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命盡頭，我希望我搜集到并在隨后向讀者推薦的、在我們國家經(jīng)受的殘酷的、昏暗年代里的歷史材料、歷史題材、生命圖景和人物將留在我的同胞們的意識和記憶中。這是我們祖國痛苦的經(jīng)驗，它還將幫助我們，警告并防止我們遭受毀滅性的破裂。在俄羅斯歷史上，我們多少次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堅韌和堅定，是它們搭救了我們。”

面對大屏幕，普京聚精會神地聽完了索爾仁尼琴略微沙啞，并且疲憊不堪的獲獎感言，他領(lǐng)會到了老作家向他傳達的深層含義。這一切如此沉重，克里姆林宮大廳里原本熱鬧非凡的節(jié)日氣氛一下子蕩然無存，在場的所有人突然感覺自己不是在參加盛大的國家頒獎典禮，而是在出席這位89歲偉人的告別儀式。

這一天是俄羅斯國慶日，2007年6月12日。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在克里姆林宮格奧爾基廳頒發(fā)2006年度俄羅斯國家獎，作家索爾仁尼琴獲得人文領(lǐng)域最高成就獎，獎金為500萬盧布（約19萬美元）。

普京在頒獎典禮上說：“全世界成百上千萬人把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的名字和創(chuàng)作與俄羅斯本身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他的科學研究和杰出的文學著作，事實上是他全部的生命，都獻給了祖國……”

“如果不把我拘禁起來，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作家的。”

1961年11月，莫斯科大名鼎鼎的文學期刊《新世界》編輯部。女編輯貝爾澤爾在整理寫字臺時，偶然發(fā)現(xiàn)一份無遮無攔的手稿已經(jīng)默默地躺了很長時間了。這份手稿看上去十分寒磣，薄薄的紙頁正反面都寫滿了字，幾乎沒留頁邊距，行間距也分外密集。她拿起稿子匆匆掃描了一眼，立刻發(fā)現(xiàn)它的內(nèi)容嚴肅而獨特，不適合在辦公室閱讀。當天晚上，她被這篇名為《854號勞改犯》的小說征服了！她不了解小說反映的勞改營生活，但她深深懂得小說的主題已經(jīng)觸及到蘇維埃文學的靈魂。

幾經(jīng)周折，貝爾澤爾決定將稿件直呈主編特瓦爾多夫斯基——這位名聞四海的詩人盡管身居高位多年，卻仍幸運地殘存著些許藝術(shù)的直覺和激情。

那天晚上，特瓦爾多夫斯基躺在床上，隨手翻閱起《854號勞改犯》。兩頁讀完，他起身穿起了衣服，端坐到書桌前。在家人的酣眠聲中，特瓦爾多夫斯基激動難耐地將稿件連看了兩遍。大睜著炯炯有神的眼睛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他立刻抓起電話到處打聽作者是誰，住在什么地方。詩人的天性讓特瓦爾多夫斯基熱血澎湃，他忍不住拿著手稿跑到朋友那里，要大家擺酒設宴慶祝一個新作家的誕生！

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新作家”便是日后享譽世界的索爾仁尼琴。一年后，當《854號勞改犯》經(jīng)當時的蘇聯(lián)領(lǐng)導人赫魯曉夫特批，以《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為題刊登于《新世界》時，時任中學物理教師的索爾仁尼琴已經(jīng)44歲了。

“如果不把我拘禁起來，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作家的?！彼鳡柸誓崆偃绱颂龟愖约号c文學的淵源。是的，僅僅因為在致友人的信件中不點名地批評了斯大林的專制，蘇聯(lián)軍事反間諜機關(guān)不僅于1945年2月將畢業(yè)于大學物理系的索爾仁尼琴從東普魯士前線強行逮捕，而且判處兩次立功受獎的戰(zhàn)斗英雄長達8年的勞動教養(yǎng)外加3年的強制流放。等到1956年“恢復”名譽時，索爾仁尼琴已經(jīng)九死一生：妻離子散和胃癌折磨，讓人到中年的他一眼就望斷了天涯路。

《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發(fā)表后，轟動了整個前蘇聯(lián)，甚至連赫魯曉夫也夸獎這部小說是“從黨的立場反映了那些年代真實情況的作品”。然而，片刻的燦爛煙消云散。1969年他又因小說揭露社會陰暗面，而遭到批判并被開除出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

1970年10月，索爾仁尼琴以其“在追求俄羅斯文學不可或缺的傳統(tǒng)中所具有的道義力量”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瑞典科學院認為，他和許多俄國偉大作家一樣，對“不可征服的俄羅斯母親”懷有“永不熄滅的熱愛”，并在作品中突出了“不可摧毀的個人尊嚴”。

1974年，索爾仁尼琴被驅(qū)逐出境，先是在西德的法蘭克福，接著往斯德哥爾摩補領(lǐng)諾貝爾獎金，1976年定居美國。1994年6月，當索爾仁尼琴接受俄總統(tǒng)葉利欽邀請，結(jié)束長達20年的流亡生活返回俄羅斯時，到莫斯科車站迎接他的人寥寥無幾；幾個月之后，他企圖參與政治，到國家杜馬發(fā)表演說，遭到議員們的冷落。人們稱他為“政治恐龍”。從此，他蟄居莫斯科……

“現(xiàn)在向他頒發(fā)俄羅斯國家獎，在我看來，同樣是一件冒險的事情?！?/p>

盡管索爾仁尼琴一直被視為“政治上的終生持不同政見者”，1994年結(jié)束流亡生活回國后對葉利欽冷言相對，對俄羅斯的“民主”仍然不遺余力地批判，但他對普京卻頗為欣賞，不僅沒有批評，反而公開力挺現(xiàn)總統(tǒng)。

去年5月底，索爾仁尼琴公開抨擊美國和北約企圖包圍和孤立俄羅斯。他毫不掩飾自己對現(xiàn)總統(tǒng)的好感，公開贊賞普京為俄羅斯的復興做出的努力。他駁斥了西方對普京“專制”的指責：“西方的民主正處在嚴重危機狀態(tài)，俄羅斯不應草率效仿。”

普京對索爾仁尼琴也青睞有加，多次贊賞作家對俄羅斯民族和國家所做的杰出貢獻。早在2003年，普京就以總統(tǒng)身份電賀索爾仁尼琴85歲生日。普京在提到索爾仁尼琴獲獎時幽默地說：“幾年前作家曾拒絕向他頒發(fā)安德烈·佩爾沃茲瓦內(nèi)勛章。現(xiàn)在向他頒發(fā)俄羅斯國家獎，在我看來，同樣是一件冒險的事情?！钡辽賹λ鳡柸誓崆賮碚f，形勢已經(jīng)今非昔比。如今，索爾仁尼琴的《關(guān)于二月革命的思考》一文以單行本形式在俄羅斯發(fā)行，并被收入地方行政官員必讀書目。

“我想特別感謝您為俄羅斯所做的貢獻”

事實上，索爾仁尼琴去年就已得到人文領(lǐng)域俄羅斯國家獎的提名，不過最后大獎卻花落他家，這位顛沛流離的著名作家今年終于如愿得到了國家賦予的至高無上的榮譽。

頒獎典禮結(jié)束后，被認為當今世界政壇上最有個性的總統(tǒng)突然決定，前往莫斯科郊外的索爾仁尼琴家中拜訪。坐在輪椅上的索爾仁尼琴對普京的意外到訪非常激動，老作家為自己坐著迎接普京道歉，稱近期身體健康狀況不佳，想站起來不太容易。他說：“我非常珍重您的到來。您日理萬機，我簡直不敢想像，您怎么能脫身來到我這兒?！?/p>

普京沒有拒絕索爾仁尼琴感激的言語：“我非常感謝您同意會見我！”普京祝賀他獲得國家最高成就獎，感謝他為國家所做的貢獻，稱贊他堅持自己的信仰，從不動搖。普京說：“我想特別感謝您為俄羅斯所做的貢獻，直到今天您還在繼續(xù)自己的活動。您對自己的觀點從不動搖，并且終生遵循?！?/p>

這之后，普京請出了隨行的記者，閉門與索爾仁尼琴夫婦對話。當會談結(jié)束后，這位在媒體和記者面前不茍言笑的總統(tǒng)，表情輕松地披露了談話的內(nèi)容：“我們談俄羅斯，談今天的狀況，談國家的未來。我提請作家注意的是，我們今天采取的一些措施，在許多方面與他所寫的是一致的。老人立即說，現(xiàn)在賦予了市政機關(guān)越來越大的能力，這是他一直支持的?！?/p>

這位諾貝爾獎得主在會談中想知道，總統(tǒng)在工作中用多少時間關(guān)注對外政策，用多少時間解決國內(nèi)問題。普京說：“我對他說，我70%的時間關(guān)注內(nèi)政，只有30%的時間用在國際事務上，而且在對外政治中解決的問題都與國家利益直接相關(guān)，作家對此很驚訝?！?/p>

普京說：“我們談論了俄羅斯在當今世界上的地位?！边@是普京第二次造訪索爾仁尼琴，7年前他曾偕妻子柳德米拉拜訪過老作家。

從2003年總統(tǒng)普京電賀索爾仁尼琴85歲生日到今年6月12日總統(tǒng)登門拜訪，作為“俄羅斯良心”的索爾仁尼琴終于得到祖國的官方肯定。而在那幅公布世界的合影中，那個政治異議者的索爾仁尼琴，像雕像一樣屹立在時代坐標上。

(摘編自《各界》、《東方早報》、《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