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干了!這鬼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呆了……
我把請調(diào)報告往主席辦公桌上一摔就開嚷。無意間與上司的眼睛聯(lián)上線。他眼睛瞪得溜圓,就像在審視外星人似的。旋即,冷冷地飄出一句,為什么?
為什么?這個疑問像把冰冷的解剖刀向我刺來,我打了個冷戰(zhàn)。我搪塞說,別問我為什么,你放我走我就感恩不盡了。
可他還頑固地堅持問為什么?
為什么?我能說嗎?我是很想說啊。那滿肚子憋著的話已經(jīng)快把人憋瘋了。但是我不能說啊。調(diào)我來這里的就是主席他。有些話我只能讓它存放在肚子里,發(fā)霉變質(zhì)即使生蛆我也不能像倒垃圾那樣向外倒!
好半天,主席張著嘴吐絲似的吐出了一句:
你……你是不是去看看心理醫(yī)生,我看你小子主機程序出了問題!
沒轍了。我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向主席鞠了一躬,懇切地說:
請您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吧……
一切是那樣清晰。
記得兩年前那天上午——我剛調(diào)到縣文聯(lián)工作那天上午,陽光十分明媚,明媚得讓人心花怒放。終于踏進了向往以久的文聯(lián),心不禁怦怦直跳。我跟在主席后面,走進一個走廊。走廊里光線雖然有些暗,但一切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白色的墻發(fā)出幽暗的青光柔柔的;門是木質(zhì)的,深黃色刻有山水花紋和花鳥圖案,像鑲嵌在墻里面的一排畫,古色古香的;地板磚像被牛犢舔過似的,光滑得讓我有如履薄冰之感。
主席推開一扇門說,今后你就在這兒辦公了。驀地,周身涌出一股熱血流遍我全身。老實說,進走廊時就已經(jīng)像步入歷史悠久的博物館了,推開這扇門則仿佛跨進了現(xiàn)代文明世界,整個房間,完全沐浴在陽光下,亮堂堂的。辦公室里的設(shè)備,是我從前在畫報里才能欣賞到的:寬大的寫字臺、嶄新的電腦、打印機、復印機以及飲水機、高檔卷宗柜等等,全都華麗而清爽。
這完全是我在鄉(xiāng)下小學教書時做夢都夢不到的另外一個世界。
主席走了,沒說幾句就像有什么人在追趕著他似的走了。當辦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人時,我欣喜若狂,激動得發(fā)抖,毫無顧忌地在屋里跺腳轉(zhuǎn)圈兒,最后還在地板上打了個滾兒……
就這樣,我成了縣文聯(lián)一名專職創(chuàng)作員兼編輯。
靜???0點了,辦公室里一個人影未見,一點兒聲音沒有,四周一片靜寂。靜,靜得死氣沉沉,靜得突兀森郁,靜得讓人心里直發(fā)虛。陽光照進來,鍍得那些器具明晃晃的,才讓人感到一絲生活的氣息。
但星期一除外。每到星期一,辦公室突然間就會從靜寂闖進喧囂,像誰在鍋底加了柴水一下煮沸了似的。這天,是文聯(lián)規(guī)定的上班點卯時間。其實,大家也不過就是看看報翻翻雜志喝茶閑聊,你說東他扯西胡言亂語收場。
我覺得生活不該這樣。俗話說干什么吆喝什么,做什么事得盡心盡力。教書的得教好書不能誤人子弟;當企業(yè)家的就得生產(chǎn)優(yōu)質(zhì)產(chǎn)品;就是當個司機也要把好方向盤吧,否則會把車開翻到溝里。而當作家、編輯的,沒有作品,編不出好刊物那就是混。混,就是浪費生命糟蹋社會資源糊弄讀者。一個大活人總得找點有意義的事做吧,要不就成了行尸走肉。
那天,我進了對面辦公室找小馬。小馬屬于新新人類,喜歡身著奇裝異服短頭發(fā)染色還向上翹起。有次我見他拿著個省刊的信封眼圈兒有點紅,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果然,沒過多久,就像瞬間暴發(fā)了海嘯,小馬罵開了。他先罵省刊編輯狗鼻子插蔥裝象后罵文學界沒好人都他媽的臭狗屎!
我笑著問小馬,我們收到有稿件嗎?我想看看。這次小馬沒開罵,只奇怪地盯著我。旁邊的老畢申君也用異樣的眼神瞟著我,好像我根本不該問或不配問。我怔住了,一下子手腳無措起來??尚●R卻慢悠悠地“噼啪”一聲打開一個卷宗柜。天哪,里面堆滿了稿件,全都沒拆封!那明顯不是一兩天而是經(jīng)年積累的結(jié)果。我還敢看還能看嗎我?
我逃跑了。落荒而逃。
過后,我發(fā)現(xiàn)老畢小馬和申君好像根本沒事一樣……奇怪,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熱情幾乎與文學無關(guān)。收到自由來稿,往柜里一丟就了事。那本那刊上所發(fā)的,不是他們自己的就是熟人常客的。有專程送稿件來的,他們也不看,往桌子上一放就和你侃大山。有次一位送稿的作者的屁股連冷板凳都沒沾熱就被他們冷漠地擠走了。作者前腳剛跨出門,小馬就牢騷開了,媽X,鐵公雞還想上稿,做狗日的美夢去吧!
申君在一旁朝小馬伸出拇指,嘻嘻一笑說,你小子讓我刮目相看了……
據(jù)說老畢現(xiàn)在的妻子是個比他小二十多歲的漂亮女人,可這個家伙還不滿足,一有獵艷機會絕不手軟,因此情人外遇多得很,這還不夠,平時還專愛挑肉麻的房中術(shù)胡咧咧,因此獲得“性博士”的外號;看似有點嘻皮士風度的小馬,其實是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寫的詩多發(fā)表在自己編的內(nèi)刊上,于是有“假詩人”雅號;“包打聽”申君看似老誠厚道,可特愛講一些無聊的“趣聞”。
不知怎么的,近來我有點神經(jīng)兮兮的,總覺得別人看我的眼神有點兒怪。
自從那次要稿件看以后,每當我打開辦公室門,對面辦公室立刻鴉雀無聲了,接著是一陣慌亂一陣張望一陣莫名其妙地嘀咕。弄得我心里也犯嘀咕:我怎么了?
說來也巧,我在誰也想不到的地方終于撥開迷霧弄明白了事情原委。
那天,我正在蹲廁所,無意間聽見老畢說,包打聽,你知道天狼是怎么進文聯(lián)的嗎?
申君趕緊說,別人未必知道可我是誰也瞞不過的,時下講究花錢買官,那小子給主席送了這個數(shù)!別看他人小鬼大野心大著呢!提防著他狗日的沒錯。
老畢卻不屑一顧地說,你那是盜版,我這才是正版,據(jù)說那小子表姐是主席的小情人,哈哈哈,我有內(nèi)線,錯不了……
當時我腦袋“嗡”地一下像挨了一悶棍。這些家伙怎么這么無恥?怎么能憑空捏造亂埋汰人?我憤怒到極點,真想馬上沖出去一人給他一拳??墒俏胰套×恕N乙粋€初來乍到的,地皮都沒踩熱,有啥資本去跟他們斗?
初到一個環(huán)境,誰都想多交些朋友。我也很想找些素質(zhì)高的朋友多交流交流。可是,找誰呢?和申君老畢,完全沒有共同語言,不同道豈能同語;與我同室的汪東出差未歸,另一位關(guān)潔女士就更不敢妄想了。主席曾交待過,說關(guān)潔和汪東是文聯(lián)的臺柱子,汪東的詩很有名氣,關(guān)潔的劇本在省上拿過大獎,是縣藝術(shù)界兩大“霸主”似人物。
從此我不再奢望和什么人交流。要知道,交流的前題是信任。沒有信任,何談交流?我把自己封閉起來,努力培養(yǎng)自己的函養(yǎng)和適應(yīng)能力,試著把心里的苦惱和煩悶轉(zhuǎn)移到對孩子們的思念和牽掛上去……
我怎么能忘了我鄉(xiāng)下的孩子們呢?
我此前任教的那所鄉(xiāng)間小學,設(shè)在大山深處的半山腰上,吃的用的一般不愁,唯獨缺水,滴水如血貴如油,每一滴水都得鄉(xiāng)民自己跑五里山路去山下背回來。每逢干旱季節(jié),大人孩子不要說洗澡擦身子,連臉都沒法洗。
去之前,縣教育局給我開介紹信的同志特意友善地對我說,你去的那地方嚴重缺水,多帶些礦泉水去留著用吧。聽了這話,上車前,我趕緊搬了五箱農(nóng)夫山泉帶上山。
沒想到,第一堂課就上得十分艱辛!剛喝完一瓶礦泉水沒說幾句話,就覺得嗓子發(fā)癢像貓在抓。我忍著,心想不能輕易離開課堂。再說,那幾箱礦泉水我要細水長流儲備著慢慢用。日子還長著呢。
誰料,嗓子不爭氣,繼續(xù)折磨我,才過了一陣嗓音就快成娘娘腔了。我局促不安。就在這時,一個小女孩從書包里拿出個小藥瓶似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走到我面前,嗡聲嗡氣地說,老師喝口水吧,媽媽說不喝水渴壞了要生病的。
那一刻,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還想什么呢,我趕緊回到我狹窄的小屋里搬出一箱礦泉水分給孩子們。每人一瓶。孩子們興奮得眼睛放光,但是孩子們只是用貪婪的眼睛欣賞用手摸摸各人手中那瓶透亮的礦泉水瓶。
我說,那是喝的不是看的,渴了就喝吧。同學們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相互交流了一陣,還是不喝。
我又說,同學們喝吧,喝完了我這兒還有。
老師,我可以帶回家給媽媽喝嗎?還是那個小女孩在問。
我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鼻子也酸酸的。我趕緊轉(zhuǎn)過身去裝做擦本來就很干凈的黑板。
沒想到奇跡發(fā)生了——幾瓶礦泉水瓶像連接出了一條透明管道,水便源源不斷地流進我的水缸里——學生娃每天就用那只礦泉水瓶為我?guī)Щ厮?,年齡大些的學生干脆用塑料小桶或小木桶拎來水……就這樣,我任教三年,一點兒都沒嘗到過缺水的滋味。
上班了。同事們一就位就亂哄哄鬧麻的。其實大家都無事可做,可又都裝做忙得不可開交。一期四不像雜志出來,大家就嘻嘻哈哈地忙活幾天,裝信封寫地址,什么北京海南某某雜志什么什么人收。自己編的雜志自己都不瞄一眼還指望別人看嗎?即便如此,你還只能裝腔作勢地繼續(xù)做這無聊的工作。
那天裝完信封,我坐在辦公室準備寫點兒什么,突然門被推開了。我以為來人是送稿件的作者,心里一陣高興。然而,那人小心翼翼探進腦袋四下里瞄瞄后就問,你是新來的天狼吧?
我說是,您是?
卑人談偉,談天說地的談,雄偉壯麗的偉。我是寫小說的,我的小說在川西小有名氣,請多多指教。說完就在包里摸摸索索。我以為他是摸稿件,不料卻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哇噻!頭銜不少呢,省什么會會員市什么理事,名片上排了好幾排。
好好好。我也學得有些圓滑事故了,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心虛地四下瞄了瞄,接著就口若懸河地談起了文學形勢身體寫作什么的,一會兒鼠標就點到了另一個程序上。
他說你是人才在文聯(lián)能掙幾個臭錢?我交你這個朋友。你馬上寫個簡歷給我,有家外企讓我為他們找個筆桿子。我看你行,別的不說我保你每月拿3000塊……
說真話,我很意外也很感激,這可能是封閉自己后渴望與人接觸的心理作祟吧。像這種唐突淺薄的話,我竟然沒聽出來還傻乎乎的信以為真。若不是小馬泄露天機,我仍然被蒙在鼓里。
翌日早上,小馬像顆流星樣忽悠一下竄到我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就聊談偉。他一邊吸煙一邊打哈哈說,自打你進了文聯(lián),狗日的就像縮頭烏龜再也不露頭了,這龜兒子昨天來找你一定有貓膩。沒貓膩他狗日的不來。過去他請我喝茶是為了上稿,請主席吃飯請汪東玩小姐是為了調(diào)動。這小子鬼點子多,是個無利不起早的貨色!
我不以為然,說,談偉人不錯很講義氣很有人情味。小馬一聽就很不屑,哼,那是表面文章,其實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我笑著說他心挺好的,還推薦我去外企工作呢。
媽X,果然不出我所料!小馬突然喊了一嗓子,隨著喊聲“嚯”地一下站起,把煙蒂朝地上一摔劈頭蓋臉就朝我開火,你腦子缺根弦還是灌水了,他狗日的使的是調(diào)虎離山計你知道不知道!他早就對你這個位置垂涎三尺了!他恨死你了你他媽的還蒙在鼓里!他聲稱是你奪了他的位置并發(fā)誓非把你搞臭趕出文聯(lián)不可!人家都把你賣了你還在幫著數(shù)錢!你真他媽的傻帽!
小馬很激動,可我很平靜。老實說,盡管小馬這樣抨擊談偉,但我對談偉并沒產(chǎn)生懷疑,相反對小馬卻有些戒備。我認為小馬的激動不是為我而是另有所謀。但不幸的是小馬言中了。
當天下午,主席找我談話,問我是不是想跳槽離開文聯(lián)?
我就像突然挨了一棒。我慌了神,趕緊解釋說,沒有沒有……不是不是……
主席笑著說,什么沒有不是,簡歷都給人家了還說沒有?
老天爺,事情搞到這種地步我真的沒想到。談偉當時是讓我寫一份簡歷給他,可我沒寫。我再糊涂傻帽,也不會第一次見面就寫簡歷給人。也許該我倒霉,當時正巧桌子上放著份過去的簡歷材料,他死磨硬纏拿走了,沒料到竟然成了“犯罪”證據(jù)。
我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辯。這算什么事?就像一幕鬧劇,弄得我啼笑皆非心灰意冷。
對面辦公室又嚷嚷開了,說次日要到蝴蝶泉去耍兩天。
面包車以每小時30公里的速度在山區(qū)的公路上飛馳。
無事可做的人們聚在一起能干什么呢?無聊的人們把無聊的空間變成了“黃段子”競技場。平時一貫生活嚴謹顯得雍容華貴的婦人嬌小姐們,聽了這些渾活,不但不動怒反而樂不可支。但關(guān)潔除外。關(guān)潔坐在前排,始終保持一種姿態(tài),頭向窗外凝神觀望,不說不笑就像個定了格的冰美人。
大理的風景算得上秀麗和獨特。大理街上的東西也具有迷人的特色。大理石是大理的特產(chǎn),大理石做的方磚、壁面、煙缸、茶具、首飾令人眼花繚亂;還有色彩鮮艷的少數(shù)民族的服裝像彩蝶一樣在你眼前翩翩起舞;閃耀銀光的銀制裝飾品五花八門,銀項鏈、銀耳環(huán)、銀手鐲、銀腳鏈、銀鎖銀龍、銀龜銀麒麟銀得叮咚亂響。
在這里,最活躍的是往日拿腔做調(diào)雍容華貴的婦人嬌小姐們。她們不厭其煩地剝?nèi)デг僭邫n麗服,換上白族彝族苗族各式服裝,對著照相機嘰嘰喳喳叫個不休:來一張,再照一張。
一款白族用的挎包死死拉住我的眼球??姘鞘止ぜ徔椨∪酒罚伾鳟惒⒄秤懈鞣N少數(shù)民族舞蹈的布貼畫,很美很雅很適合孩子們做書包用。我摸了摸了錢包,還有200多塊,下半個月的生活費。常言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錢包一癟,哪還有底氣?于是,我圍著白族挎包反復折騰了幾次都難以抉擇。正在攤前徘徊猶豫間,突然聽人親切地問道:
天狼,你是不是想買挎包?
是誰呢?這聲音聽起來好像100年前就熟悉了?;仡^一看,啊,竟然是她——那個目中無人的“冰美人”關(guān)潔。
信不信由你,進到文聯(lián),最讓我揣磨不透的就是這位“冰美人”。她總是理性超凡,常擺著不可侵犯的架式,獨來獨往像個天外來客。有次討論她的劇本,大家七嘴八舌搶著發(fā)言,輪到她,卻只有三句話:你說的或許有道理,但也未必,我保留自己的意見。當時我心里暗想,關(guān)潔啊關(guān)潔你可真是個人精。
關(guān)潔長得俊俏,屬君子好逑的那種,但桃花般的臉上時常冷漠著。記得在一個明月高懸的夜里,無聊的我踟躕在街上。遠遠見她和一位帥哥糾扯在一起,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為什么拉扯。最后只聽到一記耳光聲,很響。響得我腦里當即涌出六個字:冰美人惹不得。
真的太感意外了!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她怎么能一眼就盯到我。就算盯著我了,按她的性格,也未必有搭話的必要啊。我惶恐不安了。白天鵝有與丑小鴨接觸的必要嗎?
由于沒有心理準備,當時,我尷尬極了。她卻笑了,白天鵝般極其難得地輕輕笑了一下,轉(zhuǎn)身對攤主說,大姐,這挎包做書包用可以不?
咦,神了。她怎么知道我要買書包送給學生?
攤主說,要得要得,這位老板就是說給學生做書包用的。
她笑笑說,他可不是什么老板,是個窮教書匠,說個實價多少錢一個?
攤主說,剛剛說好的,原價15元,便宜賣他10元,少了沒說頭。
她看也不看我又像似在問我,30個夠嗎?
我不知所措,順口答道,22個就夠了。
她對攤主說,大姐就要22個吧,5個粉紅色6 個淡黃色,5個深藍6個棕色的,做買賣圖個吉利給你湊個整數(shù)200元吧。他是教書的,難得想著學生,你就成全他的美意行嗎?
攤主說,要得要得,你說的話我愛聽,200就200。
然后關(guān)潔一件一件地挑選,接下來又幫著攤主打包扎捆,像似她自己在做生意而不是那位攤主大姐。平時心高氣傲的小姐怎么一下子平易近人了?我受寵若驚。正準備掏錢,她卻推了我一把,低聲說:
留著你的吧,這份禮算我一份,到時候下鄉(xiāng)別忘了叫我。
旅游回來的第二天早上,正是星期一。我剛到辦公室,只聽“嘭”地一聲門被踢開了。接著進來一位右手拎著黑色公文包左手拎著個塑料袋的人,身材不算魁梧卻也還說得過去,五十上下的年紀,皮膚微白臉色紅潤,兩道濃眉很突出像兩只蠶繭橫臥在眼睛上面,而嘴唇向下緊抿著。他把塑料袋往桌上重重一摔,說,媽X,累死老子了。隨后瞟了我一眼,不屑地問,你是天狼吧……
我琢磨,這位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詩人汪東了。忙起身說,汪主任你辛苦了。哪知他卻說,啥子雞巴主任喲,少來這一套,叫老師,今后就叫老師。
不一會兒,主席過來了,對汪東道了辛苦說了些官話套話。汪東卻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邊和別人說話,邊指著桌上塑料袋說,這是省作協(xié)主席出的書,點名給你的。主席喜上眉梢,拿出一本立即饒有興致地翻。還沒翻兩頁,就聽汪東在一旁嚷,屁球得很,有文化的哪個看嘛?賣不掉的書送人把老子累慘了。
正看得起勁的主席一下子尷尬了。我慶幸自己沒有搶先睹書,不然也成了個沒文化的人。尷尬的主席走前留下一句話,周五晚上師范學校請你們二位講詩歌小說創(chuàng)作,請二位辛苦一下。
主席剛剛出門,大詩人汪東就說,老外,狗日的就知道瞎指揮,有本事你自己上臺講嘛!
我當時為主席感到悲哀感到憤憤然。悲哀他怎么不懂文學?不懂就學嘛,就算是外行領(lǐng)導內(nèi)行,也犯不著吃冷言受這種窩囊氣。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更是讓我目瞪口呆。
下午不到4點,來了一位神秘的女作者,冷不丁一看很像“冰美人”關(guān)潔。細一端詳,發(fā)現(xiàn)不如關(guān)潔漂亮受看。她吞吞吐吐,很不好意思,最終還是把稿件遞給了我,并用憂郁的眼神盯著我,那樣子讓人想起猶抱琵琶半遮面那句詞兒。
她說,我走了你再看好嗎?只準你一個人看,我頭一回寫東西寫得不好,不過……不過這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你千萬別笑話我瞧不起我,你得保證……
正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大詩人汪東進來了,進門就冒了一句,哈,我說屋里頭咋個這么亮,原來有個靚姐!
女作者很驚惶,臉“唰”一下紅了。她禮貌地對汪東說了聲謝謝,然后就起身輕盈盈地向外走。汪東的眼睛,則像個跟蹤器樣穩(wěn)穩(wěn)地盯著她,一直目送她出了門,才猝然問我,媽X,我一來她就走,你倆麻鲊鲊地在搞啥子名堂?
我慌了。情急之下,忘了對方說的只準我一人看的保證,趕緊把稿件推到他面前解釋說,我和她也是初次見面,根本不曉得她是誰,她是來送稿件的。
奇了,汪東接過稿子立即就看了起來。突然,靜悄悄的辦公室被汪東拍得噼啪亂響。我嚇了一跳,問,汪……汪老師什么事?
他說,奇聞奇聞,簡直就是拍案驚奇!媽X,想當官想瘋了,竟逼著未婚妻和當官的跳舞上床。世界上真有這等奇聞!
我瞥一眼稿件,糟糕!是剛才女作者送來的那份稿子,女作者聲明只準我看還囑咐不能笑話她。這可如何是好?不行,這有關(guān)個人隱私不能外傳。于是趕緊說,作者說明過這是她親身經(jīng)歷請不要外傳更不要笑話她……
大詩人“哧哧”一聲臉上就擰出一種笑,那種壞笑。他說啥子不要笑話她喲,不傳她寫成小說做啥子嘛?你曉得啥子叫身體寫作?老子要找她真資格的吹一下。寫的稀孬,老子要是親自修改一下,這篇作品一定能轟動,讓她一舉成名,她該好好謝老子!
我的心往下一沉,完了!這可是貓玩老鼠的游戲……
大詩人汪東正在興頭上,又一位作者冒冒失失進了門。一身鄉(xiāng)村干部打扮,拿著個大信封,畢恭畢敬地走到汪東面前,說你是汪老師吧,我久慕老師大名,學著寫了幾首詩請汪老師賜教。
汪東歪歪頭只瞥一眼作者,也不接稿就提高嗓門與作者對了一番話。
汪東說,《全唐詩》你讀了幾遍?作者說因為工作太忙只讀了一大半……
汪東說,《全唐詩》都沒讀完寫啥子詩?詩是那么好寫的嗎!
本來作者就很拘謹,聽到這話就像讓人拿刀刮了臉,但仍強作笑臉說,我……我……
我啥子我?;厝グ选度圃姟纷x十遍然后再寫!
我大吃一驚!老天爺!這就是被稱為“靈魂工程師”的詩人?憑什么這樣對待作者?連做人的基本常識都沒有。
嗬,今天真多事兒。我心里正鬧騰琢磨心事,又有人進門了。
汪老師,不才新近完成一個劇本,想請名家點石成金……
不卑不亢的語氣,一聽就知道是關(guān)潔。這個時候她來湊什么熱鬧?從大理回來兩天,我倆還沒照過面。很想對她說聲謝謝,又覺得俗氣,也沒機會。此刻心里正煩,懶得說話,干脆埋頭鼓搗新學會的電腦。
關(guān)潔的光臨不知觸到了汪東哪根神經(jīng),讓詩人立即亢奮起來,匕首般的舌頭變成怪味胡豆酸拉叭嘰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還好,關(guān)潔好像沒怎么在意,她關(guān)心起剛才那位女作者來。這正中汪東下懷。他嘻皮笑臉地把女作者寫的小說情節(jié)添油加醋地發(fā)揮了一遍,最后問,你認識她?
關(guān)潔只“哼”了一聲說,飛蛾投火自作孳,到頭來只送了卿卿性命。
說完,關(guān)潔不等汪東說什么,夾著劇本就輕盈盈地走了。我偷眼兒瞄了一下大詩人,真想笑,但只能在心里偷著笑。我琢磨關(guān)潔請他“點石成金”只是借口,其實是為探聽女作者虛實而來的??磥硗魱|被關(guān)潔耍了。
晚上我喝醉了。真的。
這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喝醉,第一次發(fā)瘋。真過癮!真痛快!
燒烤城里熱鬧異常。燈火像鬼眨眼,煙霧彌漫得讓人頭暈?zāi)垦!Yu唱的盡展歌喉,劃拳的大聲嚷嚷,喝酒的玩命往肚子里灌,你來我往鬧翻天。這場合我一見就頭暈,要不是汪東像下命令似的拉我來,打死我也不來。先到的幾位早已占好位置,老遠就招手。剛剛坐下,汪東就聲明,今天老子不喝酒。
于是就有人嚷嚷,怎么把這么重要的事給忘了,汪老師沒有美女滴酒不沾。談偉快去找個漂亮妞來。汪東說,狗日的,慢來,我先介紹我的學生天狼,新調(diào)創(chuàng)評室的。滿桌子人馬上滿臉皮笑肉不笑,吐出一些言不由衷的話。我傻乎乎地站著,伸出手輪番跟人握手,除了談偉。
前面說過,談偉,我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但其他人我還沒領(lǐng)教過。老實說,開始大家詢問汪東此次重慶、武漢、黃山之行的新聞和趣事倒也沒出格。借著酒興,突然有人問起談偉調(diào)文聯(lián)的事。話題來了個急轉(zhuǎn)彎,矛頭直指汪東。
汪東是什么人,他的舌頭似匕首只能黑著臉刮別人別人豈能刮他那是太歲頭上動土。于是他黑著臉說你們對老子吼啥子吼!調(diào)這個調(diào)那個我又不是主席我有這個權(quán)嗎?現(xiàn)在是外行領(lǐng)導內(nèi)行瞎指揮,老子有啥子辦法?
聽到這話我心里就不舒服了,難道我進文聯(lián)是外行領(lǐng)導的結(jié)果!其實細一琢磨汪東的話里有話潛伏著殺機——我不是主席,沒權(quán);反過來就是,我當上主席,有權(quán),一切好辦。
果然,像炮兵陣地調(diào)整方位,排排重炮對準目標集中火力了。有人嚷干脆我們幾個再次聯(lián)手把他媽的主席轟下臺算球!
又有人說,說得撇脫,你有過硬的鋼鞭材料嗎?你當是轟研究會會長那么簡單!球!
說到轟研究會長我也曾聽說過,可能就是這幾位仁兄,趁研究會老會長生病往院,他們私下串聯(lián)聯(lián)合開會做出決定,把病中的老會長掀下臺讓詩人汪東坐了那把交椅??礃铀麄兺鏉撐挥螒蛲娉鰳啡ち恕?
老子有王牌甩出去管保他灰溜溜滾球……
那位接著說,他年輕時候道德敗壞耍了十多個女人還受過處分。他死不悔改,當官后依然進舞廳洗桑拿可能還嫖過娼……
說是世界真奇妙不見不知道。誰會想到一個堂堂文聯(lián)主席在燒烤城里卻成了“詩人”“作家”們眾矢之的被打得稀里嘩啦。我奇怪這些“名人”怎么就在這一點上取得完全一致眾口一詞。
真無聊!我有點同情主席了。
我想轉(zhuǎn)移一下他們的話題,就拿起一瓶啤酒學著電視里喝酒的架式站了起來,說,來,哥們光說不練不是真把式,來,干了這瓶!我一仰脖一瓶啤酒就底朝上了。誰知這一來,引火燒身了。接著,又干了幾瓶,最后只覺得頭暈?zāi)垦L旎璧匕等俗冃?,身不由己地鉆在桌子下面去了。
我對這份工作越來越厭惡了,但還沒到立馬走人的程度。在某些人看來,文聯(lián)是作家詩人文化人成堆的地方,工作清閑自在,令人羨慕,平靜的港灣。記得當初到縣里辦手續(xù)時小田就用羨慕的口氣和我講,縣文聯(lián)是個世外桃源,那里文化人多,你到那里受到熏陶也會變得更有修養(yǎng)更有文化前途無量。可現(xiàn)在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掉進了染缸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兒。真的。
為什么?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心里堵得慌,就像清靜慣了突然闖進鬧市感到不適應(yīng)。經(jīng)過師范學校那場鬧劇,我真正下決心立馬走人,一刻也不想呆了。
遲到的師范學校文學講座推遲了兩天進行。原因是學校領(lǐng)導認為此次講座很重要,要精心策劃認真組織。果不其然,一個原本是文學青年學生組織的普通課外活動升了級。由普通教室改為教研廳,主持人改為校領(lǐng)導。最刺眼的是還貼出了海報,海報上赫然寫道:
特聘著名詩人省作協(xié)會員縣創(chuàng)評室主任汪東、著名小說家縣創(chuàng)評室專職創(chuàng)作員天狼光臨本校講座……
老天爺,一見到這海報我像被電擊了一樣蹦了一下。我曾見過汪東的名片上打著著名詩人的頭銜,何時我也成了小說家還著名?這名頭把我震暈了,以至于校領(lǐng)導開頭講話說些什么我都沒聽清,然后就見汪東晃晃悠悠地站到講臺上。
沒料到,汪東再次出口不凡,讓滿座皆驚。
說真的,沒來之前我是精心備了課的。什么是小說?怎樣寫小說?盡我所知背得滾瓜爛熟。殊不知被海報一沖沖得無影無蹤找不到感覺了。我想強迫自己鎮(zhèn)定,找回感覺最好的辦法是聽汪東講或許能使自己清醒。
可他一張嘴我更驚慌失措更惶惶然了。
他站在講臺上,樣子很嚴肅,像相聲演員一聲不吭地四下張望了一陣,靜場半刻才開尊口,你們認識我嗎?……我就是詩人汪東。接著繞口令似的說,汪東就是詩人詩人就是汪東汪東就是我……
“著名”詩人的繞口令把在場的人弄糊涂了,會場靜悄悄的,沒有反應(yīng)。他又繼續(xù)說,咋個,不歡迎嗦?
這時場上響起稀稀啦啦的掌聲。那掌聲聽來有點兒別扭,像似在拍桌子而不是巴掌。汪東接下來的話,使整個會場變成了一鍋粥。
他說真正的詩人沒幾個,中國滿打滿算就一個半詩人,徐志摩算一個,魯迅的“甘為孺子牛”這半句像詩就算半個詩人,其他的都不算詩……中國的詩稀爛,我從來不看,我建議大家也不要看,要看就看外國的……
他的話音剛一落地,坐在會場后面的一個小男生立刻站了起來大聲質(zhì)問,請問汪老師,你的詩我們要不要看呢?
接著又有同學七嘴八舌地嚷嚷,你也是中國詩人,你講的課我們要不要聽呢?
信不信由你。登時,會場噼里啪啦一陣響,到場的一百多人忽啦啦立馬走了一大半。
一場嚴肅的講座就這樣變成了一場鬧劇。
也是出奇,在鬧哄哄的氣氛中,我的頭腦卻格外清醒。什么“著名”詩人,簡直就是垃圾中的垃圾。和這種“垃圾”混在一起,呆久了自己不發(fā)霉變質(zhì)朽爛才怪。我怕!我不干??!我寧愿沒文化守著麥田過日子也不愿和這類所謂的文化人呆在一起。
當晚我就寫了請調(diào)報告,第二天一早毫不猶豫地敲響了主席辦公室的門……
可是,請調(diào)報告交了幾天了一直沒有下文,主席見到我就像根本沒那回事兒一樣。
辦公室的電話一上午響了幾次,汪東接了幾次都沒人講話。接近中午,電話又響了,汪東說,你接,看是哪個龜兒?我接了,剛問了聲請問你找哪位,電話里就傳來一個熟悉的女音:
“你聽著別出聲,晚上8點在公園門前見不見不散?!比缓蟆芭尽币宦暎娫拻炝?,我才反應(yīng)過來是關(guān)潔。我仍拿著電話假裝喂喂叫著。汪東可能沒聽到什么,跟著罵了聲神經(jīng)病。
一下午,我都像熱鍋上的螞蟻樣,一刻也不安生。心里沒底,我想象不出關(guān)潔找我的真正原因。
晚上8點,我準時到了公園門口,卻左顧右盼不見關(guān)潔的人影。猶豫間瞥見對面街上有人在向我招手。仔細一看,正是關(guān)潔。
見面后她說,散散步好嗎?話音一落,又像猜透我不會反對似的,自顧前行。我心想,反正我們是同事,光明磊落,走就走,怕啥?穿過燈火燦爛的大街,過了密云橋,順著金沙江畔,我們向郊外走去。
可一路上,我們只是一前一后地走,一句話都沒說。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回答她的各種提問,可她像個傲慢的公主直視前方只是散步什么也不問。我則像個跟班隨從尾隨其后,心里叮咚打鼓。這算什么?
關(guān)潔終于放慢了腳步,我跟上去與她并肩同行。她看了我一眼后說,天狼,你知道我為什么約你出來嗎?
我說這正是我要問你的話,你怎么問我?
她沒有正面回答,卻低吟起《離騷》來:“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今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求索?!?
接著她又說,如果我的判斷能力沒出錯的話,你的處境、心情與我一樣苦不堪言,所以我想把《離騷》獻給你最恰當不過了……
受寵若驚?。〔贿^,有點兒匪夷所思呀!
她說,非也,難道……難道我只是個徒有虛名的戲劇家,就不食人間煙火不是女人了? 說完把頭慢慢地低了下去。
這一瞬間的低頭,使我驟想起徐志摩的那句名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眼前的關(guān)潔也是那么的楚楚動人嫵媚嬌羞……
這瞬間的發(fā)現(xiàn)讓我心里火燒火燎的。我不知道怎么表達,我成了茶壺里的餃子。
過了一會兒,關(guān)潔又緩緩說,匪夷所思?或許你覺得我不可思議吧,或許你認為我傲慢、狂妄、自高自大、目中無人、是冷血動物,看不起我是吧?
我趕緊說,此話從何談起。可她擺擺手說,其實你用不著解釋,你不了解我,認為我很冷漠。其實這是沒辦法的辦法,我就像舞臺上的角兒——是假扮的?;蛟S你會問,為什么要假扮偽裝呢,多虛偽呀?其實這就是我的隱痛。不偽裝行嗎?上當受騙被侮辱的都是我們女性。
我更糊涂了,扇人耳光拒人千里之外的關(guān)潔為什么要假扮偽裝呢?有這個必要嗎?女性怎么了?如今可是陰盛陽衰的時代啊。
我正這么糊里糊涂地想著,她又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樣,說,這沒什么稀奇的,其實人都在偽裝,就像有些動物,隨著環(huán)境變化而改變身上的顏色,一是防備被攻擊,二是方便攻擊,這是生存的必要。不過現(xiàn)代人聰明,把偽裝變了新名詞叫包裝。這只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nèi)罷了。不信你看假煙、假酒、假藥、假名牌就連有些干部,名流,這家那長的,也是自己包裝起來的。經(jīng)過包裝或許你看不出真假,不過那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就說有些人吧,別看他把自己包裝成正人君子,但骨子里還是男盜女娼……
哇,厲害!是什么引發(fā)她這番高深的奇思妙想?我還沒開口她又說話了,我知道你是寫小說的,寫小說講究追問個為什么。那好,我愿意現(xiàn)身說法叫你無話可說,但你不能笑話我喲。
于是她講了下面的現(xiàn)身說法。
她說我初到文聯(lián)吧,人們稱我為乖女,什么叫乖女?就是愛說,愛笑,愛玩,愛吃零食,愛和別人瞎摻合。我自以為我人年輕,大家都是關(guān)心愛護我,把我看成孩子,后來證明我錯了。當時汪東就是其中最關(guān)心我的一個,動不動就到我辦公室串門聊天,有時還帶些我喜歡吃的零食,說是慰勞我這乖女。因為他年長又是有名的詩人,我很尊重他,就像尊敬長輩那樣敬重他,時間一長吧,大色狼的尾巴就露了出來,最終我和他鬧翻了……
人們吧,往往把粗魯、猥瑣、庸俗和野蠻行為貶之為沒文化,其實只要你認真看看,現(xiàn)在有些所謂有文化的人其實更齷齪,更俗不可耐!他們受過高等教育,應(yīng)該有修養(yǎng)吧。可這些人往往仗著頭頂上的光環(huán),仗著身分地位,不開口便罷,一開口就是黃段子,兩只眼睛賊溜溜地瞟著你,簡直就是在拿嘴巴和眼睛奸淫人!給他們定個性騷擾罪一點不過分!接著她又說。
我說或許這就叫君子動口不動手吧,文化人怎敢來真格的……
錯。你大錯特錯了!她低著的頭突然揚了起來,說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以為我是小題大做吧,不,那些“文化人”,我給他們加引號,他們就像公園里的猴子玩房事——不避觀眾。
我連連搖頭。我覺得關(guān)潔在這方面過于敏感了,不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就是想象力太豐富有點兒杯弓蛇影了……
她很不服氣,說,你不信是不是?你以為我在虛構(gòu)故事?好吧,現(xiàn)在就讓你見識一下黃河的真面目。
接著她說,最近你看《南方周末》沒有?那上面登了一篇文章,是揭露一位導演玩弄女演員的報道。他糟蹋女性時毫不避嫌,還要請人在一旁觀光。我想問你,一位大名鼎鼎的導演算不算文化人?那么,你猜他在玩弄女性時的心態(tài)是什么?
我……我沒這方面的天分,我……
別我了。我告訴你吧,他肯定想的是“不干白不干”。 就說汪東吧,算是個文化人吧,還不照樣如此。有天晚上,我在派出所和同學聊天。很晚了,突然被帶進幾個嫖娼的人,我好奇地偷偷瞄了一眼,一看就讓我大吃一驚!原來汪東也在其內(nèi)。別人都認罪受罰,可他卻不老實,他竟然大言不慚地說他是作家,是在體驗生活……
關(guān)潔講到這兒,我服了,信了。事實不容我不信。
有關(guān)汪東種種桃色新聞絕非空穴來風。聯(lián)想到大詩人接待男女作者的丑態(tài)、燒烤城密謀“宮廷政變”和講座時的那張狂妄嘴臉,他還有什么不敢和不能做的事呢?
月亮老人把微笑撒向大地,這笑好像把大地喚醒了。江水微波粼粼,隱在兩山之間的群樓里透出弱弱的燈光和星星連成一片。夜色彌漫,猶如給大地拉起了一道飄逸的帷幕。
關(guān)潔見我沉思不語,說,怎么樣,今晚散步有收獲吧?
我說,能和你在一起散步本身就是收獲。她一高興又道出一番理論。
她說,或許你以為汪東的劣跡是個人行為, 只是個人作風問題,是生活小節(jié),不必大驚小怪。錯。這正是問題所在,習以為常,見慣不驚。正如魯迅筆下被關(guān)在屋子里的人們,麻木了,昏迷不醒了,這是時下弊端, 如讓此風蔓延下去,那可就糟糕了……
我笑著說你說得也太懸了,我不信河里的幾條泥鰍能把船拱翻了。
她深沉地瞅了我一眼說,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因為視而不見,它便像病毒那樣傳播、蔓延、擴散,最后會導至全社會的道德淪喪。難道說,這還不更糟糕嗎!
我像迎風吃了一口干面樣被咽往了。沒想到關(guān)潔看問題如此尖銳,有遠見。我佩服極了,同時還有點兒羞愧。老實說,對一些社會現(xiàn)象我常認為是少數(shù)沒什么了不起。眼不見心不煩,惹不起我躲還不行嗎!
關(guān)潔今天好像有備而來。她又說話了,有誰愿意自甘墮落,糟蹋自己呢?對那些“不干白不干”的家伙,你能怎么辦?他們有權(quán)有錢有地位。想讓自己清白,只有委曲自己,把自己嚴嚴實實包裹起來。
關(guān)潔像想起什么,突然又問我,你還記得前幾天來送稿的那位女作者嗎?我說記得。之后,她又講了個故事:
她說有兩個女人,長得很相像又很要好,兩個人在同一所大學讀書,又一起被分配到同一個縣城。最不可思議的是兩人同時愛上一個男人。被選中的女人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被愛,而是男的向上爬的工具。男的讓女的陪酒、陪唱、陪領(lǐng)導跳舞,甚至與領(lǐng)導上床。女人識破了男的狼子野心,棄他而去。不幸的是另一個卻欣然主動投懷入抱。女人苦口婆心勸好友別上當,可好友卻痛斥女人嫉妒,是葡萄酸反應(yīng)。結(jié)果那個女人忘記了保護自己任其擺布,到頭來被那男人投入狼口后又被一腳踢開……
故事講完了,關(guān)潔長長地吁口氣說,你同情另一個女人不?
我說,不。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她這是飛蛾投火自取滅亡……
關(guān)潔聽出我的話外音,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說,你還記得那句話?
我說我記得你的故事里漏掉了一個細節(jié)——女人給了那個男人一記響亮耳光。她站住了,愣愣地盯了我半天,追問道,那你對女人持什么看法?她……她是否太不近情理了?
是的。我說這個女人不是人。
關(guān)潔一下怔住了,一臉嚴峻地問,那她是什么?
我說,她是九天仙女下凡塵……
聰明的關(guān)潔立刻識破我的涵意,馬上笑著為我聯(lián)出下句:生個兒子是盜賊,偷得仙桃獻母親,對不對?你別跟我耍貧嘴,你正面回答我,那女人是否太過分了?
我沒招了,只有調(diào)侃地說,女人活得太累太辛苦了!每天像上了戲裝似的,不累死也得發(fā)昏。不值得。再說,樸素自然才是美。試想,一個冷若冰霜腰纏手榴彈手里還拿把匕首的美人,哪個男人敢碰,他不要命了?
關(guān)潔“撲哧”笑出了聲,說,你也太夸張了吧,我哪有那么兇,你是損我?
我說,我是說女人你干嘛對號入座?你這一笑值千金,今天總算出氣了吧?
她認真道,我今天把肚子里的話都說出來了,但絕不是為了出氣。
我開玩笑地說,未必你約我出來是蓄謀已久另有企圖?
這次她笑了,是很得意的那種笑。她看了我一眼說,你這次說對了。我對你是蓄謀已久另有企圖。不瞞你說,你發(fā)表的小說我大部分都收藏在案,讀你的小說等于讀你的為人。
我突然省悟,這位冰心玉潔的關(guān)潔早就把我圈定在她的氤氳里了,可我卻蒙在鼓里。我趕緊說謝謝你上次的施舍,你真是孩子們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關(guān)潔被我逗笑了,說你少貧吧,我今天可不是來施舍的,是給你送素材來的。
這話引起我的興趣,我立刻問,什么素材?在哪兒?
她有些不自然了,說話口氣也有點兒沉甸甸了。
她說,你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呢,還是跟我故意玩捉迷藏?前面說的種種丑惡現(xiàn)象,它反映的是什么?是一種傾向、是太陽下面的陰影、是樓堂館所旁堆積的垃圾。難道說,這些不是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素材?
我心里豁然一亮。我得承認,關(guān)潔的思考的確高出我一大截。我心悅誠服地說,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讓我寫……
錯!她馬上搶過話茬說,不是我讓你寫。別忘了你是干什么的。作家有作家的職能和道德操守,用筆抑惡揚善是作家的天職。我就希望自己是一個為被欺侮的弱勢群體爭權(quán)益和尊嚴的吶喊者!
我被她的激情感染了,心里驟然間打了個冷戰(zhàn)兒。
關(guān)潔,你記住,你并不孤立,我要和你一起吶喊!我沖口道。
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看來,我的蓄謀并沒妄費呀。
明月當空,隱隱約約望見郊區(qū)的白塔,我突然覺得眼前亮堂了許多。是的,吶喊,一個人的聲音不響,兩個人聲音不夠,萬眾一起吶喊就地動山搖了。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