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在河里困著水,不時將尾巴甩起來,驅(qū)趕牛蠅。男人躺在樹陰下,用草帽蓋住臉,漸漸發(fā)出了鼾聲。秋陽正好。
黃昏時分,男人猛然醒來,一揉眼:水牛不知什么時候已爬上岸來,掙脫了牛繩,正在人家菜地里偷嘴。邊啃著菜,邊用一雙黑眼睛狡黠地瞟著主人。見男人氣洶洶地站起來,撒腿就跑。
水牛前腳進門,男人后腳就一拐一拐地攆進院來。
女孩正蹲在灶前燒火,灶門上呼呼躥出的火苗映紅了她的臉蛋??匆姾⒆?,男人的氣惱頓時煙消云散,順手從院里的草垛上抽出一把谷草,甩進牛欄。水牛感激地叫喚一聲,走進欄里。女人挑水回來,在灶屋里嘩嘩地倒了水,喊,跛子,洗手吃飯了。
吃完飯,男人和孩子在堂屋里看電視。女人則依然在灶上忙碌,四周漸漸寂靜下來,一只秋蟲在墻角長長長短短短地叫。女人忙完,到院子里看看天,幾顆星星稀疏地在夜空中閃爍。女人想,明天要是下一場雨就好了。
后半夜,幾顆雨點先在屋頂上蹦跳,逐漸響成了沙沙一片。人們都在雨聲中睡過了頭。清晨,女人猛然驚醒,看見灶屋里熱氣繚繞:男人正在往鍋里撥面魚兒。
女人倚在門邊,笑看男人手忙腳亂的樣子??粗粗?,一把推開男人,去,一邊乘涼去。男人笑笑,豬都喂了,水缸也滿了,蘆花雞下了個雙黃蛋,在碗柜里。
吃了飯,女人將黃豆倒進瓷盆里,摻上半盆水浸著,然后戴上斗笠,到河灣里去借石磨推豆花。
按說該打牙祭了,女人在路上邊走邊算,剛給女兒交了學費,油菜種和化肥錢還沒湊夠,算了,等下個月賣了豬,狠狠割它幾斤肉,一家人吃得油滋滋的。
雨聲在田野里茂密地響,女人將鍋洗凈,把磨架橫放在鍋上,合好上磨下磨,開始磨豆花。娘家也有一副石磨,山里的青石鑿的。那塊大青石原先就臥在門前的溪澗里,水打上去,嘩嘩地響……想起往事,女人緊握磨柄的手緩慢下來,乳白色的豆汁在石磨的齒縫間打著旋。
院壩里傳來急急的腳步聲,進了屋,男人忿忿地說,西園里的南瓜被人摘了。
嫁到胡家石橋來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這樣的事每年都要發(fā)生幾次。女人不慌不忙地在圍腰上揩了手,說,摘就摘了吧。
光摘瓜就算了,你去看看,菜園里被哪家的豬兒糟蹋成啥樣子了。
從園里出來,女人手上拿著一把亂菜,惱火地罵了幾句。村巷里靜悄悄的。有戶人家開門望了望,又吱呀一聲關(guān)了門。
快黃昏時,豆花的清香從灶屋里一陣陣飄出來。男人在院里喂牛,遠遠就聽見了村巷里那又粗又高的嗓門:吃家飯,供野種,肚皮頭揣個私娃娃就嫁過來,你當胡家石橋的人個個都是憨的?山巴佬。摘了你的南瓜,背時!你們的牛吃了老娘的菜,腔不開一聲,惹毛了,別說放敞豬,老娘還要上房揭瓦呢……
院門抖動著。女人從灶屋里沖出來,滿臉是淚,死死抱住男人。男人嘶啞著嗓子,使勁往外沖。小女孩嗚嗚地哭著。男人沖不出去,耳里聽著盡是屈辱的話,就揚起手來,拳頭雨點般落在女人身上。欄里的水牛停止了反芻,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四周漸漸寂靜下來。
滿村的燈火明亮起來,又一盞盞熄滅下去。男人坐在灶下,狠命地揪著一頭亂發(fā)。月光從窗戶里灑進來,照著一鍋白生生的豆花。孩子趴在桌上睡著了,小臉上還掛著淚。女人輕輕將她抱起來,準備放到里屋的床上。男人騰地站了起來,一把奪過孩子,借著月光,男人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著她沉睡的臉龐,眉毛漸漸立起來。
女人提心吊膽地看看男人,又看看孩子。
男人正要發(fā)作,女孩卻在夢中抽泣起來,迷迷糊糊地叫道:爸爸別打媽媽,別打媽媽,娃娃聽話……
將孩子哄進了夢鄉(xiāng),男人回過頭來。女人慘笑笑,也不說話,女人的表情激怒了男人,胸腔里那股狂潮猛然涌了上來,頭腦里像有人“咣”地敲響了一面鑼,他朝女人撲了上去,將女人按在身下,肆瘧著,瘋狂著,發(fā)泄著,仿佛日間受到的屈辱在這瘋狂中狠狠地得到了抵銷。
兩行淚水從女人臉上無聲地滑落。女人仰起臉,看著窗外的月亮。月牙無聲,在棉花般的云層間緩緩移動著。
當那股狂潮終于平息下來時,男人摟著女人哭了。
秋耕還沒有完,男人就把水牛賣了。
賣了水牛還不夠,男人推著雞公車,將家里的糧食、豬兒、雞、鴨一齊推到市上,終于籌夠了交罰款的錢。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沒有了牛,男人讓女孩扶著犁,自己做牛,在田里拉著犁一歪一拐地走。女孩邊走邊問,爸爸,為啥把牛賣了,男人停下來,慈愛地說,因為要接你弟弟來,女孩不解地望著男人。男人愉快地說,你弟弟就要到我們家來了,就要來了。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