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滅我不滅,
云散我不散,
我的靈魂永不散,
我的聲音永不滅。
這是云南撒尼族民間敘事長詩《阿詩瑪》里面的經(jīng)典詩句,也是楊麗坤的墓志銘。
楊麗坤22歲時因成功塑造撒尼族姑娘阿詩瑪?shù)你y幕形象而一舉成名,然而,她此后30多年的個人命運,卻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苦難與寂寞中度過的。一個時代的偶像,就那樣定格在中國電影史上,定格在云南路南阿著底的小石林中。
天空閃出一朵花
天空閃出一朵花,
天空處處現(xiàn)彩霞,
鮮花落在阿著底的上邊,
阿詩瑪就生下地啦。
1942年4月27日,云南省思茅地區(qū)普洱縣磨黑鎮(zhèn)的一個楊姓彝族家庭里誕生了他們的第九個孩子。這個乳名叫小九兒的女孩子就是楊麗坤。像花兒一樣浙漸長大的小九兒并不知道,她一生的命運會跟家鄉(xiāng)人世代傳唱的阿著底格路日明家的阿詩瑪聯(lián)系在一起。
楊麗坤3歲時,她的二姐楊秉芳離開家鄉(xiāng),被中共黨組織派往昆明。不久,一生養(yǎng)育了11個孩子的楊麗坤的母親去世+家境更加困難。解放初,失去音信多年的楊秉芳與家里取得了聯(lián)系,便托人將喜歡讀書卻因家境貧寒不得不輟學的楊麗坤帶到昆明。此時,參加革命后改名叫黃曉的楊秉芳和愛人鄭敦都在云南省委機關工作,他們將九妹留在身邊,和自己剛剛一歲多的孩子一起撫養(yǎng)。
1951年,9歲的楊麗坤被二姐送去昆明市靖國新村小學繼續(xù)念書。小姑娘愛唱愛跳愛看書,在學校經(jīng)常參加文藝演出,在家里則呆在書房,抱著大厚本子的《死魂靈》,《唐吉坷德》看得入神。二姐夫見她愛看書,就時常買一些像《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兜つ铩返扔X得比較適合她看的書當禮物送給她。
1954年,學校文藝隊在籌備調(diào)演節(jié)目時,請了省歌舞團的老師來排練舞蹈,1 2歲的楊麗坤被認為是跳舞的好苗子。后來,歌舞團團長親自出面,將楊麗坤招進團里做了舞蹈學員。
你是最美的一朵
千萬朵山茶花,
你是最美的一朵;
千萬個撒尼姑娘,
你是最好的一個。
1959年,17歲的楊麗坤也像歌里唱的那樣“繡花包頭頭上戴,美麗的姑娘惹人愛”。四、五年的時間,天資聰穎的楊麗坤已經(jīng)從一個普通的舞蹈學員,成長為頻頻擔綱團里大型舞蹈演出的領舞或獨舞演員,而最讓她出盡風頭的是一曲華麗典雅的古典獨舞《春江花月夜》。
這年4月,由長春電影制片廠攝制、王家乙擔任導演的國慶10周年1部獻禮片之一《五朵金花》主創(chuàng)人員,到云南省歌舞團挑選演員。經(jīng)過幾天的走訪與篩選,劇中其他演員大致都已確定下來。只有女主角副社長金花還沒有找到合適人選。
一天,王家乙導演一行人經(jīng)過歌舞團排練廳時,無意間看到正在打掃排練廳的楊麗坤。小姑娘又擦窗又拖地,干得投入專注,一派天然質(zhì)樸。王導演問歌舞團陪同人員:這個小姑娘是不是團里的演員?回答說是,并且叫了一聲楊麗坤。正在擦窗戶的楊麗坤回頭應了一聲,瞬間,這個明眸皓齒,純真燦爛的小姑娘讓王導演認定,這就是他要找的金花姑娘。
就這樣,楊麗坤很偶然地進了劇組,扮演了她平生的第一個銀幕角色。
《五朵金花》拍攝完成后,被輸往46個國家公映,創(chuàng)下當時中國電影在國外發(fā)行的紀錄,并于1960年在埃及開羅舉行的第二屆亞非電影節(jié)上,獲得最佳導演銀鷹獎和最佳女主角銀鷹獎,時任埃及總統(tǒng)納塞爾點名邀請楊麗坤前往開羅領獎。
隨著《五朵金花》在國內(nèi)外的廣泛公映和影片插曲“大理三月好風光,蝴蝶泉邊好梳妝”的傳唱,大理的三月街和蝴蝶泉從此美名遠揚,而楊麗坤也因此迅速走進了她人生中最絢爛奪目也是最幸福的頂峰時期。1960年11月,楊麗坤作為少數(shù)民族代表和《五朵金花》主演,應邀到北京參加了慶祝建國10周年的國宴。第二年冬天,她隨團在中南海匯報演出,當國家領導人上臺跟演員們握手時,周總理大聲向身邊的毛澤東主席介紹說:“她就是演《五朵金花》的楊麗坤,我們自己培養(yǎng)出來的少數(shù)民族電影演員?!贝撕?,她又多次跟隨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出國訪問演出。
在今天看來,當時的楊麗坤已經(jīng)是名副其實的青春偶像和明星大腕了,但在楊麗坤眾多親人、師友,同事和兒時伙伴的記憶中,她始終都是一如既往質(zhì)樸無華的樣子,不演出的時候都穿粗布衣,休息時就回二姐家?guī)兔ψ黾覄?,找書看,或者教小姐妹唱歌跳舞?/p>
十二崖子上站著一個好姑娘
十二崖子上,
站著一個好姑娘,
她是天空一朵花,
她是可愛的阿詩瑪。
就在楊麗坤與歌舞相伴快樂成長的日子里,云南省一批優(yōu)秀的詩人、作家、音樂家、舞蹈家等,都先后投入到搜集,整理、翻譯、出版和改編撒尼族民間敘事長詩《阿詩瑪》的工作中。從1950年到1960年,《阿詩瑪》的詩歌文學本出版了四種版本,同時被改編成同名大型多幕京劇搬上舞臺。
1956年,云南省著名軍旅詩人公劉在參與整理《阿詩瑪》文學本的同時,就將這一敘事長詩改編成了電影劇本,發(fā)表在當年的《人民文學》上。當時上海電影制片廠就已經(jīng)決定拍攝這部影片,并且組成了攝制組,但是因為在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主要參與搜集整理《阿詩瑪》的女作家黃鐵和云南省文工團編劇楊智勇,詩人公劉都被打成了“右派”,拍電影的事兒也就擱淺了。
1963年,上海電影制片廠再次組建《阿詩瑪》攝制組,由劉瓊擔任導演。在確定演員時,劉瓊第一個想到了楊麗坤,這一提議很快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贊同。據(jù)黃曉回憶,九妹當時在接《阿詩瑪》的角色時,同時還接到幾年前將她引上銀幕的王家乙導演的邀請,要她擔任正在籌拍的另一部新片《黛諾》的女主角。
楊麗坤當時猶豫不決,特意跑去東川找在那里下放勞動的二姐商量,她跟二姐說,看過劇本,她還是更喜歡《阿詩瑪》,但是不演黛諾,又覺得很辜負王導。
最終,楊麗坤還是選擇了阿詩瑪,同時也為自己選擇了凄婉悲慘的人生命運。
阿詩瑪是楊麗坤塑造的平生第二個也是最后一個銀幕形象,她在影片中的表現(xiàn)非常出色,幾近完美。時任電影局局長的陳荒煤當時是極力支持這部影片的領導人之一,他在多年后寫的一篇回憶文章中說:“我在看影片過程中不禁流了淚。我至今還不能忘記,在她作為回聲,最后出現(xiàn)在石林中時,她那明亮的眼睛里,確實流露著一種歡樂與憂傷交集的目光?!?/p>
阿詩瑪卷進了大漩渦
洪水滾滾來,
河上起大波,
可愛的阿詩瑪,
卷進了大漩渦。
1965年秋季,《阿詩瑪》的拍攝和后期制作全部完成,就在劇組所有主創(chuàng)人員懷著興奮激動的心情,準備拷貝要向全國發(fā)行的時候,文化部下發(fā)了一份文件:電影《阿詩瑪》停止發(fā)行,拷貝封存。影片被禁止公映的理由是“不歌頌社會主義革命的大好局面,為死人作傳”;“宣揚愛情至上,充滿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當時被禁映的還有《舞臺姐妹》、《早春二月》,《洪湖赤衛(wèi)隊》等解放初期拍攝的一大批優(yōu)秀影片,但極少有哪一部影片像《阿詩瑪》一樣,除了極少數(shù)審片領導,就連劇組人員也都沒有完整地看到過拍成以后的影片,就被禁掉了。
在1978年開禁以前,楊麗坤也沒有看到過自己在銀幕上扮演的阿詩瑪形象,她一拍完戲就被團里招了回去,一回去就被停職檢查和開批斗會。從此厄運降臨,她生再也沒能重返她用全部生命熱愛的舞臺和銀幕。
在被批斗的初期,一向沉默寡言的楊麗坤也有過像阿詩瑪一樣最激烈的抗爭。在1967年一次大型的公開批斗會上,楊麗坤照例是作為“毒草”典型被拉上了臺,主持批斗會的人逼迫她公開向全國人民承認她是自覺執(zhí)行資產(chǎn)階級文藝黑線的“黑苗子”,要她低頭認罪,還向她宣讀了江青對《阿詩瑪》和《五朵金花》的“批示”。楊麗坤開口了,但她喊出的竟是“《阿詩瑪》和《五朵金花》是周總理肯定的革命影片,江青說是毒草、色情,她就不配當什么偉大旗手。”
楊麗坤被當場戴上了“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從那時開始,她先后被剃陰陽頭,被毆打,被細鐵絲捆綁,被強迫跪在瓦礫堆上悔罪自省……在最絕望的時候,她試圖自殺,但又被救活,專案組不允許她“自絕于人民”。1979年,楊麗坤獲得平反后,給《大眾電影》寫了一封公開信,里面回憶到當時的情景:“他們把我關進陰暗潮濕的舞臺底下,晚上讓我睡在一條木凳上。我處在無邊的黑暗中,沒有希望,見不到親人,痛苦極了。就在這幾乎絕望的時刻,我想起了敬愛的周總理,我決定給妹妹寫信,叫她去找總理,我相信總理會救我的?!?/p>
但是,信沒能送達妹妹的手中,更不可能到周總理手中,而是裝進了她的檔案袋中,成為她罪上加罪的一條新罪證。
處在無邊黑暗和無盡折磨中的楊麗坤終于徹底崩潰了,她開始神志混亂,言行失控,但是那些管制她的人并不認為她有病,說她裝瘋。她在不被關在地下室的時候,便到處亂走,經(jīng)常失蹤,有人在思茅地區(qū)這里或那里的大街小巷見到她給人唱歌跳舞……
從此以后變成了回聲
從此以后,
阿詩瑪變成了回聲,
你怎樣喊她,
她就怎樣回應。
1970年,周總理終于知道了楊麗坤的遭遇,指示辦公室給云南省軍管會和革委會打電話,楊麗坤才被允許送去安寧長坡精神病院治療。
1971年,楊麗坤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以后,朋友陳澤濤將畢業(yè)于上海外語學院、當時在廣東凡口鋁鋅礦場工作的唐鳳樓介紹給她認識。經(jīng)過一年多的交往以后,兩人于1973年5月22日在上海徐家匯路唐家舉行了簡單的婚禮。一年后,楊麗坤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唐琰和唐韜。當時,楊麗坤曾經(jīng)被毀壞的神志雖然在治療中有所控制和好轉(zhuǎn),但畢生都沒有能夠完全恢復,任何外在的或內(nèi)在的細微刺激,都有可能激活那個控制她全部意志和行為的恐怖猙獰的虛幻世界,讓她舊病復發(fā)。
1978年,剛剛平反復職的陳荒煤想起他當年支持過的電影《阿詩瑪》,又打聽到楊麗坤的遭遇,便寫了恢復創(chuàng)作自由以后的第一篇文化散文《阿詩瑪,你在哪里?》,發(fā)表在當年9月3日的《人民日報》第六版上。
這篇文章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唐鳳樓的老師汪習麟先生原本就對楊麗坤夫婦的遭遇做過采訪,這時看到陳老的文章,更是激動,很快做出回應,和《解放日報》記者張曙一起署名發(fā)表了文章《阿詩瑪就在我們身邊》。
隨后,《阿詩瑪》電影得以開禁,在全國公映。1982年,《阿詩瑪》在西班牙北部城市桑坦德召開的第三屆國際音樂舞蹈節(jié)上獲得最佳舞蹈片獎。楊麗坤也在20天內(nèi)辦完了平反和落實政策的手續(xù),被轉(zhuǎn)到上海最好的精神病院治療,并調(diào)入上海電影制片廠。
從1978年到2000年去世,楊麗坤再也沒有回過云南。為了安慰她的思鄉(xiāng)之情,丈夫唐鳳樓在后來經(jīng)濟寬裕以后,特意從云南請了保姆陪伴楊麗坤,讓她能夠聽到家鄉(xiāng)話。
《阿詩瑪》公映以后,許多觀眾都想知道楊麗坤的近況,都希望她能重返影壇。但是,無論怎樣醫(yī)治,都已很難讓她的身心恢復健康,總是時好時壞,連完全的生活自理都做不到。銀幕和舞臺,成了她心中遙遠的記憶和夢想。
2000年7月21日,楊麗坤因腦梗塞在上海家中去世,時年58歲。
楊麗坤去世以后,上海和云南兩地為她舉行了盛大的葬禮,她的墓碑也在兩地各立一塊。云南的墓碑整個碑體造型似一只展翅的蝴蝶,在碑體部分,楊麗坤的彩照鑲嵌在紅色花崗石的中心,寓意著這片紅土地養(yǎng)育了她。碑座上鐫刻著“云南的女兒”五個大字,同時刻著她最愛的《阿詩瑪》長詩中的那一段詩句。
從那以后,熱愛楊麗坤的人們?yōu)樗V寫了許多盛贊的歌曲;互聯(lián)網(wǎng)上開了她的紀念網(wǎng)站,始終都有懷念的文童不斷書寫她、呼喚她:在阿詩瑪?shù)墓枢l(xiāng)石林縣和金花的故鄉(xiāng)大理縣,以及她住院治療過的湖南郴州精神病院等楊麗坤生前許多留下足跡的地方,都樹立起了她的雕像,為她建起了博物館、紀念館,還有以她命名的公園與景區(qū)。
阿詩瑪?shù)膫髡f開始變成楊麗坤的傳說,阿詩瑪?shù)暮魡九c應答開始變成楊麗坤的呼喚與應答。就像歌里唱的一樣:“阿詩瑪?shù)暮袈暠樯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