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認識春樹時,她還是個17歲女生。那時,她剛從職高退學(xué),在家寫詩和小說。她與父母的關(guān)系搞得很僵,經(jīng)常聽她在這方面大倒苦水。那時我們都把她當小孩,大家喝酒,給她點一個大可樂即可。春樹說話直來直去,對人對事愛憎分明,但又絕無很多文藝女青年身上的那種瘋癲。
我很喜歡春樹,但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當然也不能說一點沒有),這種喜歡主要是因為我一直以反叛自居,見到春樹并且讀了她的作品之后,我感到后繼有人了(對春樹我也以前輩自居),而且她明顯比我當年愣多了。
記得那時我動不動就以過來人的口吻跟她探討“反叛”。我說一出場就這么生猛剛烈,很容易嘎巴斷了。我鼓勵她“韌的戰(zhàn)斗”(我還以魯迅自居),怎么個韌法,我沒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希望像春樹這樣的小孩要盡情地折騰,并且持續(xù)下去。一個人在青春期反叛一段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反叛。
為什么要反叛呢?當然是因為這個社會太不完美。光改良是沒用的,需要反叛,需要有人走得更極端些,尤其是在我們這么一個講究中庸的國度里,反叛是一股需要大力扶持的力量。
我說這些時,春樹一邊喝可樂一邊頻頻點頭。她似乎心領(lǐng)神會,至少她沒覺得我可樂。
一兩年后,她的第一部小說《北京娃娃》出版了,此書讓她一炮而紅,同時她在詩歌圈網(wǎng)羅了一大批“80后”小孩自印詩集,儼然成為“80后”新文學(xué)的領(lǐng)軍人物。
浮出水面后的春樹在酒局上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少了,顯然她的交際圈擴大了,加之我們這個喝酒圈也確實乏善可陳。
之后的幾年,每次見到春樹,話題基本都從形而上轉(zhuǎn)為形而下,幾乎總要從她的新發(fā)型和新衣服聊起。她總是特誠懇地問:哎狗子,你看我這身怎么樣?我也總是特誠懇地回答:好。
跟春樹談及日常生活,得知她與父母的關(guān)系緩和多了,她有了穩(wěn)定的男友。我覺得她流露出某種收山的情緒,我心說,難道這么快就不折騰了?
但我的這種擔(dān)心是多余的,有她的作品為證。她的詩歌散文小說依然生猛,但顯然越來越厚重,似乎真的走上了“韌的戰(zhàn)斗”的路子。我覺得春樹的家長里短都是表面,在所謂“物質(zhì)女孩”的表象后面,她依然“盲目而奮不顧身”,依然誤打誤撞地追尋著什么。她要的,根本就是物質(zhì)所解決不了的,愛情也解決不了,這二者頂多也就是個緩解。自然,這也已經(jīng)不錯了。
春樹的很多作品中體現(xiàn)的就是這么一種決絕的追求,生活表面色彩斑斕,內(nèi)里卻彌漫著深重的迷惘和悲觀氣息。
去年十一,春樹非拉我去看大型革命史詩《東方紅》。我頭天喝大了,心說就權(quán)當去緩酒吧。在劇場里,我看得昏昏欲睡,春樹似乎也在強打精神。我知道春樹對革命先烈有一種崇敬和向往,她的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的一個短語叫“戰(zhàn)死街頭”。但我想在這樣的一個太平盛世里,對此你只能懷念和向往……那就在這懷念和向往中繼續(xù)尋尋覓覓吧,或許會有一條道路突然出現(xiàn)。要假以時日,要有耐心……
出了劇場,在國慶夜晚的街頭,我和春樹不知去哪。我說找人喝酒吧,她說好。那一夜,我們喝到東方白。
(楊文林摘自《少年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