底做了些啥？

于大龍坐在廚房的一張小木凳上，一言不發(fā)。他覺得他身邊的世界非常奇怪，當他與它們對抗的時候，或者說擰著來的時候，一切都那樣寂靜無聲。而當他向它們傳遞出一絲和解的愿望，他的寧靜突然就被打破了。

于金寶把一只搭在后頸上的手拿下來，在膝蓋上無助地拍了兩下，然后咬著牙說，你是不是給香蛾子買了一包衛(wèi)生巾？

于大龍埋著頭，什么也沒說。

于金寶又問，你是不是給香蛾子買了一包衛(wèi)生巾呀？

于大龍埋著頭說，這咋啦？

于金寶說，你買了是吧？我就知道劉冬梅是不會無緣無故跑掉的。你說你呀大龍，你說你一個娃子家，你給人家一個丫頭買個啥衛(wèi)生巾呀？你知道不知道呀你，香蛾子可不是你的親妹子，你給人家買那種東西干啥呀？

于大龍覺得自己臉上的皮像被人揭掉了，一種刺疼嗖嗖地往心里鉆。

于金寶接著問，你們還做啥事了？

于大龍說沒有。

于金寶說沒有？我不信！

于大龍說真的沒有。

于金寶說，那我問你，你們是不是一起在棉花地上那棵沙棗樹底下……躺過？

于大龍說，這都是誰說的？

于金寶說你說你們躺沒躺過？

于金寶說話的時候，把“你們”特意強調(diào)了一下。

于大龍不說話了，他突然覺得在他眼前鋪展開的是一片黑暗的泥淖。他在飲馬灘上的生活，宛如一個巨大的謎團。三年來他與之對抗的時候，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會發(fā)生，而當他慢慢試圖靠近生活本身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早已經(jīng)被拒之門外了。他不知道這其中哪里發(fā)生了錯誤。

于金寶說你們躺在那里都做了些啥事？

做了些啥事？在那片樹陰里，除了乘涼他們能做啥事呵？涼風習習，樹葉沙沙，他們躺在樹陰里，除了感受愜意真的再沒有別的什么呵。

于金寶突然用手捧住自己的臉，用擠偏了的聲音說，你都對香蛾子做了些啥呀你說說，你叫我咋說你呀大龍呵，你是不是不想讓爸有幾天安生日子過呀你。

說著話，于金寶就抽咽起來了。

十

劉冬梅母女離開飲馬灘三天之后，關(guān)于于大龍與香蛾子的事情就傳得更兇了。說是當時于金寶接劉冬梅進門的時候，倆人就商量好了，不光兩個老的成，等兩個小的到了年齡，也要叫他們成了。都說于金寶是飲馬灘上的能人，不僅給自己說了個婆姨，還暗暗把娃子的媳婦子都給訂好了。說于金寶的那種聰明才是大聰明，從不在斤斤兩兩上計較，人家玩的是大手筆，一石二鳥的大手筆。人家用的是兵法上的謀略，使的是三國上的計策。而且把于金寶當初放棄了移民點上的那個小寡婦，退而求其次選擇了蘑菇灘的劉冬梅這些事，都挖來重新回味了一番。沒有哪個男人愿意吃這種明虧呀，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了，誰不知道女人是年輕的好？嘖嘖，足見于金寶是一片苦心哪。

但是，于大龍這娃子開竅開得早了點呵。

這里說的開竅，是指開女人的竅。

但是，那個東西遲早不就是人家的嗎？既然是人家的，遲要早要一個要。旁人有啥可說的呢。人家想撂倒在棉花地里就撂倒在棉花地里，想撂倒在沙棗樹底下就撂倒在沙棗樹底下，這都是與他人屁不相干的事情。你們那么說一說，都是咸吃蘿卜，放的盡是淡屁。

在收拾完夏糧的片刻的閑暇中，人們輕描淡寫地議論著這些事情。

于金寶去蘑菇灘跑了一次之后，又灰溜溜地回來了。

回來之后的于金寶又重新變得沉默起來了，他像沒有了頭腦一樣，一早起來就開始抽煙。有時候到了吃早飯的時候，他幾乎都坐在那里沒有動。整個人的神情，看上去完全是失魂落魄的那種樣子。于大龍發(fā)現(xiàn)于金寶又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母親陳彩芹去世之后那一段可憐巴巴的日子。

傍晚時分，一場雨悄沒聲息地來了。

雨點起初是豆子那么大的，砸在地上，啪啪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楚。當?shù)厣系臒霟岜粨鋲合氯ブ螅杲z就細了。夜色漸漸沉淀下來的時候，雨絲已經(jīng)和濃濃的夜色攪和在一起了。這兩者的結(jié)合像一張織就的巨網(wǎng)，把飲馬灘嚴嚴實實地罩了起來。誰也不知道這樣沉默的夜晚會發(fā)生些什么。雨只管自己悄悄地下著。

第二天，當然是雨過天晴了，除了那些已經(jīng)收獲過的地塊，整個飲馬灘都浸泡在鮮亮的綠色當中。

一大早劉冬梅就騎著那輛摩托車帶著齊香蛾回來了。摩托車在街門前還沒有支好劉冬梅就沖進了院子。那時候，沒有人感覺到她內(nèi)心的急切。

院門推開之后，她們在院子里只看到一群逃出雞窩的饑餓的土雞。

劉冬梅喊了一聲于金寶，又喊了一聲于大龍。喊完之后，劉冬梅就把院子里所有的屋門都推開看了一遍?？赐炅耍瑒⒍肪驮谠鹤永镢蹲×?。

最先跑出院子的是齊香蛾。她穿著新涼鞋的腳啪啪地穿過居民點濕漉漉的街道，一直向南面的棉花地跑去。白楊樹在她身邊迅速地向后奔跑，還有啤酒花、棉花，還有數(shù)不清的青草。她的身體像一張犁，把清晨冰晶一樣清涼的空氣唰唰分開了。

在棉花地南面的灘頭上，陳彩芹墳頭上的雜草已經(jīng)紛亂不堪了。兩個泥人倒在墳頭下，呈八字形排列著，它們周圍是零亂的草地。很顯然，他們的掙扎在太陽出來之前就已經(jīng)悄悄結(jié)束了。和他們的身體一同擺在那里的，還有兩只空空的骷髏樣的農(nóng)藥瓶。

當齊香蛾的目光落在那兩張青瓦一樣僵硬的臉孔上的時候，她兩眼一閉就倒在了泥地上。

她的手里，還抱著一摞剛從蘑菇灘帶來的黃燦燦的清油烙餅。

2007年7月10日于廣州龍口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