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外公家的房子,建于解放前,在江南一帶常見,有三層進深,帶一個閣樓,粉墻青瓦。班駁的墻上用紅漆寫著一條毛主席語錄:“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字跡因雨水沖刷而漫漶。面街的木制排門有些朽,紋路裸露,盡顯本色,
但湊近還能聞到刷過的桐油味道。銹跡斑斑的門環(huán)掛在上面,已有些疲倦。一大早,外公將排門取下,光線涌了進去,與屋頂天窗上射進的光線相遇,映得屋子半明半暗。遇上好天氣,陽光灑下,屋子里暗塵浮動,光影搖曳,頓時有了生機。黝黑的灶臺、水缸、竹編碗柜、木制長臺、方方正正的八仙桌,還有半空中吊著的籃子和掛在墻上的廣播喇叭,令人感到親切、實在,似乎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外婆踮著小腳從里屋出來,穿過堂屋,穿過閣樓的暗影,融入街上市井的嘈雜。每天的生活都會這樣平靜地開始。
閣樓是逼仄、幽暗的,散發(fā)著腐朽的氣息。這古舊的氣息仿佛來自歲月的深處,像弄堂里的微涼,像碼頭上蔓延的青苔,像童年屁股上的胎記,與小人書、舊煙盒和附著在盒子上的煙草味道,變得悠遠。在白天,有時我會架起扶梯爬上閣樓,企圖尋找到遺失在某個角落里的“寶貝”,但除了被絲絲縷縷的蜘蛛網圍住,一無所獲。這歲月抽出的絲,與隨意堆放的舊家什、紡車和存放口糧的米囤連成一體,述說著時間的老去。到了夜晚,閣樓仿佛被施了魔法,變得與白天完全不一樣,像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吸走了廣播里樣板戲的高音和屋子里微弱的燈火。一陣陣細碎的腳步聲和咬嚙聲從閣樓的黑暗里發(fā)出,外婆會幽幽地說話:“老蟲(老鼠)又在啃米囤,貓死到哪里去了?”月光從天窗里透過來,明晃晃的,地上便有了金屬的質感。剛下班的路人,說著閑話,一高一低的聲音隔著夜色傳進來,仿佛浮在水上。聽著這些熟悉的鄉(xiāng)音,我想起在外地工作的父親,想哭,但也只是將頭埋進被窩,用牙齒狠狠地咬了幾下被子。
河湘橋的夜晚靜謐、空洞,還有些憂傷。
苦 夏
1975年的夏季異常悶熱,街上的狗不見了,躲在樹蔭下吐舌頭。豆腐老太婆坐在理發(fā)店的矮凳上,對襟的青布褂敞開,一對干癟的脫了形的巨乳,垂到腰間,仿佛掛著兩只面粉口袋。她手搖蒲扇,嘴里在抱怨:“熱煞人,扛不住了!”剃頭匠包金元應著:“確實太熱了,稍稍動一下身上都是汗?!奔毭艿暮怪榕罎M了他的光背,碎頭發(fā)沾了一手。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微風從后門送進來,一剎那的陰涼,像是在安慰。一直坐在那兒理發(fā)的陌生人突然開腔:“這種天氣罕見,看來世道要變??!”包金元嚇了一跳。我見他殘疾的腿在原地拐了拐,沒有接話。氣氛有些凝重。豆腐老太婆干咳了一聲,包金元重新找到了話題:“阿婆,你年輕時胸脯就這么大?”“比這大多了,又挺。那時候可風光了,街上男人的眼睛全朝我這兒瞄。哎,只可惜沒奶過小人。” 豆腐老太婆摸著自己的胸脯,像摸著枯萎了的老絲瓜,心生感嘆。剃頭匠和剃頭的男人都笑了起來,笑聲奇怪。
蟬的聒噪一陣緊似一陣:“知了、知了”,天氣被噪得更熱了。供銷社墻上“將批林批孔進行到底,掀起革命新高潮!”的標語,在午后的陽光里格外刺眼。標語的內容我不太明白,覺得有些遙遠,也很無趣。一只狗從旁邊的弄堂里耷拉著頭走出來。我走過去踢一腳,被它閃過。這沒了獸性的狗,熱得已喪失了的斗志,看了我一眼,跑開去。豆腐老太婆見狀,哈哈大笑,朗聲說:“殺千刀,狗都踢不著,不頂用?!豹?/p>
我有些沮喪。太陽晃眼,光著腳走在街上的青石板上,燙得發(fā)痛,我?guī)缀跏翘易?。光影在顧琪玉家的墻上慢慢移動,我用紅藥水涂抹著被路上的螺螄殼硌破的腳底。紅紅的,像血在流,心里產生一陣快意。“851、851,我是王成,向我開炮!”在那個年代,我同其他孩子一樣,有著一份難以割舍的英雄情結。
黃昏來臨,家家在門口用凳子支起門板,吃夜飯,然后或坐或躺在門板上乘涼。小孩子四散開去,大的去河里游泳,小的就在街上捉迷藏。河湘橋仿佛從悶熱中蘇醒,有了人聲、狗叫。我聽著河邊傳來的嬉戲聲,心里癢癢的恨不得立馬跳進河里,但只被準許在橋上看。心有不甘,母親發(fā)了狠話:“要去就去,不去就算了。”我飛一樣地跑到橋上,大聲地呼喊,大聲地罵娘,興奮的神情顯得夸張。河面上各種聲音像水花一樣四濺,河湘橋濕漉漉,充滿了人情物意的美。
起風了,人們望天,長長舒氣。烏云跟著就來了,急速地移動,大兵在壓境。街上的人們沒有退縮,相反顯得很興奮,摩拳擦掌的:要落雨了,快點落吧!雷聲從遠處隱隱傳來,悶悶的,一聲比一聲近了,一下到了頭頂。自由的風被監(jiān)禁,豆大的雨點順勢砸了下來,揚起一片浮土。雨大了,人們叫嚷著從河里、從街上逃回家。
回到家里,我學著下午那理發(fā)的陌生人腔調,轉述聽到的內容,外公頓時怒目圓睜,拿起
笤帚要打人,被外婆攔住了。我委屈地申辯,母親呵斥道:“荒年說亂話,小人千萬不要跟著嚼舌頭。”
發(fā)大水
雨從昨夜開始就一直在下,天涼快了許多。我被迫待在家里,望著天窗外綿密的雨腳,落寞而無聊。這雨水仿佛少年的傷感,沒有來由,整個世界充滿了雨水流動的聲音。船只依次??吭诖a頭,在風雨中飄搖。栗子般的雨點砸向河面,炸開了鍋似的。雨水與河水汪汪地連成一片,不容片刻的猶豫,已不辯東西。集市早已散去,留下的枯黃菜葉,被雨水沖得七零八落。雷聲從遠方滾來,又在閃電中,朝遠處滾去。這種鬼天氣,經常有人在樹下和瓜棚中不明不白的被雷電劈死,我本能地朝屋里挪了挪。
酒館里滯留著幾個喝酒的老頭,站在門口看天,或許見雨水沒有歇下來的意思,干脆坐下抽煙、說話。在屋檐下躲雨的雞,緊緊貼著墻根,毛發(fā)已被打濕,顯得有些可憐。我不由想起本地的幾個“地、富、反、壞”四類分子,被鎮(zhèn)干部召集起來訓話的樣子,大致也是如此:委瑣、恐懼、沉默。我用竹竿驅趕了幾次,非但沒有逐得更遠,相反使雞攏得更緊了。沒有看到它們在雨中掙扎的窘迫,心灰灰的。街對面顧琪玉家的門開著,雨水澎了進去,卻不見她的身影。顧琪玉比我大3歲,5歲那年我曾用磚頭砸過她的腦袋。她媽媽帶著她找上門來。外婆連忙賠不是,并趕緊割了半斤豬肉又拿出4只雞蛋給她們補償。她媽媽嫌少,威脅要到鎮(zhèn)革委會告狀。外婆說你要告就告吧,到南京到北京都可以,說完拉著我轉身進了里屋。那幾天我門都不敢出,成天跟在外婆屁股后面轉悠。因為成績不好,經常留級,她小學沒讀完就不上學。我至今都記得她那雙斜白眼,老覺得她在看輕你。家境的貧寒沒有使她身體的發(fā)育止步,很快她的個子就超過了她母親和同齡人。因為年齡小,不能掙工分,于是就在家做飯、割草、喂豬。沒有事做的時候,她會溜出來,跟街上比她矮了一大截的女孩子跳橡皮筋,或者在傍晚,端著飯碗,披散著頭發(fā)在街上看熱鬧,像個瘋子。
雨勢稍稍緩和一些,像一個人在喘氣。我盼望著顧琪玉能在門口出現,與我搭腔說話。但始終沒有。外公端坐在八仙桌前,看著外面,默默無語。他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古板、專制。他成天這么坐著,坐在閣樓的陰影中,聽廣播、吃飯、瞪眼、無語,直到死的那天。除了畏懼,我從沒有走進過他的內心。外婆輕盈地在灶臺前轉來轉去,嘴里抱怨著壞天氣,擔心新種的菜秧子會澇死。母親好不容易撈個休息,在里屋給父親寫信。我恍如一只沒頭的蒼蠅在家中亂轉,幾圈下來,見無人搭理,就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坐下,望著雨水發(fā)呆。生活在70年代的孩子們的想象力同物質生活一樣貧乏,發(fā)愣的我斷沒有想到星球大戰(zhàn)、變形金剛等等,卻對人的來路發(fā)生了興趣。在現在的孩子們看來,這份好奇是那般無趣。我問外婆:“我是哪里來的?”外婆詭秘地笑了笑,說:“跟孫猴子一樣,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蔽依^續(xù)追問,外婆不耐煩了:“去問你娘。還用說,肯定是從娘肚子里出來的,這種道理都不曉得!”說完便走開不再理會。我似懂非懂,不解中感知到生命的偉大和自然的奧妙。
雨整整下了四天,河水迅速上漲,淹沒了碼頭,眼看就要漫進街道。這是解放以來發(fā)得最大的一次水,外公嘟囔著。來往于無錫與河湘橋之間的輪船停開了,父親的匯款沒有收到,母親發(fā)愁著一家老小的開支。
河水混濁,河邊的柳樹被沖倒了,歪斜著浮在水里??諝庵袕浡聂~腥味和稻草、樹根腐爛的味道,竟讓我著迷。
情殤
住在河北岸的狗老大的外孫從上?;貋?,大包頭、小胡子、包屁股的喇叭褲引得河湘橋的居民一陣騷動。狗老大說外孫中學畢業(yè)了,游手好閑,擔心學壞,干脆送回河湘橋來管束一下。上海人個子很高,根本不像十六七歲的中學生。我見過他抽煙時吐煙圈的樣子,瀟灑、迷人。他會吹口哨,玻璃球彈得又狠又準,一度讓河湘橋半大的男孩很崇拜。外婆說上海人像舊社會的小開,你長大后千萬別學這樣子。上海人來了以后,并沒有什么改變,只是頭發(fā)越來越長,睡懶覺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不知從哪天起,上海人同顧琪玉經常在一起,兩個人有說有笑很開心。街上的人都說上海人與斜白眼在談戀愛,這是河湘橋少有的驚天動地事情。有人在背后罵她騷貨,不要臉。也有
人說一看上海人就不是個好東西,顧琪玉搭上他自討苦吃。后來,有人看見兩個人在學堂背后抱在了一起。狗老大聽說后有些著急,搖著頭說要把外孫送回去。假期還沒結束,上海人真的被送走了。顧琪玉依然如故,只是傍晚時分喜歡去橋上看從無錫來的輪船,似乎等待著什么。有一次,我從她旁邊走過,她摸出幾張花花綠綠的糖紙問我是否吃過這些糖,我的不屑讓她很失望。她悄悄告訴我:“這些糖是上海人送給我的!”
夏天行將結束,顧琪玉在河里游水時出了意外。當她被別人抓著頭發(fā)從河底撈起,距離失蹤已經過了半小時。她被抬上岸,街上的人迅速圍攏來,七嘴八舌的。赤腳醫(yī)生也來了,搭搭脈、翻翻眼睛,便搖頭。她媽媽跪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斷斷續(xù)續(xù)地罵:“殺千刀,叫你不要游水,偏不聽,啊啊啊……”顧琪玉倒伏著被幾個小伙子輪流背著跑,從街的一頭跑到另一頭,鼻子里的血流了出來,嘴里吐出一口水。沒救了,人們紛紛說。天黑了下來,她躺在門板上,斜眼緊閉,頭發(fā)披散著,小小的乳房像兩只桃子一樣挺著。我走過去看了幾次,覺得她還活著,只是睡著了。我第一次發(fā)覺她長得還挺好看。
河面空空蕩蕩。她母親嚶嚶的哭泣聲在夜空里回蕩,空氣凝重得似乎要滴下水。外婆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作孽呵!”像是夢話。
外婆的神話
在年少的我眼里,外婆是無所不能的,可是有一天,平素淡定的她突然急促起來,神情頗為焦慮,甚至將洗菜的籃子忘在了河邊石頭上。這一反常態(tài)的舉動,引得母親很是不安。幾次催問,才知她被昨夜的一個夢困擾著。夢中一群長毛手持大刀,闖進家中,將我捉了去砍頭。嚇醒了的外婆不辨兇吉,心生不安。天一亮,她就將夢中事偷偷說給街坊聽。她小心翼翼甚至反反復復地說著,生怕一不小心打開了魔咒,事情真的發(fā)生了。鄰居們勸慰她:那不過是一個夢,不要緊的,再說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哪容長毛們橫行。外婆覺得有道理,但心里并不釋然。回到家里,再三叮囑我,這幾天不要出門。我覺得很可笑,暗暗罵她老巫婆。
第二天,在堂屋墻壁的正中央,面朝門口,外婆恭恭敬敬地掛上了一面“照妖鏡”,說是可避邪鎮(zhèn)惡。外婆的心似乎放寬了許多,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我不知這“照妖鏡”從何方尋得,有何法力?既然能使鬼怪精靈現身,定是了不得的寶物。對它仰望了好幾天,敬畏之余,心生好奇。終于有一天,乘她不備,偷偷爬上了長臺,放大膽子,慢慢湊近了“照妖鏡”,朝里面張望。鏡子里面除了我自己惶恐的稚臉,還有家養(yǎng)的老貓在門口灶臺上蜷縮著睡覺,什么也沒有。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但不知怎么有些失望,于是干脆將“照妖鏡”取下翻轉著賞玩,認出它就是平時我用來反射陽光的圓鏡子,不過周邊拿藍布縫了起來。這時正是午后,陽光從天窗里透射過來,我翻轉鏡子時不小心將太陽光反射了出去,倏地一晃,嚇了老貓一跳。老貓睜開瞇縫的睡眼,耳朵警覺地豎了起來,但當發(fā)現僅是太陽光那玩意,又恢復了常態(tài),兀自享受午后的余暇。
到了晚上,我問外婆為什么“照妖鏡”里看不見鬼怪和長毛?外婆知道我爬上去探了究竟,并沒有責怪,只是很肯定地說:“你是看不見的,有了這面鏡子,長毛們哪敢來!”那個年代,大家都在群情激昂地破除“四舊”和迷信,外婆的執(zhí)迷讓我傷心。
當我跟隨母親即將坐船離開河湘橋,去到千里之遙的巴山蜀水,臨行前的一剎那,透過臨街的軒窗回望,“照妖鏡”依然掛在老地方,反射著清晨的微光。外公面無表情地坐著,外婆簌簌的淚眼,在昏黃的煤油燈下閃爍。他們的影子投在墻上,龐大而虛無。我裝做無所謂的樣子,踟躇著走向碼頭。我知道此去也許再也見不著年邁的外婆,也會割斷我與河湘橋的唯一聯(lián)系,從此故鄉(xiāng)不具有任何真實意義,只是個象征,感懷時掛在口頭或是匍匐在文字里。我的淚水在心里落下,像秋日河邊繽紛的槐樹葉,飄忽著落向河面。母親沒有注意到我少年的傷感,催促著別誤了客船。
河水悠悠,它帶走了我的童年,也帶走了白發(fā)蒼蒼的外公、外婆。外婆走后的第二年,在風雨中飄搖了幾十載的老屋轟然倒塌,“照妖鏡”連同閣樓以及在河湘橋發(fā)生的故事,一起傾覆在了瓦礫的廢墟中。
選自《太白文學》2006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