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荷塘。

展府的花園，一夜之間，忽然嘩啦啦地就開了一片姹紫嫣紅的牡丹，妖艷地怒放著。塘子里的白蓮，顯得既清冷又孤寂。

歌聲裊裊起。

初見君時，荷前映月影，徐徐蓮香，猶如心上弦。

君莫負我，卻負我……

隨著前院喧囂熱鬧的鑼鼓聲響起，歌聲漸漸凄涼，哽咽了幾下，塘邊一陣水風拂過，終漸不聞。

前院傳來司儀高昂喜悅拉長的聲音：新人下轎——

幾只白鷺展翅撲棱棱飛過。

歌聲止。

水花四濺，驚起蓮池寂寞的游魚。

一只藍色的布偶娃娃睜著兩只空洞的大眼睛，飄在一片白蓮之中，異常醒目。

二

展凌軒喝得七八分醉，瞇著眼，拿著一柄尺，剛準備揭開新人的紅蓋頭，丫頭小翠失魂落魄地跑了進來。

爺！夫人，夫人，她……

展凌軒不悅地皺了皺眉，沒等她說完，不耐煩地問：什么事？大驚小怪的？

夫人落入荷花池，沒了。

丫頭說著，早已經(jīng)趴在地上，痛哭不已。

展凌軒當場怔在原地。

誰也沒有看到紅蓋頭下面的八夫人那張美艷絕倫的臉上，隱約浮起一朵笑容，花一樣的美。

三

展家大夫人何笙蓮落水身亡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

有人嘆息，展家可是久負盛名的名門望族啊，多少女人盼望她的那個位置啊，居然，年紀輕輕就這樣去了，可見命薄福淺。聽說她是孤女，連家人也沒有一個，死了之后，連向展凌軒討個說法的人也沒有，怪可憐的。

不過更多的人相信何笙蓮是自己投水自盡的，因不滿展凌軒太多情，在他娶第八房小妾的當天，投入象征她名字的荷塘。

這樣自盡的人也有一個講究，以蓮養(yǎng)蓮，是要生出妖孽的，注定展家的日子不好過。據(jù)說第二天，展家就請了道士，把荷塘填平了。

很邪門的是，就算填平了，每當清晨，干地上也能開出白蓮，仿佛開在水里一般神圣高潔不可侵犯。

四

展家是有來頭的。祖上曾經(jīng)出過一位開國大將軍，鼎盛時半個江山都是展家的，那可是一個威風啊，連皇帝都懼三分。后來，將軍因為怕功高蓋主，自動辭了職，舉家遷出京城，在芳州這樣小的地方隱居。這樣才保得了展氏一族的源遠流長。

后人紛紛談起時，都夸那位將軍智慧過人是千年難遇的福澤深厚的將才。

經(jīng)過數(shù)代，到了展凌軒父母這一輩，中年得子，只生得展凌軒一個兒子，冠玉容貌，聰明伶俐，自是百般寵愛，任性妄為。到了娶妻的年齡，自己領了一個孤女何笙蓮回來便要成親。不知底細，父母自是不肯，但展凌軒堅持不讓，父母一氣之下，病倒在床。那女子茶水伺奉，端前端后，為人孝順，父母就默許了。何笙蓮成了展家的夫人，沒幾年，展凌軒的父母相繼去了，更是沒人能管住展凌軒。展凌軒天生多情，家里又有揮霍不盡的家產(chǎn)，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地娶了一些小妾們進門。所以，外人都叫笙蓮為大夫人了。

下人們傳，大夫人生前本來就是身份不明，這死后，更是邪門。有人猜測，說不定她就是蓮妖變的，現(xiàn)在不是死了，只是現(xiàn)了原形，畢竟，尸首不是還沒有找到嗎？只在蓮池發(fā)現(xiàn)了她生前最喜歡的一個布偶娃娃，而抽干了整個蓮池的水，也沒有找到尸首。而她投蓮池是有好幾個丫頭親眼看見的，跳下去就不見人了。

真正地沒了。

然后就是發(fā)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展府人心惶惶。如果不是看在展府的工錢高，有些下人早都走掉了。

展凌軒不相信這么邪門的事情，晚上親自守在后花園，在被填平的蓮池上面坐著。他決定看看這些蓮花是如何一夜之間從地上開出來的。

八個小子陪著立在一旁，展凌軒讓人擺了一張小桌子，邊喝酒邊等。

子夜，小子們都哈欠連天，站著打瞌睡，而展凌軒似乎也喝高了一點。

恍惚一陣夜風過，有歌聲裊裊傳來：

初見君時，荷前映月影，徐徐蓮香，猶如心上弦。

君莫負我，卻負我……

那聲音凄涼婉轉(zhuǎn)，細聽，好像是笙蓮的聲音。

展凌軒瞪大眼睛，從椅子上騰地站起來，企圖分辨出這聲音的來處，但是，歌聲太過縹緲，忽東忽西。

就在這時，展凌軒仿佛回到了過去，與笙蓮的初相遇，漫天的荷葉，層層疊疊，萬朵白蓮點綴其中，美麗又豐盛。這是一場極盡奢華的美景，笙蓮獨自一人坐在小船上，打蓮子，景美人更美……

突然，一個小子驚恐的尖叫聲打破了展凌軒的幻覺。

爺！開花了……平地開花了！

展凌軒低頭一看，不知何時，以自己為中心，開了田田的一片白蓮。隱約帶著一種迷醉的香味。

笙蓮，笙蓮……

展凌軒喃喃道。

后說，當場目睹開花的八個小子嚇昏了四個，還有四個見鬼一樣地跑了，而展家的爺，則如中魔一般，一直念著大夫人的名字。

五

第二天，展凌軒派出八百里加急的信差去京城請術(shù)士。

八夫人嫣紅自從進了展家的門，成親那天就趕上展府死人這樣的事情，也算是比較晦氣的了。

按照新婦習俗，成親第三天是要去祭拜祖宗祠堂的。展凌軒因為晚上守了一夜的蓮池，受到了驚嚇，還在休養(yǎng)當中。

嫣紅原本青樓女子，萬花樓的花魁，與展凌軒在一起很久了，只因展凌軒懼著顏面，一直不愿娶她過門。嫣紅打聽了一下，原來是大夫人不同意，大夫人捧著展凌軒雙親的牌位，說若是娶了嫣紅，展家列祖列宗都不得安身立命，讓人笑柄了。展凌軒就這樣不緊不慢地擱著。

如果不是嫣紅說懷了展家的骨血，展凌軒還不著急。展凌軒雖然娶了七個老婆了，但是一直卻未生育，到了二十七八歲上還沒有子嗣。

就這樣，八夫人嫣紅進了展家的門。

成親當天，聽說大夫人投水沒了，嫣紅心里一喜，如果不是大夫人，她恐怕早就如愿進展府的大門了，日夜怨恨的人終于死了，不由得就歡喜。

展凌軒雖然沒有起床，但是，新婦的規(guī)矩不能壞。她告訴下人，雖然她的出身不好，但是，既然入了展家，就要按照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做事，一步也不得做錯。

下人們惶恐。

于是，八夫人嫣紅帶著一行丫頭小子們?nèi)チ穗x蓮池不遠的祠堂。

她把下人們留在離祠堂大門不遠處的地方。展家祖宗祠堂不是外人能夠進去的，里面有展家大將軍的牌位，大將軍生前恩威浩蕩，一般人沒有資格參見。

丫頭們留在原地，目送著八夫人邁著婀娜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祠堂，八夫人不管什么時候看起來都像花一樣的美麗。

并且這種美麗非常的靈動，讓人望塵莫及。

難怪展爺會被迷倒，不顧大夫人的死活了。

突然，就在八夫人剛準備跨進祠堂時，展府的天空中浮現(xiàn)出一朵一朵的蓮花，像開在云里一樣，以祠堂上方為最多，蓮花時而清白如水，時而明艷如血，時而幻紫如霞，最后交織成一片五顏六色的蓮網(wǎng)，邪魅不已。

蓮花都出來作祟，可見大夫人的怨氣有多重。展家眾人嚇得面如土色。

包括八夫人嫣紅，也仿佛嚇住了，不敢進祠堂，神情大為驚異慌張，轉(zhuǎn)身就跑回房間去了。

六

展家的妖孽之說，鬧得整個縣城沸沸揚揚。

若芫踏入展府的大門時，微微笑了。

在下人們的帶領下，一路轉(zhuǎn)廊折廂地走了一陣，才來到了正廳。

若芫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子，冠玉的樣貌，英俊帥氣的身形，眼是惹情債的桃花眼，眉是英武有型的濃眉，連唇也是斜勾起，仿佛抿著天地間所有的憂郁。這就是展凌軒，難怪迷花了多少女子的眼眸。

想到這里，若芫的心微動了下。

可是她應該是沒有心的，她是空洞的。

展凌軒客氣的聲音傳來，請問，姑娘怎么稱呼？

若芫。

展凌軒示意下人們奉茶，自己也坐了下來，瞥了一眼她腰身上系著的術(shù)士符，起先的疑慮一掃而光，說，若芫姑娘年紀輕輕就學藝有成，不簡單啊！并且腳程也快，比我預期還提前了三天呢。

若芫沒有答，一同進來的家差幫忙回答，爺！若芫姑娘是小的在半路上遇見的，沒到京城，所以腳程就快了些。

展凌軒哦了一聲。

若芫喝了一口茶，慢聲說，師父告訴我們，作為術(shù)士定要游歷四方，這樣方便為民消災解困，于人于己都好。剛好，機緣巧合遇上了貴府的差人，得知貴府有麻煩，特意趕來一看。

展凌軒趕緊再次起身相謝。

若芫一身雪衣，映襯著腰間的術(shù)士符更加的醒目，她有一雙非常大的眼睛，仙子一般的容顏，吹彈可破的肌膚，說話間，如黃鶯般，清脆動人，說完，朝展凌軒眉一挑，密匝匝的眼睫毛蝴蝶般地抖動，宛若畫中人。

展凌軒一個失神。

若芫姑娘，我們是否從前在哪里見過？

展爺取笑了。若芫抿嘴一笑。

展凌軒也自知說錯了話，和姑娘第一次見面，說這樣的言語，也未免太輕佻了，縱然花名在外，現(xiàn)在卻是府上最鬧心的時候，哪還有這方面的閑情?

于是，嘆了一口氣。

又細瞧了一下眼前人，分明只是一個二八年華的妙女子，哪里像什么高深的術(shù)士。不免有些失望。

正在這時，廳后走出來一個人。

七

八夫人嫣然一笑，拿著手帕子，掩住了嘴，問若芫。

小姑娘，你家?guī)煾冈趺礇]來？除妖捉鬼之類的事情，可不是鬧著玩的。

若芫不卑不亢地回答，夫人放心好了！從我進來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感覺到有妖氣了，并且準是一個花妖。

八夫人的笑聲僵了。

若芫接著說，花妖一般是不會害人的，了不起吸食一些生人的精氣，但是為了某種目的，它們也會做出一些傷害人的行為，還有，這屋子里怨氣重，有尸首藏著，沒有找出來。

這時候，八夫人的臉色更是鐵青，漸漸退至展凌軒的身后，眼神不定瞟了一下四周，驚懼地說，爺？我好怕！我們還是搬家吧，這屋子就算治了，始終也是有心病的……

沒等展凌軒發(fā)話，若芫淡淡地說，也是，心里有鬼，倒是怎么治也治不了的。

展凌軒聽她說了這一番話，已經(jīng)有點相信她了。不動聲色地推開八夫人，臉上掛著誠懇的笑容，請教，若芫姑娘，凡事靠你費心了，原本是打算搬走的，考慮到祖宗的牌位立在祠堂好多年了，突然移動怕祖先們在天之靈不安生。

若芫點頭，為人子女者，當以孝為先，這樣才對得起列祖列宗。

八夫人鼻子里冷哼一聲。

若芫姑娘既然這樣有把握，展爺，那就由她來治治吧。既然搬也搬不得，躲也躲不掉，我們等著看若芫姑娘的本事，把那該死的蓮花妖收了，省得大家不安生。

說罷，嫣紅柳著腰出去了，若芫在后面贊道，夫人當真芙蓉牡丹之姿。

展凌軒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蓮一般的女子，笙蓮，笙蓮……

最近，老是做夢，夢里有人唱歌。

初見君時，荷前映月影，徐徐蓮香，猶如心上弦。

君莫負我，卻負我……

聲聲凄婉。

茶杯蓋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破碎聲，展凌軒回過神，他最近總是一恍惚就分了神，想起笙蓮，那清麗婉約如蓮一樣的女子，有著淡淡的寂寞。

仿佛在某處注視著他，也許笙蓮并沒有死？

若芫開口了，展爺，首先，解鈴還需系鈴人，我們先從大夫人著手吧，一直沒有找到尸首？

尸首兩個字冰冷地敲擊在展凌軒的耳邊，不由心里一痛，斜過身，讓丫環(huán)掃了碎片去。

要怎么找？姑娘但說無妨，展某一定幫忙。

聽說，蓮池里，撈起來一只藍色的布偶娃娃？若芫問。

是的，已經(jīng)隨著空葬葬到了城外的墓地。因為橫死的人不能進祖宗墓地，所以……

若芫沉吟，嗯，要把布偶找回來。要想找到大夫人，必定要有個沾有她習氣的東西，這樣我才好作法。

展凌軒立即道，我馬上派人取回來。

若芫制止說，聽說這布偶娃娃是令夫人生前最愛的，如果他人去取，恐怕她會不給啊，還是要你自己去取來得妥當。

展凌軒思量中。

八

城東的墳地，是一片荒葬。一般是平民家的死者或者大戶人家橫死的人埋葬的地方，地處相當偏僻。

向死人取東西又有個講究，白天不能開墳掘墓，只能到了晚上，夜半時分，才能進行，這樣才顯出誠意。

展凌軒天一黑就前往墓地了，而展家后院蓮池邊，燈火通明。

每天一到了夜晚，展家蓮池幾乎就成了禁地，誰也不敢踏入一步。

而今天卻到處都是人，管家?guī)ьI著眾家丁，家丁手中都拿著鏟子和挖掘的器材，而丫頭們手中都拎著黑狗血或者桃木劍。

總之，今晚絕對不能讓蓮開花。

京城來的術(shù)士大人說了，展爺今天的命就靠在所有人的手里了，蓮一旦開花，展凌軒夜取遺物就恐怕回不來了。

八夫人嫣紅靠在貴妃椅上嗑瓜子。她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氣定神閑的人，旁邊兩個丫頭挑著琉璃寶燈，八夫人穿著桃紅繡金絲的披風，朵朵牡丹活意地盛開著，夜里，一陣風過，暗香浮動。

她對著眾人字字緩慢地說：

今晚的蓮，一朵也不能開。

見冒土的就鏟除，或者淋狗血污穢它。

九

展凌軒隨身只帶了八個小子，還有若芫姑娘。

到了墓地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出門時，天邊還有冒頭的星光，到了墳地，就墨一樣的黑，小子們提著燈籠，一行人穿梭在墳地。

這是一片亂葬崗，一路上幽幽的磷火閃耀著，還有野獸奇怪的叫聲，有一聲沒一聲的，陰風陣陣，時大時小。展凌軒下意識地吞吞口水，朝后面看看若芫姑娘，倒是一臉的鎮(zhèn)定，展凌軒的心也安定了些，暗罵自己沒有一個女人膽大。

一路磕磕碰碰地就到了何笙蓮的墳前。展家向來都是大手筆，雖然是一座空墳，也是上好的花崗巖墓碑，周圍都是修剪整齊的花草。展凌軒立在墳前，簡單地說明了來意，就示意小子們開始挖。

剛動第一鋤頭，突然起了一陣陰風，墳前白花花的幌子，飄來蕩去，滿地紙錢打著轉(zhuǎn)盤旋不去，說不出的詭異。

燈籠當場就滅了兩盞，還剩下六盞在左右搖晃，那些風似乎只往燈籠里面灌……

若芫眼疾手快，右手拿出一張黃字符，念念咒語，朝空中一拋，陰風立即止住了，燈籠恢復到正常，大家松了一口氣。

若芫又左右四方各自拋了四張黃符，聲音也急促起來，說，展爺，今晚的狀況有點不大對勁，有大兇之氣！取物的事，您還是趕緊吧，這四張平安符只能管一個時辰的安寧。

展凌軒平時近身的書童看了看漆漆如墨的四周，小聲勸誡道，爺，要不，我們今天還是先回去吧。這風吹得怪異?。∫苍S是大夫人的怒氣還沒有散，不如改天再來吧。

展凌軒一把搶過他手中的工具，喝斥，不行，笙蓮一天沒有找到，我一天不得安生，就算笙蓮更大的怒氣，我相信她還是不會害我的。你們都趕緊給我挖——

小子們不敢有言，都開始挖掘起來。

有了平安符的作用，倒是風平浪靜。

直到開棺時，外面有嗚咽的聲音，越來越近……

那嗚咽的聲音似乎在說，凌軒，凌軒……不能開……

聲音非常的斷斷續(xù)續(xù)，似乎發(fā)出來的時候很困難，被什么東西不斷地阻止似的。

陰風又起，這一次，相當猛烈，一下子就吹熄了三盞，若芫也不多話，直接又加了一道平安符。

一切歸為靜寂。

展凌軒跪在棺前，拜了拜。

開棺。

里面，一只藍色布偶娃娃的大眼睛泛著清冷的光，在燈籠的照耀下，像有了活意，其中一個拎著燈籠的小子，尖叫一聲，嚇滾在地上。

爺！布偶娃娃在笑，它在笑……

這種情況下，說出這樣詭異的話，任誰都嚇出一身冷汗。

展凌軒一腳踢過去，喝道，該死的奴才，亂說些什么？還不快滾起來！回去之后，家法伺候！

那小子滾是滾了，但沒有滾起來，而是滾進了棺材里。

令人心臟停止跳動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見棺里的布偶娃娃突然扭過頭，朝那小子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一口，血一噴，血絲濺到了展凌軒的鞋子上，那小子連掙扎一下都沒來得及，就一命嗚呼了。

媽呀——見鬼啦！大家反應過來，紛紛尖叫，丟下手中的工具，四散奔逃。

哪知道，布偶娃娃像長了眼一樣，騰地飛起來，追著那些跑動的人飛來飛去地咬……

這樣怪異血腥驚恐的一幕，把展凌軒嚇得七魂沒有六魄，僵直在原地。

若芫也是又驚又懼，想不到夫人的怨氣這么重，已經(jīng)化成厲鬼了。

展凌軒這才反應過來，太可怕了！不，我的笙蓮不會這么殘忍的，她不會的……

若芫見他不信，也不再多言，拿了幾道符化成了黃色的光向布偶人打去。兩道沒擊中，一道擊中了，布偶人從空中落下，無聲地掉落在墳前的白幌上掛住了。

還剩下四個小子沒有死，大家同時松了一口氣，展凌軒再不遲疑，讓大家都趕緊離開。

若芫對展凌軒說，今晚這么大的兇險，不能白來，總要有點收獲。于是，上墳頭上把布偶娃娃取了下來。

一行人倉惶之中，又行了幾步。

還沒有出墳場的范圍，似乎這時候真正的麻煩才到了。

十

爺，后面有人影。

展凌軒回頭一看，果然有人影，大家又驚又悚地提了燈籠一照，是剛剛被布偶咬死的那些小子們。

莫非沒死？

若芫見狀，立即驚道，好快的尸變，大家快跑！

說這句話，仍舊顯得有點遲了。

那些人影，不，準確地來說，應該是那些僵尸已經(jīng)撲了上來，最后面的兩位小子，立即被掐住了脖子，拼死命也掙不開。

展凌軒當機立斷，抄起鐵鍬就朝僵尸拍去，小子倒是得救了，卻嚇昏了過去，那僵尸一跳一跳地就跳到了展凌軒的背后，掐住了展凌軒的脖子，展凌軒掙脫不過，向他人求救。

若芫姑娘拿著一張符正準備來解救展凌軒，背后卻也不知道何時近了一個僵尸，僵尸一把掐上了若芫的脖子。若芫手中的符還沒來得及施法，就落在了地上。

剩下的兩個小子看到這種情況早已經(jīng)嚇跑了。

當場燈籠也滅了，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見五指。

而呼吸越來越困難。

展凌軒微微地發(fā)出聲音，救命……

十一

蓮花開的時候，人會產(chǎn)生幻覺。

但是，有八夫人嫣紅在，就不會給蓮花機會，只要開出一朵，她就大喝一聲，所有的人就立即回神。

子夜，蓮花一朵一朵地就往外冒頭……

先是一點紅，再是一點白，紅白交替地冒頭，伴隨著迷香，平地上透明得像一潭汪碧的水，但是，只要經(jīng)過狗血一淋，就變回了土。

血一淋，就立即挖掘，把根莖全部挖掉，免得再生。眾人挖得心驚膽跳，以為妖孽動不得。后見挖了也沒有什么反應，只是挖掉根莖時，仿佛聽到一絲呻吟聲，其他倒是沒有出現(xiàn)可怕的異常。

這樣折騰了大半夜，蓮花越開越少，漸漸不大開了。

大家都有點松懈了，突然一大朵蓮從被填平的蓮池中央騰空而開，從來沒有人見到那樣大朵的蓮花，有點類似觀音菩薩坐的寶蓮臺，金燦燦的……

在黑夜里，展家像被渡上了一層金邊。

八夫人嫣紅冷笑。

看著那朵金蓮忽地一下，向城外的方向快速移去，她打了一個哈欠，招呼目瞪口呆般的眾人，說，大家都散了吧，睡覺吧。

十二

展凌軒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

頭重得像裝滿了沙子。

猶記得，昨夜被僵尸掐住脖子，明明已經(jīng)完全沒有呼吸，以為自己就要死了，怎么醒來會在床上呢？

想起昨夜來，不禁心驚肉跳。

官府的人早就到了，等展凌軒起床，詢問了一下早上在城外墳場發(fā)現(xiàn)的死人尸首的事情，展凌軒把實情說了，又派管家打發(fā)了一大筆的財物，這件事就算了了。

在芳州縣，沒有展凌軒打發(fā)不了的事情。

剛打發(fā)了縣差，就看到了八夫人嫣紅在眾人簇擁下走了過來。

爺，身體好點沒有？

展凌軒點點頭。

簡直是嚇死我了，幸虧有了若芫姑娘啊！當初真是小瞧了她，不僅救了爺?shù)拿?，還一大早上就起來作法，聽說已經(jīng)尋出了大夫人的尸體所在位置呢。

這么快？展凌軒面上也是一喜。

是??！據(jù)說就在蓮池的正中方位，只等爺有了精神，就可以派人動土挖了。

展凌軒揮了揮手，還等什么？現(xiàn)在就開始挖。

管家上前，小聲地提醒說，爺，今日是風水日，不宜動土。

八夫人冷笑一聲，什么不宜動土？那可是冤魂，難道還要給冤魂積德么？昨天晚上死了五六個，還嫌少么？爺！這事不能拖……

展凌軒驀地腦海中就浮現(xiàn)出笙蓮的模樣，那神圣冰潔的身影，展凌軒心下一痛！負了她，終究是負了她，所以，她才如此的怨恨。

今天感覺有點乏，還是明天挖吧。

八夫人的面色淡了，爺！冤魂可是厲出來了，昨夜能附布偶的身，今夜不知道附誰的身，死去的人固然有可憐之處，但活著的人更重要，嚇得我這幾天老是不安寧，腹中的胎兒也跟著動來動去，萬一……

展凌軒默然了，臉色漸黑。

十三

若芫一身雪衣，翩飛在被填的蓮池正中間。

展凌軒一個晃眼，這女子是誰？為什么像極了笙蓮？只是笙蓮的眼睛總有一股柔情和圣潔。而若芫的大眼里，卻一片空洞。但其他無論行路說話甚至表情都有七八分相像。

若芫做完法，開壇祭祀，拿狗血淋了地。就示意家丁們動手開挖了，八夫人嫣紅看了看癡望中的展凌軒，不由冷笑，也沒有做什么表示，大家靜等挖掘結(jié)果。

一直挖到了軟泥處，這應該是塘底了，但是什么也沒有。

若芫不動聲色，說了一句話，再挖。

大約，又是四五米深的樣子。

看到一朵巨大的白色的睡蓮，花瓣層層疊疊地好像包裹著什么東西。眾人不敢再動，心提到了嗓子眼。

若芫繼續(xù)若無其事地說，打開。

于是，眾人小心翼翼地打開花瓣，里面躺著的正是大夫人何笙蓮，跟生前沒什么兩樣，像是睡著了一樣。

只是眼角仿佛流下了一滴淚。

晶瑩，透明，清若可見。

展凌軒情不自禁就要奔下去，笙蓮，笙蓮……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我不該負了你……

八夫人適時拉住了他，力氣居然大得驚人，展凌軒掙都掙不脫。

若芫不慌不忙地打了一符到何笙蓮的身上，那樣嬌美圣潔的容貌一下子就變得面目干枯，白色的睡蓮也霎間枯萎了。

幾個家丁迅速把棺材抬了出來，把大夫人裝斂好抬走了。

若芫白衣勝雪，站起來，欠欠身，對展凌軒說，展爺！你可以放心了，以后再不會平地開蓮花了。

說罷，她也因為勞累過度，暈倒在地上。

十四

果真，展府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平地開蓮的奇魅景象。

三天后，推遲了很多天的八夫人祭祖儀式正式舉行。

祠堂一帶，站滿了人，花園里的花，開得正濃，特別是牡丹，越來越艷麗，云霞一樣華麗多姿，引得了蝴蝶陣陣。

眾人都心下感激那位若芫姑娘，是她帶來了展府的平安，為此，她累病了，在展府做客，大家都待她為上賓，生恐怠慢。

八夫人嫣紅挽著展凌軒，帶著微笑，邁進了祠堂的大門。

門一開，下人們都回避似的低下了頭。

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出現(xiàn)在八夫人的臉上，展凌軒帶著她一一拜過祖宗，最后，只剩下大將軍的牌位還沒有祭拜。

展凌軒帶著她來到內(nèi)堂，大將軍的牌位單獨設在里間，八夫人的笑意僵在臉上。

爺！為什么何笙蓮的牌位立在大將軍的旁邊？何笙蓮有什么豐功偉績，能跟大將軍的放在一起？這不是對大將軍的不恭敬么？

展凌軒冷然回答，是笙蓮托夢于我，務必讓她的牌位立在大將軍的旁邊，是我負了笙蓮，我不能再違了她最后的要求。

這時候，殿外，管家的聲音大聲傳來：爺！前廳有差爺找您！

展凌軒嗯了一聲，回頭對嫣紅說，我有事先出去了，你是新婦，按照規(guī)矩應該留下來給祖宗上完香后再走。

嫣紅點頭迎送他走出祠堂。

他一出去，她臉上的怨毒之色就顯露出來。

十五

八夫人把何笙蓮的牌位搬下來，用力的砸在地上，又用腳踩了上去。明明是木頭做的東西，卻怎么踩也踩不爛，按照她的氣力，應該早踩稀爛了。

八夫人急了，吼道，何笙蓮，你何必三番五次與我過不去？先是不準嫁到展府，又是結(jié)界不讓我進祠堂，現(xiàn)在，好不容易進了祠堂，你又攔著我。你人又不是我殺的，七魄又不是我封的，要報仇，找布偶精去……

這時候，一個幽幽的聲音響起來。

我說花妖，這可是你的不對了，我這樣盡心費力地幫你，你卻把責任撇得一干二凈！你不借給我100年的修為，我能殺得死她嗎？你不幫我找她藏身的位置，我能封得了嗎？

若芫笑意盈盈地走出來。

那畫一般的容顏上，帶著一種天生冷漠的氣質(zhì)，冰涼冰涼地。

八夫人臉色一轉(zhuǎn)，笑說，還不是妹妹的計好，知道只要是展凌軒遇到危急，何笙蓮必定會為了他什么風險也不顧的，所以，才能讓我輕易找到了她的藏身之處。妹妹，你來得正好，幫人就幫到底，幫我把何笙蓮最后一魂給收了，看著礙眼。

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呢，姐姐答應我的事情，還沒有應允呢。若芫淺笑道。

什么事情？

幫我得到展凌軒，在我嫁入展府成為九夫人祭祖的時候，我自會幫姐姐除去她的這一魂。若芫巧笑倩兮。

布偶精你也太貪心了，你怕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因為剛嗜血，亂了修行，正在等時間。只需要等一段時間，你恢復正常了，就會跟我搶著來吸將軍的靈氣，將軍的靈氣可助升幾千年的道行?。傞_始還以為你的目標只是展凌軒，沒想到，胃口倒是越來越大了，別忘了！你可是向我借的修行，我可以隨時收回來，你一樣會變回成原來動也不動的那只小布偶。

你以為吸過六個人血的布偶精會變回到原來的樣子嗎？你太天真了吧？若芫仍舊淡淡地微笑。

八夫人一陣寒冷，漸漸后退，布偶精，你太可怕了！我后悔我當初為什么會同意跟你合作。

因為我有你沒有的智慧和鋒利的爪子，還有我的尖牙。

八夫人看著若芫惡毒的微笑，又覺得有點不甘心，她現(xiàn)出原形，一朵姹紫嫣紅的牡丹花。牡丹花冒險沖向大將軍的牌位，張開貪婪的花瓣……卻被地上飛起的牌位擋了回來。

若芫一個晃眼，像風一樣快的速度，伸手掐了牡丹花，切除根莖葉，又從腰間取出了那只藍色的布偶娃娃，把牡丹花輕輕地放了上去。

戴了花的娃娃，果然又漂亮了很多。

撿起了何笙蓮的牌位，若芫仿佛自言自語道，到底要怎么辦呢？難道真的要用你教我的除妖術(shù)把你的最后一絲魂打入萬劫不復之地？

若芫緩緩地舉起手。

十六

住手！

展凌軒急急走進堂來。

若芫的臉色變了變。

是你！是你殺了笙蓮，是你殺了那六個小子，原來，你是妖精！展凌軒失控地喊道。

若芫點點頭，對，我是妖精，我是專門為你而生的妖精。何笙蓮那樣的愛你，你卻一直用傷害來回報她。于是，她只能抱著我天天流淚。你知道何笙蓮以前是什么人嗎？她就是京城最知名的術(shù)士何月的女兒，術(shù)士用的東西長年累積都會沾點靈氣，更何況是何笙蓮這樣靈力很高的人，用眼淚天天洗刷我，我會成精也不奇怪啊！

展凌軒拔下掛在墻上的劍，刺向若芫。

她一個閃身躲了過去。

還我笙蓮來。展凌軒又一劍刺了過去。

我就是笙蓮的延續(xù)，我是用她的眼淚泡成的妖精，因為愛恨，所以有了我。我也一樣喜歡你，你沒看到我跟她長得七八分相似么？凌軒，讓我和你在一起，我就是笙蓮，不，我比笙蓮更喜歡你……

妖精，我今天要殺了你。

若芫冷笑，是你自己對不起笙蓮在先的，看何笙蓮生不了孩子，就以什么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為托詞，一而再，再而三地納妾。沒有你，沒有笙蓮，就沒有我，是你們造就了我！我才是真正的怨靈。

展凌軒的眼淚掉下來，撿起笙蓮的牌位，是他傷了她，原本是她提出讓他去找妾室的，為了展家艱難的香火續(xù)傳，他開始百般不愿意，她就拿著祖宗的牌位出來威脅他，說他不孝，但是，他聽了她的話，卻又傷她這么深。

她從來沒有在他的面前有過半點委屈之色，卻流了這么多的眼淚。她嘴里說不介意，心里還是介意的！

笙蓮，笙蓮……對不起！

若芫溫柔的聲音響起，凌軒，那花妖是騙你的，她根本沒有懷你的孩子，她進展家只是為了吸大將軍牌位的靈氣，而我就不同了，我是真的喜歡你啊，娶我吧？我就是笙蓮?。?/p>

妖精，你住口！展凌軒一劍刺了過來。

若芫的臉色就冷了，眼睛仍舊是空洞的顏色，陰冷地說，那就讓布偶娃娃吃了你吧，這樣你就可以留在我的身邊了……

展凌軒在墳地上瞧過那布偶的厲害，以劍擋在了自己的面前。

美得如同畫一般的若芫姑娘，漸漸變成透明色，那只藍色的布偶娃娃的臉上帶著微笑，頭上插著牡丹花，還上下飄動著，忽然，就朝著展凌軒的脖子襲去。

一柄桃木劍從空而降。

布偶發(fā)出凄厲的叫聲，大殿外走進一位老者，術(shù)士袍，花白胡子，頗具威儀感。

孽障！

展凌軒抬手稱謝！老者回禮。

布偶娃娃聞言，驚呼，何月？

臉露恐懼之色，立即朝窗外逃竄。

金剛伏魔符！降！

一道黃符打在了布偶娃娃的身上，布偶娃娃在空中飄蕩了很久，最終緩緩地落在地上……

十七

爺，后花園內(nèi)的牡丹不知道什么原因，一時之間，全部凋零了……

展凌軒不經(jīng)意地嗯了一聲。

爺，上次來的那位京城術(shù)士大師，已經(jīng)走了，去游歷四方了……

展凌軒問，他老人家神情如何？

爺，老丈人已經(jīng)放開了，說一切都是劫數(shù)，早預料到了，只是沒有辦法阻止，所以那時候才和大夫人斷了關系，怕的是傷心。事情也過去了，他讓爺也放寬心……

展凌軒點頭。

爺，大夫人已經(jīng)移葬到展家祖墳去了，爺可安心了……

展凌軒臉上泛起一絲溫柔。

爺，蓮池重新挖好了，欄、亭、橋、榭什么的，跟以前一模一樣……

展凌軒笑了。

夏天的時候，應該可以看到笙蓮采蓮子的模樣吧，哪怕只是幻覺，也一定會有的，笙蓮，笙蓮……

我終究是負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