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離婚后，千挑萬選才決定和同樣離過婚的安樂民重組家庭。

丈夫可以選，婆婆卻是選不來的。婆婆見我的第一面，是這樣向我致“歡迎詞”的：“我們雖說不上完全了解對方，可有一點我們是彼此清楚的，我是個‘二手婆婆’，你是個‘二手媳婦’，你肯定完全明白‘為媳之道’，我當然也熟悉做婆婆的基本原則，我想我們會好好相處的?！痹斶^老師的婆婆說這話時面上含笑，我也對她笑臉相迎，可心里卻涼了半截，知道自己碰上了個厲害婆婆。

幸虧婆婆不和我們同住，我只需周末或過節(jié)日時，提上幾袋禮品跟在安樂民身后，上婆家走動走動就行。去了婆家，我當然系上圍裙下廚房，投公公婆婆所好做幾樣可口飯菜；飯桌上，適時地獻上一兩個從網(wǎng)上看來的預防高血壓的小偏方。我認為自己這個二手媳婦雖不完美，可已經(jīng)盡力而為了。所以盡管婆婆對我矜持地保持著距離，我對此并不放在心上，甚至很高興與她保持距離。有距離才有美感，有距離才有自由。這樣挺好！我們自己這邊，安樂民7歲的兒子小銘和我5歲的女兒小天，雖說相處還有些小摩擦，可也沒有出現(xiàn)雞飛狗跳的景象，生活似乎走上了正常的軌道。

可是一件讓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卻發(fā)生了。

小銘踢足球時不慎造成右小腿骨折，不得不在家休養(yǎng)。我和樂民都工作忙碌，不可能請假全天候地照顧他，只得把婆婆接來照顧小銘。一聽自己心愛的孫子摔傷了，婆婆急惶惶地趕來了，一進門看到躺在床上的小銘眼淚就掉下來了。我安慰她：“媽，醫(yī)生說小孩子恢復得快，過兩個月小銘又會活蹦亂跳了?！逼牌藕莺莸氐晌乙谎郏骸盎謴偷迷倏煲彩鞘芰藗?，以后考大學什么的不知道會不會受影響啊，沒傷在你身上你不知道疼，你們怎么這么不小心，沒媽的孩子可憐啊，我孫子以前哪受過這罪啊……”我的臉一下漲得通紅，婆婆這是在指責我沒照顧好小銘，可傷是孩子自己造成的啊。但這樣的話說出來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我自然明白，此時我只能一聲不吭。

婆婆住進了我們家，開始照顧小銘。照顧孫子她很精心，可除了照顧小銘，她百事不管。衣服只洗小銘的，甚至熬粥都只熬小銘一個人的。我說：“媽，你既然熬粥，多抓一把米，不是一家人都有喝的了？”婆婆卻說：“我怎么知道你晚飯是咋安排的？再說了，我是來照顧孫子的，不是來為你們一家子當保姆的……”一句話嗆得我差點兒喘不過氣來。

這天，我下班后一進門就鉆進廚房開始忙一家人的晚飯，突然聽到里屋傳來女兒小天的哭聲和婆婆的斥責聲，我趕緊跑去一看，小天坐在地上大哭，婆婆則黑著一張臉，我把女兒抱起來問是怎么回事，婆婆冷笑：“她想讓我們小銘終身殘疾起不了床！”我嚇了一跳：“媽，您這話言重了吧？”

“一下子就撲到我們小銘身上，壓得我們小銘一聲慘叫，這不是不想讓小銘好嗎？”

小天哭著說：“我只是想讓小銘哥哥看看我今天在幼兒園畫的畫……”

小銘也忙說：“妹妹沒壓著我?！逼牌诺闪怂谎?，小銘沒敢再吱聲。

我壓住心頭的怒氣，責怪女兒不知輕重。婆婆在一旁說：“這樣的教育要趁早，等出了事再來說有啥用？”我把女兒抱出了房間，警告她不準再進小銘的房間一步。小天不解地看著我：“媽媽，你不是說讓我多陪小銘哥哥玩嗎？”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只覺得自己心里仿佛有個沸騰的鍋爐，稍不注意就會爆炸。

二

正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安樂民出差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壓在了我的身上。也許是太勞累了，這天早上我起晚了，一家人吃完早飯，上班的時間也到了，我鼓起勇氣對婆婆說：“媽，我上班來不及了，麻煩你送小天去幼兒園好嗎？”婆婆照樣冷著臉：“我走了，小銘怎么辦？”

“來回也就三十分鐘的事，小銘不會有事的?！逼牌湃缘椭^，看也不看我一眼：“我自己的孫子還沒照顧好，哪有精力管人家的孩子……”我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怒火，一把拽起女兒，提著包就出了門。那天我遲到了，被扣了一天的工資。

我心灰到了極點：自己一心一意對人，可怎么換不來別人的真心呢？既然人家對自己那個樣子，自己何苦還要熱臉相對？我給自己定了個規(guī)矩：應該做的事、應該注意的禮節(jié)照樣好好做，但從今往后決不附加多余的感情。

從此，我下了班該做飯做飯，該洗衣洗衣，把家務事做完，我便將女兒拉進自己的房間，陪她玩、陪她讀書，除了上廁所決不跨出臥室一步，也決不讓女兒進入小銘的房間。我們兩個大人倒是清靜了，小銘卻可憐了。以前小天一放學回家就和他鬧成一團，兩個人一起畫畫、一起看書，小銘教小天寫字、做算術，快樂得很，所以每天小銘總是盼著小天早點兒回家?，F(xiàn)在我不讓小天進他的房間，他天天面對著奶奶，真是無趣得很，開始嚷著要下地，要上學，對奶奶的勸阻當然聽不進去，于是祖孫倆老是吵個不?！嘲沙嘲桑阋詾槟悴蛔屛沂嫘?，你自己就快樂了？聽著隔壁的吵鬧，我有些幸災樂禍。

我的表現(xiàn)當然很快被婆婆捕捉到了。樂民出差回來剛一進家門，她就對樂民打起了我的小報告，說我對小銘不管不顧，還說：“我?guī)湍銈冋湛磧鹤硬徽f，還得看你們的冷臉？”

樂民唉聲嘆氣，他找我談話，希望我對婆婆熱情些。我正有一肚子苦水呢，這下子終于爆發(fā)了。我將婆婆的不是一一說給丈夫聽，樂民越聽眉頭皺得越緊，一開始還為自己的母親辯解幾句，聽到后來，耷拉著腦袋一語不發(fā)。我說完，樂民好半天才抬起頭：“我原以為你性格溫和，會和我媽好好相處，可誰知……”原來，樂民的前妻是個很潑辣的女人，一向得理不讓人，和樂民結婚七年，她就和婆婆斗爭了七年，搞得樂民在母親和妻子之間很為難，再加上夫妻間因為溝通不夠，感情越來越淡，兩人最終分了手。

“難道婆媳天生就是敵人，不能生活在一起？我很珍惜我們的感情，我們要過下去，就不得不面對我媽。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忍讓我媽？”樂民痛苦的樣子讓我積攢了一肚子的怨氣再也發(fā)不出來了。我和前夫離婚，其實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前夫與自己的父親不能很好相處。我前夫是個散淡的人，沒什么大的追求，我一開始并不在意這一點，可我的父親最看不慣的就是男人沒有事業(yè)心，于是不停地批評女婿不求上進，后來鬧得兩人根本不能見面。丈夫與父親的關系極大地影響了我們夫婦的感情，我也開始以父親的眼光來看丈夫，覺得他的確很無能，可丈夫又責怪我不理解他，由此生出的積怨越來越多，鬧到最后只能以離婚收場。

我由自己想到樂民，我很能理解他的痛苦，我也不想重復以前的老路，毀掉現(xiàn)在的這場婚姻啊。

據(jù)樂民講，婆婆其實以前是個很和善的人，可能在與前兒媳的爭斗中吃了虧，所以才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我想起婆婆頭一次見面就給自己一個下馬威，現(xiàn)在事事似乎都要和自己計較，也許是害怕又吃兒媳婦的虧吧。她的冷漠與不近情理，實際上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手段，同時也以此警告我：我不是好欺負的！

仔細想想，婆婆實際上是個很單純的老太太??！

三

擺正了心態(tài)，雖然日子和以前沒什么兩樣，我卻覺得好過多了。婆婆仍然那么愛挑剔，自己不做飯，可一端起碗就開始挑刺：飯硬了，這個菜咸了，那個菜油放多了，真不會過日子！我對自己的廚藝一向是很自信的，如果是以前，我肯定會冷冷地說：“那下次你來做吧！”可今天我放下碗，笑嘻嘻地看著婆婆，指指那碗湯說：“媽，你再嘗嘗這個，如果還得不到你的肯定，我就只好跳樓了，再怎么你也肯定我一下，讓我對自己的廚藝有點兒信心嘛?！逼牌趴吹轿遗畠喊愕膵珊仁倾读?，然后掩飾著自己的窘態(tài)說：“我又沒說湯不好?！蔽倚α耍瑢访窈秃⒆诱f：“你們就從來沒夸過我一句，奶奶說了湯很好，今天得消滅干凈……”桌上的氣氛一下活躍了，幾個人爭著喝湯，婆婆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吃飯，再沒說話。

現(xiàn)在，我做飯前會主動問婆婆想吃什么，菜做好了先盛一點兒端給婆婆嘗，問她咸了還是淡了，一開始婆婆還是冷著臉，說吃什么都行，可慢慢抵擋不了我的熱情，開始主動下廚房做一兩個菜。婆婆的手藝其實還抵不上我，可不管婆婆做什么，我一律贊不絕口。幾次下來，婆婆在飯桌上很少再挑剔我的廚藝了。此外，我也不再像以前一樣，做完家務就鉆進自己的臥室，更多的時間我呆在客廳里和婆婆一起看她喜歡的電視劇，問問男女主人公的關系，前一集講了些什么，一開始婆婆不搭腔，我就自話自說，故意說錯人物之間的關系，婆婆臉上掛著不屑，可嘴上卻忍不住開始和我接上了話。看到婆婆怕我不明白，她有些啰嗦地講著故事的前因后果，我突然對婆婆產(chǎn)生了一種憐惜的感情。婆婆幾乎每天足不出戶地照顧著孫子，累雖然說不上，卻有說不出的孤獨，即使我和樂民回到家里，也和她說不上幾句話，更不可能談論她感興趣的東西，她內心的寂寞又怎么解除呢？再加上以前所受的傷害，她不對我發(fā)脾氣才怪呢！

我對婆婆加倍地熱心起來，先是周末主動承擔照顧小銘的任務，并鼓動她每周回去與公公“約會”，再后來就是每周幾次打電話請公公過來吃飯陪婆婆聊天，有時還特意留公公住下來。公公一開始不好意思住，我說：“爸，都怪我們照顧小銘不周全，使得他出了這事，給你和媽添了不少麻煩不說，還害得你和媽分居……”在我的再三勸說下，公公終于住了下來，婆婆雖然嘴上沒說什么，可我知道她心里是高興的。

一大家人住在一起，雖然顯得擁擠，生活也多了幾分煩雜，可孩子們的歡笑以及大人之間東家長西家短地拉扯著閑話，我和婆婆以前的冷淡便在這中間不自覺地消融了，兩個人的對話也多了起來。我不由得感慨，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理解與愛其實很簡單，不過就是多退讓一步。

這天早上，我?guī)畠喝ビ變簣@，婆婆居然將我們送到門口，然后有些矜持地對我說：“下午我去接小天吧，順便把菜也買回來，你不用那么急急忙忙地往家趕了。”然后又對小天說：“小天，從今天起奶奶接你放學回家，好不好？”小天懂事地點頭：“好！”

這一刻，我百感交集，我知道，婆婆終于接納了我，接納了我的女兒……

責編/高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