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女，上海教師，從事旅游專業(yè)教學工作。200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上海作家協(xié)會新世紀第一屆青年創(chuàng)作班學員，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擅長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處女作短篇小說《記憶劉灣》發(fā)表于《收獲》2002年第五期，受到王安憶等人的稱道。后不斷在《收獲》《上海文學》《小說界》《青年文學》《中國作家》等雜志發(fā)表作品，多次被轉(zhuǎn)載或選入年度精粹。其所寫的市井小說充滿俗情俚韻，被稱作為數(shù)極少的“小鎮(zhèn)文化”特點的小說，江南遠郊小鎮(zhèn)文化氣息極其濃厚。

一

我敢肯定，我奶奶年輕時一定是劉灣鎮(zhèn)上的一大美人。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老得臉色發(fā)黃，整年戴著一只咖啡色棉線帽，站在我家沿街的代銷店的方格子玻璃窗里。棉線帽遮蓋住了她少得可憐的幾縷灰白色頭發(fā)。她額角的皺紋像揉皺的牛皮紙，一抬頭，就見得條條紋紋的電車路。她常常笑，有顧客來買東西，她便把她那張老臉往方格子玻璃外探，然后一笑，笑得癟掉的嘴巴張開一個黑洞洞，咝咝地吸著涼氣。她說：“桃酥餅要？五角洋佃一只?！甭╋L的嘴巴里吐出這么一句話，老而皺的臉上露出笑意，左臉頰竟還嵌著一個酒窩。那羞答答的樣子，簡直是把顧客當成了她的相好，幾乎要把桃酥餅白送給人家了。但畢竟后面帶了一句“五角洋佃一只”，所以，終究還能顯出一點做生意的樣子。

之所以說我奶奶年輕時是大美人，是因為我常?？吹奖谆ǖ氖Y老板提著一個瓶子來拷醬油，他總是說：三妹，我要一斤醬油。

對，我奶奶的名字叫秦三妹，老街坊都叫她三妹。聽蔣老板叫我奶奶三妹，我的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一個梳著兩條油黑的麻花辮子，一笑就露出一對虎牙的女子。叫三妹的女孩子多半應該是美貌的，所以我確信，我奶奶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一個大美人。

可是現(xiàn)在站在店堂里的我奶奶卻老得牙齒都掉光了，不再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三妹已經(jīng)滿臉皺紋腰彎背駝，三妹的臉色灰暗憔悴，黑眼珠周圍的眼白布滿黃斑?？墒鞘Y老板還是叫她“三妹”，我奶奶聽了就笑，一笑就露了酒窩，一露酒窩，就感覺她是有些害羞的。我知道，也只有蔣老板來拷醬油的時候，她才會害羞，但我不敢肯定，蔣老板是不是我奶奶的相好。蔣老板有老婆，我爺爺卻已去世了三十多年。

我奶奶接過蔣老板的醬油瓶子，滿滿地裝了一瓶，然后笑著遞給蔣老板，用漏風的嘴說：隨便給吧。

那意思是說二角七分一斤的醬油裝在這個瓶子里時可以隨便給幾個錢就能拿回家?？赡瞧孔邮且恢簧罹G色的上海牌啤酒瓶，一瓶子醬油遠遠不止一斤。我奶奶就這么輕描淡寫地說“隨便給吧”，蔣老板拿出一張五角的票子扔進玻璃小窗，然后“啊吭啊吭”地咳兩聲，一嗓子的濃痰在他幾近高亢的咳嗽聲中呼之欲出。蔣老板提著醬油瓶子轉(zhuǎn)身走了，我奶奶的笑容卻并未一下子收掉，她老臉上的笑紋掛了很久，我看到那個酒窩深深地嵌在她黑而粗皺的臉頰上。說實話，那時候我就開始有點妒忌我奶奶了，她是那么老，而我只是個十多歲的女孩，可我還是妒忌她，也許是因為她左臉頰上的那個酒窩的原因吧。

那一晚，我和姐姐就有豬油醬拌飯吃了。豬油醬拌飯，就是在剛煮好的大米飯里拌上豬油和醬油，油光紅亮的一碗飯，飄著醬油香味。我最愛吃豬油醬拌飯，下飯菜都不要，呼嚕呼嚕就吃下去一碗，吃了還要，奶奶就再給我盛一碗。我看到她用一只瓷匙在洋瓷碗里挖了一小塊凍結(jié)成乳白色固體的豬油攪進飯，然后又倒了一勺醬油進去，用筷子拌了幾下，冒著熱氣的豬油醬拌飯就做成了。

我一邊往嘴巴里扒拉著滾燙的飯，一邊問：奶奶，為什么每次蔣老板來買醬油，晚上我們就有豬油醬拌飯吃？

我奶奶支吾著回答：毛頭你又瞎三話四，你記錯了吧，上個禮拜六也吃過豬油醬拌飯，蔣老板可沒有來過。

我的確記不清楚了，可我看見奶奶的臉頰上，那只酒窩露了出來，那張老黃臉上竟然又帶了笑。她干嗎老這么笑？我一邊吃飯一邊想著，我恨透了她那只酒窩，可我又很希望自己也有那樣的酒窩，那分明是美的，可長在奶奶臉上，就是那么不合適，要長，也應該長在我臉上。

我用筷子往自己臉蛋上戳，狠命地戳，據(jù)說每天這么戳，就會點出酒窩來。我在昏黃的燈光下用一雙油膩的筷子戳著臉蛋，我的臉上因此而涂了些許褐色的醬油。我奶奶和我姐姐都笑我，說我“吃飽了撐的”。

我歪著嘴說：你們懂什么？懶得和你們說。

我用筷子戳了三個星期臉蛋，沒有長出酒窩來，后來我就不再堅持了，可我卻對我奶奶的那個酒窩越發(fā)地反感起來，就好像我與她的酒窩有仇一樣。我就不愛看她站在店堂里伸出腦袋對著人家笑，尤其是對那個爆米花的蔣老板笑。我最討厭蔣老板那雙金魚樣的水泡眼，每次來買醬油，他常常死盯著我看，就好像我的臉上開著花一樣吸引他的注意力。我不敢對他使臉色，我還要去他那里爆米花。我喜歡那種用曬干的年糕片爆出來的米花，指甲蓋小的一片會變成梔子花瓣那么大，用牙齒咬，咔嚓咔嚓的，又香又脆，那是我最喜歡的零食。

二

我常常到劉灣鎮(zhèn)西街蔣老板的小土屋里去爆米花。我奶奶會給我一角錢，一角錢可以爆一次，我就提著曬干的年糕片去了。奶奶還會給我一勺子豬油，爆年糕片的時候加豬油，爆出來更香更好吃。蔣老板的土屋里總是塞滿了人，都是像我這般大的孩子，提著藍色或者白色的土布袋子排著隊等。那袋子里多半裝著玉米粒或者黃豆，像我這樣帶著年糕片去的很少。年糕是要憑糧卡買的，我爸爸媽媽在市區(qū)工作，他們節(jié)余下來的糧食就買年糕帶給我奶奶。我奶奶把年糕切成薄片曬干，有時候煮年糕湯給我和姐姐吃，加一勺酒釀，真甜?。∫坏叫瞧谔?，我就吵著要去爆年糕片，奶奶總會答應我的，我就提著一小兜年糕片和一小勺豬油去蔣老板那間狹小的土屋了。

那間土屋里總是彌漫著煤渣和爆米花的焦香味，歪歪斜斜的窗框上落滿了黑色的煤灰，屋子墻角落里掛著一個黑色的木柜櫥。我?？匆娛Y老板老婆打開柜櫥拿出一小包糖精片，數(shù)出幾顆，用發(fā)黃的黃糙紙包好了丟給蔣老板。一爆米花里，總是要放一顆糖精片，米花才會甜甜的好吃。蔣老板的老婆，我們都叫她蔣老太婆。蔣老太婆瘦高個子，長著一雙精明的三角眼，她穿著一件藍土布衫，腰里永遠扎著破舊的圍裙。她不像蔣老板那樣沉默寡言，她總是吆喝著小孩子：“排好隊，排好了，不要跑來跑去，踢翻了爐子要你賠！”

小孩子們在她的恐嚇聲中停止了嬉鬧，剎時安靜下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著隊。

我和很多小孩子一起排在隊伍里，看著蔣老板一手搖著那只黑色沉重的像個大葫蘆一樣的米花機，一手拉著風箱。煤爐里的火舌高高地竄起來，舔著團團轉(zhuǎn)的黑鐵葫蘆。風箱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煤塊爆裂的“畢剝”聲不時地響起，土屋里暖和極了。蔣老板一手掄圓，一手前后拉，那動作篤定而富有節(jié)奏感。他就那樣一邊忙活著，一邊用他那雙水泡眼看著周圍的小孩子。他看見了我，就對著里屋輕吼一聲：老太婆！

蔣老板對著急匆匆走出來的老婆嘟噥了幾句話，蔣老太婆就走到我身邊，笑呵呵地說：毛頭，來，給我。

我手里的年糕片袋子和一勺豬油被她接了過去，她把年糕片放在蔣老板身邊，然后把盛著豬油的勺子擺進那只柜櫥里的一只藍邊湯盅里，啪地一聲關(guān)了柜櫥門，我的那只白瓷勺子和那一勺子豬油就鎖進了高高吊著的黑色柜櫥了。

我并不著急，我知道蔣老太婆只是幫我看管一下那勺豬油，等到我的年糕片輪著爆的時候，她會拿出來的。

蔣老板站起來，那只黑鐵葫蘆被他一提，豎了起來。我們趕緊捂住了耳朵，黑鐵葫蘆豎起來，大伙兒就知道，一爆米花要出爐了。蔣老板佝僂著背脊，大棉鞋踩住黑鐵葫蘆口上的把手，“嘭”的一聲巨響過后，我們在一片煙霧中睜開眼睛，爆米花的香味頓時彌漫了整個土屋。玉米花花灌進了一只網(wǎng)筐，又倒進一個小孩的布袋子。那小孩付了一角錢，提著滿登登的布袋子，一邊從袋子口里伸進手抓出米花來吃，一邊出了土屋門。

那時候，我就看見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在已經(jīng)空了的網(wǎng)筐里找著剩下的米花，還真能找出幾顆，他就忙不迭地把那幾顆米花塞進嘴巴，咕蠕著嘴巴走了。下一爆米花出爐的時候，他又會應聲而來，從不落下一回。我聽到蔣老太婆在里屋叫他：“鋼鋼，過來，幫我穿穿引線?！蹦鞘鞘Y老板的孫子，大名叫蔣小鋼?？晌依下牭接腥私兴搬u缸”，想想那一定是人家替他起的綽號，叫起來倒爽口響亮，他也總是大聲地回答：“唉——”就好像醬缸本來是他的名字一樣。

輪到爆我年糕片了，蔣老太婆從里屋出來，打開柜櫥門，把那只藍邊湯盅里的豬油勺子取出來，用手指把勺子里的豬油刮下一些來，那么一抹一刮，滿尖的豬油就只剩下平平薄薄的一層了。蔣老太婆手指上的豬油都刮回了那只藍邊湯盅，她把勺子遞給蔣老板，嘴里說著：這豬油多好啊，是板油熬的吧？

蔣老板把我袋子里的干年糕片倒進黑鐵葫蘆，把豬油也刮進去，然后打開黃糙紙，揀一顆糖精片扔進去，再揀一顆扔進去。別人爆米花只用一顆糖精片，我的要用兩顆，我心里挺滿意，可臉皮依舊緊繃著。蔣老太婆揩了我的豬油，多放一顆糖精片又有什么了不得。

回家后，我就向我奶奶告狀，我說蔣老太婆刮我的豬油。我奶奶笑笑說：隨她去吧，刮點就刮點，刮那點豬油也發(fā)不了財。

可偏偏，蔣老板的兒子就叫蔣有財，發(fā)財?shù)呢?，他們是做夢都想發(fā)財呢。我還知道蔣有財?shù)睦掀沤型豕鹣悖Y有財和王桂香的兒子叫蔣小鋼。這些我全知道，屁大點的劉灣鎮(zhèn)，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三

只是我不知道的事情還真有不少。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和蔣小鋼做了同桌。那一年，我升到劉灣鎮(zhèn)中學。我被老師安排在一個男生的旁邊。一看到他那張瘦臉上的一對水泡眼，我就脫口叫了出來：醬缸！

醬缸笑了笑叫我：毛頭。

我厲聲回答：我叫舒暢，我才不叫毛頭。

他即刻反駁我：那我也不叫醬缸，我叫蔣小鋼。蔣介石的蔣，大小的小，鋼鐵的鋼。

我捂著嘴巴笑，我說：蔣介石的蔣，還好意思說出來，那是國民黨反動派的名字。

醬缸被我說得紅了臉，他低頭不說話了。從此以后，我們就像結(jié)了仇一樣，誰都不理誰。我還在我們的課桌上畫了一條三八線，醬缸的臂肘子要是超過三八線，我就猛捅他的手臂。他常常埋頭寫著功課，就忘了那條用鉛筆畫的不怎么明顯的三八線，被我這么一捅，他的筆就在本子上嘩啦一下畫出一條長長的線，有時候連本子都劃破了?？伤麉s從不還擊，只那樣瞪著眼睛狠狠地看著我。那雙眼睛是有些嚇人的，我不敢那么近地直視醬缸的眼睛，它讓我想到了他爺爺蔣老板的水泡眼。

我奶奶的代銷店開得大一些了，貨品從原來的煙雜點心擴展到了日用品家常用具。那扇玻璃小窗也被一大排玻璃柜臺取代，現(xiàn)在她不用把她那只蒼老的頭顱伸出小窗外去看人了，她就站在柜臺里面，一味地憨笑著招呼來往的顧客。我越來越討厭我奶奶的那個酒窩了，看她右半邊臉，我就感覺她就是我奶奶，看她左邊的臉，我就特別不舒服。她幾乎連一顆牙齒都沒有了，還依然露出近似少女的微笑，尤其是蔣老板來的時候，她就越發(fā)地笑得厲害，滿臉的皺紋像是開了一朵千絲萬縷的菊花。醬油已經(jīng)五角四分錢一斤了，漲了一倍；桃酥餅也要八角錢一只了。只有那種椒鹽耳朵餅依然保持著一角一只。這種餅有鞋底板那么大，不規(guī)則的橢圓型，薄薄的，就像一只耳朵，甜甜咸咸倒也香脆好吃。

蔣老板來買醬油的時候，總是說：三妹，再給我拿一塊洋佃耳朵餅。

我奶奶就給蔣老板打好滿滿一瓶醬油，再拿出一只自己粘的紙袋袋，裝了一疊餅進去，然后送到蔣老板面前說：隨便給吧。

那一疊餅，厚厚沉沉的，遠不止十個。我橫了蔣老板一眼，他正看著我，水泡眼直直地亮著，像兩盞永遠都亮著的燈，閃著黃色刺眼的光。我趕緊調(diào)頭，我奶奶正笑得像個羞澀的姑娘一樣，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有什么好笑的。”我嘀咕了一句，對著我奶奶瞪了一眼。我奶奶看見了，她咧嘴一笑，接下蔣老板扔在柜臺上的一張兩元錢的鈔票說：再來??！

蔣老板低著頭拎著醬油瓶和一包耳朵餅“啊吭啊吭”咳喘著走了。他的咳嗽病多少年了還是老樣子，怎么就不見好？耳朵根不得清凈，煩他來買東西，頂頂煩他該一塊五角的貨給兩塊，好似要我們?nèi)叶几屑に粯?。我奶奶對他笑得那么曖昧，就是為了這多給的幾角錢？

說實話，我是有些恨我奶奶的。不僅因為她常常笑出一個酒窩讓我心煩，更讓我生氣的是，她還常常去揀那些魚販子又丑又爛的帶魚來吃。

夏天快要來到的光景，劉灣鎮(zhèn)西街上擁擠的矮房子門前的梔子花已經(jīng)開得有些頹敗，香氣也被炎熱的風吹散。那天我放學回家，經(jīng)過西街口的魚行。魚行門前總是彌漫了海貨的腥氣和腐爛的飼料魚臭味，我看到有幾只破舊的籃子和幾塊青色的磚頭在魚行緊閉的排門前列著隊。有一只很瘦的黑貓鬼鬼祟祟地湊到籃子里聞著氣味，它的眼睛很亮，讓我想到了一個詞匯“賊亮”，那是北方人用的詞，劉灣鎮(zhèn)人不會用。那黑貓肚皮上的肋骨條條畢露，可肚子卻其大無比。我猜想黑貓懷孕了。我看到過懷孕的女人，除了肚子大，別的都瘦，就像得了血吸蟲病一樣。這和多年以后不用排隊買魚買肉后我看到的那些腆著肚子的孕婦是多么不同，三十年前的孕婦，就像那只黑貓一樣，而后的懷孕女人，簡直越來越向企鵝和北極熊靠近了。

這個傍晚，魚行門前排列著的籃子讓我猜測到，該是有魚賣了。一回到家，我奶奶就遞給我一個竹篾籃子說：毛頭去魚行排隊，今天來了三筐花鰱，一會店里生意清淡些了，奶奶來接你班。

我很不情愿地提著那只六角型的籃子出了門。我不喜歡去西街，我怕碰到醬缸，要是讓他看見我拎著一個破籃子擠在人群中排隊，那才叫難為情呢?？晌蚁矚g吃魚，想著晚飯有魚吃，我就提著籃子加緊了腳步。

西街口的魚行還沒開門，籃子和磚頭的隊伍已經(jīng)排到拐角，我數(shù)了一下，我排在第二十個。如果每人買兩條魚，輪到我就是第四十條魚，三筐白鰱一定遠不止四十條，我心里便篤定下來。我拎著籃子低著頭，就怕醬缸看見，他們家的爆米花小土屋就在魚行隔壁。我看到白色的煙霧冒出土屋的窗戶，偶爾傳來“嘭”的一聲巨響，爆米花的香味混雜在魚腥味里飄到我的鼻子里。我想吃爆年糕片，我又想吃紅燒魚，我排在越來越長的隊伍里急切地希望我奶奶快來，可是等到魚行那些暗黃色的排門板“噼噼啪啪”地卸下來，人群轟一下涌了上去，只聽見雞飛狗跳喊媽叫爹的聲音，三筐花鰱已經(jīng)開賣，我奶奶卻還沒有來。

我還是讓醬缸看見了，他也提著一個籃子，擠在人群中笑嘻嘻地看著我，在學校里與我怒目對視的那雙水泡眼竟然露出笑盈盈的光。剎那間，血液往我的臉上涌去，我感覺到我的臉很燙，便低下了頭，捏著籃子柄在擁擠的人群中隨波逐流。我聽到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喝罵聲，魚行門口的人像潮水一樣擠著往前涌動。我的腳下踢到了好多塊剛才還當作人口排著隊、現(xiàn)在像被遺棄的野狗一樣散落在人群中的黑不溜秋的磚頭，腳指頭踢得好疼好疼，我奶奶居然還沒有來。

醬缸在我前面不遠處，他張開嘴巴大聲喊我：毛頭，儂買幾條魚？我?guī)蛢z買好，儂要幾條？

我不知道我要幾條魚，我奶奶沒對我說過要買幾條，我急得要哭出來了，可我還是緊閉著嘴巴不說話。我就那樣在人群中踉蹌著往前擠，我不想搭理醬缸。我討厭蔣老板，討厭我奶奶看著蔣老板時左臉頰笑出一個酒窩的樣子，所以我就是不想和醬缸說話，不要他替我買魚，即使今天買不到魚我也不想和他套近乎。

魚行門前的人群一哄而散的時候，我終于看見我奶奶顛著小腳急匆匆地來了。她遠遠地對著我喊：毛頭，排到了？

我氣鼓鼓地把籃子往地上一扔，扭頭就走。走到拐角口，我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我看到我奶奶拾起籃子走到人頭寥落的魚行門口往里張望著，她問那幾個戴著皮圍裙五大三粗一身臭氣的男人：魚還有？

“沒有了沒有了！”男人們吆喝著，很不耐煩地回答。我奶奶轉(zhuǎn)過身，神色有些黯然，她提著籃子往回走，忽然眼睛一亮。有幾個小伙子挑著一擔擔臭帶魚來了，他們是海邊打魚人家來魚行交飼料魚的，看他們穿著坎肩挽著褲腿光著腳，就知道他們常年在海里勞作。他們哼唷哼唷地挑著臭帶魚來了。我奶奶追上去，小腳跨著碎步竟然很是利索。她一邊跟上挑擔子的人，一邊伸手在他們的筐里挑揀，冷不防地就拎出一條銀黑色的小帶魚丟進自己的籃子。那群挑魚擔子的人罵著：“死老太婆，走開走開?！蹦_步卻并未停下，等到那些人把擔子挑進了魚行的側(cè)門，我奶奶的籃子里，已經(jīng)躺著四五條兩指寬的爛帶魚了。

我奶奶喜滋滋地向拐角邊走過來，佝僂著身子，簡直就像那只黑貓，在野外覓到了一條臭魚而興高采烈地銜著回家。我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絲委屈，我有點可憐我奶奶，可我卻發(fā)現(xiàn)我恨她比可憐她更多。

我看見醬缸遠遠站在他們家土屋門口，手里捧著一把米花正往嘴里塞。他一定看見了我奶奶拿人家的飼料魚。他正對著這邊看，一邊吃著米花，腮幫子鼓得圓圓的，像一只充氣皮球，一挪一挪地，似笑非笑的樣子。

那一晚，我沒有和我奶奶說話，我也沒吃她煮的紅燒帶魚。飯桌上，我機械地往嘴巴里扒拉著白飯，眼淚憋不住地想往下掉。我氣我奶奶，在醬缸面前丟我的臉，我想著明天去學校后，醬缸一定會說：“毛頭的奶奶揀爛帶魚吃?！蹦菢樱揖瓦B頭都抬不起來了。

第二天一早，我到學校后，悄悄地擦掉了那根鉛筆畫的三八線，很用力地擦，把我媽媽給我買的那塊蘋果香味的橡皮擦掉了好大一個角，三八線就被擦得看不清楚了。我很懷疑這種做法是否奏效，我希望我退讓的舉措能讓醬缸原諒我過去的蠻橫無理，我想以此封住他的嘴，好比我擦掉了三八線，就等于和醬缸站在了一條戰(zhàn)壕里，我們就是戰(zhàn)友了。戰(zhàn)友是不能相互出賣的，他也就不會把我奶奶揀爛帶魚的事兒說出來了。

醬缸來上學了，他好像沒發(fā)現(xiàn)三八線擦掉了，他依然縮著手臂寫字，連袖子邊也不越過來。我故意在寫字的時候把手肘超過中線，抵著他的手肘，他只是往自己那邊縮了一下，并不像我那樣及時還擊，真讓我喪氣?？伤尤灰矝]提到我奶奶揀爛帶魚的事情，我有些慶幸，卻還是抱著一點懷疑，怕一不小心他就脫口而出：毛頭的奶奶揀爛帶魚吃。

這一天，可真是折磨死我了，結(jié)果直到放學，醬缸也沒有說過什么。

四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么我奶奶開著一家小雜貨店，卻從來不允許我和姐姐吃店里的零食，哪怕是一塊耳朵餅？我常常看見我奶奶把橄欖、話梅或者彩色的彈子糖稱好分量包成三角包，然后放在柜臺里一角錢一包賣，那種三角包做得極其精致，放在有蓋子的玻璃瓶子里，像一只只小腳粽子。隔壁人家小孩子來買，花一角錢捧著粗紙包的小腳粽子，小心翼翼地打開根部的折口，然后舉著漏斗樣的紙包從里面掏出楊梅干、彈子糖來吃，把我眼饞得心里直泛酸。

可奶奶給蔣老板拷醬油的時候，卻大方得很，好像那醬油是我們家自己生產(chǎn)的一樣。我們家不生產(chǎn)醬油，我們家只在夏天的時候腌制一缸醬瓜，曬在后院里的三角木架子上，我踮起腳尖就能看見缸里黑糊糊的醬和橫七豎八躺著的老長瓜。我常常趁奶奶不在的時候伸出手指到缸里挖出一指頭醬，然后把蘸著醬的手指塞進嘴巴，咂吧著嘗那很咸的味道。真咸，真好吃！

夏天老要下雨，一陣雷打過，我奶奶就急急地往后院跑，小腳一顛一顛，邊跑邊念叨：落雨嘍，馬桶打翻嘍，夜壺氽脫嘍，醬缸發(fā)霉嘍……

我聽著就笑。奶奶唱醬缸，我就想起了蔣小鋼，放暑假了，好多日子不見他，也有多少時間沒去爆年糕片了。冬天的年糕片都爆完了，我就一直沒去過西街蔣老板的土屋。我發(fā)現(xiàn)我在暑假里常常會想到醬缸，不知道為什么，奇怪！

我也跟著我奶奶唱著：落雨嘍，打佯嘍，小八拉子開會嘍……

我奶奶就罵我：死毛頭，也不幫奶奶把衣服收進來，開會開會，開什么會啊？小八拉子！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奶奶還是挺可愛的。她穿著一雙自己縫的軟布拖鞋，白色對襟襯衣上居然還鑲著深紫紅的綢邊，只是顏色已經(jīng)褪了，領(lǐng)口也起了碎毛毛。我奶奶不像煎油條的張阿太那樣長著一個巨大而肥壯的肚子；我奶奶也不會像做糯米糕的李婆婆那樣，穿著有破洞的汗背心把竹椅子搬到街上去乘涼。

有一天晚上，我看見我奶奶在后院里擦澡。月光下，院子里的那株夜飯花開得正旺，飄著淡淡的香氣。我奶奶站在一個方凳子邊，凳子上是一只紅漆腳桶，腳桶里是溫熱的水。她正用一塊破舊的毛巾往身上撩水擦洗，那條很大的花布兜兜褲衩掛在她腰間，隱約閃耀著舊棉布暗淡的光澤。她光著上身，胸前的兩個乳房像布袋子一樣晃來晃去，幾乎垂到了腰際，乳暈都已經(jīng)發(fā)灰，乳房周圍的皮膚皺巴巴地爬著許多條紋。

我輕輕走到奶奶身邊問：奶奶，你的奶奶里頭有奶水嗎？

我奶奶用濕毛巾撩了一下我的臉蛋說：老早就沒有了。以前有的，養(yǎng)你爸爸的時候，不用擠，一漲奶，奶水就會迸出來，常常弄得衣衫前胸口濕漉漉的。

我嘻嘻笑著說：奶奶，我爸爸是吃儂的奶長大的嗎？

她一邊用毛巾用力擦著她那身老皮肉一邊回答：可不是嗎？你爸爸就是吃我的奶長大的，長得多高多壯?。?/p>

我想像著年輕時候的奶奶，一定是纖俏的樣子，胸前那兩塊疙瘩也一定是挺立著的。月光下的奶奶彎腰搓著毛巾，腰間松松垮垮地垂著些許褶皺的皮肉，絕沒有一點點美人的跡象?？晌疫€是相信，我奶奶年輕時一定是美的，只有那么美的女人，才會有飽漲的奶水喂養(yǎng)自己的孩子。

那么想著，我就悄悄伸出手輕輕地撥了一下我奶奶的布袋子，沉甸甸的，有些粗糙，像是裝了兩口袋米。她伸手要打我，我笑著逃進了屋。

天可真熱，熱得直冒汗，可我卻覺得挺開心，后院里的奶奶比站在店堂里的奶奶讓我喜歡多了。

很多時候我不喜歡我奶奶，其實不是真的討厭她，而是討厭像蔣老板這樣的人一來，我奶奶就忘記了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了。她常常輕聲地和他們說著話，然后像個年輕女人那樣捂著嘴巴笑，還笑出“咯咯”的聲音。我在里屋寫作業(yè)，一聽到那笑聲，我就知道一定是蔣老板來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見不得我奶奶和蔣老板的那種黏糊勁兒，我老覺得他們這樣子是會讓人笑話的。

我常常和我奶奶作對，尤其是蔣老板來買醬油的時候。如果我奶奶在后院里，而我恰恰在店堂里，我就會不動聲色地接過蔣老板的醬油瓶子。我知道他接著要問我了：毛頭，你奶奶在屋里廂？

我很鎮(zhèn)定地回答他：我奶奶剛出去。

蔣老板就沒話可說了，他“啊吭啊吭”地咳嗽幾聲，好像要用這沉重的咳嗽聲把我奶奶呼喚出來一樣。而我奶奶也總是在這種時候會應聲而來。她有著敏銳的聽覺，她與蔣老板之間有一種默契，一個來了，一個就會適時出現(xiàn)。即便有好幾次我奶奶的確上街買菜去了，但蔣老板一來，她就會因為忘了帶錢或者魚票肉票什么的中途回來。我一概把這原因歸結(jié)于蔣老板那幾聲充滿了痰氣的咳嗽聲，這咳嗽聲就像電影里地下黨的接頭暗號，就那么兩聲，我奶奶就急匆匆地來了，而且一邊往店堂里跑一邊就在臉上堆起了笑。

蔣老板瞪著水泡眼看了我一眼，然后對我奶奶說：三妹，這一腔里儂好啦？

我奶奶帶著靦腆的笑回答：蠻好蠻好，儂好啦，爆米花生意哪能？

我橫了一眼這兩個頭發(fā)都已經(jīng)白花花的人，他們對我的白眼不屑一顧，繼續(xù)在那里竊竊私語著。直到蔣老板提了醬油瓶扔下幾張破舊的鈔票踱著老邁的步子離開我家小店，我奶奶依然伸頭張望著，好似蔣老板這一走，就是出遠門了，不再回來了一樣。

最讓我生氣的，是我和姐姐去劉灣鎮(zhèn)鎮(zhèn)影劇院看電影那一次。那個電影的名字叫《苗苗》，晚上七點半開始，看到結(jié)束已經(jīng)九點多了。我和姐姐一路回家。東街上的電影院到我家才十分鐘的路程，可一走出東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分散了，忽然之間，夜色就排山倒海地覆蓋了下來。劉灣鎮(zhèn)上的路燈昏暗得簡直像一盞盞鬼火，我和姐姐的影子忽長忽短地緊跟著我們的腳步。我們一開始還在討論著要是我們的班主任也像苗苗老師那樣就好了，可是不一會，我們就開始沉默了下來，只聽見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還有深秋的風吹著老榆樹發(fā)出“嗚嗚”的輕吼。我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那十分鐘路程并不長，可是莫名其妙的恐懼讓我們感覺那條劉灣鎮(zhèn)南北向的主干道分外漫長。最后，當看到我奶奶的小店門口橘黃色的燈火時，我們不約而同地奔跑了起來。

我奶奶的雜貨店一共有十一塊排門板。一大清早，我奶奶就會把排門板一塊塊卸下來，晚上，我奶奶就把排門板一塊塊扣上去。十一塊長木板，把店堂封得嚴嚴實實，連一條縫都幾乎找不見?？墒沁@天，我奶奶卻只上了九塊排門板，留下兩塊，透露出店堂內(nèi)明亮的燈火。只見得窄窄一條貨架上的香煙老酒蠟燭火柴，分明知道店里有人，可從店外卻偏偏看不見店堂里的人影子。我和姐姐跑到門口就大聲尖叫起來：奶奶開門，奶奶快開門！

排門邊上刷著桐油的本色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我奶奶一邊把我和姐姐讓進屋，一邊拍著胸脯說：哎喲小祖宗，嚇死我了，半夜三更的叫那么響尋作死?。?/p>

我奶奶的臉色居然有些紅潤，比白天看上去好看多了，我想也許是燈光的緣故吧。我和姐姐從門縫里爭先恐后地擠進屋子，我們的臉被夜風吹得有些白寥寥涼冰冰，可只要一踏進家門，我們就開始嘻嘻哈哈地打鬧起來?？墒俏覀兺仆妻刈哌M店堂里時，我們卻同時發(fā)現(xiàn)，店堂邊的一張竹椅子上，坐著一個人——蔣老板。

我和姐姐頓時停止了嬉鬧。姐姐看了一眼蔣老板，不動聲色地進了里屋。我卻很不甘心，我就那么站在店堂邊的走廊上，看著垂著眼皮喝著一杯橘子水的蔣老板。那橘子水分明是我奶奶店里賣的那種果子露沖出來的，那是我平時一直垂涎欲滴卻從未有機會品嘗過的東西?？晌夷棠虥_給蔣老板喝了，她居然沖這種很貴的果汁給他喝。

蔣老板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雙水泡眼立即瞪了出來，可是他臉上卻露出了歪歪斜斜的笑容，他笑了笑說：毛頭回來了？電影好看？

蔣老板的笑比哭還難看。他難得笑，可一笑起來竟然如此丑陋，讓我想起一本連環(huán)畫里被革命群眾拉出來批斗的老地主居心叵測無比險惡的樣子。我有一種無法說清楚的委屈和憤怒，我忽然之間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哭聲，我邊哭邊大喊著：我要喝橘子水！

我不知道蔣老板是什么時候離開我們家的，我只聽到我奶奶在我耳邊呵斥著：你這個小人怎么一點也無么規(guī)矩，人家蔣老板難得來坐坐的，你吃的豬油醬拌飯里的豬油是哪里來的你曉得嗎？人家蔣老板省下的豬油都送給我們家了，我請他喝一杯橘子水也不冤枉的，你這個小人哪能介樣子不懂事！

我奶奶一邊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著我，一邊急急地把那兩塊沒有上好的排門板扣上門閂。大街上墨黑的夜色被關(guān)在了門外，我卻哭得更響亮了，我大聲哭訴著：我去爆年糕片的時候，蔣老太婆把我的豬油刮在自家碗里，我看見的。你給蔣老板拷醬油的時候總是多給他，你收他錢的時候干嗎要說“隨便給”……

我把平時不敢說的話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我奶奶無話可說了?？晌铱匆娝黄ü勺谀菑垊偛攀Y老板坐的竹椅子上，開始抹起了眼淚。

奶奶的眼淚讓我剎那間止住了哭鬧，我收起眼淚，悄悄地進了里屋。我看到姐姐已經(jīng)躺在了被窩里，蒙著腦袋，好像睡著了。屋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我忽然想起了我爺爺，我不記得我爺爺長什么樣，在我爸爸還很小的時候，我爺爺就去世了。我只看到過掛在我奶奶房里的我爺爺?shù)漠嬒瘢粋€有著一雙細抽抽的眼睛的清瘦男人，他在畫像里笑瞇瞇地看著我們，每天都這樣看著我們。他和蔣老板的樣子是多么不同啊。盡管我不認識我爺爺，但我還是在這種時候分外想念他，他要還在，那有多好！

五

九月天的時候，太陽還依舊毒辣。開學了，我已經(jīng)上了初中二年級。第一個禮拜，老師就重新給我們安排了座位，我的同桌不再是醬缸。我長高了，位置調(diào)到了倒數(shù)第二排。醬缸還是個小男孩，咧嘴一笑，露出滿嘴雪白的大牙齒，水泡眼變彎了，成了雙眼皮的月牙兒?，F(xiàn)在，穿著一件紅色絲綢襯衣的張曉麗成了我的同桌。張曉麗的爸爸是劉灣鎮(zhèn)鎮(zhèn)政府的干部，她媽媽是鎮(zhèn)辦企業(yè)絲綢繡衣廠的質(zhì)檢工。張曉麗的襯衣上繡著漂亮的葡萄串，她悄悄地和我說，那是她媽媽從絲綢繡衣廠里拿出來的。

我很詫異，“拿”是什么意思？我常常想拿我奶奶店里的那種彩色彈子糖吃，可是我不敢拿，我看到過我奶奶用一個沉重的箱子去批發(fā)部把桃酥餅耳朵餅辣醬味之素背回家，她把那些東西整齊地疊在貨架上或者擺放在柜臺里，我和姐姐是不能動的。我們連自己家的東西都不能拿，為什么張曉麗的媽媽能拿繡衣廠的襯衣？

那件襯衣真好看，鳳仙花一樣的桃紅，胸口的葡萄一顆顆玲瓏剔透，分明是用白絲線繡出來的，看上去卻晶瑩透明，水晶一樣好看。張曉麗還悄悄地跟我說，醬缸的媽媽在繡衣廠醫(yī)務室工作，就是以前很出名的那個叫王桂香的女人。

我認識王桂香。王桂香的確很出名。

好多年前，我還在劉灣鎮(zhèn)上那所尼姑庵改造的幼兒園里過著度日如年的日子。之所以說度日如年，是因為自從我被奶奶押送到幼兒園之后，我像一只野狗一樣快樂自由的放逐生活從此不復再現(xiàn)。我每天要在七點半前準時去幼兒園，并且胸前必須別一塊潔凈的小手絹。太陽熱辣辣的午后時光，我一定要在幼兒園里的一張張大竹榻拼起來的地鋪上閉著眼睛煎熬兩個半小時。我常常在這樣的午睡時光里幻想我長上了一雙翅膀，偷偷地飛出原本供著菩薩老爺、現(xiàn)在變成了教室的窗戶。我飛出去干什么呢？對，我要去西街的點心鋪子看張阿太炸油條。圍著油膩膩的圍裙的張阿太把兩根濕漉漉的生面棍絞在一起丟進油鍋，白白的面棍剎那間躥了起來，變成一根又粗又壯的黃棍子。油條出鍋了，真香，聞著那味兒，就知道好吃。我喜歡看炸油條，像變戲法一樣令我神迷陶醉?；蛘?，我可以悄悄飛到做糯米糕的李婆婆家后院，看穿著老藍布袍子的李婆婆舂糯米粉。笨重的石臼里是浸得白花花胖乎乎的米粒。李婆婆一只腳踏在一根木棍上，舂榔頭就一上一下地顛簸起來，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音，緩慢的節(jié)奏，煞是好聽。那些白色的糯米粒子變成了細膩的粉末，然后再用這些舂好的糯米粉做鍋蓋那么大的糕，撒上桂花糖，蒸熟了，切成一片一片，吃起來又甜又軟。我吃過一回李婆婆做的糯米糕，還想著什么時候再吃一回。即便吃不著，看看李婆婆做糕也是很開心的事情，遠比在幼兒園里睡午覺好。

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的，都和吃有關(guān)，我斷定童年時候的我，是一個饞嘴的小姑娘。我奶奶從不讓我吃她小店里的零食，但我總是想像著什么時候可以吃上那些彩色的彈子糖，或者那種叫“萬年青”的蔥油餅干。吃不著，我就看，看蔣老板爆米花，看張阿太炸油條，看李婆婆做糯米糕……看著看著，我就睜開了眼睛。老師發(fā)現(xiàn)了，就把一塊白手絹蒙在我的眼睛上，眼前頓時一片朦朧的白光。眼皮開始感覺到了沉重，然后，我就漸漸把自己丟進了夢里。做夢也是在吃，也許是奶奶小店里的某一種零食，也好像是在咬一截很老很硬的甜蘆粟，總是咬不斷，著急地咬，一不小心咬到了手指，好疼好疼，可還是拼命咬。“叮叮?！钡男°~鈴響起來，午睡時間過去了。真是討厭，都已經(jīng)把那段甜蘆粟的皮撕咬了下來，還沒嘗到甜味就醒了。我的嘴里，只有一根自己的手指頭，一點也不甜，還有些疼。

那段日子，我們常常被老師帶領(lǐng)著在尼姑庵場地上練習跳一種舞蹈，老師說那叫忠字舞，是因為中央首長要來劉灣鎮(zhèn)考察參觀了。我們將一邊跳著忠字舞一邊揮舞著彩帶在縣城通往劉灣鎮(zhèn)的十二里路上夾道歡迎，那條路兩邊種滿了榆樹，這個季節(jié)，正是榆錢飄飛的時候。

1975年春末，劉灣鎮(zhèn)忽然成了全國矚目的普及農(nóng)村醫(yī)療典范區(qū)。這要歸功于一個叫“王桂香”的赤腳醫(yī)生。那些年，她背著一個咖啡色的，蓋子上用油漆涂了一個紅十字的藥箱走遍了劉灣鎮(zhèn)周邊的所有田間村頭。那是一個熱衷于樹典范抓榜樣的年代，王桂香有幸被層層推薦，最后周總理要接見她了。那是無上的光榮，所有的劉灣人也把這件事情作為自己的榮耀。我也高興，那是因為我不用整天坐在教室里念“爸爸是工人，媽媽是農(nóng)民”，或者唱“社員都是向陽花”那樣的歌了。我們手里捏著紅的黃的綠的彩帶。那種用皺紙做的彩帶容易褪色，我就專挑紅色的，排練一結(jié)束，我就用口水沾濕紅色皺紙，然后往嘴唇和臉蛋上擦，小嘴就像涂了唇膏，臉蛋像搽上了胭脂，真美，真好看。

我盼望著中央首長快快來劉灣鎮(zhèn)，那樣我就可以搽上真的唇膏和胭脂做一回像《紅色娘子軍》里的瓊花或者《紅燈記》里小鐵梅那樣漂亮的女孩子了。

聽說王桂香要出國訪問了，還據(jù)說走訪的國家是與中國有著階級兄弟感情的亞非拉國家。這于小小的劉灣鎮(zhèn)來講，實在是一件天大的事情，連像我這樣的幼兒園小朋友都關(guān)心而相互傳說著這有史以來劉灣鎮(zhèn)上將要發(fā)生的最重大最光榮的事情。王桂香更是春風滿面得意洋洋，貧下中農(nóng)的得意是可以寫在臉上的，只有“地富反右壞”才把好氣色藏著掖著。我奶奶說，即便今天吃了紅燒肉也要把嘴巴上的油揩干凈苦著一張臉才能出門，不能露富，不能得意忘形，不能忘了階級仇民族恨。我不知道什么是階級什么是民族，我只曉得有肉吃就高興，擦干凈嘴就擦干凈，我也不會告訴人家今天我們家吃肉了。連吃了豬油醬拌飯我也乖乖擦凈嘴巴才出門，吃在我的肚子里，高興的是我自己，我才不說呢。

劉灣鎮(zhèn)上沸沸揚揚了好一陣，據(jù)說整年背著藥箱挽著褲腳管露出一截黑而結(jié)實的小腿的王桂香在丁裁縫那里做了一條料子褲和一件深藍色軍便裝。丁裁縫就住在我家隔壁，王桂香去他那里做衣服，丁裁縫逢人便說：“看看，王桂香都來做衣服了?！蹦欠N驕傲是任何人都認可的。王桂香都來做衣服了，她是要穿著這套衣服出國訪問的，丁裁縫的手藝還會差嗎？

王桂香來試衣服的時候，丁裁縫的門口圍了好多人，我和姐姐也混跡其中。我們在人群中跳腳探頭，急得滿頭大汗，依然沒有看見著名的赤腳醫(yī)生王桂香。我奶奶已經(jīng)擠在丁裁縫那間充滿化纖和糨糊氣味的小作坊里。只聽見奶奶和一幫女人大聲贊嘆的聲音傳來：哎呀桂香，迭套衣服著在身上就不是赤腳醫(yī)生了，十足的醫(yī)生樣子?。?/p>

人們盡管羨慕王桂香，對“赤腳醫(yī)生”這一稱謂，卻依然是不屑的，骨子里還是看不起赤腳醫(yī)生，并不把她當作真正的醫(yī)生。我卻對這個將要被中央首長接見的赤腳醫(yī)生充滿了崇敬，我想像著她一定如電影《春苗》中的那個短發(fā)阿姨一樣英姿颯爽，健康漂亮得令人羨慕。

那天，我終于幸運地看到了王桂香。人群散去時，我和姐姐看到一個健壯的短發(fā)女人，黝黑的皮膚，五短身材，結(jié)實得像一袋二百斤的谷子，直統(tǒng)統(tǒng)地邁著大步在雀躍的人聲中氣宇軒昂地走遠了。她身上穿的是一件靛藍格子土布衫，褲腿一如既往地挽起來，露出一截黑而粗壯的小腿。

我看著王桂香的背影不敢確認，那是王桂香嗎？怎么長得不像赤腳醫(yī)生呢？為什么和電影里的赤腳醫(yī)生春苗那么不一樣？直到后來看了電影《孔雀公主》我才知道，原來扮演赤腳醫(yī)生春苗的那個演員還可以演漂亮的仙女“孔雀公主”。怪不得王桂香長得不像春苗，不是王桂香不像赤腳醫(yī)生，是春苗不像赤腳醫(yī)生。赤腳醫(yī)生就該是王桂香那樣子的，春苗不是，春苗是孔雀公主。

王桂香果然穿著丁裁縫做的新衣服出國訪問。不知道她在外國看到了什么，只見著她回來后，全國的農(nóng)村醫(yī)療同行都要向王桂香學習了。那些日子，全國各地到劉灣鎮(zhèn)來參觀學習的人絡繹不絕。王桂香的臉更黑了，也許是去過非洲國家的緣故。非洲的太陽果然是毒辣的，王桂香去了才幾天就曬黑了，那些住在非洲的人難怪要曬成煤炭團一樣了。

幼兒園的孩子們在尼姑庵改建的院子里加緊練習跳忠字舞，中央首長就要來劉灣鎮(zhèn)視察、開農(nóng)村醫(yī)療現(xiàn)場會了，我們將在種滿榆樹的十二里路上揮舞彩帶，一展劉灣人熱情質(zhì)樸的風采。

那是一個暮春季節(jié)，我們在五月底的日頭下極目注視，從太陽出來開始，一直到午后。臨近下午三點的時候，太陽開始消失，烏云遮蓋了天幕。我們正慶幸可以避免太陽的暴曬，卻見榆樹成林的路盡頭，大隊的紅旗牌轎車緩緩駛來，大雨也在這剎那間傾倒了下來。我們在暴雨中揮舞彩帶，我們用嘶啞的嗓音叫喚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腳下的舞蹈步子凌亂而踉蹌。紅旗牌轎車的白色窗簾并未因此而掀開過一個角，它只是很慢地開過。這緩慢，也許正表示中央首長是已經(jīng)看到也接受了我們的盛情的。

這一刻間的熱烈，在暴雨的沖刷下顯得更為壯烈而充滿加倍的熱情。紅旗牌轎車漸漸駛遠后，雨也逐漸停止了。我們被曬了一整天，黑紅著臉又遭到了巨大的陣雨的襲擊，我們像一只只剛從河浜里爬起來的小狗一樣，身上粘著被雨淋碎化開了顏色的皺紙彩帶，五彩斑斕地抱著老師發(fā)給我們的一個圓形面包回了家。這個面包于我而言具有特殊的意義，我奶奶的小店里沒有這種暄騰噴香的面包，這在幼兒園里也是吃不到的，幼兒園的點心，最多是一塊蘇打餅干。并且，這個圓形的有著紅亮色澤的散發(fā)出烤炙過的香氣的面包，讓我為之有著隆重而嚴肅的榮譽感，這種榮譽感是沒有參加過歡迎中央首長儀式的人所不曾擁有的。因此，我抱著面包回家后，遲遲不肯吃掉它。

我捧著面包用鼻子湊近了去聞，起初是香的，后來就覺得有些發(fā)酵過頭的酸。再后來，我覺得我不用吃這個面包也已經(jīng)飽了，面包里散發(fā)出的酸香是一種令我滿足的氣味，我不用吃飯了，我用我的鼻子聞飽了我的肚子?？梢?，這是一個多么神奇的面包。

事實上，我在那天回家后，就開始發(fā)燒。我的心理因素讓我對面包愛不釋手，充滿了幻想，而我的身體，卻在拒絕面包，我吃不下任何東西，我病了。在我昏昏然睡去的時候，手里依然抱著那個圓面包。等我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圓面包沒有在我手上，它已經(jīng)被我姐姐吃掉了。

王桂香成為劉灣鎮(zhèn)上的大名人。我托了王桂香的福，得到了一個圓面包。而真正得到實惠的卻是我姐姐，她品嘗了面包。而我，連續(xù)高燒了三天，在那三天里，我暫時忘記了面包的可愛。

當我的身體恢復到有食欲的時候，我為我姐姐獨自侵吞了面包而耿耿于懷。我覺得這是一種嚴重的不公平，我付出了體力，我承受了烈日和暴雨，面包是我的獎章，可姐姐卻享受了我的付出得來的成果。我已經(jīng)無法去挽回，我因此而黯然神傷了很多時日。

我奶奶趁我姐姐不在的時候罵我：毛頭真是個饞佬坯。好了好了，下趟撥儂吃耳朵餅，不撥姐姐吃。

我說我不要耳朵餅，我要吃彈子糖。于是，奶奶悄悄地塞了一包彩色的彈子糖給我。那包彈子糖在我的口袋里藏了好多天，終于在姐姐的眼皮底下消耗光了。盡管彈子糖在我心里的分量遠不及面包，但我心里還是平衡了一些，感覺與姐姐差不多扯平了。

那個王桂香，就是張曉麗說的在繡衣廠醫(yī)務室工作的女人，醬缸的媽媽。多年以后的現(xiàn)在，醬缸的媽媽好像不再出名，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廠醫(yī)。她似乎更胖了些，依然是直統(tǒng)統(tǒng)裝滿糧食的口袋一般的身材，黝黑而健壯。

六

初中二年級開學后的第二個禮拜，我們班的男生和女生分開上了一堂生理衛(wèi)生課。男生去體育室，女生留在教室里。給我們上課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女老師。那女老師平時總呆在衛(wèi)生室里。第一次聽她說話，一開口就是：請已經(jīng)來過月經(jīng)的同學舉手。

竟然沒有一個人舉手，我聽到有人在“吃吃”地笑。我知道張曉麗已經(jīng)來過月經(jīng)了，上次還看見她褲子上沾染了一塊血跡，放學的時候，我還走在她身后擋住她的屁股為她做掩護，直到把她送到家門口，看她飛奔進家門，我才離開的。她管那東西叫“老朋友”，“老朋友”每個月都要來找她，她還說，以后老朋友也會來找我。我有些害怕老朋友來找我，但看到張曉麗有了“老朋友”之后不無得意的神色，我又有些羨慕，知道來了老朋友的人，才真正算得上是女人。既然我生就是一個女孩子，我總是希望自己變成一個正常的女人的，比如將來可以正常地生孩子，做媽媽。有一回，張曉麗對我說：我媽媽說，肚臍眼下邊有一條暗黑色豎線紋的女孩子，將來是生得出小孩的，沒有那條線，就生不出。她還很得意地告訴我：我肚子上那條線可清楚了。

聽了張曉麗的話，我就心不在焉了。我從未注意過我的肚臍眼以下部位，好像從沒看見過那條線。如果沒有，將來生不出孩子，可怎么是好呢？擔心了一整天，回家之后立即躲進馬桶間里撩起衣服褪下褲子察看了一下我的肚皮。我慶幸我的肚臍眼下邊也有一條豎線紋，盡管并不很清晰，但的確存在。這讓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然后，因為想到將來的某一天我會成為一個或者多個孩子的媽媽而感覺羞澀和興奮不已。

可做女人必要伴隨著“老朋友”的來訪，這也實在是一件非常不妙的事情。

那一堂生理衛(wèi)生課，我不知道聽了些什么，高個子老師的授課始終在吃吃的笑聲和嘈雜的議論聲中進行。而我，卻總是回憶著張曉麗血跡遺漏在褲子上的尷尬情形。我知道，盡管那是眾所周知的很正常的事情，但也實在是一件并不體面和光彩的事情。

我們的課還沒完，老師還在嘮叨著怎樣清洗沾染了血跡的褲子，男生們已經(jīng)從體育室回來了。他們聚集在教室門口，有人在吹著口哨，外面一片嘻嘻哈哈的起哄聲。等到女生的課一結(jié)束，他們一擁而入，然后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哄笑，嘴里還發(fā)出“嗷嗷嗷”的喊叫聲，就像一群剛學會捕食的野獸，興奮得異乎尋常。女生們就那樣坐在位子上低著頭面紅耳赤，好似被男生發(fā)現(xiàn)了天大的秘密一樣羞澀難堪。我偷偷看了一眼從我身邊走過的醬缸，他也看了我一眼，竟然臉一紅，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忽然感覺渾身騰然一熱，我猜想那時刻，我的臉一定是紅到了耳根。我把我的頭埋得更低了，幾乎抵到了課桌邊沿。

從那以后，我就天天等待著“老朋友”的來臨，像一個孤兒等待著傳說中的生身母親一樣急切而充滿好奇。那種神秘的東西與我的身體有著一種鬼魅的聯(lián)姻，它讓我想到，它是跟著我與身俱來的，只是我們失散了十幾年。然后，她在我青春將至的年月里如約而來，她會在某一天來認領(lǐng)我，給我一些恐慌和快樂，也會給我?guī)硪环N羞澀和美麗。那一天，我才會搖身一變成為一個真正的女性。而現(xiàn)在，我只是一個小孩，小孩是不分男女的，只有老朋友來了，才開始有了男和女的區(qū)別，那是毋庸置疑的。

初中三年級開始，我的“老朋友”終于來找我了。我等了她好久，當別的女同學都歡天喜地或者哭天抹淚地迎來她們的“老朋友”的時候，我卻焦急萬分地發(fā)現(xiàn)我的“老朋友”遲遲不來。那段時間，我有些傷心，我時刻發(fā)現(xiàn)著我身體的女性特征日益明顯，卻久久不能盼來我的“老朋友”。我?guī)缀跏耍遗挛乙苍S不能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了。然而就在某一個毫不特別的清晨，我的“老朋友”卻忽然來臨，她把我的床單渲染得赤紅一片，把我驚得大叫：“奶奶，奶奶，你快來??！”

我奶奶神色鎮(zhèn)定地拿出她為我準備的所有預備迎接“老朋友”的家什，教我一切該做的事情。然后，我?guī)е业摹袄吓笥选毙⌒囊硪砭o張不已地去上學了。那一天，我在上學路上碰到了醬缸，他居然對我笑了笑說：毛頭，你一向上學早的，今天怎么那么晚？

我面紅耳赤地回答他：你不也晚了嗎？

說完，我就撒腿飛奔起來?？晌曳置鞲杏X我奔跑的腳步依然是膽怯而不敢使大勁兒的，那種奔跑是多么不自然，多么尷尬，令我在醬缸面前幾乎無地自容?？晌倚睦铮瑓s有著一絲莫名的甜蜜，我一邊邁著奇怪的腳步跑著，一邊想像著醬缸在我身后驚愕的表情。我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好像不討厭醬缸了，我甚至有些盼望能和他有機會說說話，或者，下次我再去排隊買魚或者去他們家那間土屋爆米花的時候，我還可以和他討論一下新教的幾何題?？晌覅s十分清楚，我是不會再去他們家爆米花了，我奶奶倒貼我錢我也不愿意再提著一個白布袋拿著一勺豬油到西街蔣老板的那間土屋去了。

七

初中畢業(yè)那一年，劉灣鎮(zhèn)開始大興土木舊貌改新顏，鎮(zhèn)上幾乎所有臨街的房子都輪到拆遷。我奶奶不能再開雜貨店了，蔣老板也不能再做爆米花老板了。更沒有想到的是，我們家竟然和醬缸家搬在了同一幢居民樓里。我記得，我在一篇作文里這么寫道：……三中全會以后，劉灣鎮(zhèn)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連我家的房子都從矮平房搬到了鎮(zhèn)上的新樓房里去了。新樓房有三層高，我家住在頂樓，站在陽臺上，可以看見遠遠的稻田里，農(nóng)民們正在快樂地收割，到處是一片金燦燦的豐收景象……

老師在班上朗讀了我的作文，那篇作文的批語是：語句通順，感情真摯，把小鎮(zhèn)的變化描寫得入木三分，深刻體現(xiàn)了三中全會后人民生活的改善和提高。作文本子上，用紅筆寫著一個潦草的“90”。得了90分的作文，在我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我因此而得意非凡。盡管那個阿拉伯數(shù)字“90”是十分潦草的，但越是潦草，越顯得成熟老練，老師的批分，如果畢工畢正，那才沒有足夠的威力和分量呢。

自從和醬缸家住進了同一幢居民樓，我和他就開始講話了，天天要碰面，不講話也不行。我們家住三樓，醬缸家住一樓，相比之下，我們家人少，我爸爸媽媽周末才回劉灣鎮(zhèn)一次，只有我奶奶我姐姐和我。醬缸家卻是一大家子人，所以每次有什么學習上的問題，醬缸總是會跑到三樓來找我，或者干脆就在我家做功課。我全然忘記了幾年前因為課桌上超過了三八線而暗暗算計醬缸的事情，只感覺那么靜靜地面對面坐在一張八仙桌上寫作業(yè)，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情。

和醬缸從敵對變得友好起來，讓我對蔣老板也不再如過去那樣仇視。每次經(jīng)過一樓樓梯口，我都會聽見103屋里傳來蔣老板“啊吭啊吭”的咳嗽聲，早晨時分那咳嗽聲是最響亮而急迫的，好似一口氣咳下去就緩不過來的樣子，常常讓我聽得提心吊膽。我的確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蔣老板走出屋子了，都說自從蔣老板不能爆米花以后，身體有些每況愈下的意思。有一陣子醬缸很少來我家，我卻不愿意去一樓找他。在學校，我們是決不會搭話的，讓同學看見了會笑話我們。

那天早晨去上學，我沒有聽見蔣老板照例充滿了痰氣的咳嗽聲，只看見昔日的赤腳醫(yī)生王桂香肥胖的身材忙碌著進進出出，有些神色凝重的樣子。下午，我看見醬缸的左臂戴著黑袖章出現(xiàn)在教室里，我才知道，醬缸的爺爺蔣老板去世了。我忽然很是可憐那個長著一雙水泡眼的爆米花老頭蔣老板，我也有些想念他那架黑乎乎的鐵葫蘆里爆出來的香甜的年糕片，我不再恨他瞪著眼睛叫我奶奶“三妹”，弄得我奶奶左臉頰上露出一汪深深的酒窩。人一死，什么怨恨都沒有了，心里只有一種捎帶著恐懼的可憐，同情著一個已經(jīng)消失的生命，而那些并不深刻的恨意，早已被同情掩蓋，沒有了蹤影。

我奶奶并沒有去參加蔣老板的追悼會，她只是去一樓看了看，回來的時候眼圈紅紅的。蔣老板大殮那天，醬缸沒有來上學。一整天的課，我一直心猿意馬地注視著醬缸那張空缺著的課桌，我知道，這段日子他沒來我家，是因為他爺爺蔣老板病重了?，F(xiàn)在他爺爺去世了，不知道他還會不會來我家。我有些擔心，卻依然期待著這一段時間過去后，醬缸還會像以前那樣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輕輕地敲門，他會問：毛頭，數(shù)學作業(yè)做完了嗎？練習三的第五題你是不是用反證法做出來的？

我升入了劉灣鎮(zhèn)中學的高中，整個高中時代，我和醬缸依然是同班同學。蔣老板已經(jīng)不在人世，我倒開始經(jīng)常去醬缸家了。王桂香對我和我奶奶都很好，我奶奶有些頭疼腦熱的病，她會從繡衣廠的醫(yī)務室里拿些藥來給我奶奶吃。每次我去他們家找醬缸，她那張黑胖的臉總是笑著，她對我說：毛頭，我們家小鋼說要考軍校，我勸伊考醫(yī)學院，可伊說什么也不答應。儂幫我勸勸伊吧。

我的個頭已經(jīng)超過了醬缸的媽媽王桂香，我站在她身旁，可以看見她圓潤肥碩的脖子后一塊壯實的肌肉，想必那是在做赤腳醫(yī)生的時候參加農(nóng)務挑擔子練出來的。王桂香想讓醬缸考醫(yī)學院的心愿，其實是希望實現(xiàn)她自己多年前的夢想吧。那時候，她是多么輝煌，幾乎是劉灣鎮(zhèn)家喻戶曉的名人。如今，她卻僅僅是一家鎮(zhèn)辦企業(yè)里的醫(yī)務室職工，連醫(yī)生的上崗證書都沒有。

醬缸依然決定要考軍校，沒有人能讓他改變主意。再去醬缸家，王桂香就開始游說我：毛頭，儂預備考什么大學？

我總是對自己的前途很茫然，我不像醬缸那樣意志堅定，有著遠大的理想，我一直在師范大學和文學院之間舉棋不定，我只能對著王桂香搖頭傻笑。然后王桂香就開始對我說：毛頭，我看儂心挺細的，是做醫(yī)生的好料子，考醫(yī)學院吧，做醫(yī)生多好啊，白大褂一穿，神氣得不得了。

王桂香做了那么多年赤腳醫(yī)生，卻從未穿過真正的白大褂，那也一定是她的心愿，我知道。然而，我卻無法認同做醫(yī)生穿白大褂很神氣的說法。那些日子，每次去醬缸家，王桂香總是要向我勸說一遍做醫(yī)生的好處，直到高考結(jié)束，我進了師范大學中文系，她才帶著一臉失望笑著對我說：做老師也是很好的，毛頭有出息，不像我們醬缸。

醬缸沒有如愿考上軍校，他的分數(shù)只夠進一所中專。頭一年，我們還常常通信。醬缸有些自卑，我卻一直勸他別氣餒，中專畢業(yè)了還可以考大學。可他分明是沒有了信心，直到我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醬缸畢業(yè)進了劉灣鎮(zhèn)的銀行里工作，我們就再也沒有用書信的方式交往。

我已經(jīng)很少回劉灣鎮(zhèn)上去了。我奶奶被我爸爸媽媽接到了市區(qū)，我只是偶爾回一次劉灣鎮(zhèn)。那幢三層居民樓看起來已經(jīng)破舊不堪，醬缸一家還住在那里，似乎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有一次，我?guī)臀夷棠倘忱衔葑永锶∫粭l她以前很喜歡的狗皮褥子。我奶奶說：那條狗皮褥子是你爺爺去世那一年蔣老板送給我的，那個冬天冷得出奇，你爺爺手一撒走了，你爸爸還很小，蔣老板送了我那條狗皮褥子，還借給我錢讓我開了一家供銷社的代銷店。后來，代銷店越開越大了，直到儂讀書后，代銷店就變成了我們家自己的雜貨店了……

我不知道我奶奶年輕時到底和蔣老板之間有過什么淵源，但我的確因為奶奶的回憶想起了小時候每次蔣老板來拷醬油時的情景。蔣老板來的時候，我奶奶總是笑得很甜，簡直像個少女。而我，卻常常在一旁橫目怒視。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年幼的毛頭哪里會懂得成年人之間的感情。

我去劉灣鎮(zhèn)取那條狗皮褥子的那天，特意去了醬缸的家。王桂香看見我，驚喜得摟住我的肩頭叫著：毛頭啊，儂有多半年沒回來了吧？快進屋快進屋，我們家小鋼要結(jié)婚了，這是伊的新房，儂來看看。

王桂香那張黑胖臉老了許多，笑容卻燦爛得像秋天的太陽下盛開的木槿花，條條紋路清晰閃亮。她一味快樂地和我說著：小鋼的新娘子是伊銀行里的同事，下禮拜過元旦的時候就結(jié)婚，你奶奶還好嗎？元旦來吃喜酒，叫你奶奶一起來……

我來不及回答她的問題，心里卻稍稍有些吃驚，我大學還沒畢業(yè)，還沒有過真正的男朋友，可醬缸卻要結(jié)婚了！我是該為醬缸高興的，心里卻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我從沒有過與醬缸站在一起走進婚禮殿堂的幻想，可我聽到醬缸要結(jié)婚的消息的時候還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想到醬缸挽著他的新娘子進到這間我以往常常來的屋子里，我心里酸酸的，可臉上，依然愉快地笑著，只是笑容一定生硬。

那間醬缸以前的臥室已經(jīng)裝修一新，紅漆地板，木紋家具，三人沙發(fā)，落地臺燈，還有一臺凱歌牌十四彩色電視機，絕不豪華，簡直有些寒酸。但十平方的屋子里，也擠得滿滿的，一派簇新，貼著紅喜字，洋溢著充足的溫暖和喜氣。

醬缸中午下班回家吃飯，他看見我，歡叫一聲：“毛頭！”

醬缸似乎沒多大變化，一笑，眼睛彎成月牙樣，敦厚健壯的身材，并不十分高大，卻像個大男人的樣子了?？匆娝?，我就想到那個把爆米花塞得滿嘴鼓鼓囊囊的小男孩，我就笑了，我笑著叫他：“醬缸！”

然后我們彼此看著呵呵傻笑起來。我說：我不叫毛頭，我叫舒暢！

醬缸立即還擊我：我也不叫醬缸，我叫蔣小鋼，蔣介石的蔣，大小的小，鋼鐵的鋼！

不知道為什么，醬缸說完這些話，我的眼睛竟有些酸痛起來。我趕緊對醬缸和他媽媽說，我要上樓去打理一些我奶奶的舊東西，然后急急地上了三樓。走在狹窄的樓梯上，感覺我的眼角有幾滴生澀的眼淚流出來。我甩甩頭，快步朝三樓我們家那間舊屋子走去。

我把我奶奶的狗皮褥子從老樟木箱子里取出來，褥子上已經(jīng)有許多蟲蛀的洞，破舊得簡直有些支離破碎。蔣老板送給我奶奶這條褥子的時候，一定還年輕，現(xiàn)在他都去世好多年了，這褥子也確是該壞了，人總是要老的，東西還能不舊？

我把狗皮褥子拿回市區(qū)的家，我奶奶看見褥子壞得這么厲害，很是傷心。我爸爸說，奶奶老了，就容易懷舊，趁她還走得動，叫你媽媽帶她出去旅游一回吧，她活到現(xiàn)在還沒有出過我們這個城市呢。

劉灣鎮(zhèn)是坐落在東海邊的一個現(xiàn)代化大都市邊緣的小鎮(zhèn)，那里是長江三角洲的平原地帶，那里沒有山。我奶奶說：我沒見過山，這回帶我去看看山吧。

我媽媽帶著我奶奶跟隨旅游團去了一趟浙江的臨安，那是一個丘陵地帶，那里布滿了綠色的小山丘。在我奶奶眼里，那些山卻是高不可攀的了。

旅游回來后，我奶奶對我說：毛頭，奶奶我這一回可是認識了什么叫山了，扯那娘的冬菜，這山可真高?。?/p>

說這話的時候，奶奶笑瞇瞇的，左臉頰上的酒窩赫然呈現(xiàn)。我爸爸和我姐姐聽了卻大笑起來。我驚詫極了，從小到大，我從來沒聽見奶奶有過臟口，她什么時候會說“扯那娘的冬菜”的？

那時節(jié)，正是1990年繁花似錦的春天。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