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們在列儂墻。
他和幾個朋友在這里有小型的音樂演出。暮色漸深,三三兩兩來了不少人,各種膚色和神情,聚集在列儂墻邊,能清楚地聽見伏爾塔瓦河奔流的水聲,墻上涂鴉著的巨大列儂頭像與其他雜亂的字句,被微弱的燈光照得明明滅滅。
中國人,在捷克的留學生,亦有從鄰近的德國、奧地利、波蘭過來的中國學生,聽見熟悉的語言,卻聽不清他們的交談。
他是主唱,捧著一把很大的木貝斯。一個查理大學的中國女學生,拉著小提琴。彈吉他的捷克男孩,一頭金發(fā),異常英俊和冷漠。鼓手是法國籍的黑人,一直住在布拉格。彈鋼琴的男孩格外引人注目,干凈的黑色頭發(fā)和禮服,一個猶太人的大鼻子。他來自波蘭華沙,《鋼琴師》故事發(fā)生的地方,肖邦的故鄉(xiāng)??匆娝鋈幌肫饝?zhàn)爭,鐵絲網和集中營,蓋世太保的黑色長靴,而他們,依然活在鋼琴聲中。
第一曲,小提琴在夜色中拉開序幕,輕柔婉轉。這曲調在布拉格,已聽過多次,斯美塔那《我的祖國》的第二樂章:伏爾塔瓦河。中國初中的音樂課上,亦有這支曲子,課本上寫著:兩條小溪匯成伏爾塔瓦河,流向遠方。穿過茂密的森林,聽見那獵人號角的回音;流過豐收的田野,傳來農村婚禮的喜樂;月光下仙女們在閃光的波浪上歌唱,奔騰的河水沖擊著巖石,奏鳴著掀起浪花;河水滾滾而下,流向布拉格……
那提琴聲似夜鶯的歌唱,鋼琴聲玲瓏地滲透其間。漸漸地,提琴聲輕了下去,只剩下鋼琴簡單的幾聲節(jié)奏。整個伏爾塔瓦河都安靜了,只有鋼琴聲,一下一下地響著。遠遠地,河上的小船點起盞盞煤油燈,起起伏伏。
他用低低的嗓音開始歌唱,那么安靜地唱——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艄公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我的身體僵住了。我竟然聽到淚水清晰上涌的聲音。這首歌,我和我的同齡人,都是從小聽著,唱著,未曾覺得有多么動人。申奧成功的晚上,我剛來劍橋,亦有男生開著摩托在街上高聲齊唱國歌。他們?yōu)槭裁礇]有唱這首歌?而現在,我聽著伏爾塔瓦河的流水聲,竟覺得這首歌是世上最美。我不曾深切感到什么思鄉(xiāng)之情,什么愛國的感情,我只是想哭,覺得它美,令人落淚。
他繼續(xù)唱,木貝斯的聲音加了進來,小提琴也開始歌唱。那歌依舊不被他唱得激昂,只是淡定,有些許憂傷——
姑娘好像花兒一樣
小伙兒心胸多寬廣
為了開辟新天地
喚醒了沉睡的高山
讓那河流改變了模樣
電吉他激烈的噪音加了進來,鼓聲隆隆作響,仿佛天空都在跟著合唱,婉轉激昂。底下幾個留學生和他一起唱了起來——
這是美麗的祖國
是我生長的地方
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
到處都有明媚的陽光
所有的中國人都在唱,一個女生悄悄地抹著淚水,我亦止不住輕聲抽泣。外國人高聲鼓掌與喝彩。他唱完,低低地用英語說,這首歌,給布拉格,給中國。小提琴依然拉著伏爾塔瓦河的旋律,漸無聲息。
身邊的德國男孩轉過來問我,這首歌唱的是什么?我告訴他,這首歌唱的是有一條寬廣而美麗的河,河邊的稻田有微風吹過,我們所有的人,都在這地方成長。他低頭不語,過了許久,說了句我惟一聽得懂的德語臟話:真他媽好聽。
(韓曉斌摘自《江蘇文化周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