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曼玲，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發(fā)表文學作品200多萬字，作品多次獲獎或被轉載。現(xiàn)居北京。

傳 說

據(jù)說，姐姐到達陸軍三二三野戰(zhàn)醫(yī)院的時候，一只從叢林里跑出來的孔雀橫亙在了路的中央，孔雀顫動著身子，張開了美麗的羽毛。傳說中，孔雀是見到了比自己美麗的女孩才會開屏的，并且，只有雄孔雀才會開屏。那年頭，孔雀已經(jīng)很少見了，見人開屏的孔雀就更少了。由此可見姐姐是一個美麗的女孩。我知道她17歲時的樣子，那時她有一張雪白的臉，一雙杏仁眼，她的目光是委屈的，有些怨怨的，長睫毛下面蓋著的眼珠子也是潮潮的，好像隨時都要流出眼淚來；鼻子小小的，鼻尖向上驕傲地翹著；兩片粉紅粉紅的嘴唇，總愛閉著，像從中間拉了一條口子的花瓣。她的身材有些弱，不太像一個女兵的身材，肥大的軍裝在她的身上空空地掛著。事實上，這是一張照片，是一張被時光封存多年的黑白照片，或許姐姐的臉沒有那么白，只是照片上姐姐的臉白得像一團新鮮的雪花。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看到這張照片，就有一種感覺：她的生命一定是短暫的。因為照片里的女兵太美了，是一種少有的美，這樣的美似乎離天空更近一些。

后來，又過了很長的時間，沒有人知道姐姐消失的秘密。姐姐不是失蹤，而是消失，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永遠的謎。

出 事

那是另外的一個地方。姐姐坐了三天兩夜的汽車，才從省城到達南部邊境一個叫壟告的小城的?，F(xiàn)在看來，當年的那個小城在規(guī)模上遠遠比不了現(xiàn)在內地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在那大片的叢林里，這個地方的房子和竹樓多了一點，就被叫做城鎮(zhèn)了。五十年代初，陸軍三二三野戰(zhàn)醫(yī)院帶著創(chuàng)立了新中國的所有輝煌，在無邊無際的叢林里，建了房舍，建了醫(yī)院。

沒有人知道姐姐在那三天兩夜的長途旅行中的心情，這是一個女孩人生里的第一次孤旅，有些像一部英國小說里，被獨自一人送往某個陰森的孤兒院的女孩?？梢詳喽?，姐姐在這三天兩夜里想了她那個年齡的女孩所能想到的讓她難以想通的問題，盡管這樣，她對于她將要走近的未來還是一無所知的。

姐姐的這一次孤旅，事實上是一次發(fā)配。姐姐是從省城的軍區(qū)總醫(yī)院調往陸軍三二三醫(yī)院的。

據(jù)說，那一年，軍區(qū)總醫(yī)院來了一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演出的節(jié)目是《紅色娘子軍》。那年姐姐剛入伍，她就被派去充當臨時的服務員，就是給宣傳隊的演員們倒倒開水什么的，還有領著女演員上一趟廁所，再多的事，就是跑一趟服務社，幫某個男演員買一包“春城”牌香煙。姐姐勤快肯干，宣傳隊的人有空了就愛逗她一下。有人開玩笑說，長的這模樣，當演員去吧。有人說，娘子軍可沒有她那樣的，演林黛玉還行。姐姐聽了也像是似懂非懂的，只是笑著。

宣傳隊在軍區(qū)總醫(yī)院共住了三天，其實演出只是在醫(yī)院的大禮堂演了一次全場。是一天晚上，軍區(qū)總醫(yī)院的干部戰(zhàn)士家屬把一個禮堂填得滿滿的。姐姐在后臺幫忙，有時能在舞臺的側面看兩眼，總的來說是沒有好好撈上看。盡管這樣，姐姐也是忙得不亦樂乎，沒有半點的怨言。宣傳隊白天還到病房里去演，是演了個別片斷，那是專門給一些腿不能下地走路的傷員演的；他們正在修一條鐵路，在施工的過程中他們被塌方的洞砸傷了，有不少被砸死的，留了性命的腿就骨折了。這時姐姐也跟了去，又站在一邊看了一部分。還有一個晚上宣傳隊是到鐵八師去演出，下午就去了，半夜回到軍區(qū)總醫(yī)院，因為鐵八師還招待了他們宵夜。這次姐姐沒有跟去。因為人家鐵八師也有戰(zhàn)士服務員，就不用軍區(qū)總醫(yī)院的了。

這一天的晚上，姐姐覺得日子像是長了，時間也好像趟進了河里，走得就那么不利索，慢慢騰騰的。姐姐和其他幾個服務員等在招待所里，慢慢的，她的那些同伴都像是被空氣灌醉了一樣，歪歪斜斜地倒在值班室的椅子上睡著了，只有姐姐沒有睡，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身子挺得板板的。天上布滿了星星，正對著姐姐一眨一眨的，姐姐就也用眼睛看著星星。姐姐那時恨不得自己變成星星，星星在天上，能把地上的什么事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姐姐這時是很想看到鐵八師發(fā)生的事，她的心已經(jīng)跟到了鐵八師那兒去了。

半夜的時候，那些人回到了軍區(qū)總醫(yī)院，他們拖著疲憊的身子，歪歪倒倒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姐姐忙活了起來，她提著一瓶瓶開水，樓上樓下地跑，她每到一個房間都只是對他們笑笑。別人說，謝謝了。她聽了就一扭頭，跑得更快了。

姐姐的最后一壺水是提到隊長的房間的，她到了門口，看到房間的門是虛掩著的，她就一把推開了門，她看到隊長和那個演吳瓊華的女演員抱在一起親嘴。姐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她身上的血液像是突然停止了流動一樣，她整個人也定定地站在了房間的門口，眼睛癡呆呆地看著那一對忘情的男女。

他們真的是忘情了，對于姐姐的存在毫無感覺，直到隊長緊緊擁著演吳瓊華的女演員向床上靠去的時候，他們才猛然發(fā)現(xiàn)了站了許久的姐姐。隊長一把推開了演吳瓊華的女演員，他的目光像一把刀一樣看著姐姐。姐姐本能地向后退了退。隊長聲音陰沉地說：“你干什么？”姐姐被隊長的目光嚇壞了，她只是呆呆地看著隊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手里提著的水壺“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瓶膽爆炸，在漆黑的夜里發(fā)出像一顆炸彈爆炸的聲音，緊接著，住在隔壁演洪常青的，還有演炊事班長的都沖了過來，立刻隊長的門口擠滿了人，不斷地有人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這時的姐姐忽然一下子哭了起來。

這時演吳瓊華的女演員看了看擠在門口的人，她揚了一下眼眉，說：“真沒有想到，看上去文文靜靜的一個女孩子，會干出這種事來。要不是我看得清楚，隊長可真是有嘴說不清了。”

人群里一陣喧嘩，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了姐姐的身上，姐姐只是用手蒙著臉在哭。這時隊長對著大家揮了揮手，說：“沒什么，沒什么。不過，還真把我嚇了一跳。開頭她說要我?guī)撸氘斞輪T，沒想到說著就……哎呀，現(xiàn)在的女孩子??！好了，不說了，大家回房休息吧！”

宣傳隊第二天離開了軍區(qū)總醫(yī)院，姐姐出事的消息也在第二天傳遍了總醫(yī)院。也就是在同一天，姐姐就被關到了一個小屋里。小屋是院務處財務辦的房子，過去是出納辦公用的地方，后來院務處有了新的辦公的地方，出納也有了新的屋子，原來的小屋就空了。小屋里有一扇窗戶，高高的，窗框間還裝了鐵柵欄，姐姐就是站起來也不能從窗口看外面。有時西下的太陽能從窗口進來，進來的陽光已經(jīng)被鐵柵欄切成一條一條的了，像外科病房用的繃帶。姐姐在小屋里，一點也不知道外面的消息。在窗戶外面，有大片陽光的地方，關于姐姐出事的傳說越來越多，傳說的版本也是各種各樣的，因為他們找不到一個權威的版本。這樣的事官方是不便給予全院工作人員一個標準的說法的，這畢竟是一件丑聞。

于是，姐姐那一張蒼白的臉，在那些日子里，帶著一種狐媚般的妖艷出現(xiàn)在了全院工作人員的腦海里，讓許多關心姐姐的人想入非非，也讓許多人對姐姐有了一種深刻的印象。

關于姐姐的這個印象，并沒有因為姐姐的工作調動而改變，事實上，在姐姐到達陸軍三二三野戰(zhàn)醫(yī)院之前，關于她出事的事三二三野戰(zhàn)醫(yī)院已經(jīng)人人皆知了。

姐姐的這一次遠行，是她生命中的一次真正的遠行，她的生命在這一條直線上延伸，永無歸途。在故事敘述到這里的時候，其實講故事的人的立場是很明確的，這一件改變姐姐命運的所謂的丑聞，事實上是一個冤假錯案，姐姐受了不白之冤，她不僅沒有洗刷的機會，她還被發(fā)配到了一個邊境小鎮(zhèn)的陸軍醫(yī)院。姐姐年輕的生命就是在這里終結的，確切地說，是在這里消失的。

猜想姐姐失蹤的秘密，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件很重要的事。

密林里的陽光

陸軍三二三醫(yī)院在小城的邊上，院內生長著一片茂密的熱帶叢林，在叢林的深處還生活著一些動物，猴子最多。早些年，下班的護士經(jīng)常被從叢林里鉆出來的猴子擋住，伸手要吃的，護士給了猴子食物，就要猴子敬個禮?？戳撕镒泳炊Y的憨態(tài)，護士笑著走了。姐姐到陸軍三二三醫(yī)院的那一年，已經(jīng)不太能看見出來覓食的猴子了。傳說在一個星空稀朗的夜晚，老猴王帶領所有的猴子穿過叢林，遷徙到遠方去了。叢林依舊保持著原來的模樣，黑色的腐質土穿過厚厚的落葉，散發(fā)著經(jīng)過悠長歲月釀造出來的氣味。

陸軍三二三野戰(zhàn)醫(yī)院的天和省城的天是不一樣的，這里的天藍得太藍，一仰頭看天，就好像是坐了火箭一樣，忽地到了天里面去了。藍把自己的身子包得嚴嚴的，就像空氣都是藍的，一吸氣，藍色的空氣就被吸到了身體里，以為身體也會變藍了。其實，這倒是沒有。除了藍得透明的天，這里一年中沒有四季，只有一季，那就是夏季。這里地上的綠色和天上的藍色一樣多，大片的熱帶叢林終日散發(fā)著濡熱的空氣。因此在陸軍三二三野戰(zhàn)醫(yī)院，從來不用穿長袖衣服?？墒遣筷牭陌滓r衣沒有短袖的，這里的人就把長袖挽起來，挽成了短袖，男兵當然是糊亂一挽了事，有時是右邊挽得高高的，左邊又耷拉了一段；女兵就不一樣了，挽袖子成了陸軍三二三野戰(zhàn)醫(yī)院衡量一個女兵是不是一個好女兵或是一個好護士的標準，大凡漂亮的女兵，袖子一定挽得井然有序，一層搭在一層上面，每一層都撫得平平整整的，挽到胳膊肘上面一拳頭的地方，正好。在陽光下面露出白嫩如凝脂般的胳膊肘，還有豐腴的上胳膊的一半，胳膊就已經(jīng)是風情萬種了，胳膊的風情也會傳到全身，因此，袖子挽得好壞，影響的面卻是很大的。

姐姐初來乍到，那樣的炎熱讓她一下子難以適應，她也學了其他的女兵，也把袖子挽了，把每一層都撫得平平整整的，挽到胳膊肘上面一拳頭的地方。姐姐的胳膊在陽光下，白得反光，陽光就好像是滲進了她的皮膚，她的胳膊看上去是半透明的。如果光看胳膊還以為是一截日光燈，因為就是胳膊，而不是日光燈，豐腴的上胳膊就白得讓人想入非非。

姐姐被分到了外科。這里的外科不像軍區(qū)總醫(yī)院分得那么細，這里的外科就是一個大外科，凡是沾了手術或是能用手術解決的問題都放在了外科。這樣的病從頭到腳都有，就連生孩子、做人流也放在外科。姐姐進了病房，白皙的胳膊像電棒子一樣，把黯淡的病房照亮了，她走到哪，哪里就有了亮光。能下地走的病人，就從病房的門口伸出腦袋來看，他們能一眼看到姐姐，因為姐姐的胳膊是雪白透亮的。他們把看到的說給看不到的人聽，他們說，那只胳膊是會奪人魂魄的。姐姐對此全然不知。她用她美麗的胳膊給病人打針、發(fā)藥和包扎傷口。是陸軍三二三野戰(zhàn)醫(yī)院的惟一。

姐姐的胳膊又給姐姐惹了禍，沒有多久，關于姐姐那一雙白亮豐腴的胳膊的傳說隨著一股亞熱帶地區(qū)特有的糜爛的濡熱傳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因此，有人為了能到陸軍三二三醫(yī)院住院，專門制造了一些疾病。當然也有真的有病的，比方說，有許多戰(zhàn)士都向醫(yī)院訴說，他們的那一個敏感部位出了問題，當然是先天的，比如，包皮過長或是包莖，這樣的病人是不可拒絕的。如果這個部位是好的，那么就只有說是得了胃病，因為說得胃病是需要勇氣的，檢查是否患有胃病不可繞過的就是胃液化驗。在一個早晨，被檢查者空腹來到了門診，這時已經(jīng)來了許多人了。護士推了一輛小車，小車上摞了高高一摞包裹著烏糟糟的舊布的彎盤，每一個彎盤里都有一根一米長的細細的乳膠管子。管子盡管是乳膠的，但是非常堅硬，有一定的彈性。護士用一把鑷子夾住細長管子的頭頭，留出大約一厘米的長度，向被檢查者的鼻孔塞去。一厘米進去了，護士手中的鑷子又向后移動一厘米，再一厘米進去了，又向后再移動。這樣一厘米一厘米地把管子送進被檢查者的身體里。當細長的乳膠管子到了喉嚨的時候，被檢查者最痛苦的時刻也就到了。這時，護士手里的速度就會加快。在加快的同時，護士大聲吆喝著，向下咽，使勁向下咽，想像你在吃面條，一根長面條。如果平時喜歡吃面條的，這時就流著眼淚、淌著鼻涕把乳膠管子當面條咽下去了；如果正好是一個不喜歡吃面條的戰(zhàn)士，這時會因為受不了乳膠管子對咽部的巨大刺激，立即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當然，剛剛插了十厘米的管子也隨著肚子里的那些噦物一起被吐了出來。這些人自然是前功盡棄了。

很長一段時期，那些天生包皮過長或是包莖的戰(zhàn)士，真是令人嫉妒。做這樣的手術并沒有太大的痛苦，關鍵是手術以后，在一個星期內，那個挨刀的部位能夠榮幸地被從那一雙亮白豐腴的胳膊延伸出的手指來回擺弄，上點碘酒，再上點酒精。

這樣的事總有個結束的時候的。

有一天，陸軍三二三醫(yī)院的外科協(xié)理員找姐姐談了話，他繞了半天的圈子，最后才要求姐姐不要把襯衣的袖子挽起來了。姐姐追問，為什么？

協(xié)理員先是背誦了一段語錄，得到了正義的力量，然后才說，鑒于你這樣的身份，挽著袖子到處走，影響不好。

姐姐像是聽懂了，這時的姐姐已經(jīng)長大一些了，她的胸部脹得把正二號衣服撐得滿滿的，圓圓的屁股把正二號褲子也撐得滿滿的。她不小心的時候，豐腴的胳膊會蹭到她凸起的胸部，這時她的身上就會發(fā)生一些微妙的反應。姐姐聽完了協(xié)理員的話，她難過得低下了頭，默默地把挽起的袖子放了下來。

亞熱帶的氣溫，使許多生命都早熟了。

姐姐把長袖放了下來，并且把袖口上的扣子也扣上了，風也吹不進去了，主要是那種熟透了的生命的氣味被扣住了。

姐姐做完治療以后站在洗手池前洗手，水龍頭里的水把姐姐的長袖濺濕了，水滴像花朵一樣，在姐姐的袖口上一點一點開放，最后連成了一片汪洋。

空氣里整日彌漫著熟透了的菠蘿和香蕉的味道，是一種糜爛的香甜，氣味是尖銳的，穿透一切，包括藍色的空氣，還有綠寶石一樣的水滴。茂密的叢林，散發(fā)著腐爛的熱氣，像是要阻擋什么，可是，每一時刻都能聽到生命拔節(jié)的聲音傳來，那是無論如何都阻擋不了的。

黑 影

在后來的日子里，姐姐穿著長袖襯衣穿行在茂密的熱帶叢林里。從表面上看，陸軍三二三醫(yī)院根本就不是一所醫(yī)院，它更像是一個植物園。這里沒有一座高樓，住院部是一個大大的四合院，在四合院里又套了四合院。所有的建筑物都被茂密的綠色所包圍。這里的植物生長的速度像一個男人燃燒一支香煙一樣，只是結果的方向不一樣。姐姐推了治療車到病房，身子的一側被綠色映照著，另一側是雪白的墻壁和一些洞開的大門。姐姐從這個門里進去、出來，再進一個門，又出來。她或是打針或是發(fā)藥。下午時分，治療少了，病人出得門來，站在長長的廊檐下面，抬了眼看看天，深深地吸進一口藍色的空氣，然后沿了茂密叢林里的一條蹊徑走到叢林的深處，那里別有洞天，修茸整齊的園林，與周圍瘋長的叢林相比，這里像一個來自天堂的女孩。大塊的石頭上長滿了地毯一樣的青苔，有數(shù)不清的小蟲子從下面爬出，它們在忙碌著。地上走過一隊神情專注的螞蟻，聲勢浩浩蕩蕩，像是一次偉大的出征。還有一些昆蟲，在它們的世界里履行職責。

姐姐在廊檐下面坐著，她的雙膝上放著一個竹編的籃子，籃子里放著雪白的棉絮，像是她摟了一只小白兔。籃子底的邊上放了一小捆細長的竹簽，姐姐用那一雙纖細的手指把棉絮裹在竹簽上，再用一只手的大拇指的指甲壓住，另一只手轉動著竹簽，一個完美的棉簽就做好了。她細瞇了眼睛看看天，又深深地吸一口藍色的空氣，接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的手又扯起了一塊棉絮。

大片的香蕉林和菠蘿叢在四合院的外面，它們包圍著一排排工作人員的宿舍。一推開窗戶，密集的糜爛而香甜的味道蜜蜂一樣涌了進來。姐姐就住在這些房子的某一間里。她出行的腳步總是小心的，她的笑容過早地消失了，因為她的心過早地成熟了。她進了自己的房門，就把門緊緊關閉了起來。那股密集的腐爛而香甜的味道從洞開的窗戶涌了進來，縈繞在姐姐的身邊。她對著桌子上的一面鏡子，精心地挽起了袖子，一層覆蓋著另一層，每一層都撫得平平整整的，挽到胳膊肘上一拳的地方；接著她又在挽另一只袖子，一層覆蓋著另一層，每一層都撫得平平整整，挽到胳膊肘上一拳的地方。她站起來甩動著胳膊，兩道白光在暗黑的屋子里飛舞著。

后來，姐姐在桌前坐了下來，她用一只藍色的圓珠筆在自己的左胳膊上畫著，她畫了一支孔雀的羽毛，從手腕處向上延伸，到了胳膊肘上面，就是羽毛的尾巴了。美麗的尾巴上，像生了一只眼睛一樣，眼睛正看著姐姐，姐姐的眼睛和孔雀羽毛上的眼睛對視著。過了一會兒，姐姐揮舞著畫了孔雀羽毛的胳膊，胳膊在妖媚地扭動著，像是羽毛在顫動。姐姐陶醉在這樣的游戲里，她把一只胳膊舞成了一只美麗的孔雀。

日子天長地久地過著，姐姐盡管是孤單的，但總是有屬于她自己的世界的。

有一天，姐姐在病房里值夜班。天完全黑盡了，姐姐挨個關閉了病房里的電燈，她又沿了長長的檐廊向護士辦公室走去。四處是寂靜的，只有叢林里發(fā)出生長的聲音。姐姐站在黑夜里，悄無聲息地挽起了袖子，她把白大褂的長袖和白襯衣的長袖摞在了一起，一層覆蓋了一層，每一層都被撫得平平整整的，挽好了一只袖子，接著又挽起另一只袖子。后來，她揮舞著手臂走在長長檐廊上，黑夜里飛舞著兩束白色的光芒。姐姐想像著兩只胳膊成了兩支孔雀的羽毛，她快樂得想飛。

突然，一個黑影從叢林里跳了出來，他一把抱住了姐姐，姐姐嚇暈了，她被黑影拖進了檐廊一邊的叢林里。姐姐掙扎著，黑影惡狠狠地說，別裝了，你以為你是誰啊？誰不知道你就是見了一只公豬都會走不動了。姐姐邊掙扎邊喊了起來。

黑影迅速跑了，沒有人證明這個晚上發(fā)生的事，是真實的，還是幻覺。人們發(fā)現(xiàn)，這一夜姐姐的長袖是被挽起來的，袖口被撫得平平整整的，兩只豐腴的胳膊，在燈光下發(fā)著誘人的光芒。因此，發(fā)生在這個黑夜的事，更像是一次淫蕩的勾引。

姐姐又有了新的緋聞，有人很肯定地說，姐姐是得了一種病了，這種病只有男人才能給她治好。人們發(fā)現(xiàn)姐姐的目光像一盞燃盡了燃源的燈，在明媚的陽光下面黯淡了。

生活還在繼續(xù)，世界并沒有因此而崩潰。

男 人

這一年，終于有一個男人走進了姐姐的生活。這一年姐姐已經(jīng)25歲了，男人的名字叫張保山，是陸軍三二三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事實上他的專業(yè)是五官科，在外科他分管兩個病房，都是鼻子耳朵出了問題的，除此之外，外科的一些急救措施他也懂，他還能給產(chǎn)婦接生。據(jù)陸軍三二三醫(yī)院的人傳說，張保山是靠每天給院務處長家倒痰盂，而被推薦上了大學的。通常人們在說完了這句話以后，還要加上一句，不容易啊，整整五年，處長家的痰盂陪伴了他五年的青春。張保山不僅有這個歷史，他的長相也很困難，身高一米六五，一個圓西瓜一樣的腦袋，前后一樣地凸起，一雙細長的眼睛，鼻子只看到一個櫻桃一樣大小的鼻尖，沒有鼻梁，嘴巴像蛤蟆一樣扁寬扁寬的，走路時，兩條腿從來都是彎的，打不直。因為有了這一系列的“問題”，陸軍三二三醫(yī)院眾多的護士，沒有一個是正眼看他的。和他同年畢業(yè)回到陸軍三二三醫(yī)院的四個醫(yī)生，在很短的時間內為陸軍三二三醫(yī)院創(chuàng)造了四個家庭，都是青一色的男醫(yī)生配女護士。這四個家庭又培育出了四棵小苗苗，現(xiàn)在這四棵小苗苗已經(jīng)整天在綠色的叢林里奔跑了。

張保山找到了組織，因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組織給他的，他相信組織，也無條件地依靠組織。

組織很快就給張保山選定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美若天仙的姐姐。組織上考慮問題很周全，在那個年代，一個有污點的女人不論她的外貌怎樣，她都像一塊抹布一樣廉價了。在組織的眼里，姐姐已經(jīng)是一塊抹布了。組織懷著忐忑和內疚征求張保山的意見。張保山的表現(xiàn)完全沒有出乎組織的意料。張保山果真很生氣，而且倍感委屈。但是，張保山畢竟是一個組織無比信任、并且得到組織培養(yǎng)的好同志，最后他還是點頭了。

組織在征求了張保山的意見后，找到姐姐，他們把姐姐叫到密林的邊上，告訴姐姐，組織經(jīng)過千辛萬苦，終于給她找到了一個愿意接收她的人了。組織渴望聽到姐姐感激的話語，如果實在因為激動說不出話來的話，淚流滿面也是一種表達啊。

但是，組織失望了，組織聽到姐姐平靜地說，我不愿意。

組織很驚訝。一個與抹布同等身價的女人如此不識好歹。

姐姐第一次違背了組織的意愿。

張保山感到很沒有面子，他一直尋機報復姐姐。一次，在食堂開飯的時候，張保山扯開嗓門大聲宣布，姐姐是一個破鞋，是一個被他丟棄的女人，是一個白送上門來都不會看一眼的女人……

姐姐端著自己的飯碗，從容地走出了食堂大門，把一個美得揪心的背影留給了大家。

姐姐不再哭了。

姐姐把袖口處的扣子扣得緊緊的，白大褂像道士的袍子一樣嚴嚴地罩在姐姐的身上，把她身上的山峰拂平了。

血 書

姐姐22歲的那一年，那場發(fā)生在中國南邊境上的戰(zhàn)爭爆發(fā)了。

陸軍三二三野戰(zhàn)醫(yī)院的廣大干部戰(zhàn)士紛紛寫了請戰(zhàn)書，積極要求上前線，姐姐也寫了，她用一顆五號注射針頭扎破了自己的食指，在請戰(zhàn)書的后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看上去她的名字像是三朵桔紅色的小花。沒有多久，陸軍三二三野戰(zhàn)醫(yī)院就成立了一個前線醫(yī)療所，醫(yī)療所的隊員們在一個黑夜里出發(fā)了。姐姐沒有被選入醫(yī)療隊，她留了下來。原因很簡單，姐姐是一個出過事的女兵。在醫(yī)療隊出發(fā)的那一天夜里，姐姐哭了。站在大開著的窗戶邊，一股密集的腐爛而香甜的味道涌了進來，縈繞在姐姐的身邊。姐姐咸咸的淚水混在了其中，覆蓋了她那張白皙的臉。

我能想像姐姐當時的心情，她是真正的渴望到前線去，她甚至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她太需要一次真正的考驗了，她想改變別人對她的偏見。她本身是個好女人，可是在別人的腦袋里，她生活作風是有問題的，她的個人行為是不檢點的。她無法為自己辯解，她想在真正的戰(zhàn)場上洗刷自己的名聲?？墒牵K于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

姐姐又穿行在茂密的熱帶叢林里，周圍的一切都安靜如常。醫(yī)院減少了收治普通病人，許多病房空了下來。剩下的病人集中住在了兩間病房里，一間住男病人，一間住女病人。后來女病人那一間徹底空了，一個女人在生產(chǎn)后的第三天抱著新出生的嬰兒離開了。姐姐的主要任務就是守那些空空的病房。天黑的時候，只有一間病房的燈亮著，夜里，那間病房的燈也熄滅了。只有護士辦公室的燈亮著。姐姐走出護士辦公室，她站在了檐廊下，她面對著茂密的熱帶叢林，靜靜地聆聽著植物或許還有動物生長的聲音，她的兩只長袖的袖口扣得嚴嚴的，垂在她身體的兩側。

在那樣的日子里，姐姐有很多很多時間來想事。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想了一些什么。我猜想，她的怨恨就是那些日子形成的，后來這樣的怨恨又轉變成了一種敵視。

一天黃昏的時候，一個傷員被從前線緊急送到了陸軍三二三野戰(zhàn)醫(yī)院外科，那時姐姐正在吃飯，她扔下了飯碗，奔跑到了病房。她看到一張被硝煙損傷了的臉，在左側臉頰的顴骨處，一團黑色像是鑲嵌到了皮膚里，一條繃帶斜著覆蓋了半張臉和半個鼻孔，還有半張嘴。傷員的整個胸部纏著厚厚的紗布，兩條大腿上也纏了繃帶，看上去，大腿像是被繃帶切割成了好幾段。

一切都在嚴肅地進行著。姐姐穿著白大褂，她麻利地掛好了輸液瓶，檢查完了插在傷員身上的引流管、導尿管，然后神情肅穆地看著醫(yī)生，等待著醫(yī)生下達醫(yī)囑。醫(yī)生吩咐姐姐打開纏在傷員身上的所有繃帶。剪刀早已握在了姐姐的手里，她迅速剪斷了繃帶的一條，一層一層拆開，繃帶一層覆蓋了另一層，每一層都被撫得平平整整。姐姐猜想，傷員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前線火線衛(wèi)生員、前線醫(yī)療所才被轉到三二三醫(yī)院的。姐姐懷著一種敬意，極其小心地動作著，當拆到最后一層紗布的時候，姐姐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她疑惑地看著醫(yī)生。站在一邊的醫(yī)生點了一下頭，說，對，她是一個女的。顯然，醫(yī)生早已知道了真相。姐姐看了看傷員的頭，她分明看到的是一個男式平頭，只是已經(jīng)長得茂密了。

拆開了最后一層繃帶，姐姐看到在傷員的右胸隆起的部位，一塊浸滿血跡的紗布被幾條也同樣浸滿血跡的膠布緊緊地壓住了，在這個傷口的再下一點，一塊稍小的紗布一樣壓在傷員的皮膚上。姐姐的手停止了動作。醫(yī)生沒有遲疑地下了手，他三下五除二地撕去了膠布，揭開了紗布。姐姐看到在那白皙彈性的地方，一條傷口像一條紅色的蜈蚣一樣趴在那里，姐姐的胸前一陣疼痛。

醫(yī)生很快處理完了，那里又被覆蓋上了厚厚的紗布，一切又如原來一樣用繃帶纏了起來。姐姐的動作輕極了，她一層又一層地在傷員的身上纏著繃帶，從胸部開始，順到身體的側面，胳膊從傷員的身體下面穿過，抓住繃帶的頭，用手引領著繃帶，一點一點穿過傷員的后背，每一寸都被姐姐撫得平平整整。姐姐的胳膊在傷員的后背穿行的過程中，像是被鑲嵌進了那富有彈性的肌膚里，被綿長的柔軟緊緊包裹。姐姐的心疼了，像被鐵夾子夾了一下。

醫(yī)生得出了最后的診斷：輕度腦挫傷、開放性血氣胸。特別護理。醫(yī)生特別吩咐，傷員現(xiàn)在處于淺昏迷中，要多和她說話，刺激她的大腦，讓她早日蘇醒。

姐姐守在了傷員的身邊，她拿起病歷，看到了傷員的名字，楊力，22歲。

故事里的花木蘭

楊力演繹了一個新的花木蘭故事，她一路憑著她通訊兵出身對部隊情況熟知的本事，一直殺到了前線，哪里有戰(zhàn)斗，哪里就是她的目的地。在1479高地，她被從天而降的炮彈碎片擊中，結束了她極富想像力的征程。

醫(yī)院留守的首長專門來看望楊力，他們給她帶來了慰問品，一封出自小學生之手的信，不知性別的孩子在信里深情地表達著自己的敬意，最后寫道：你是最可愛的人！大家都面對楊力贊嘆不已。沒有人看到站在一邊的姐姐，也沒人提起姐姐曾經(jīng)寫過血書，沒有人知道姐姐也已經(jīng)做好了戰(zhàn)死沙場的準備。

姐姐安靜地站在一邊看著昏迷不醒的楊力。不用猜想，這時姐姐的心情是失落的。

起初的幾天，楊力都是昏昏欲睡的。每天早晨，姐姐都用一塊新鮮消毒的紗布，蘸了清水，為楊力擦洗臉上裸露的皮膚，她用指尖墊在紗布的下面，一小塊一小塊地為楊力擦拭著。漸漸地，楊力臉上裸露的皮膚，現(xiàn)出了她本來的顏色，白皙如凝脂一樣。接下來，姐姐用棉簽蘸了鹽水，她把棉簽伸進了楊力的口腔。楊力的嘴唇只裸露了半邊，姐姐手里的棉簽通過那個眼睛縫那么大的口子，探得楊力的牙床，輕輕擦拭著，然后再抽出棉簽，又用一根新蘸了鹽水的棉簽伸進去。最后，姐姐把臉湊到楊力的嘴邊，使勁吸著鼻子，她把楊力呼出來的氣味吸到鼻子里，直到她嗅到了一股新鮮鹽水的味道，她才斷定，這次的口腔清潔可以結束了。接著，她用一塊部隊發(fā)的白色的毛巾，在溫熱的水里浸濕擰干，她為楊力擦拭脖子，那里有一大塊完整無損的皮膚，一直延伸到乳溝處，隱約能看到那個長了細細汗毛的凹陷處，接下去就是無邊的繃帶。擦拭從下巴開始，擦起來有一種痛快的感覺，姐姐擦了前面又擦后面，用手掌托了毛巾，伸到脖頸的后面。姐姐又把毛巾浸在溫熱的水里，擰干，她輕輕揭開了覆蓋在楊力身上的一床白布單子，楊力的上半身裸露了出來，整個胸纏著厚厚的繃帶，掩飾了她特有的女性特征，兩只光光的胳膊溫順地放在了身體的兩側。姐姐扯起一條胳膊，擦拭從腋窩處開始。腋窩處生長著一團稀稀拉拉黃黃的鬈曲著的絨毛，毛巾穿過絨毛，又一寸一寸撫過肌膚。被擦拭過的胳膊在陽光下，白得反光，陽光就好像是滲進了她的皮膚，她的胳膊看上去是半透明的，如果光看胳膊還以為是一截日光燈，把黯淡的病房照亮了。姐姐又扯起了另一只胳膊。接下來，白色的床單又覆蓋了楊力的全身。

姐姐走到床尾，從楊力的腳處，掀起了白色的單子，一雙赤腳裸露了出來，再往上卷起單子，露出了小腿，小腿上零星貼了幾塊紗布，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到了腿上一樣；接下來是膝關節(jié)，皮膚暗了下去，還扭了個旋兒，像個老樹的疤；一條大腿被繃帶切成了三截，另一條大腿被繃帶切成了兩截。再往上就是那條粉紅碎花布的小短褲了，當事件發(fā)生后，這條小短褲被一把剪刀粗暴地剪開了，后來的日子，這條粉紅碎花的小短褲基本失去了它的功能，只是搭在了小腹極其周圍的皮膚上。

后來，這一切都裸露在了陽光下，陽光穿透了窗戶上的毛玻璃，照耀到了楊力的身體上。姐姐端了彎盤，彎盤里放了一把鑷子、三團棉球，彎盤放在了兩條大腿的中間空出的床單上。姐姐戴著口罩，帽沿下面裸露著一雙杏仁眼，目光怨怨的，長睫毛下面蓋著的眼珠子潮潮的。姐姐彎下了腰，一股熟透的香蕉的味道，一下子沖進了姐姐的鼻子。姐姐揚頭看了看窗外，藍色的天空染藍了所有的空氣。姐姐小心地為楊力清洗尿道口，直到把那根插在楊力身體里的管子擦拭得亮亮的。在穿透了毛玻璃的陽光下，那根從楊力身體里延伸出來的桔黃色的管子，像圖片上陽光下的一條金色小河。

姐姐好幾次想開口和楊力說說話，可到了最后她就沒有勇氣了。姐姐平時就是一個很少說話的人，在那些日子里，她幾乎忘記了說話的感覺。

密林中的房子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在非戰(zhàn)時，這間病房大多數(shù)時間是被護士長鎖住的，它只有在特殊的情況下才被打開。姐姐印象中這間病房里住過一位到邊境檢查工作的總參謀部副總長，他在走近一個界碑的時候，突然右下腹劇痛，很快他就被送到了陸軍三二三野戰(zhàn)醫(yī)院，并且被送進了手術室，手術以后他就住在這間病房里。他喜歡植物，他從來不把窗戶關上，他常常站在窗戶邊上，看外面瘋長的熱帶叢林，他說，一定要保護好這珍貴的植物。陸軍三二三野戰(zhàn)醫(yī)院的領導牢記副總長的話，在對病房的一次次改建中，從來沒有損壞過這片叢林。副總長在離開陸軍三二三野戰(zhàn)醫(yī)院的時候，親手在叢林的邊上種下了一棵萬年青，后來這棵萬年青被專門圍上了鐵柵欄，并且立了一塊石碑，石碑上刻上了將軍的名字。這間病房里還住過一個黑皮膚的緬共要人，他的身份是保密的，但是幾乎三二三醫(yī)院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被保密的身份。他喜歡笑，因為這是他與女護士交流的惟一一種方式，他們互相笑著。后來，他會說一句中國話，他對女護士說，漂亮。后來，女護士私下里就叫他“漂亮”，她們說，該給“漂亮”送水果了?！捌痢笨偸前雅o士送來的水果，直接送到了女護士的嘴里，他面帶微笑，看著女護士吃下一枚芒果，然后心滿意足。他走了以后，大家還時常想念他。

楊力被安進了這間病房，因為她是一名為國家流血的傷員，是功臣。房間的正中有一張標準的病床，鋼鐵材料，可以調整床面的角度。一張桌子，桌面是一個治療平臺，上面擺放著常用的外科換藥的器械，不銹鋼的鉗子、鑷子和剪刀被泡在了消毒液里，發(fā)出一股一股糜爛的香甜味，上面蓋了蓋子，一打開蓋子，這股味道就像精靈一樣鉆進鼻孔。每個護士都知道，五天換一次消毒液，這是制度。桌子的抽屜里，有繃帶和夾板，夾板上有骯臟的黑色。這并不影響它的功能，夾板不需要消毒。還有膠布，零散在抽屜的角落。還有一本舊黃的本子，留著三十年前的筆跡，是一些繁體字，似乎更接近醫(yī)學這門科學。在一進門的地方，放了一個洗臉盆架，上面放著一個黃色的臉盆，再上面搭了一條白色的毛巾。兩個方凳放在角落里。另一個角落里是一個斜放著的氧氣瓶，在黑夜里，常常被緊張的護士誤認成一個心存企圖的壞人。病房的窗戶對著那一片熱帶叢林，在黑夜里，叢林生長的聲音，穿過窗戶上的毛玻璃，進到了病房，和新鮮的肉芽組織一起生長。

自從楊力住進來以后，姐姐在那張鋼鐵病床的旁邊支起了一張鋼絲床，白天鋼絲床被收了起來，夜里姐姐躺在鋼絲床上，聆聽著屋外屋里生命生長的聲音，然后入睡。夢里姐姐挽起了長袖，從袖口處挽起，一層覆蓋了一層，每一層都被撫得平平整整的，挽好了一只袖子，接著又挽起另一只袖子。后來，她揮舞起手臂，兩只胳膊成了兩支孔雀的羽毛，她飛了起來。

白天也和黑夜一樣寂靜，能聽到一些鳥叫的聲音。姐姐分不清鳥的聲音，可是姐姐最羨慕的就是鳥兒，她用目光來追逐鳥的身影，她祈禱自己下輩子能當鳥兒。鳥的袖子，就是那些美麗的羽毛。

有一天夜里，窗外響起了一個異樣的聲音，帶著一股有力的旋風，窗戶的玻璃顫抖了起來。姐姐被嚇醒了，她先是蜷縮在鋼絲床上不動，等那一陣旋風過后，她無法睡著了，她的身體在瑟瑟發(fā)抖。夜黑得像墨，姐姐就好像被泡在墨水里，她那一顆受了驚嚇的心臟像是無力地跳動。

后來，姐姐離開了自己的床，她來到楊力的病床邊，把楊力的身子一寸一寸移動到一側，她上了那張鋼鐵病床，側臥在了楊力的身邊，很快就睡著了。

后來，這樣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姐姐常常在黑夜里突然醒來，她感覺到窗戶外面的那一股旋風，但是她從來沒有勇氣走到外面去看一看，她無法證實她的感覺是真實的，她也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這樣的感覺。每每這個時候，她就靜臥在楊力的身邊。楊力身上特有的熱氣，輻射在她的身上，楊力那均勻喘息的聲音給了她很大的安慰。

第二天，姐姐有很多時間來照顧楊力，也有很多時間來猜想楊力，她想楊力說話的聲音是什么樣的？楊力睜開眼睛的樣子是什么樣的？她還想楊力的笑和楊力的憂傷。她猜想楊力是有憂傷的，也許楊力也是和自己一樣，寫了決心書，沒有被批準，她才學了花木蘭的。

在最初的時候，姐姐打心眼里佩服楊力，她愿意為楊力做許許多多的事。她專門為楊力做了兩條小短褲，用的是白底起了大紅碎花的棉布。布扯回來以后，她洗了、漂了、曬干了才動了剪刀裁的。短褲的一側是開的，釘了四根布條，穿起來就系上布條。短褲每天都換，姐姐洗了，就曬在檐廊下的鐵絲上，下午的陽光火辣辣地照在上面。天黑的時候就干得脆了，一股太陽的味道，隨著收回來的短褲進了病房。

楊力沉睡著，可是她的生命時刻在生長著。

她的頭發(fā)像窗外叢林里的樹苗，一天天在生長。姐姐端了洗臉盆，把盆放在了床頭側面的一個方凳上，她為楊力洗頭，在楊力的頭下面鋪上一床橡皮單，用毛巾浸了水，淋在楊力的黑發(fā)上。姐姐用從叢林里揀回的皂莢熬了水，水成了凍，姐姐把皂莢凍抹在楊力的頭發(fā)上，輕輕地搓揉著，透明的泡沫在楊力的頭上一個一個升起，像叢林里雨后生長的蘑菇一樣。姐姐想在楊力的頭發(fā)長長以后，為她梳一個漂亮的女孩頭。

姐姐從床單下面抽出楊力的手。床單蓋在楊力的手腕處，姐姐用指甲刀很小心地為楊力剪指甲。這時楊力的手指已經(jīng)被姐姐洗得干干凈凈了，修長的手指正像是詩里寫的水蔥一樣。姐姐堅信楊力是一個纖細的女孩，楊力的勇氣讓姐姐無比敬仰。

蛇·胳膊

日子一天一天過著，姐姐每天在病房里重復著這樣的工作，她感到生命從來沒有這樣充實而有意義。她做得很投入，也很利落。姐姐忘記了自己的憂傷，她美麗的眼睛在陽光下又有了光澤。

有一天，一封從前線輾轉過來的信被送進了楊力的病房。姐姐猶豫著，要不要打開這封信，最后，她還是把信撕開了。她為楊力讀信，這樣不僅讓姐姐開口了，也可以不斷刺激楊力的大腦。

信是前線一支戰(zhàn)斗部隊的一個指導員寫的，從信上看，楊力曾到過他們連，并且在那里生活過，直至后來受傷。我猜想，那一定是一封不尋常的信，它不僅是來自前線，帶了硝煙的味道，還因為組成那封信的那些詞語，它一定是適合朗讀的。還有，因為它是一個男人寫給一個女人的，所以在這些之外，這封信還有了一種曖昧的柔軟。這封信是吸引姐姐的，她被那樣的激情、那樣的勇敢所吸引。

姐姐一遍又一遍地為楊力朗讀著，在這個過程中姐姐也在一次又一次地受著刺激，在信里楊力被贊美著，那個男性指導員在信里說，他是代表全連指戰(zhàn)員寫的這封信。也就是說，楊力是被一百多個男人贊美著的，或許還有更多的人，他們把最美好的詞匯都獻給了她。我猜想，姐姐一定在這個時候想到了她自己，她們有著相同的年齡，卻有著不同的人生。她甚至希望，那些鋒利的彈片是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不怕受傷，甚至犧牲。

有幾天，姐姐停止了讀信，她把信隨手放到一個地方，她希望能把這封信忘卻了。她又在重復著那些工作，她在工作中尋找著平衡。事實上，在那些日子里，楊力是姐姐惟一的服務對象，她不僅為楊力服務，她甚至可以掌握楊力。

有一天，姐姐正在為楊力擦洗身子的時候，忽然，楊力的胳膊一下子揚了起來，把姐姐驚了一跳。姐姐看到楊力的胳膊掀開了蓋在上面的床單，赤條條地裸露了出來。在穿過毛玻璃的陽光下，楊力的胳膊白得反光，陽光就好像是滲進了她的皮膚，看上去她的胳膊是半透明的。胳膊豐腴而富有彈性，散發(fā)著生命的熱氣。姐姐看呆了，她忘記了自己正在做的事，也聽不見窗外飛鳥的鳴叫。

接下來，姐姐果斷地把床單扯了過來，蓋在了楊力的胳膊上，并且把床單的邊壓在了褥子下面。楊力的胳臂被牢牢固定在了床上。

姐姐站在窗戶邊上，看著窗外的叢林，她覺得自己身體的某一個部位像是被子彈擊中一樣，有一種火辣辣、尖利利的疼。她把手收攏到了胸前，在胸前那一塊柔軟的地方，使勁搓揉著。

我猜想，姐姐又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她一定想到了自己的命運，她還想到了那封從前線來的信。一個邪惡的念頭就是在這一瞬間出現(xiàn)在姐姐的腦袋里的。

茂密的熱帶叢林，在直愣愣的陽光下站立著，叢林像是在看著姐姐，一看就看到了姐姐的心里。姐姐關了窗戶，她站在了病床邊上，她從高處看楊力，楊力在沉睡。楊力長著又黑又長的睫毛，這時像一床黑毯子一樣，覆蓋在她的眼瞼上，一條淡雅修長的眉毛上面暴露著一個光潔的腦門，這里沒有傷口，姐姐已經(jīng)把它擦拭出原有的本色來了。右側臉部顴骨處硝煙的痕跡還隱約能見，硝煙的一半被覆蓋在了一條斜穿過臉的繃帶下，繃帶的下面還覆蓋著一個鼻孔和半個嘴唇。

姐姐用一塊新鮮消毒的紗布，蘸了清水，為楊力擦洗臉上裸露的皮膚。她用指尖墊在紗布的下面，一小塊一小塊地為楊力擦拭著，從腦門開始，手指尖穿過黑毯子一樣的睫毛，然后再撫過右顴骨處硝煙留下的痕跡。

姐姐的眼睛看到了那兩只裸露著的胳膊，在穿過毛玻璃的陽光下，楊力的胳膊白得反光，陽光就好像是滲進了她的皮膚，看上去她的胳膊是半透明的，豐腴而富有彈性，散發(fā)著一股熱騰騰的生命氣流。姐姐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她一屁股坐在了一張方凳上面，把胸頂在了鋼鐵病床的邊上，埋下了頭。

過了一會兒，姐姐站了起來，她的目光在那兩條赤裸的胳膊上躲閃著，她下了決心，轉過了頭，目光散淡在病房的墻壁上。她遲疑了片刻，像是重新被發(fā)動了，她果斷地扯起了白色的床單，覆蓋在了楊力的身上，把兩側的床單，越過她的兩條胳膊，壓在了褥子的下面。

姐姐做完這些以后，臉色從容地走到了床尾，掀起了白色的單子，一雙赤腳裸露了出來，再往上卷起單子，露出了小腿，小腿上零星貼了幾塊紗布，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到了腿上一樣；接下來是膝關節(jié)，皮膚暗了下去，還扭了個旋兒，像個老樹的疤；一條大腿被繃帶切成了三截，另一條大腿被繃帶切成了兩截。再往上就是那條白底大紅碎花布的小短褲了，姐姐解開了小短褲一側的布帶子。

濕漉漉的姐姐

有一天，天色一下子變了，天空也忽然低了下來，像是壓在房子頂上，屋里一下子熱了起來，沉睡著的楊力扭動著身子，像一條離開了水的魚一樣。姐姐急忙把毛巾浸到了涼水里，擰干，在楊力的腦門上擦拭著。這并沒有減輕楊力的煩躁，床單下楊力的身子依然在扭動著。姐姐打開了窗戶，一股涼風吹了進來，吹動了楊力的頭發(fā)。楊力扭動的身子安靜了下來。

姐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坐了下來，她那特有的怨怨的目光從楊力的身上一寸一寸移過。一只飛倦了的小鳥，在窗沿上停了下來，顫動著腦袋向屋里張望了一下，然后撲棱著翅膀飛走了。姐姐追隨的目光，被小鳥甩開了。姐姐站了起來，她走到病床的床頭，把手放在了楊力的頭上，她細長的手指從楊力的發(fā)根穿過，一下又一下。

忽然天上下起了大雨，幾乎沒有什么前奏，雨滴的聲音響亮而又急躁，在窗外亂成一片。不時地有雨滴飛濺進屋子里來。姐姐急忙跑到了窗戶邊，她在用力關閉窗戶。窗外風雨的力量更大一些，她一下子沒有關上，雨滴打在了她的身上，打在了她的臉上，姐姐全然不顧這一切，她不屈不撓地去拉動窗戶的頁扇，終于關上了窗戶。這時她的衣袖已經(jīng)被雨水浸透了。姐姐站在屋子中間，舉著兩條胳膊，濕透了的衣袖緊緊地裹在胳膊上。姐姐甩了甩頭發(fā)上的雨滴，在她的腦袋停止甩動的那一瞬，她一眼就看到了屋子中間那張鋼鐵病床上，一雙裸露著的胳膊，豐腴而白皙，半透明著，像兩根日光燈一樣，把黯淡的屋子映照出兩道白色的亮光。

姐姐一個箭步?jīng)_到了病床邊，她麻利地扯起了床單，越過兩條裸露的胳膊，把床單的邊壓在了褥子下面。屋子黯淡了下來。

姐姐的臉變得更加慘白，濕透了的頭發(fā)緊貼在她的臉頰上，她愣愣地站在屋子里，垂著兩只裹著濕透了的長袖的胳膊。突然，姐姐揮舞起那兩只裹了濕透長袖的胳膊，一下快過一下，后來，兩只胳膊像風車一樣，瘋狂地旋轉著。

終于，姐姐倒在了地上，她的半個臉頰緊貼在地上，一只胳膊壓在了她身體下面。

后來，太陽出來了，天升了起來，高高的，被雨水洗得亮亮的，藍色沾了水氣，藍就藍得有了姿態(tài)。窗外的熱帶叢林里那些綠色的樹葉，也在閃閃發(fā)光，像一場雨又像一場火似的，樹葉也煉成了金色。

姐姐已經(jīng)打開了窗戶，濕漉漉的空氣縈繞著她。姐姐用手把沾在臉上的頭發(fā)捋到了腦門上，她把一雙胳膊舉了起來，讓更大的風吹在上面，一陣風一過，緊貼在胳膊上的衣袖就松了一點，又一陣風吹過，衣袖就在哆嗦了。

姐姐又走到楊力的床邊，她仔細檢查了輸液瓶里的液體量，又看了看莫非氏滴管。透過玻璃滴管，她看到漸漸飽滿的水滴，矜持地落下，一個接著一個，井然有序。她放了心，她輕輕掩了病房的門。

姐姐下了長長的檐廊，一腳跨進了那一片茂密的熱帶叢林里，她穿行在里面，身上不時沾上樹葉上的水滴。她揚起了臉，夸張地張大嘴巴，使勁吸著沾了水氣的空氣。姐姐還穿行在無邊的叢林里，她在聆聽生長的聲音，還在呼吸生長的氣味。姐姐走進了叢林的深處，她站住了，精心地挽起了袖子，一層覆蓋著另一層，每一層都撫得平平整整的，挽到胳膊肘上一拳的地方；接著她又在挽另一只袖子，一層覆蓋著另一層，每一層都撫得平平整整，挽到胳膊肘上一拳的地方。陽光被層層疊疊的樹葉切割成了碎片，灑滿了姐姐裸露的胳膊。姐姐豐腴的胳膊反著光，像是陽光碎片滲進了皮膚一樣，胳膊成了半透明的，輝映著那些金色葉片，叢林的深處熠熠生輝。

姐姐心滿意足地走出了叢林，她一推開病房的門，就看到了那兩條與陽光輝映的胳膊，白得耀眼，豐腴而張揚。在她不在的某一時刻，楊力的胳膊又一次掙脫了床單的束縛，裸露在了陽光下。姐姐踏著堅定的步子，走到了那張鋼鐵病床的面前，果斷地把掙脫出來的胳膊放到了白色的床單下面，并且把床單的邊壓到了褥子下面。

姐姐讓楊力那一雙白皙的胳膊不得見天日。

旋 風

沒有人能阻止那些在陽光下瘋長的生命?？諝饫镎諒浡焱噶说牟ぬ}和香蕉的味道，是一種糜爛的香甜，氣味是尖銳的，穿透一切，包括藍色的空氣，還有綠寶石一樣的水滴。茂密的熱帶叢林，散發(fā)著腐爛的熱氣，像是要阻擋什么，可是，每一時刻都能聽到生命拔節(jié)的聲音傳來，那是無論如何都阻擋不了的。

楊力的頭發(fā)又長長了，用一個拳頭能攥住頭發(fā)。姐姐從自己的抽屜里，找出了一個水綠色的扭了麻花的透明的有機玻璃的壓發(fā)卡，她用在了楊力的頭上，楊力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女孩。覆蓋在楊力臉上的紗布已經(jīng)揭去，右臉的顴骨處有一層淺灰色，像是一朵專門文上去的小花。在右臉頰與鼻子的夾縫處有一條疤痕，隱匿在了鼻夾溝里，除此之外，楊力的整個臉白得像一塊玉。姐姐仔細端詳著她眼前的這張臉，她不知道這樣一張如新鮮雪花的臉是怎么讓她在前進的隊伍里得逞的。

姐姐對楊力的精心照顧依然如故，每一項工作都是重復，可每一次姐姐都把它看成是第一次，惟有那一雙豐腴的胳膊，姐姐害怕，她再也沒有勇氣揭開床單，就好像床單下面的兩條胳膊是兩條冬眠的大蟒蛇一樣。

在那些日子里，楊力的胳膊被姐姐牢牢地固定在白色的床單下面，被溽熱纏繞著，胳膊上細嫩的皮膚被密密的汗?jié)n腐蝕著。姐姐每天都在為楊力擦拭身子，但她從不去擦拭楊力的胳膊，她任那些汗?jié)n一點一點地腐蝕著楊力胳膊上的皮膚。

楊力在蘇醒，一陣帶著那一股叢林里糜爛的香甜氣味的風吹過，楊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姐姐還是嚇了一跳，她用驚恐的目光看著醒來的楊力，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楊力看著姐姐笑了，兩個嘴角向上翹起，她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好像全然不知道自己受了傷。

姐姐的心又像扎了針一樣，使勁疼了一下。

楊力接著扭動了一下身子，兩只被壓在床單下面的胳膊掙脫了出來，被楊力高高地舉起，在空中劃了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姐姐看到黯淡的病房里閃過了兩道白光，穿過毛玻璃的陽光像是滲進了楊力的胳膊，白皙而豐腴，充滿了萬種風情。

姐姐在某一個時刻看呆了，忽然，像是醒了一樣，她一個箭步?jīng)_到楊力的身邊，迅速用手按住了楊力張揚的胳膊，極其麻利地把楊力的胳膊壓在了床單下面。

楊力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的目光中有疑問。姐姐從毛巾架上取下毛巾，在水里浸濕，她用濕毛巾在楊力的臉上輕輕地擦拭著。楊力笑了，兩個嘴角向上翹起，嘴角邊一邊一個小坑，深深的，眼睛彎成了一條縫，眼角像拖了一條尾巴，也向上翹著。姐姐的目光和楊力的目光對在了一起。姐姐從小到大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過一個人的眼睛，她看到楊力睜著的眼睛時，就好像眼珠子受了一根看不見的線牽引似的，沒有辦法從楊力的眼睛處移開。

姐姐的眼簾像布一樣垂了下來，她垂著眼皮轉過了身，她把毛巾放進了水里，使勁用手搓揉著，眼淚像雨滴一樣落到了水里。

那一夜，姐姐又一次感覺到了窗外的那股旋風。姐姐站了起來，她又習慣地走到了楊力的床邊，悄無聲息地一點一點移動著楊力的身子，后來她側臥到了楊力的身邊，她那一顆狂跳不已的心平靜了下來。

楊力在沉沉地睡著。

姐姐的身子顫抖了起來，風聲更大了，姐姐感到害怕。

姐姐一把抱住了楊力。楊力醒了，她感到了姐姐的顫抖，她說，不要怕，有我呢。

后來，楊力笑了。黑暗里姐姐看不到楊力的笑，但是楊力的聲音在笑，楊力說，難怪不讓你上前線呢。

姐姐翻了一個身，一條腿落到了床下，另一條腿跟著落了下來，她走到了自己的鋼絲床邊，她坐在床沿，她的整個身子還在顫抖，她無法倒下去。

黑暗中又響起了楊力的聲音，你睡吧，有我在你不用怕！

姐姐的眼前一下子劃過了兩道白色的光，她嗖地站了起來，她堅定地走到楊力的床邊，迅速用手按住了楊力張揚的胳膊，姐姐極其麻利地把楊力的胳膊壓在了床單下面。

楊力在掙扎。姐姐說，你不能動，你是傷員！

楊力不再動了。

傷 員

楊力的頭發(fā)又長長了。姐姐又在為楊力洗頭，她在楊力的頭下面鋪上一床橡皮單，用毛巾浸了水，淋在楊力的黑發(fā)上。用的依然是姐姐從叢林里揀回的皂莢熬成的皂莢凍，姐姐把皂莢凍抹在楊力的頭發(fā)上，輕輕地搓揉著，透明的泡沫在楊力的頭上一個一個升起，像叢林里雨后生長的蘑姑一樣。楊力的眼睛微微閉著，很愜意的樣子。她似乎進到了一個屬于她的世界，她的嘴唇張合著，她在講一段只有她有而姐姐沒有的經(jīng)歷，她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地刻在了姐姐的心上。姐姐的手在顫抖著，但是，并沒有影響她為楊力洗頭。

在后來的日子里，姐姐有很多時間聽楊力講她所經(jīng)歷的，姐姐聽著，就覺得像是在放電影，腦袋里過了一幕又一幕，畫面從楊力的嘴里出來，到了姐姐的腦袋里就是姐姐的世界了。姐姐邊聽楊力講著，手里邊洗著楊力換下來的小短褲。楊力講了一個段落，姐姐就端了盆到外面的水管上淘洗，然后擰干，涼在檐廊下面的鐵絲上。姐姐沒有急于回到病房，她在看那些陽光下的叢林，陽光下那些樹葉都染上了一種金屬的色彩，似乎樹葉也堅硬了，她還在聽叢林生長的聲音，畢畢剝剝的，是一種掙扎后的快樂。

有時姐姐忍不住問一句，你不怕死嗎？

楊力撇了撇嘴角，說，虧你還說得出來。

姐姐的眼簾像布一樣落了下來，她垂著眼皮拿著濕毛巾為楊力擦拭腳底，潮濕的空氣，讓人的皮膚時刻都是黏稠的。每一次擦拭都讓人感到舒服。楊力伸了伸腿，說，膝蓋下面。姐姐就把毛巾放到了膝蓋下面，為楊力擦拭著。楊力又說，胳膊。姐姐站起身，她端了盆出去倒水，又接了新鮮的水端了進來。她進了屋就忘記了剛才楊力的話了，她說，我真羨慕你。

楊力的講述又開始了，講著講著，楊力忽然扭動了身體，她的胳膊在床單下蠕動，像是要掙脫出來。姐姐急忙按住了床單，她用柔軟的聲音輕輕地說，你不能動，你是傷員！

姐姐的手指在楊力的發(fā)根處穿行，接著她用那個水綠色的扭了麻花的透明的有機玻璃的壓發(fā)卡壓在了楊力的頭發(fā)上，她說，很漂亮。

楊力笑了，兩個嘴角向上翹起，嘴角邊一邊一個小坑，深深的，眼睛彎成了一條縫，眼角像拖了一條尾巴，也向上翹著。

夜里，又刮起了風，風推著窗戶吱吱扭扭地響著。姐姐不再害怕了，她一動不動地躺著，發(fā)出了均勻的鼻息聲。

楊力一翻身，姐姐就能聽到，她迅速起床，把楊力掙脫出床單的胳膊壓到了床單下面。她低著嗓音對楊力說，你不能動，你是傷員。

嫩肉鮮花

終于，姐姐接到了楊力轉院的通知，姐姐的心里籠罩著一種說不上的感覺。她還在為楊力擦拭身子，她在做這些的時候，加了一句話，這是最后一次為你洗臉了啊。說了幾次楊力就說她，別老是最后最后的，就好像我們永遠不再見面了一樣。

姐姐又在為楊力擦腳底，她像是忘了楊力的話，又說了最后這樣的詞。楊力說，就沖著你這個話，我還要來，來專門讓你給我洗臉洗頭。楊力說完，就格格笑了起來，就好像受傷的不是她，而是別人。姐姐也把自己的嘴角向上動了動。姐姐的笑總不太像笑，即便在笑，姐姐眼睛里的怨也是存在的。

楊力說，我最擔心的就是你再害怕怎么辦？我又不在了。

姐姐的心一下子顫抖了，手也在顫抖，但是，并不影響她為楊力擦拭身子。她嘴唇也在顫抖，她說不出話來。

楊力說，你太膽小了，難怪……

姐姐的眼簾像布一樣落了下來，她垂著眼皮端了盆到外面倒水。她站在長長的檐廊下面，看著無邊的叢林，一陣風吹過，叢林里一片忙亂的聲音。姐姐呆呆地站了好半天。

這天夜里，窗外又響起了那股旋風的聲音，姐姐渾身一陣顫抖，她是因為興奮而顫抖。事實上，從一開始她就沒有睡，她聽到風聲以后，她迅速站立了起來，身影一閃就出了病房。

后來再就沒有人見過她。

第二天早晨，一架綠色的軍用直升機落在了陸軍三二三醫(yī)院的大操場上。楊力被省城來的護士抬上了飛機，他們在搬動楊力的時候，仔細檢查楊力的后背和臀部，他們邊看邊說，很好，一個臥床這么長時間的病人，能保護得這樣好，真是不容易。接著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楊力的兩個胳膊肘處，布滿了已經(jīng)潰爛的溽瘡。粉紅色的嫩肉像鮮花一樣開放著，一股腐爛的氣味伴著熱烘烘的氣流彌漫在空氣里。

其中一個護士問楊力，怎么回事？

楊力正在抽泣，她滿臉布滿了淚水，覆蓋了她因創(chuàng)傷而留下傷疤的臉龐。沒有人知道她的眼淚是為她自己還是為姐姐流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到了新的傷疤，那是一種更深刻的痕跡。

結 尾

我是在一個前輩那里看到姐姐那一張像雪花一樣的照片的。前輩用手輕撫姐姐那一張雪花一樣的臉龐，然后喃喃說道，一個人成不了好人，可以成為一個壞人。

我曾經(jīng)和別人爭辯過，姐姐是在那一天的夜里，穿過了叢林，一直向南，去演繹楊力的故事去了。姐姐想證明自己是勇敢的。結果，我沒有辯贏。一個人很肯定地告訴我，我的猜想是根本不可能的。

責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