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林和孟慶余年齡相仿,在家排行老二。永成的酒作坊規(guī)模很小,賬目由老大管著,大師傅是由孟憲玉推薦的,其余的事有李永成包攬,而李洪林只能在作坊內(nèi)打打下手。孟憲玉知道李洪林有文化,性格和孟慶余差不多,所以他覺得要是讓李洪林來接孟慶余的一攤很合適,最起碼是親戚,在有些事上不會像外人一樣去吃里扒外。
在一個小小的酒桌前,孟憲玉和李永成面對面坐了下來。
孟憲玉在李永成敬酒之后,說道:“親家,我今天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嗨,親家,有事盡管說。”
“我跟你要一個人哪?!?/p>
“什么人,你說話?!?/p>
“二表侄子洪林?!?/p>
“要他干什么?”
“不瞞你說,當(dāng)慶余走了之后,外購高粱這一塊,我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都是臨時抱佛腳。原先也找了兩個,看來都不行,都不是同路人。所以我想來想去想到了洪林,他算是有文化的人,也老實忠厚,這脾氣秉性和慶余差不多,所以我就朝你要人來了。”
“行,我們是親家,關(guān)上門是一家,有什么可說的,我不擔(dān)心別的,我只擔(dān)心洪林干不好?!?/p>
“我想不會的?!?/p>
“哎,親家,你的兩個孫子都不小了,干嗎不讓他們?nèi)プ瞿???/p>
“嗨,”孟憲玉搖下頭,說,“別提了,慶棣讓學(xué)良給弄到他的府上去了,在講武堂為國民軍官們當(dāng)教官,教日本話,還兼著《新民晚報》的日文編輯。這凡贊和凡聲,一聽說酒作坊就晃腦袋,說啥也要向慶棣學(xué),上外邊闖蕩闖蕩去?!?/p>
“原來是這樣。”
“看來,”孟憲玉心事重重地說道,“孟家的酒作坊,在我這代也許就到頭啦,將來這作坊姓不姓孟,也不好說啦?!?/p>
“哎,看你說的。”李永成說,“到什么時候,這作坊也是孟家的,什么時候也姓孟?!?/p>
“未必喲!”
正在這個時候,李洪林進來了,他見到孟憲玉,首先彬彬有禮地鞠了個躬,問候道:“大爺好,您什么時候來的?”
“好,好,我來了一陣子啦。”
“我去辦事剛回來?!崩詈榱终f著,來到桌前,拿起酒壺:“孟大爺,我給您滿杯酒?!?/p>
“謝啦?!?/p>
李永成此時說道:“洪林,你也坐下來,爸有話對你說。”
“爸,你就說吧?!?/p>
“今天,你孟大爺來,是想讓你去他那兒干點事兒?!?/p>
“我?”
“對,去你孟大爺那兒接你慶余大哥的那一攤活兒?!?/p>
“我能干好嗎?”
“能,肯定能,大爺?shù)难凵癫粫e的。”孟憲玉急忙說道。
“洪林,”李永成說道,“你也知道,咱家的作坊多虧了你大爺扶植起來,今天你大爺讓你去,你不能有二話,去了之后,你就是孟大爺?shù)挠H兒子,一定要一門心思地把事干好,千萬不能辜負(fù)你孟大爺?shù)囊黄囊狻!?/p>
“我知道,爸?!?/p>
“知道就好,敬你孟大爺一杯。”李永成說道。
李洪林舉杯,說道:“大爺,侄子謝您老了,敬您一杯?!?/p>
“好?!泵蠎椨翊汗鉂M面地一飲而盡。
“九一八”之后,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日本侵略者由東北攻占了華北、華東并向以鐵路線為軸的內(nèi)線推進,大半個中國淪陷日本強盜之手,中華民族抗日救國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以毛澤東為首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擔(dān)負(fù)起了抗擊日本侵略者的重任。
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東北奉天后,老百姓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整個奉天,到處都是端槍橫沖直撞的日本軍人,他們隨意打砸搶掠,奉天的經(jīng)濟遭到重創(chuàng)。
老龍口酒作坊也難逃厄運,由于日本人嚴(yán)加防范和強行制約,加之民國在戰(zhàn)火中的飄搖,釀酒的高粱很難購進來,酒作坊已處于無糧釀酒之境。
對于作坊不釀酒,孟憲玉并不著急,他想:在日本人的統(tǒng)治下,釀酒也沒人買,不釀?wù)茫拙剖侵腥A民族之魂,不能讓日本人去喝,他們喝了中國人的酒,借酒勁來打中國人,說什么我也不能去做,干脆留幾個人看作坊,停業(yè)。
這一天,孟憲玉躺在炕上,頭枕著被和枕頭,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手托著大煙袋桿子,吐著煙圈。
孟凡聲一步進屋,說道:“爺爺,宮本找你。”
孟憲玉一聽,急忙下了炕,和宮本鐵男打完招呼后,吩咐孟凡聲沏上茶水。
孟憲玉心里知道宮本鐵男的來意,還是問道:“宮本先生,你在百忙之中前來,想必不是找我閑聊吧?”
宮本鐵男一絲微笑后,揚聲道:“噢,讓孟作坊說中了?!?/p>
“是嗎?”孟憲玉故意問道。
“我聽說孟作坊再過個十天八天的就不想釀酒了,可有此事?”
“有啊。”
“為什么?”
“因為日本人占領(lǐng)了東北,高粱購不進來了。”
“噢,原來是這樣?!睂m本鐵男說道,“孟作坊,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缺糧這件事我來幫你?!?/p>
“算了,我已決定不再釀酒了?!泵蠎椨裾f道,“不想勞煩你了。”
“不,我?guī)椭阋彩菫榱宋易约?,我們有生意上的往來,假如你不釀酒,我在日本許多客戶面前也失去了信任,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p>
“我都不怕?lián)p失了,你怕什么?”
“不是怕,而是擔(dān)心我的生意受影響?!?/p>
“你完全有理由向你的商戶解釋,就說,不釀酒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日本人侵略中國造成的?!?/p>
“孟作坊可真會開玩笑,我們?nèi)毡救藖淼街袊钚械氖菛|亞共榮,日中親善之舉。”
孟憲玉聽后,猛地站了起來,說道:“什么?你們?nèi)毡救饲致灾袊菫榱藮|亞共榮,日中親善?”
“是的?!?/p>
“你們?nèi)毡拒娙说臇|亞共榮就是到處燒殺搶掠,滿大街橫行霸道,也是東亞共榮中日親善?”孟憲玉憤怒地說道。
“不會的,孟作坊言重了。”
“我親眼看到了,有什么不會的?!?/p>
宮本鐵男說道:“那僅僅是極個別的事件,是為了維護我們?nèi)毡拒娙嗽谥袊皇軅λ扇〉谋匾拇胧耆菫榱俗孕l(wèi)。”
“我也反對你們?nèi)毡救?,你也把我殺了吧?!?/p>
“我了解你,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你對日本朋友還是很講義氣的,雖然你在十幾年前干涉了美子嫁給孟慶棣的婚事,我并不恨你,因為我們之間有雙重關(guān)系,一是生意有往來,二是我敬重你的為人?!?/p>
“行了吧,宮本先生,今天你就是說出龍叫喚來,我也不釀酒了,我們孟家寧可去要飯?!泵蠎椨窈軋詻Q地說。
宮本鐵男看到孟憲玉如此不給面子,無奈地?fù)u了搖頭,停下來不作聲了。而孟憲玉卻又把第二袋煙裝上,又點燃吸了起來。煙霧中,他斜眼瞅了宮本鐵男一眼,說道:“宮本先生,還沒吃吧,要是沒吃的話,咱們倆喝上一盅。”
“不,不,不麻煩孟作坊了?!?/p>
“別看作坊不釀酒了,可喝的酒卻有的是?!泵蠎椨裾f,“你就別客氣了,按照中國的風(fēng)俗,搭伙時吃搭伙飯,散伙時吃散伙飯,咱們倆今天就吃頓散伙飯?!?/p>
宮本鐵男聽了孟憲玉的話,想,也許孟憲玉在酒桌上改變主意,便說道:“好啊,這頓飯我來做東,咱們到張學(xué)良將軍總喜歡去的寶發(fā)園吧?!?/p>
“哎,來我這兒,怎么能讓宮本破費呢,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p>
在宮本鐵男的一再相讓下,孟憲玉隨宮本鐵男來到了四平街寶發(fā)園酒樓。一會兒,酒樓的招牌菜:南煎丸子、溜黃菜、溜肝尖和溜腰花就上來了。宮本又點了兩道涼菜,一道是辣味姜汁四季豆,另一道是紅油拍黃瓜。
幾盅酒過后,宮本鐵男書歸正傳,說道:“孟作坊,剛才我說的話,你可要三思啊。”
孟憲玉漲紅著臉,又點上了煙,大大地吸了一口,長嘆了一口氣,把煙霧從嘴里吐了出來,說道:“唉,中國人太熊了,泱泱大國,竟然讓一個巴掌大的日本在自己國土上橫行霸道,任他們宰割,號稱幾十萬的東北軍,卻一夜之間溜之乎也,連一槍一彈也不發(fā),也不知道為什么?真他娘的讓人想不通?!?/p>
“孟作坊,我說句話你不要不愿意聽,你們中國人,向來是有劣根性的,好逸惡勞,缺乏民族凝聚力,是你們民族的特征;內(nèi)亂、內(nèi)戰(zhàn)又是你們中華民國的一大特點。兩千多年了,從唐、宋、元、明、清,到現(xiàn)在的中華民國,你們中國人一直在打內(nèi)戰(zhàn),這就是你們中國不得發(fā)展的重要原因?!?/p>
孟憲玉聽著宮本鐵男的話,始終沒有吱聲,只是喘著粗氣,煙霧在他頭頂盤旋著。
宮本鐵男推一下眼鏡,又說道:“遠(yuǎn)的不說,就拿中華民國來說,清朝結(jié)束后,中華民國就不應(yīng)該有軍閥割據(jù)局面,應(yīng)該致力于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在貧窮的國度里,戰(zhàn)火不斷,戰(zhàn)爭把本來就貧窮潦倒的百姓又推進了水深火熱之中……”
“夠了,”孟憲玉聽到這兒發(fā)怒了,他鐵青著臉,手“叭”的一聲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道,“我們中國人的事,用不著你們?nèi)毡救藖碚f三道四。”
宮本鐵男見孟憲玉發(fā)火了,把頭一低,說道:“對不起,孟作坊,我不該說這些話?!彼f著端起酒杯,“來,這杯酒我敬你,向你表示真誠的歉意?!闭f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道,“希望你多原諒?!?/p>
一頓酒局在不和諧的氣氛中不歡而散。
到了第二天,孟憲玉依舊四腳朝天,蹺著二郎腿,托著大煙袋桿子呆在家中,他還在身旁放一茶盤,茶盤里有一只南泥茶壺,一只茶碗。
抽著煙品著茶他又想起了昨天和宮本鐵男在酒桌上的不愉快,他覺得自己沒錯,宮本鐵男是日本人,自己和日本斷絕生意上的往來,就是和日本斗爭。自己一把老骨頭了,不怕日本人什么。
就在這個時候,劉國財笑嘻嘻地進來了,手拽著衣前襟:“親家,歇著呢?”
孟憲玉一看是劉國財,便起身說道:“喲,你可是稀客,一晃兒有年頭沒進我家門了?!?/p>
“忙,忙啊?!?/p>
“這么說,今個兒就不忙了?”
孟憲玉對劉國財是一百個好,而且還結(jié)了親家,在孟憲玉眼里,劉國財肯定會在他的作坊內(nèi)干上一輩子,直到干不動為止,還可能把他的兒子劉彩祺也帶到作坊來。哪知,十年前的一天,劉國財產(chǎn)生了走的想法,著實讓孟憲玉意料不到,很是感傷??墒?,到了后來,孟憲玉又一想,人各有志何必強求,就是留住了劉國財?shù)纳?,也留不住他的心,所以他二話沒說開了綠燈。
而劉國財離開作坊,主要是宮本鐵男在里邊起的作用,第一條是:他給劉國財開出了高于酒作坊的薪水,第二條是,宮本鐵男通過多年的觀察,認(rèn)為劉國財將來能為他所用。
“哎,忙與不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來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作坊我也準(zhǔn)備停下來,你姑娘也改嫁了?!泵蠎椨癫魂幉魂柕卣f,“我們也不是親家了?!?/p>
“曾有的親家關(guān)系改不了啊,彩歡姓了黑,可凡贊還是姓孟啊,你說是吧?”
孟憲玉坐在八仙桌左側(cè),劉國財坐在八仙桌右側(cè),孟憲玉手托著大煙袋桿子,吐出一口煙,問道:“有事嗎?”
劉國財點著頭:“噢,有事?!?/p>
“有事就說?!泵蠎椨裰苯亓水?dāng)。
“親家這作坊可千萬停不得,停下來就等于斷了香火呀?!?/p>
劉國財一撅屁股,孟憲玉就知道他拉什么糞蛋,他早已斷定,劉國財是帶著宮本鐵男的旨意前來的。那天宮本鐵男煞費苦心地和他說了大半天,最后只得到孟憲玉的一句話:“讓我想想再說?!?/p>
這句話,一晃就是十幾天過去了,如石沉大海,孟憲玉一點開始釀酒的跡象都沒有,宮本鐵男也了解孟憲玉的脾氣,覺得不能再來問了,再來也只能是吃孟憲玉的閉門羹,下不來臺。所以,他想來想去,靈機一動,想起了劉國財,他把意思和劉國財說了,劉國財一口便答應(yīng)下來,他還對宮本鐵男說孟憲玉和自己是親家,這個面子肯定會給的。于是他樂顛顛地來找孟憲玉了。
“我停不停作坊,釀不釀酒,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孟憲玉語氣很生硬。
劉國財卻輕輕一笑:“噢,要說沒關(guān)系嗎,也有一點,你想,咱們的作坊都二三百年了,可從來沒斷過煙火,眼下一下子停下來,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一來市面上許多酒鋪酒樓的老龍口酒都已告罄,二來,不釀酒也是一大損失啊?!?/p>
“還有沒?”孟憲玉故意追問,試探著劉國財。
“要說還有嗎……”劉國財想著,沒敢把宮本鐵男的意思托出來,怕惹翻了孟憲玉。
孟憲玉卻瞇起雙眼,斜掃著劉國財,不緊不慢地說道:“你是受人之托吧?”
“呵……這,”劉國財一聽,覺得孟憲玉早已心里有數(shù),便也敞開了心扉,竹筒里倒豆子一樣說道,“那天,你和宮本鐵男談完這事后,他都告訴我了,我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做生意嘛,也是得講個信譽,而且呢……宮本鐵男還答應(yīng)幫你進高粱,所以,這對雙方都是有利的事嘛,親家?”
“你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孟憲玉抽冷子來了一句。
“中國人哪。”劉國財不假思索地說道。
“是中國人,為什么總為日本人說話,為日本人說話的中國人,他就是漢奸吧?”
孟憲玉一言出口,讓劉國財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腳后跟,尷尬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孟憲玉又說:“我聽說你不在日英煙草公司供職了?!?/p>
“哎,哎?!眲敐瓭攸c點頭。
“我還聽說,你為日本人當(dāng)了翻譯?!?/p>
“有這事,給日本當(dāng)翻譯,給的薪水比日英煙草公司多得多。”
“噢,這么說,你是有奶就是娘嘍。”
劉國財赤紅著臉,一句話說不出來。
孟憲玉突然提高了嗓門,揚聲道:“你該干啥干啥去,我孟憲玉不和給日本人當(dāng)翻譯的人打交道?!?/p>
劉國財聽后,覺得很沒面子,也站了起來,說道:“親家,我可是一片好心啊,你千萬可別當(dāng)成了驢肝肺?!?/p>
“收起你的好心吧,回去告訴宮本鐵男,我不但不釀酒,我還要一把火把作坊燒掉,我不能釀了酒,讓日本人喝了逞威風(fēng),殺中國人。”
孟憲玉說完倒背著手走出了屋子。
劉國財見狀,也就沒有什么興趣,便灰溜溜地走了。
天剛一放亮,酒作坊的門窗里就蒸氣升騰。
今天的第一提酒出甑后,孟憲玉還是先把酒急忙送到了作坊東南角的狐仙堂,奉供給狐貍大仙。狐仙堂是單獨一間房子,坐南朝北,一只栩栩如生的大白狐貍塑像,雙眼錚亮,直對著門口,它的腳下是一個長條桌子,上面有香爐、點心和酒水,香火常年不斷,屋內(nèi)兩側(cè),堆放著成麻袋的高粱。
酒作坊供奉狐仙,已有上百年的歷史,奉天大大小小的二十六家酒作坊都供奉著狐仙,有的作坊不單設(shè)供奉堂,還直接在作坊的墻上挖個洞,據(jù)說是要把狐仙請進去,每天一出酒便倒上一盅,大師傅就地禱告一遍,據(jù)說出酒量就會大增。
狐貍之所以深受酒作坊人的喜歡,主要因為它是貓科動物,專門出入有院落、糧倉的地方。它不吃糧食,專吃老鼠,酒作坊里只要有了狐貍,就見不到老鼠的身影。所以,狐貍便成了酒作坊人心目中的上等貴賓,因此,各家酒作坊常年供奉狐仙。(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