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女，漢族。河南省修武縣人。河南省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蹲x者》雜志簽約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第三期學(xué)員。出版散文集《坐在我的左邊》《我們的翅膀店》等多部以及長篇小說《我是真的熱愛你》《雖然，但是》。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上海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刊物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五十余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小說月報》《小說精選》等刊物及年度選本轉(zhuǎn)載。長篇處女作《我是真的熱愛你》、短篇小說《取暖》和中篇小說《銹鋤頭》分別入選2004、2005、2006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中篇小說《打火機(jī)》入選 “2006年度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排行榜”，中篇小說《山楂樹》入選“2006年當(dāng)代中國文學(xué)最新作品排行榜”。

獲首屆河南省文學(xué)獎，第三、四屆河南省文學(xué)藝術(shù)成果獎，第十二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五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及“2006名家推薦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大獎”。被中國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推選為2006年度青年作家。

閑下來的時候，柴荷喜歡閉上眼睛想像自己有一所小小的房子：不要奢侈但一定要舒適，不要華麗但一定要清朗。要用紅色的磚瓦砌蓋起來，鋪著白色的地板，鑲著白色的門窗，白色的紗簾在怡神的海風(fēng)中輕輕飄蕩。一整面的墻壁上，要做成簡潔大方的書柜。書柜對面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當(dāng)然還要有一張寬大的木床，不要油漆，就是最本色的木黃。床罩床單都用一種白底兒開著小黃花的圖案，如同雪地上綻放的歡樂迎春。還有兩個條件是頂頂重要的，一是房子一定要建在海邊；另一個就是房子前面一定要有一方軒敞的院落，能夠打羽毛球。每當(dāng)柴荷把這所虛幻的房子描述給朋友們聽時，就會招致一陣毫無遮攔的大笑。

“傻瓜！海邊怎么能打羽毛球？”

柴荷跟著笑。其實(shí)她也清楚自己的荒唐。海邊能不能打羽毛球倒還是其次，最主要的問題是：她根本無法擁有這樣一所房子。因?yàn)闆]有錢。父親去世得早，病怏怏的母親自顧尚且不暇，作為家中的長女，作為正在讀書的一弟一妹的姐姐，作為市直機(jī)關(guān)里最最普通的一名小公務(wù)員，她的清素有目共睹。若不是有那份硬邦邦的氣質(zhì)在骨子里撐著她，使得她的美不是人靠衣衫而是衣衫靠人的話，她恐怕早就沒有心勁兒進(jìn)那個巍峨的大門了。

然而畢竟是累的。累是因?yàn)檠b。在機(jī)關(guān)里裝，裝乖，裝巧，裝能干，裝懂事?；氐郊依镞€得裝，裝女兒，裝姐姐，裝頂梁柱，裝定心丸。前者是被動裝，后者是主動裝，都夠受的。因此，無論如何，她都會隔一段時間給自己放一個假，到海邊看看——即使沒有錢。因?yàn)闆]有錢，所以她即使酷愛去海邊度假也只能每兩年去一次。因?yàn)闆]有錢，所以她即使每兩年去一次海邊，去的也是最近的北戴河。因?yàn)闆]有錢，所以她去北戴河住的也永遠(yuǎn)是最廉價的家庭旅館。因?yàn)闆]有錢，所以她最愛做的便是在所有的空閑時間里樂此不疲地流連著夢中的海濱小屋。這幾乎成了她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游戲。反正是做夢，夢做得頻繁一點(diǎn)兒總不要緊吧？

夏日來臨，又是她兩年一度的海濱休假。她照常乘坐11次列車于黃昏時分抵達(dá)北戴河，照常搭39路公共汽車去她每年都住的那家客店，路上照?？吹搅藷o數(shù)的泳裝小店和海鮮排檔。然而惟一不照常的是，那家客店滿員了。最后趕上登記的一位客人正準(zhǔn)備提著行李離開總臺。柴荷看著他手中明晃晃的鑰匙。他運(yùn)氣真好。她想。

從拿鑰匙的手往上看去，她看見了一張安靜的男人的臉。三十多歲的樣子，板刷頭，很精神，卻并不是咄咄逼人的那種精神。他感覺到了柴荷的目光，把探詢的眼神遞過來。柴荷淡淡一笑。

“小姐，如果你想住這里的話，你住好了?！蹦腥苏f，“我可以另找?！?/p>

“謝謝?！辈窈珊敛豢蜌獾貜乃种心眠^來了鑰匙——不是拿，簡直就是搶，“你去辦退房手續(xù)，我?guī)湍憧葱欣?。?/p>

男人大約是沒想到柴荷這么順竿兒爬，愣了愣，粲然一笑，轉(zhuǎn)身來到總臺，開始退房。柴荷把他的行李歸攏到腳下。他的行李其實(shí)很簡單，就一只紅黑相間的包，純正的滋潤的黑，暗暗的沉著的紅，搭配得看著十分舒服。像他的人。柴荷不由得又想起他剛才的粲然一笑，那么明亮，那么單純，像個老朋友，又像個小孩子。讓她有一種沒來由付出信任的沖動。

看起來他也是一個人。柴荷忽然非常想約他與自己同游?？稍傧胂?，還是忍住了。作為一個女孩子，這么唐突地主動向一個男人提出同游的建議，會不會引起他的誤會？費(fèi)用怎么辦？他要是有了非分之想自己又該怎么招架？……想著想著，柴荷忍不住舔了舔舌尖兒，自己給自己做了個鬼臉：人家一退房還不知道要去哪里呢，就這么七想八想的，真是不靠譜兒啊。

正自責(zé)自罵著，一個孩子的哭聲突然沖了進(jìn)來。隨之而入的是一家三口。他們拖箱帶包，一副疲憊不堪的神情，倒在沙發(fā)上就一迭聲地叫服務(wù)員開房間。這時板刷已經(jīng)辦完了退房手續(xù)，和服務(wù)員走過來。服務(wù)員告訴那家人客滿了。女人頓時嘮叨起來，男人更是一臉的焦躁，他們告訴服務(wù)員他們已經(jīng)轉(zhuǎn)了一個上午，哪里都是客滿。服務(wù)員解釋說旅游高峰期的客房原本就十分緊張，她也愛莫能助。

孩子還是在自顧自地哭著。柴荷沉默了片刻，把鑰匙遞給那個女人：“你們住吧，我再找?！?/p>

一走出旅店的門，板刷就看著柴荷笑了：“好孩子?！?/p>

“跟你學(xué)的唄?！?/p>

“因?yàn)橥环N善良而陷入了同一種困境，所以，我們啊，”板刷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p>

柴荷微笑：“你到哪里去找房子？”

“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一起找找吧?！弊咧f著，柴荷的微笑漸漸收起。情形有些嚴(yán)峻了。盡管剛才她對他還抱著一些可愛的狂想，可這狂想一旦侵犯了現(xiàn)實(shí)就不那么可愛了。他究竟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自己能不能全權(quán)地信任他？他到底值不值得自己信任？

猶豫的間隙里，柴荷的腳步不由得慢下來。

“累了？”板刷說，“不如這樣，你在這兒看著行李，我去找房子，找好了再回來接你。彼此都輕松些?！?/p>

“不怕我拎著行李跑了？”

“不怕?！卑逅⒑V定地說。他的眼神如一股溫泉，讓柴荷漸漸冰封的疑慮瞬間開始消解，柴荷開始羞愧于自己的小氣?？粗逅⑦h(yuǎn)去的背影，她忽然覺得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和親切，仿佛他是自己生在異鄉(xiāng)的哥哥，舉手投足間都帶著同一種血緣的牽絆，不容拒絕，也不想拒絕。

一個賣餅的小販路過，柴荷買了兩張餅，坐在路邊的水泥臺上。這兒離海不遠(yuǎn)，能聽見隱隱的濤聲。柴荷一邊吃餅一邊等著板刷。一個小時之前他們還互不相識，現(xiàn)在他們卻已經(jīng)開始相依為命，仿佛都是彼此在世界上最后的親人。可他們卻不知姓名不知出處也互不相問。這情形是有些荒誕的。柴荷想沿著這荒誕的枝葉往下想，卻發(fā)現(xiàn)這荒誕的根脈很遠(yuǎn)，遠(yuǎn)到了自己無能為力的程度，于是她干脆放棄了這種努力，一心一意地吃著手中的餅。這餅的勁道是只有北方人才能做得出來的，慢慢地咀嚼著，一絲絲最本真的小麥的香味從舌尖漫開——這香味大約也是只有北方人才能品得出的。

手中的另一只餅忽然被人輕輕地抽去——板刷回來了。

“有房子么？”

“當(dāng)然有。一流的席夢思，睡幾千個人都沒問題?！卑逅⒀劬镩W爍著亮晶晶的光，“體驗(yàn)過沙灘帳篷么？”

柴荷忍不住和他相視大笑。

海邊果然零零星星地支著一些小帳篷。他們來到租賃亭，老板告訴他們，小帳篷已經(jīng)租完了，只有雙人的情侶帳篷。

“你們倆不正合適？多浪漫！”在胖老板自認(rèn)為很幽默的調(diào)侃中，板刷很利落地付了錢。柴荷轉(zhuǎn)身走開了。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板刷和老板忙忙碌碌地扎著帳篷，對板刷的親切又開始降溫。讓他搭吧，這事和她無關(guān)。她當(dāng)然不能和他同住一頂帳篷。等他們扎完了，她一定要再來一頂。

“不高興了？”板刷拍凈了手上的沙子，慢悠悠地踱到柴荷面前，“我們睡一個帳篷有四大好處：一、省錢。二、會暖和一點(diǎn)兒，我可以睡靠海的那一面，為你擋風(fēng)。三、安全。尤其對你。四、都睡不著的時候，可以打開天窗看星星，或者講故事。”

柴荷沉默。

“沒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見，對不起。不知怎的，就覺得我們認(rèn)識好多年了，料定你不會反對似的?！卑逅⑷耘f自顧自地說著，“對于我，其實(shí)你根本不用怕。佛家有言：心正，無不正。我是真正的思無邪。”

柴荷白他一眼。橫來豎去都是他的理。聽他這么振振有辭，好像是自己反而太有心機(jī)似的，成了“此地?zé)o銀三百兩，隔壁阿二不曾偷”的賊了。他說他思無邪，難道說自己就是思有邪么？

如此這般地想著，柴荷白出的一眼長出的刺兒就有點(diǎn)兒長，被板刷發(fā)覺，接住，馬上會意道：“當(dāng)然，一個女孩子應(yīng)該有些自我防衛(wèi)的意識。你這點(diǎn)兒意識不多不少，不疏不密，恰好合用?！?/p>

柴荷聽他這般口吐蓮花，不由得又氣極而笑。

海風(fēng)呼啦啦地從帳篷外掠過，濤聲遙遠(yuǎn)而輕柔地在耳邊回想。板刷把行李放在了兩人中間，柴荷和他背靠背躺下。他果然自覺地躺在了靠海的一面。細(xì)細(xì)的風(fēng)從帳篷看不見的毛孔里吹進(jìn)來，抵達(dá)柴荷肺腑的時候，還帶了些板刷的溫潤氣息。

兩人許久都不說話。

帳篷很漂亮，藍(lán)白相間，藍(lán)是天空和大海的藍(lán)，白是雪花和白云的白。半圓形的門是拉鏈?zhǔn)降?。帳篷左右兩?cè)和頂上各開著一扇拉鏈邊兒的小窗。

“要看星星么？”板刷問。

“好?！辈窈烧f。

哧啦。隨著拉鏈的微響，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出現(xiàn)在柴荷的視線里。星星很干凈，一粒粒的，仿佛是被敲碎了的黃色白色的寶石散屑。這大約是最美的寶石了。因?yàn)殡x人那么遠(yuǎn)，所以沒有誰能把它揀起、打孔、戴到脖子上。這些高高嵌在天上的寶石，永遠(yuǎn)不會被人的皮膚磨得失去光澤。

“講點(diǎn)兒什么吧?！卑逅⑤p輕提議，“什么都行。”

“房子可以么？”柴荷突然想起了自己經(jīng)常設(shè)計的那所海濱小屋。

“好！”板刷說。

柴荷開始講了。這是第一次對陌生人講這所小屋，她有些不好意思。開始還有點(diǎn)兒結(jié)巴。講著講著，她慢慢地流暢起來。她一邊講一邊留神板刷發(fā)出的任何聲響。她打定主意，只要他流露出一絲嘲笑她的意思，她就沉默。但讓她熨帖的是，板刷一直很鄭重地聽著。即使聽到那個不倫不類的羽毛球場，他也沒有笑。

“很美?！辈窈赏Ｖ怪v述的時候，他說。

“真的？”這不打折扣的贊美讓柴荷倒有些不安了，“你一點(diǎn)兒都不覺得哪些地方不合適么？”

“合適不合適是世俗的概念，不能用來衡量一個美夢。美是最不可定義最不能教條的東西，夢也一樣。何況，美，再加上夢?！卑逅⒌穆曇魸u次低沉下去，仿佛自己又進(jìn)入了另一個夢里。

“該你了。講講吧。”柴荷說。

“我的么，很簡單，和你的一樣，只要那個和你打羽毛球的人是我就行了?！?/p>

他倒是撿了個現(xiàn)成兒。柴荷笑起來。

“才不和你打。”

“那你和誰？”

“和我自個兒?！?/p>

“哦?！卑逅⒁馕渡铋L地應(yīng)諾，“聽說過這么一個笑話么？星期天，蚯蚓一家實(shí)在無聊，小蚯蚓想了想，把自己切成兩斷，和自己打羽毛球去了。蚯蚓媽媽一看，咦，這方法不錯，就把自己切成四段，自己和自己打麻將去了。等他們兩個玩到天黑回到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蚯蚓爸爸不見了，他們找啊找啊，才在廚房的菜刀旁邊找到他，他已經(jīng)碎成了好多小段兒。蚯蚓媽媽哭道：傻瓜，你不知道把自己切成這么多段會死的么？蚯蚓爸爸用微弱的聲音回答：親愛的，我、我、我實(shí)在太想踢足球了……”

柴荷放聲大笑。在她的笑聲中，板刷支起身體，俯視著她。目不轉(zhuǎn)睛地，就那么看著她。柴荷迎著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是干凈的，也是熱烈的，如一汪沸騰的清水。很快柴荷就覺得支撐不住了。她閉上眼睛，把毯子往上拉了拉。

“睡吧。”她說。

就在她說這話兒的剎那，她突然感覺到了額頭正中有一片地方被一種奇異的溫?zé)岣采w了。她當(dāng)然知道這是什么。板刷吻了她。他吻了她的額頭。這個壞人。他想干什么？懈怠的警覺突然蘇醒。不過是萍水相逢，她就這么一步一步地跟著他，完全被動地由著他，現(xiàn)在，他是不是終于開始露出大灰狼的尾巴了？她有些懊悔?；蛟S，自己還是不該這么草率吧？

柴荷吃力地推開了他。

“你放尊重點(diǎn)兒！”她叫道。她的聲音不高，卻是有些凄厲的。

“嚇著你了？”板刷的聲音很沉靜，“對不起。對不起好么？”

柴荷沉默。

“順其自然的親愛，也是尊重的一種?！卑逅⒄f，“是不是覺得我是個隨便的人？”

“你不是個隨便的人。你隨便起來不是人?！辈窈上肫鹋笥呀o她轉(zhuǎn)發(fā)的最流行的短信，脫口而出。板刷響亮地笑起來。

“其實(shí)，隨便不是任性。隨便對我而言，就是真實(shí)。隨便起來的人，才是人。好不容易逃離了原來的生活，我終于可以隨便起來了?！卑逅⑻上拢安恢醯?，認(rèn)識你之后，我就想，我對她，一定要隨便，一定要真實(shí)。希望你對我，也是一樣?！?/p>

“要是你的真實(shí)傷害了我的真實(shí)呢，就像剛才？”

“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有感覺。”板刷抓過她的手，“即使是剛才，也是你不敢真實(shí)，而不是我不敢真實(shí)。我說得對么？”

你可以真實(shí)么？你可以對這個才認(rèn)識不到兩個小時的男人真實(shí)么？她問自己。你怕什么呢？他能把你怎么樣呢？你真實(shí)一次又能怎么著呢？你到底能不能不裝一次呢？一句一句地問著自己，柴荷感到自己的手微微地出了汗。板刷把她的手放開了。

“對?！辈窈烧f。

“好孩子。”

其實(shí)心里是沒有什么委屈的，但不知怎的，柴荷忽然就想哭一下。既然不裝了，那哭就哭吧。哪怕沒有什么理由哭，哪怕面對的是這樣一個無厘頭的男人。

柴荷的淚水流下來。

板刷伸過胳膊，輕輕地攬著她。她沒有推，她不想推。他慢慢地拍打著她，像拍打著一個嬰兒。在他的拍打中，不知不覺的，柴荷睡著了。

清晨醒來，板刷不在帳篷里。柴荷拉開窗戶，看見板刷正在沙灘上散步，穿著一身白色的運(yùn)動裝，很精神的樣子。那么，他就在自己身邊換的衣服？柴荷的臉有些燙了。她簡單整理了一下，出了帳篷。板刷很快不知從什么地方端來了一盆清水。柴荷洗著臉，想起昨天晚上他吻自己的額頭的一下，神情又郁悶起來。板刷看著她，嘆了口氣。

“你知道么？你是孤兒氣很重的那種人?！?/p>

“何以見得？”

“處處見得?！卑逅⒌?，“既敏銳又天真，既容易被感動又容易起疑心，既不能很堅(jiān)定地相信一個人，又特別想有安穩(wěn)的歸宿，無論是外在的，還是內(nèi)在的。你的心理狀態(tài)很復(fù)雜，判斷憑據(jù)卻很簡單。用顏色來說，你是又灰又藍(lán)的那種人?！?/p>

“灰又怎么樣？藍(lán)又怎么樣？”

“灰色是淡漠，平和，迷茫，恬靜。藍(lán)色是清麗，單純，活潑，寬廣。大海晴朗的時候是藍(lán)色的，陰暗的時候是灰色的。你笑的時候是藍(lán)色的，其余的時候是灰色的?！?/p>

柴荷的眼睛一陣酸澀。他怎么可以知道這么多？她忽然想起前蘇聯(lián)的一部電影：在嘈雜擁擠的火車站里，一個平俗的女服務(wù)員和一個倒霉的旅客相遇了，他們成了心心相印的戀人。車來車往人來人往中，由最陌生到最熟悉的歷程如此簡單而又深刻，其余的一切居然都可以統(tǒng)統(tǒng)省略。這部電影的名字叫《兩個人的車站》。看完這部老電影，柴荷百感交集：她不知道，在自己的一生里，會有多少熟悉的陌生人？又會有多少陌生的熟悉人？與一些人短暫邂逅，能相知到什么程度？和許多人一生相識，又能相知幾何？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憑他說出這么多，她知道，自己是可以完完全全信任他了。即使他是一個騙子——有這樣的騙子么？這么好的這么智慧這么可心的騙子。

吃過早點(diǎn)，他們開始拖著行李找旅店。還好，終于找到了一家有間剛騰出的空房。板刷向柴荷要過身份證就遞給了總臺，說：“夫妻?！?/p>

“結(jié)婚證？”

“忘了拿?！?/p>

“介紹信？”柜臺里面說。

“有的，等我找找?！卑逅⒄f著朝門外走去。

柴荷驚愕地看著他。很快他就回來了，把一張紙塞進(jìn)柜臺，片刻，鑰匙被遞了出來。他們來到房間，柴荷還沒來得及問，板刷就說：“我有空白介紹信。不介意和我來一次假結(jié)婚吧？”

柴荷微笑。

安頓好行李，他們?nèi)澴痈C看日出，在如絲如綢的海浪中奔跑，歡笑，拾貝，留影……他們非常默契地用著各自的相機(jī)，沒有互照，也沒有合影?？磥矸质种笏麄兌疾淮蛩阍俾?lián)系了。這樣挺好。這樣才是真正的簡單。

忽然，柴荷發(fā)現(xiàn)板刷把鏡頭朝向了自己。她下意識地?fù)踝∧槨?/p>

“你干什么？”她慍怒。

“別自作多情，我在拍你身后那些拾貝的人。我真喜歡看人拾貝?！卑逅⒄f，“拾貝不能賺錢，拾貝不能升職，拾貝就是為了拾貝，沒有任何目的，沒有任何動機(jī)。拾貝的快樂只在于拾貝。在這個什么都可以用功利來衡量的世界里，拾貝大約是最本真的行為之一了。為了這個，也該感謝大海?！?/p>

板刷的抒情是夠酸的。柴荷想笑。但看到板刷是那么認(rèn)真地說著這些酸話，她知道自己的嘲笑是無論如何不適宜出口的。心里反而跟著泛起一陣淡淡的感傷。

“你說出這種話，像個老人?！?/p>

板刷摸了一下柴荷的頭。

下午他們?nèi)ビ斡?。大太陽把海水曝曬了半天，進(jìn)海的時候正好溫溫?zé)?。柴荷只在池里游過，對于海的陣勢，一直是有些怵的，就不下去，只是戴著泳圈在海邊順著海浪玩。板刷游得很好。禁不住他的軟勸硬激，柴荷終于還是一步步向深處游去。他在前面引導(dǎo)著她，叫她怎么順應(yīng)海水的浮力，怎么躲避海浪的沖擊……忽然，一個浪頭打來，柴荷迸發(fā)出一串連珠炮似的劇烈咳嗽。板刷笑瞇瞇地問她：“海水味道還行吧？咸咸的，估計還能消毒呢?！?/p>

柴荷就把拳頭朝他打過去。板刷也不躲，任她打。然后推著她的泳圈，把她朝大海深處移去。越往里去，深處的海水越碧如翠玉，人也越少。不遠(yuǎn)處的海面上，可以清晰地看見有一片整齊的黑色浮標(biāo)蕩現(xiàn)出來，一排排如農(nóng)人的田地。柴荷問板刷這是干什么用的，板刷道：“為女人的脖子服務(wù)的。珍珠養(yǎng)殖。”

“珍珠就是這么養(yǎng)起來的？”柴荷瞪大了眼睛。

“你以為是像演電影一樣由仙女們成把成把撒下來的？”

“那倒不是。我以為是工廠里生產(chǎn)出來的。”

“會進(jìn)工廠的。上光，挑選，打孔，穿線，包裝。”板刷說，“連蚌病都可以養(yǎng)殖，這些珍珠已經(jīng)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珍珠了?！?/p>

柴荷默默地看著那些黑色的浮標(biāo)。板刷說的，正是她心里想的?，F(xiàn)在這個時代，誰還會去等那種珍珠？那種最自然的蚌最自然的病經(jīng)年累月之后養(yǎng)出的最自然的珍珠？誰還會那么傻？買的人和賣的人，都不會。就像有幾個人，會像她和板刷一樣，在邂逅中相信了彼此，且還會對彼此真實(shí)？

晚飯的間隙，柴荷看見板刷把一張張門票都整理出來，分成了兩疊，把其中一疊遞給她。

“又不能報銷。”柴荷接過來，道。

“留個紀(jì)念?！卑逅⒄f，“你不是喜歡房子么？這些門票其實(shí)也是房子。記憶的房子。房子是無處不在的，也沒有固定的規(guī)格和形式。最好的房子就是你想像中的那種房子：心居?！?/p>

“你，要走了么？”沉默了片刻，柴荷問。

“明天早上。”板刷說。那樣溫和的笑容，讓柴荷的心居然牽扯得隱痛起來。

“不想我走么？”板刷討問，有些調(diào)皮地。

柴荷失笑。她知道自己笑得不屑，有些無所謂——是自衛(wèi)似的笑?？墒牵孕l(wèi)給誰看呢？她得對自己承認(rèn)：她是不想讓他走。

“是。是不想讓你走?！辈窈烧f。

人聲鼎沸的小飯店里，板刷摸了一下柴荷的臉：“可是，我真的該走了。好的東西永遠(yuǎn)都是少的。好時光也一樣?！?/p>

“我會想你的。”

“我也一樣。”板刷站起身，拉著她的手，“不過這會兒還不到懷念的時候呢?！?/p>

“可我已經(jīng)開始了?！?/p>

“是，我知道?！卑逅⑿σ庥?，“因?yàn)槲以缫呀?jīng)開始了?！?/p>

晚飯過后，他們?nèi)ス湟故?。沿街有許多燒烤小攤。板刷很喜歡吃烤魚，每過一個小攤都要嘗一嘗。也慫恿柴荷吃。柴荷說看著臟兮兮的，怎么吃啊？板刷道：“這種美味是真正的人間煙火，干凈得很，最適合你這種天堂中人食用。臟不過是表面的感覺而已。比這臟的東西在生活中不知道已經(jīng)吃下多少了呢?！?/p>

回去的路上，柴荷告訴板刷：“你津津有味吃魚的樣子，真像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孩子。”

“那再好不過了?！卑逅⒄f，“我常常覺得，平日之所以要用盡心計地生活，就是為了能過這么幾天沒心沒肺的簡單日子。平日之所以要那么辛苦地工作，就是為了能來這里無憂無慮地看看大海。平日之所以要那么忍耐自己和那些庸常無趣的人打交道，就是為了能碰到你這樣可愛的人。”

柴荷忍不住笑了。這個能說會道的人啊?？伤脑拝s讓她那么舒服。她承認(rèn)，自己愛聽。這真是簡單的日子，簡單的人，簡單的交情，連贊美的話聽起來都是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甜脆簡單。

在一個賣首飾的小攤前，板刷駐足，讓柴荷幫他挑了一雙木手鐲和一個海螺做的首飾盒。

“送女朋友的？”

“不，送內(nèi)人的?！?/p>

柴荷一怔。原來他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又不禁嘲笑自己的怔：你憑什么就覺得他沒結(jié)婚呢？

回到旅店，板刷卻把手鐲裝進(jìn)首飾盒里呈到柴荷的面前。看著柴荷吃驚的樣子，板刷笑了：“你不是我的內(nèi)人么？介紹信上白紙黑字寫著呢?！?/p>

柴荷的淚一下子漲到了眼眶里。板刷伸過雙臂，把柴荷抱進(jìn)懷里。

“今天晚上，抱你一夜，可以么？”

“好。”柴荷說，“可我不想發(fā)生什么?！?/p>

“傻瓜?！?/p>

柴荷心內(nèi)酸軟。抬頭，他也正垂眸看她。他的目光，比深處的海水還要透徹，而且，無浪。柴荷的心突然找到了一種倚靠。她想：就這樣吧。就這樣。

于是，就這樣了。兩個人，擁抱著，在一張床上。

“心里，到底是怎么想我的？”柴荷問。

“心親。”

“什么？”

“心靈的心，親人的親。一個四筆，一個九筆。”板刷在她的手上一一寫下這兩個字。柴荷伸開雙臂，慢慢地攀住板刷的脖子。

“告訴我，你是做什么的？”柴荷終于問。

“家居設(shè)計師。”

柴荷的淚終于落下，再也不能說出一句話來。他們就這么抱著，嗅著彼此溫暖的氣息，偶爾摸一下彼此的頭發(fā)。終于漸漸睡著。這個夜晚，柴荷醒了好幾次。每次醒來，就先找板刷的手。板刷的手搭在她的身上，他安靜地睡著。她摸摸他的手，繼續(xù)睡去。

柴荷睡得很沉。半上午醒來的時候，床上已經(jīng)只有自己。柴荷打開電視，屏幕上正播的是秦皇島電視臺的本埠新聞。播音員正在做內(nèi)容簡介。在一張一張快速切換的畫面中，柴荷突然看見了板刷的臉。

是的。是他。

“……今天，國內(nèi)著名……先生……來到我市，下榻越秀大酒店?！?/p>

柴荷關(guān)掉電視，開始收拾行李。

一個月后，柴荷收到了一個包裹。柴荷打開，里面是一座微型的房子，紅色的磚瓦、白色的地板和門窗，還有小得不能再小的鋼琴、木床、紗簾……當(dāng)然，還有羽毛球場和球拍。書柜里居然還嵌著一張柴荷拾貝的小照。照片下面壓著底片。

寄件人姓名：海遇。地址：北戴河。

是他。當(dāng)然是他。可他怎么會知道自己的地址？什么時候給自己拍的照片？柴荷思忖著。忽然想起辦住宿手續(xù)時他向自己要過身份證，在鴿子窩拍照時他把鏡頭對著自己說要拍她身后的拾貝人……對他來說，做這些事情是容易的。

還是沒有完全簡單。但，已經(jīng)像一個海市蜃樓了。

這就是自己的海濱心居。端詳著它，柴荷沒有喜悅，也沒有感傷。心，一如海。

責(zé)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