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的老屋年底該修了。父親說,換上新瓦,再給屋后的竹園栽一些樹。
父親的話,仿佛老屋穿堂而過的風(fēng)。
少小之時舉家離開老屋,那時想,這一走,也許再也不會回來。老屋除了屋后a竹園的花鳥蟲子,還有什么留在記憶中?
老屋之外的天空,高而遠。我知道,窮其一生,走不完,讀不完,走得愈遠,懷想愈深,而老屋對我來說,只是一個符號了。老屋讓遠房的親戚借住后,父母甚是欣慰,因為房屋住人后,庭院整潔,菜園蔥郁,白日雞鴨成群,夜里耳聞犬吠,一切皆是生氣。
親戚在老屋住了有二十年,今年想回老家蓋樓房。父親告訴我,老屋周圍的瓦房,已是一幢幢新樓了。曾經(jīng)是“人”字型屋頂?shù)姆孔樱谝婚g間慢慢消失。父親說這話時,我不知道他是喜還是憂。我想,老屋在那排樓房中間,一定像前朝遺老,不合時宜了。
也許,我該提醒父親,如果有時間回去,看看老屋的玻璃窗是否完好?我曾經(jīng)在面朝公路的那間房子里,做夢。那扇玻璃窗,曾被兒時的我,用抹布擦得纖塵不染。每天早上,我趴在窗臺上望著窗外,看著村民頭戴草帽,牽著老牛,扛著犁耙,不緊不慢地走向田野。到了傍晚,再望著他們?nèi)齼蓛勺吡嘶貋?。一天的勞累,掛在村民臉上的汗水中,身上的灰塵里。那時候,我盼望自己盡快長大,走出村子,看看村子以外的地方,是不是也和這里的人們一樣,每天和時間一起,過著不慌不忙的日子。
終于有一天,老屋被獨自留在村子里。離開的時候,母親最不舍。她說,在村子生活了這些年,雖說周圍的人不是親人,但多年來一直按年齡、輩份親密地稱呼,早就被叫成親人了。左鄰右舍圍著院里的車送行時,母親懷里的小花貓,突然朝人群“喵喵”地叫了幾聲,惹得周圍的人都笑了。鄰居婆婆一邊愛憐地撫摸著小花貓的背,一邊交待母親:閨女,有時間常回來看看!
老屋之外的生活,豐富而忙碌。每年清明,父母會回去給祖墳掃墓,也順便見見鄉(xiāng)鄰。而我,現(xiàn)在找不到回老屋的理由了。如果有一天,父母離去了,我會在哪里?要給自己一個什么樣的借口,才會回老屋看一看?
村里的人,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村民還會爭田界,在地里大打出手嗎?為爭屋界,是否還會鬧得整個村子雞犬不寧?還有,兄弟間為推卸贍養(yǎng)老人的義務(wù),不會再反目成仇了吧?記得小的時候,我曾看到鄰居們?yōu)橐豢瞄L過了界的樹,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問候雙方的祖先,然后動手打了起來,直到兩家的主勞力都躺進醫(yī)院才罷休……鄉(xiāng)村的自然環(huán)境,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扎下了根;但這一幕幕血腥的武力行為,也一同裝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我無法意逃避內(nèi)心的真實。如果有一天,我回到老屋,也許我會說,鄉(xiāng)村的空氣真好,桃花紅了,菜花兒黃。為了這些花兒,為了新鮮的空氣,我愿意小住幾天。但是,我不能保證,自己是否能住得長久。
母親說,鄰居婆婆活了八十多歲,一輩子沒離開過村莊。行走的地方,是只隔著三十里路的婆家和娘家。過世前,婆婆對送終的后輩說,她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到城市看一看,現(xiàn)在好了,人死了就能到縣城走一趟了……婆婆的遺體送去火化的那一天,她的兒孫特地叫司機繞縣城開了一圈。母親站在街邊,望著靈車遠去,含淚給婆婆燒了一把冥紙。
離開老屋時,我并不知道,有些東西會一輩子珍藏。我對老屋所有的記憶,在我離開時的那一天停留了。爺爺是老屋最后的守護神,十八年前,一家人在淚水中把他送走,老屋從此退出了我的視線。如果不是父母念叨,老屋在我的心中,還會有多重?
此時,街道兩旁的樹,披著秋日的陽光,有意無意飄零著落葉。人在葉子上行走,歲月濃縮在一尺間隔的腳步中。
收獲是喜悅的。也許村里的人,正手拿鐮刀,在地里揮汗如雨收割著莊稼吧。我不知,原始的勞動方式,還會延續(xù)多少年?我更不知,村里的人們在勞動累時,會是誰抹一把汗水,直起腰來眺望著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