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花鞋做到第50只的時候,小力有些泄氣了。
這家伙最典型的特點就是掉鏈子。他說,我不是懷疑你做繡花鞋的過程,而是懷疑你做繡花鞋的結(jié)果。小鬼塘里出現(xiàn)繡花鞋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咱們倆還穿開襠褲,你覺得你能改變?nèi)迦硕陙淼牧?xí)慣嗎?
既然好好一個池塘能從沒有名字到叫小鬼塘,我就能把它改回來。再說了,小鬼塘有名字是因為我媽死在里面。
我輕易不提這事。所以提了一次,小力就不吭聲了,重新蹲下來,擺弄著我的第51只繡花鞋。這活兒確實費時費工,但做120只繡花鞋難不倒兩個已經(jīng)畢業(yè)了的大學(xué)生。所以大年三十到來的那個晚上,第120只繡花鞋做成了。我看到小力的額頭上有了些細(xì)密的汗珠,當(dāng)然,我的手指也破損得厲害。
我要從初一開始,以一到十五每天遞增一雙的形式把我的繡花鞋放進(jìn)小鬼塘。當(dāng)然,里面要點上蠟燭,紅的。
小鬼塘?xí)r隔二十年之后,再次鬧起了鬼。
今年的冬天不太冷。繡花鞋在有一點小碎冰的水面上晃晃悠悠,一晚上才從小鬼塘的西北角漂到東南角。西北風(fēng)嘛,一夜就把全村的大門刮得鐵緊。
正月初三的晚上,鼻子堵塞著的小力擺明了又有要掉鏈子的征兆,小超,咱還放嗎?
放,當(dāng)然要放,我不相信鬼不出來。我斬釘截鐵。小力倒沒反對,但一臉絕望。他當(dāng)然做不到我這么決絕。三歲那年正月初三的晚上,小鬼塘里淹死的是我媽,不是他媽。我媽被撈上來時身上還穿著棉襖,但大家都看到了她豐滿的乳房上滿是青黑淤紫的手印。大家分成了兩批,一批給我媽擦洗身子準(zhǔn)備入殮,一批熱烈地議論我媽為什么要投塘自盡。
最后趕來的村長說,我媽一準(zhǔn)是被鬼領(lǐng)到塘里去的。
村長的話人家都信了,因為隨后跟著村長出去的人都看到了,塘中央的冰窟窿里漂著兩只繡花鞋,鞋中點著蠟燭,燭光搖曳。
繡花鞋肯定是我媽的,因為全村沒第二個人能繡出她那個水平的繡花鞋。而且最明顯的證明是繡花鞋的底,是最便宜的泡沫底,我家人穿的鞋都是這個底,所以能漂著。繡花鞋中的蠟燭是鬼點燈,這是最不容置疑的鐵證,那年頭城里人才點得起蠟燭,才點得到蠟燭。
于是我就沒有媽了,我媽被鬼領(lǐng)走了,鬼還讓我媽的繡花鞋在塘里漂了三個晚上。從此,我家屋后池塘有了名字,村人管那個池塘叫小鬼塘。
我告誡小力,咱們要沉住氣,哪怕是做游戲,也得玩深沉點兒的,誰讓咱們受過高等教育呢。小力的鏈子收回來了,一臉豪邁,成,我跟你放到十五。我說,也許到不了十五,鬼就出來了。
初八開始,小鬼塘里有人撈走了繡花鞋。我告訴一臉興奮的小力,鬼其實比不過人的耐心的,我希望鬼能撐到十五。我還告訴小力,十五那天晚上我守夜。小力告訴我,他反正已經(jīng)重感冒了,要舍命陪君子。
我嘆了口氣,說,也不知十五那晚能不能看到一場戲。
小力一臉疑惑,什么戲?
到時就知道了。我說。
還真讓我給看到了。
當(dāng)元宵節(jié)清冷的月光灑下幽輝時,小鬼塘的水面上浩浩蕩蕩漂著十五只繡花鞋,蔚為壯觀。裹著大衣的小力努力地用嘴巴呼吸著,兩個鼻孔都浪費了,有些煞風(fēng)景。圓月西斜后,我聽到了撲通一聲,隨后又聽到了很多的撲通聲。
村子又亂了。
我跟小力說,咱走吧,回城里去,要開始上班了。 。小力疑惑著,等兩天吧,時間還早,再說了,戲還沒看完呢。
我笑了,幕布已經(jīng)拉開了,戲是演給別人看的。
小力意猶未盡,老村長被撈上來昏迷了一天一夜,看看他會不會死吧。再說了,村里要民主選舉村主任,你不想看看嗎?我搖了搖頭,別看了。
小力還是不肯收拾東西,嘟囔著,大過年的非要提前回去不可嗎?你總得給我一個充分的理由吧。
我嘆了口氣,反正是要走的,早走跟晚走有什么區(qū)別?你要是真想要個理由,那我給你一個,無論老村長死不死,都要重新選舉村主任。再不走,我怕他們會把我們選成村主任。你愿意當(dāng)嗎?
小力想了想,說,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