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春天,韓浩月和六叔一起在縣城里殺豬。
那年韓浩月17歲,他六叔21歲。
通常在寒風凜冽、世界一片寂靜的時候,他們會駕駛著三輪車在黎明前的夜色掩護下,駛出縣城的柏油路,駛向兩旁站滿大楊樹的村莊。
車熄火的時候,天剛好亮。六叔悄悄告訴他,來得早了,人家還沒起床,不好敲門。來晚了,人家早把豬喂得肚滿腸肥了,難道你愿意花大價錢買那一大堆豬大便?
他對六叔很欽佩。
夜里,他們在一盞耀眼的白熾燈下,用一把“小李他媽的飛刀”認認真真地完成一項項頗具后現(xiàn)代色彩的“解構(gòu)”工作——把肉按肥瘦、部位分門別類,然后第二天交到收購的冷藏廠去。
拿到錢后他們會挑一個臟兮兮的小飯館,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1992年的夏天,韓浩月和六叔從鄉(xiāng)下回城里,天色已經(jīng)晚了。半路的時候,六叔提議去附近的一塊黃瓜地摘幾根黃瓜解渴。
車停在鄉(xiāng)村大道的中央,月亮懸掛在天上,蟲子在草叢里鳴叫著,他和六叔在嚼著味道并不怎么好的黃瓜。
他忽然告訴六叔說:“我不想殺豬了。我不想一輩子只做一個殺豬的?!?/p>
和六叔分道揚鑣之后,他做過很多職業(yè),包括在工地搬磚頭、搞電焊,在漂白粉廠曬石灰,在工廠做技術(shù)工。
2005年春節(jié)回老家經(jīng)過縣醫(yī)院的時候,他對6歲的兒子說:“兒子,瞧見沒有,這幢大樓的骨架就是你爸爸一點點焊接起來的?!?/p>
他沒告訴兒子自己的腳面曾被滴下的焊渣燒出過一個乒乓球那樣大的洞。
在生活困難到幾乎難以為繼的日子里,他也經(jīng)常用這種語氣告訴“從老家自帶”的媳婦兒:“怕什么,大不了去做電焊工,我還有五級證書呢?!?/p>
1993年秋天,他認識了在同一個工廠工作的媳婦兒毛毛。
在一個微涼的下午,廠里組織工人拔空地里的荒草,結(jié)果他倆拔到了一塊兒。
別人都走了,他們對坐在兩棵倒下的電線桿上。
“以后我想當一個作家?!彼桓铱疵难劬?,因為那時候他還沒發(fā)表過一個字。
“我看,你行!”不知道他姓甚名誰的毛毛信口回答。結(jié)果幾天之后再見,她竟然叫錯了他的名字。
他很生氣,扎了她的自行車車胎。
然后,自然而然地擔當起了護花使者的重任。
第二年,市里的一所藝術(shù)學校招生,交學費就能上的那種。他請示毛毛說:“我想去試試,如果你不讓我去我就不去。”
“你去吧?!?/p>
記得第一次去市里的時候,一個腿腳略有殘疾的人蹬著三輪車費力地送韓浩月去學校,沒走多遠,他們之間便互相調(diào)換了角色,他蹬著三輪車,車主坐在車上負責指路。
有一段長長的上坡路,他累得汗流浹背。
他想以后自己的人生道路也許就會像這上坡路一樣,雖然勞累,但畢竟一直在向上走著。
畢業(yè)了,留校當了老師。
回家,在鎮(zhèn)上謀了一份不錯的差事。
在該結(jié)婚的年紀與初戀的毛毛結(jié)了婚,而且很快有了兒子。
一切如他想像,雖然艱難,但一切都是在向上走著。
“我以為這一生就這樣過去了。”他說。
但是,他去了北京。
人往高處走。而他覺得,北京就是最高的地方了。于是,他不想再走了,安下心來,準備好好干一場。
在亞運村西北方向的一個村子里,他安下了自己的第一個家。不足15平方米,月租150元。
那是2000年春天。
在北京的第一夜他徹夜末眠。
那時候網(wǎng)絡(luò)泡沫最“豐盛”,他成了一名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人員。
蹬著自行車經(jīng)過學院路去上班的路上,不斷有毛毛蟲落到他的車筐里,當時的場景和愉快的心情他至今記憶猶新。
“仿佛經(jīng)歷所有的苦難只為了迎接這一刻的到來?!?/p>
兩年后,他告別了網(wǎng)站。此后,他一直沒有放棄碼字,漸漸成為著名網(wǎng)絡(luò)作家,出版了6部個人作品集,同時主編兩本雜志。
“兒子畫了一幅畫,把我看得熱淚盈眶。他說爸爸每天都在路上,月亮出來天黑了有星星的時候才回家……感謝我的兒子,在路上畫了花花草草,還有向日葵。其實從北京回通州的高速公路上,除了堵車、噪音還有收費站,其他什么也沒有……”
“我最大的夢是在長安街上安一張書桌,每天寫寫字,和朋友喝喝酒……”
33歲了,“夢想”還是他經(jīng)常說出的一個詞。在城市數(shù)年了,他還保持著一個鄉(xiāng)下少年的質(zhì)樸和坦誠,有著對舊時文人“菊花古劍美酒”那種生活方式的向往。
2004年秋天,韓浩月真的和朋友合租了長安街邊建國飯店的一間寫字樓,開始了一段“詩酒生涯”。
這樣的逍遙日子過了半年,國際飯店昂貴的房租終于讓他和他的朋友敗下陣來。
2006年,韓浩月給媒體大量撰寫專欄和評論文字,文體還是他喜歡和擅長的文娛、時尚評論。
他的夢還未泯滅,能心無旁騖地寫作是他的一個理想。
路過長安街時,他會走進街邊的某個小公園,打開筆記本,在喧囂的車流聲與過往不息的人流中,習慣性地在擬好文章標題后敲下自己的名字。
(賈長林摘自《齊魯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