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老鼠)過街人人喊打”,這句話是說耗子百害無益,討人厭,世人皆日殺。在20世紀60年代發(fā)起的“除四害運動”中,就把它列為諸害之首。
其實,耗子這東西也有可愛的一面,我就曾“受恩”于耗子。
那是1970年我在開縣當知青時發(fā)生的事,我所在的大隊開了一個煤窯。那年9月,煤窯的會計害“濕溫寒” (當?shù)氐囊环N流行病)倒床不起,大隊革委會決定派我去頂他的工作。接到通知后,第二天我就帶上換洗衣服“赴任”去了。
煤窯在一個荒涼的叫茅山峽的山溝里,離大隊有30來里路。窯上有十七八個礦工,一天能出好幾千斤煤。這些煤以3角錢100斤的價格賣給社員。我的工作就是給來買煤的社員過秤、記賬、收錢。這比在生產(chǎn)隊下地干活輕松多了。所以盡管住茅草工棚,睡楠竹連二鋪,我還是很滿意。
到煤窯工作沒幾天,我就發(fā)現(xiàn)一種“怪”現(xiàn)象,每天晚上吃飯的時候,這十幾個礦工中,不管是誰,總要從自己的碗里夾一點飯來放在廚房案板上的一個小瓦罐里。那時糧食很緊張,礦工們一個個飯量都特大,常常喊吃不飽。他們?yōu)槭裁催€要這樣做呢?那天晚飯后,我禁不住好奇,就問“窯頭兒”彭大漢。
彭大漢三十七八歲,身強體壯,據(jù)說他13歲就下窯挖煤,經(jīng)驗豐富,技術好,力氣也最大。盡管他父親當過偽保長,屬“四類分子”子弟,但大隊革委會仍委任他當“頭兒”。聽了我的問話后,他支支吾吾地不正面回答。我再三追問,他才怯怯地說,是省出來喂“窯豬兒”的。我又問“窯豬兒”是啥子,他卻故意一愣,跺著腳說,哎呀,今天該輪到我接澗水了。說罷,轉身溜之大吉。
彭大漢的舉止讓我的好奇心加重,這“窯豬兒”到底是什么?這些平時相互吵吵嚷嚷的礦工為什么在喂“窯豬兒”的問題上這么“步調一致”?我問其他礦工,他們好像訂了“攻守同盟”似的,一個個都緘口不語。睡覺時我問鄰床的李麻子。李麻子猶豫了半晌才說,二天你會曉得的。
社員們大都是上午來買煤,下午我都比較清閑,于是每天在5點多鐘就主動為進窯的礦工們燒一大鍋洗澡水,等到他們6點下班時用。一天,一直到6點半都不見礦工們出窯。我擔心他們在窯里發(fā)生什么意外。便到窯口去探望。剛到窯口,他們一伙人正好也出來了。我正欲張口問今天為什么下班這么晚,卻發(fā)現(xiàn)彭大漢的腳邊跟隨著一只肥大的耗子,看樣子起碼有六七兩重。我大喊一聲,好大一只耗子喲,打!說罷,從地上撿起一支竹竿就要打過去。彭大漢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的手,說,莫打,莫打!為啥子不打呢?我好奇地問彭大漢。那耗子一點也不怕人。瞪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毫不畏縮地看著我。我掙脫彭大漢的手,又欲舉竿打去,另一個礦工卻敏捷地用腳輕輕地將那耗子往窯洞口一推,說:豬兒,進去!那耗子便不慌不忙地退回窯里去了。
剎那間,我明白了,彭大漢說的“窯豬兒”肯定就是指這只肥大的耗子!
見那只耗子脫離了危險,彭大漢才對我說,江知青,看來只有實話告訴你了。在窯里挖煤很危險,常常會遇上坍頂、冒水、瓦斯爆炸,一旦遇上。不死就傷。十多年前我?guī)煾稻退涝诿八鹿噬?。耗子這東西很“靈驗”,每當這些事故要發(fā)生時,它就曉得往外邊跑,人見后跟著跑,就有可能躲過“禍事”。所以挖煤的人對窯里的耗子很“敬重”,不僅不打,還要拿吃的把它“供起”,而且不叫它耗子,叫“窯豬兒”。剛才你看到的這只“窯豬兒”和我們相處已三四年,喂家了。我們進窯它進窯,我們出窯它出窯,晚上就在工棚歇著。今年年初就是它在瓦斯爆炸發(fā)生前半小時左右吱吱地叫著“喊”我們出窯而躲過危險的。
彭大漢說的都是實話??赡菚r我還不知道某些動物對自然災害的發(fā)生有預感的特性,比如燕子低飛可能要下雨,螞蟻搬家可能要漲水,蛇出洞亂竄可能要發(fā)生地震等等,以為是彭大漢等礦工信迷信,故意編出一套話來騙我,所以我聽后毫不在意,還嬉笑著說了句,那耗子好肥喲,打起來下得到二兩酒了!我是半開玩笑地脫口而出,可礦工們聽后卻一個個面色緊張,生怕我真的要把那耗子打死吃肉似的。因為那時的重慶崽兒“形象”不好,總愛打三個擒五個地惹是生非。重慶知青嘴巴極饞,下鄉(xiāng)后不僅吃黃鱔、泥鰍(當?shù)剞r(nóng)民不吃,只用來喂貓),而且吃貓兒、耗子、青蛙、蛇、蟬、筍子蟲,有的還吃蚱蜢、水爬蟲等等,對“長肉”的東西,是一概不放過的。
那天吃晚飯時,天都快黑了。平時吃飯時大家都端著飯碗在工棚邊一棵黃桷樹下邊吃邊嘻哈打笑地說些無法無天的“葷”話,唯有那天吃晚飯時靜悄悄的,大家都顯得有些“沉重”。
半夜,我被彭大漢輕輕推醒,他用一種特別溫和的口氣對我說:起來,江知青!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睡眼惺忪地跟著他出了工棚。他把我?guī)У侥强命S桷樹下對我說,老子今晚上運氣好,半夜出來屙尿碰到只刺豬兒(刺猬)。山上沒得啥子佐料,我撒了點鹽把它弄熟了,請你來喝兩杯酒。你到這兒這么久了,我們還沒有好生招待你一頓呢!我聽了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也沒有推卻,和他坐在石頭上,在朦朧的星光下用刺豬兒肉下起酒來。
吃完肉,喝完酒,他猶豫了半晌,遲遲疑疑地對我說:江知青,你到農(nóng)村一年多了,社員們都說你很落教(守規(guī)矩)。那“窯豬兒”你千萬別打喲,我們還要靠它保平安呢!
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彭大漢這么慷慨地請我吃了一頓,這還好違背他的要求么?聽了他的話后,我便很“大度”地說,既然“窯豬兒”這么靈驗,又是大家省出糧食來喂的,我就不打了嘛?!澳蔷秃昧?,那就好了!”他見我如此表態(tài),高興地點著頭說。星光下,我看見他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后來我才知道,那晚上他請我吃的根本不是“刺豬兒”肉,而是礦工們怕我真的把“窯豬兒”打來下酒,就由大家湊錢到附近社員家買了一只兔子來“封”我的“口”。
自此后,我就和“窯豬兒”“和平共處”了。有時甚至還像彭大漢他們那樣,從碗里夾點飯出來放在那個小瓦罐里。至于彭大漢說的“窯豬兒”的那些“靈驗”之處,我始終將信將疑。
我在窯上干了20多天后,原來的會計病好了。那天下午,大隊通知我把自己經(jīng)手的賬目清理一下,準備移交。晚上,我點起油燈在工棚角落那張小桌上整理賬目。
礦工們白天都很累,倒上床后不多會兒便一個個發(fā)出了鼾聲。忽然,我覺得有個什么東西在我腳上碰了一下,我沒在意,只顧忙自己的。不一會兒,我聽到身邊發(fā)出了“吱吱吱”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緊迫,我聽出那是“窯豬兒”的叫聲!直覺告訴我,肯定發(fā)生什么事情了!我大聲地喊,彭大漢,彭大漢!這一喊把全工棚的人都驚醒了。“‘窯豬兒’在叫!”我?guī)е@惶的口氣對大家說。一聽這話,大家都緊張起來。彭大漢第一個翻身下床,點上燈對大家說,看一下,它在哪里?
“吱……吱……吱……”,叫聲越來越凄厲,也越來越微弱。我舉起燈來往地下一照,剎那間我驚呆了——就在我身邊不到半公尺的地方,一場驚心動魄的蛇鼠生死搏斗正殘酷地進行著。一條大拇指粗的土板子蛇(當?shù)氐囊环N劇毒蛇)把“窯豬兒”纏成了一個“粽子”,“窯豬兒”則咬著蛇的脖子死不松口。
驚惶中,我一手舉燈,一手抓起身邊的一把鐵鏟就要向那蛇砍去,可舉在空中又停住了,因為怕傷著了窯豬兒。彭大漢拿著燈跑了過來,見狀也束手無策。
那蛇將“窯豬兒”越纏越緊,越纏越緊,“窯豬兒”的叫聲也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后終于無聲無息地停止了……
彭大漢從我手里奪過鐵鏟,憤怒地把那條土板子蛇砍成了幾段。
毫無疑問,“窯豬兒”是為保護我而犧牲的!
第二天早上,彭大漢親手在那棵黃桷樹下挖了一個很深的坑,莊重地把“窯豬兒”埋了下去,大家圍在“窯豬兒”的“墓”前默默地燒著紙錢為它致哀。我也學著礦工們的樣子,從李麻子手里領過幾張紙錢,在它的“墓”前焚化……
我離開煤窯后,聽說彭大漢他們用三升包谷作代價,從鄰近群力大隊的煤窯里又“請”了一只“窯豬兒”來“供”起。
(責編 朱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