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似乎讓人感到吃驚,無論是日本國內,還是我國文壇。實話實說,我對大江健三郎的作品讀得并不多。因為那幾年我特別煩躁,特別忙,結果一事無成。后來,我陸陸續(xù)續(xù)瀏覽了一些大江健三郎的作品。開始感覺他的獲獎雖屬偶然或者突然,其實是必然。
大江健三郎的作品,我國讀者并不陌生,曾經(jīng)廣為流布。最近我的案頭上就擺有一本大江健三郎的《廣島札記》。我對廣島的關注,或者說是對核的關注,可能與我從事中學物理教學有關。提起廣島,人們必然想起原子彈。人類自從有了原子彈以后,整個世界就在恐怖的陰云中東躲西藏了。沒有人不懼怕核打擊,因為核的威力太兇猛了,連太陽都會被它遮蔽。
大江健三郎的《廣島札記》讓人重新審視核這個東西,重新打量人生的向往。雖說是札記,其實是一個民族對歷史的反思,對人生的思索,對人性的呼喚。王中忱先生在《邊緣意識和小說方法》中說:“《廣島札記》匯集了作家六十年代初數(shù)訪廣島的所見、所思,明晰顯示出其‘從邊緣出發(fā)’的指向,是透視社會乃至現(xiàn)代文明,探索人類的未來命運。”大江健三郎的“從邊緣出發(fā)”絕對不是簡單的地理意義上的概念。邊緣人是那些處于劣勢并且被主流文化和意識所支配的群體。在這樣的群體當中,無疑有許多聲音被壓抑甚至被湮滅。那么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在日本廣島,所謂的邊緣人即是那些飽嘗災難的、在生死線上掙扎的人們。他們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但他們絕對不能成為戰(zhàn)爭的殉戰(zhàn)品。歷史的反思、生命的反思、人性的反思,需要大江健三郎這樣執(zhí)著于“從邊緣出發(fā)”的良知作家。任何時代,無論多么黑暗或者光亮透頂,都需要良知。一個沒有良知的民族,將是人類最大的敵人!
“我開始希望以廣島和真正的‘廣島人’為銼刀,來檢驗我們內心的硬度。……我希望把自己理應具有的獨特的感受、道德觀念和思想,全部放到單一的‘廣島’這把銼刀上,通過‘廣島’這個透鏡去重新加以檢驗。”看來大江健三郎手中拿的這把銼刀具有足夠的硬度來抵御由原子彈所帶來的生命的頑疾和人性的頹廢。透過“廣島”這個歷史的透鏡,我們會在以人性為底色的朦朧的背景上細察人類的陰暗。面對廣島,如果大家都表示沉默,特別是面對那些瀕臨絕境、遭受死亡威脅的“廣島人”,你還表示沉默,人類最后的良知的光芒將會被黑洞吞噬——一個探測不到底的深淵正等著我們下陷,不再返回岸上。
真正的廣島人,不只是一個被原子彈所嚇倒的人。身體可以癱瘓,生命可以死亡,但思想不能殘廢。“與其充當反對原子彈爆炸的資料,不如切實把自己恢復成為一個普通人?!边@樣的普通人才是真正的正常人?!八麄兿霃脑訌棻ǖ哪д浦薪饷摮鰜?,使自己像一個活生生的人那樣生存,也像一個正常人那樣死去?!笔堑?,生活的陽光不會因為你曾經(jīng)有過苦難就格外恩寵你。你需要一顆平和的心面對苦難,面對所有曾經(jīng)有過苦難的人,大家一起過著自然純正、親切友好的生活。當然,許多真正的廣島人,他們實在無法承受生命中的巨慟,銷毀肉體,也不愿讓人看見他的痛楚的面龐。這是另一種選擇——選擇了死亡,我們無可譴責。他們要把最美好的的東西留給這個世界,成為生命的唯美主義者。如果沒有廣島的災難,也許他們也會有其他的人生欠缺。但廣島的災難成全了人性的唯美。從最廣泛的人類來講,人類不需要花這么大的代價來釋放人性的光芒。也就是說,我們面臨原子彈不會被它嚇倒,但原子彈的陰影真的籠罩著你,我們也不會逃避。面臨一切存在的東西,防患于一切可能來臨的災難,正是人類應該擁有的一種品行。
大江健三郎在《關于人類的威嚴》這一章里說:“廣島似乎是整個人類的一塊最為裸露的傷疤。那里萌生著人類康復的希望和腐朽的危險兩種幼芽?!倍詮V島的陰影以來,大家的聲音越來越小,沉默越來越深重,就像深度昏迷的人。又過去四十多年了,這兩種幼芽早已長出綠葉。擁有核的國家越來越多。已經(jīng)擁有的極力控制想擁有的;想擁有的竭力使出渾身解數(shù),恨不得一夜之間就讓那蘑菇云騰空而起。即使不能,也要恐嚇恐嚇你,讓你吃不香,睡不寧。
我們不怕沉默,但我們應該在沉默中學會拒絕,就像大江健三郎拒絕日本政府授予的勛章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