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愿意生在宋代,只因宋代出了個李清照,而我想做李清照的朋友或是鄰人。她不太像一個婉順的古代女子,似乎更堪比現今的某些女性,不只才華豐贍,連精神上也是廣大的,于世事,于人生,自有一番見地,卻仍然在生活中投注百般的熱情。
我想做她的閨密。日暮游玩,飲酒賦詩,“沉醉不知歸路”,在鷗鷺噼噼啪啪的驚飛聲中仰天長笑;寒冬賞梅,“共賞金尊沉綠蟻”,對一枝寒梅等春花綻放;上元觀燈,“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在汴京燈火繁麗的街頭笑語盈盈;閨門閑語,對著綠肥紅瘦的殘春排遣女兒家的心事;打罷秋千,汗水浸濕了羅衣,客人闖進來,含羞往回跑,卻回眸含笑。她的卓然獨立,她的熱烈天真,都會令旁人愉悅。
若做她的鄰人也很好??稍诘码鼥V的春天,煮碧云團茶,談詩論句。還可旁觀一段曠世的戀情?!胺驄D擅朋友之勝”,看她和趙明誠過著真率自然的生活??此麄円煌越鹗之?,堂前摩娑觀賞,指點瑕疵,又或是祝酒斗茶,“相從曾賦賞花詩”??此龘Q下笨重的棉衣,穿上金縷夾衣,等候遠行的丈夫歸來,寫下離別和相思的詞句“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偶爾也許會在小小的嫉妒心驅使下,非議一下太過旖旎。再不然做賣花人,清早穿街走巷,一肩春色,賣她一枝春欲放。
又很想陪她一起南渡。世事亂離,山河破碎,她“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若能相伴左右,也許她不會有世無知音的自憐。在她“凄凄慘慘戚戚”的晚年生活里,至少可以在簾兒底下,一起聽人笑語。在她改嫁他人卻遇人不淑之時,為她的勇毅和果敢叫好;在男文人們滿世譏諷里給她一點支持。
或是做她的弟子。晚年李清照閑逸無事,希望培養(yǎng)一些愛好詩文的女子。她看好詩人陸游的妻子孫氏(當然,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想把平生所學傳授與她,可是這十多歲的女子居然說“才藻非女子事也”!多年后,陸游為此沾沾自喜,在為孫氏寫的墓志銘里大書特書。若能居清照門下,縱然才力有限,不能“學詩漫有驚人句”,也可以在韶詞麗句里蕩漾此生。
又或是她的晚輩。得以她親授打馬,游戲無大小,一起“繞床大叫”、“瀝酒一呼”,聽她說一生的見聞,吐一世的慧心?!盎奂赐ǎ礋o所不達;專即精,精即無所不妙”。她了然無礙的心靈定會滋養(yǎng)幼弱的頭腦。
通觀漫長的前現代社會,無數女子的低眉順眼下,只有一個李清照,絕世之才華,雄健之氣概,寬闊之心胸,令“墮情者醉其芳馨,飛想者賞其神駿”。她有女子的嫣然嬌媚,又不乏男子的剛爽橫直。好的東西,妙的人,皆不需多,宋代有這樣的女子,當得起一個偉大的朝代;宋代有李趙這樣精神上平等的愛情婚姻,則可直視古今。
若能與她同年,當浮三大白,我亦甘心,還要連嘆“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