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小時候,父母忙著工作,沒時間帶她,于是把她送到山里的外婆家。
她哭哭啼啼不肯讓父母走,可是外婆家山青水秀,雞鴨成群,附近又有許多年齡相仿的小朋友玩,不幾天她就如魚得水,樂不思蜀了。
一起玩的小朋友都很喜歡這個皮膚白白眼睛大大的城里小孩,總是天一亮就到外婆家找她,然后一起上山摘野果,下河摸魚,或者捉迷藏玩游戲。
在這些小朋友中,他總是來得最早,有時外婆還沒開門,他就已坐在外婆家門口的青石板上,一邊看著太陽升起、小鳥飛過,一邊安靜地等她。每當(dāng)這時,外婆總會叫他和她一起吃早飯。他們喝著粥,吃著饅頭或雞蛋,然后一轉(zhuǎn)身就跑了。
他有一個哨子,光潔漂亮,放在嘴邊,可以吹出各種好聽的聲音。
哨子很普通,用桃核做的,只是做時比較麻煩,要費力地把桃核的兩邊磨穿,穿的孔又不能太大,不然會吹不響,再細(xì)心地把核仁從孔里一點點挑出,然后把尖尖的地方也磨去,以免割到嘴。這樣下來,一天也就做一個吧。桃子熟時,幾乎所有的小朋友都會做一兩個玩,可是過了季節(jié)就不知丟哪去了,到來年再做。
但他沒有,哨子做好后,他一直帶著,而且他會用桃核吹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小鳥叫他會,小雞小鴨叫他也會,他還會吹一些簡單的山歌。她聽得入迷,每每總是跟著他,讓他吹各種美妙的聲音,并且讓他教她。他很樂意吹給她聽,也很樂意教她,并以此為榮。其他的小朋友看他們形影不離,也只有羨慕的份。等她會了,他就把哨子送了給她。她很喜歡,日夜帶著。
他們最喜歡去的地方是他家后山的桃園,那里種著滿山的桃樹。陽春三月,一樹一樹的桃花盛開,清早薄霧彌漫,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同云彩棲息在山坡,美不勝收。他們在桃園里快樂地奔跑,捉迷藏,忘乎所以。
那天清晨她坐在桃園低低的枝丫上吹著哨子,成群的麻雀從天空飛過。風(fēng)乍起,她白色的衣裙飄飄,纖細(xì)的花瓣漫天飛舞,落在她的頭上身上。他們在旁邊看著,全都驚呆了,愣愣地看著她,忘了要做的事,只知道真是美啊,她坐在桃花里,像個仙女一樣。這其中當(dāng)然也包括他,他站在另一顆桃樹邊。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她在那里有過的惟一一件不開心的事: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她的哨子不見了。他們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找到,她失聲痛哭。他答應(yīng)她,到桃子成熟時,再給她做,做很多很多。她轉(zhuǎn)啼為笑,成日守候在桃園,盼看桃子成熟。
然而沒等到秋天,父母就來山里把她接走。父母怕她成了野孩子,而且不久后她要上學(xué)了。
此后好長時間,父母工作繁忙,沒能帶她去外婆家。而她,又慢慢習(xí)慣了城市的生活,也就不再想到山里。再不久,外婆被父母接到城里,她也就徹底和山里隔絕了音訊。
多年以后,她回去,那時外婆已去世,按遺愿安葬在山里。她是和家人一道回去祭祖的。
山里人純樸,說她漂亮,年長的仍記得當(dāng)年的事,說她當(dāng)時就像個小仙女一樣。她那時年少,已記不得當(dāng)初的事,當(dāng)年的玩伴也已記不清,只是朦朧地記得那個桃園,于是想起他。去他家走了走,沒看到他。他出去跑長途,要好幾天才能回來。
車子是他自己的。他的日子過得有條有理,從前的舊房子也變成了二層的小洋樓。
他妻子熱情地招呼她,友善地說:“真是漂亮,難怪大家總是提起呢?!彼?,亦無言。他家后山的桃園仍然在,花已謝了,青青的桃子掛滿枝頭,他的兒子和她的兒子在后山玩得很開心。
她走時,他還沒回來,她也并沒多大感覺,小時候的一些于她早已模糊。
臨上車時,忽然見他妻子一路小跑過來,遞給他一個小布袋,說:“他本來打算自己給你的,可是趕不回來了,打了好幾次電話要我給你?!?/p>
她問是什么?他妻子笑說:“他說是一些小孩子的玩意?!?/p>
她也就沒在意,隨手?jǐn)R在袋子里。在車上,她想起他送的東西,于是打開來看,卻赫然發(fā)現(xiàn),那是一袋桃核,整整一袋子用桃核做成的精美的哨子。
她愣住,當(dāng)年的一切忽然清晰地跳躍在眼前:他坐在外婆家門口的青石板上,他吹著各種山歌,她丟了哨子,他答應(yīng)給她做很多很多,桃子成熟時,他用了整個季節(jié)坐在小溪邊不厭其煩地做著哨子……
車?yán)镩_著空調(diào),丈夫怕她冷,遞了披肩給她,她一驚,袋子里的桃核嘩啦啦落了一地,恰似當(dāng)年一樹一樹的花開……
(章小祥摘自人民出版社《一樹一樹桃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