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中國第一個按經(jīng)緯度算,在1988年底以前,到達我國大陸最東最西最南最北的記者。這也算是一項全國記錄吧。
到我國大陸的最南端去
我先去的是南邊。我沒有到過南沙群島,所以我雖到過祖國最東、最西、最北的地方,卻不能說到過祖國最南的地方。我只能算到過祖國大陸的最南端,那就是海南島的天涯海角,是1974年去的。
1974年還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那年夏天,我參加建國25周年報道,從新華社山西分社抽到總社和總社記者邵永力到了??谑?,我們從中線到屯昌縣采訪,再穿過五指山到樂東縣采訪,再到西邊的鶯歌海折向東路過天涯海角。當時的天涯海角,除了幾塊巨大的石頭,上面刻著“天涯”幾個字,什么建筑都沒有,也沒人。那時中國不搞旅游,認為旅游是地主、資產階級老爺?shù)纳罘绞?,哪個領導人敢搞?
在海南島采訪,我們發(fā)現(xiàn)那里的婦女不簡單。江蘇、浙江、廣東、四川的農村婦女算是很能吃苦干活的了,但還比不上海南婦女。屯昌縣的干部告訴我們,當?shù)赜腥种簧a隊的正隊長是婦女。生產隊的一把手,是在生產第一線領著全隊男女干活的,必須是勞動能手。由婦女當生產隊長,這種現(xiàn)象在內地是少見的。當時內地的生產隊里有婦女隊長,她們是生產隊的副隊長,主要是管婦女干活的。到人民公社生產大隊這一級的領導人,海南也還是男人的天下。據(jù)說那里有的地方過去就有婦女勞動養(yǎng)活丈夫的風俗,這樣的婦女自然很能干。
我們在去樂東縣的路上,看見村邊到處有離地二尺架空的小木房,人進不去,像模型。一打聽,那是黎族同胞的糧倉。這樣儲存糧食,透風,不容易發(fā)霉。我們問當?shù)厝耍@樣放在屋外、路邊,有的離自己家很遠,沒人偷嗎?他們說沒人偷??梢娎璋儤?。當時他們很窮很窮,住十分簡陋的草房,除了身上穿的單衣,家里沒有什么像樣的東西。
到我國太陽最晚落下
的地方去
我第二到的是祖國最西角,我國太陽最晚落下去的地方。這時我已調回總社國內部。許多人到過新疆的伊犁、喀什,就說自己到了祖國最西的地方了。其實,最西的縣城是帕米爾腳下的烏恰縣城,它在喀什的西北面,中國地圖上最西那個角就是。那里,夏天的太陽要到22點才落下去。中國真是地大,從最東到最西,時差4個小時。那一次我從甘肅省苦甲天下的定西縣開始一站一站向西走,一直走到最西頭。
我是1984年8月去的,到的是烏恰老縣城?,F(xiàn)在的縣城是地震后向東挪了重建的。我去烏恰時,城里正鋪第一條瀝青路,過去城里只有石子土路。我到縣政府,看到不少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壓著全國各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去推銷產品的宣傳卡片,其中居然也有我們老家江蘇金壇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街上有好多做服裝的、開發(fā)廊的,是江蘇、浙江農民,蓋房子的是四川的農民??梢娢覀儑乙桓母镩_放,農民自由了,腿也長了,東西南北到處都跑。
烏恰縣的主要民族是柯爾克孜族,以牧為主,當?shù)卣疄榱诉m應改革以后發(fā)展商品經(jīng)濟的形勢,也是為了方便牧民,不要買一點東西就騎馬往城里跑,曾動員出19名柯爾克孜族的牧民,用駱駝、馬馱上商品到牧區(qū)去做生意。結果,全賠了。牧區(qū)居住分散,沒有旅店,沒有飯鋪,做生意的下去以后,住在牧民的氈房里??聽柨俗稳耸趾每停瑹崆檎写?,吃、喝、住全不要錢。這一下,到人家買東西的時候,賣東西的人還有臉算帳收人家的錢?
我是從阿圖什市去的烏恰。阿圖什是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的州府所在地,烏恰就歸它管。我們在阿圖什遇到北京中央民委來的貴客,柯爾克孜人接待最高貴客人,要殺馬煮馬肉給客人吃,而且要殺小馬。去的客人堅決反對,反來反去,沒反掉,我也跟著人家吃了一頓帶骨馬肉。
阿圖什的維吾爾族人可十分善于經(jīng)商,全國一改革開放,他們就向東跑,聯(lián)合起來到上海、蘇州、杭州等地倒販料子等貨物運回去批發(fā)給南疆各縣的個體商販,把當?shù)貒鵂I公司擠得夠嗆。
到我國太陽最早升起
的地方去
有的人到了山東半島的頭頭上,就以為自己到了中國最東端了。其實,那里離我們國家最東端還差十幾度。我國最東端是黑龍江省的撫遠縣,就是黑龍江和烏蘇里江匯合的那個角角。
1988年7月,我和新華社黑龍江分社記者王來喜從佳木斯市向東奔撫遠,有四五百公里,一路上我只看見5個孤零零的小山。這就是有名的北大荒,一片平展展的黑土地。
在半路上,我看到了我國一個最現(xiàn)代化的農場——洪河農場。當時它種30萬畝地,還在擴大。他們的農業(yè)機械是進口的,拖拉機駕駛室里有空調、步話機、電腦。一臺拖拉機帶播種機,一天能同時完成開溝、施肥、播種、覆土3000畝。主要是種小麥、大豆。播種的深淺、寬窄由拖拉機手通過電腦操縱。農場還有一個小飛機場,一架農用飛機停在那里。他們收獲不用打場、曬糧,有全套進口的烘干設備和現(xiàn)代化糧倉,糧食從地里到進倉庫不落地。農場里最長的地垅有7000米長,要人工鋤,非把人累死不可。當時我想,全國凡是平原地方都這樣現(xiàn)代化了,那么多農村勞動力到哪里去呢?
撫遠縣城隔著黑龍江的斜對面是俄羅斯的遠東大城市——哈巴羅夫斯克(伯力),這里是我國太陽最早升起的地方。我去時,早上3點天就開始亮了。我喜歡水,早晚去黑龍江里走走。江面很寬,當時正是捕撈鱘魚鰉魚的時候,有很多小機動船穿來穿去。鱘魚大的一條有200多斤,鰉魚有上千斤的,肉味還可以,最值錢的是它們的蛋,比小米粒大一點,是做黑魚子醬的,其價格比紅黃色的大馬哈魚子高出二三十倍,主要是出口。一條大鰉魚有時可掏出100多斤魚子,這就發(fā)財了。盡管我愛吃魚,對這種高貴東西卻享受不了,腥得要命。當?shù)厝税痒\魚、鰉魚的鼻軟骨切成片,調以佐料,吃起來倒是挺脆,別有風味。把鱘魚、鰉魚切成絲,用醋殺一殺,用佐料一拌,生吃,這大概是當?shù)睾照茏迦说某苑?,也挺好。那里街上也有一批江、浙去的農民做生意。
我從東到西,從西到東,看見許多江、浙農民做服裝,開發(fā)廊,做新式家具,背著修鞋機在大街上修鞋,當?shù)貍鹘y(tǒng)手藝人競爭不過江、浙農民。江、浙農民工有的還帶著孩子。他們就這樣,抓住改革開放的機遇,及早動手為自己后來的發(fā)展賺了第一桶金。這種人來人往的交流也給經(jīng)濟不發(fā)達地區(qū)帶去了許多新觀念,帶動了那些地方的經(jīng)濟發(fā)展。在烏魯木齊一個國營建筑工程公司的大樓外面,我看見一條大字標語:“在競爭中求生存”。他們也被江、浙去的農民工程隊擠得夠嗆??梢娺^去不讓人流動競爭的做法是絕對錯誤的。
到我國最北的地方去
我們國家最北的地方就是黑龍江的漠河縣了。1987年大興安嶺森林大火,把漠河縣城大部分燒完了。我是1988年7月去的。我一路上看見,上一年燒黑的樹又大片地冒芽活了。大火時,風太大,太急,一燒而過,有的樹看上去死了,實際上沒燒死。
到那里,有的觀念得變一變。漠河縣是因漠河村而得名,縣政府設在西林吉,也就是西林吉林業(yè)局,林業(yè)局就是縣政府,一個機構兩塊牌子。按法律,縣長、副縣長應該是縣人民代表大會選的;按另一種規(guī)矩,林業(yè)局局長、副局長都是由上級林管局任命的。這兩個本無法統(tǒng)一的行政機關,在這里硬是統(tǒng)一了。
大興安嶺的林木不像內地山區(qū)那么稀稀拉拉,整個大興安嶺從河谷到山頂,樹林遠看就像人濃密的頭發(fā),人進去迷路要死在里頭。那么密的山林大面積燒起來,正逢干旱季節(jié),風又大,溫度之高,人不能靠近。救火,只能到很遠的地方去砍樹,打隔火道,而且要打得很寬,否則火球100米都能刮過去。我們在電視里看到的打火鏡頭,那是打小火,打余火,大火沒法打。當?shù)厝硕几嬖V我,滅大火主要是下雨幫了大忙。
從漠河縣城(西林吉)到中國的“北極村”——漠河村,還有100多公里。實際上那里不能算北極,還離北極圈很遠。漠河村在黑龍江岸邊,我沒想到在那里遇到了幾百年前流落在那里的同鄉(xiāng)。他是漠河鄉(xiāng)政府的秘書,是南京人。他祖先是明朝派到東北的高級軍官,后來留了下來,成了一個大家族。
大興安嶺里有一種“龍肉”,都說是天下最好吃的肉。東北人說好吃莫過于“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這“龍肉”就是指那里的“飛龍”肉?!帮w龍”是一種飛禽,鴿子那么大,吃松子等東西。在大興安嶺里飛來飛去,煉就一個強健的胸肌和兩個有力的翅膀,腿卻很細小。我當時沒吃到,后來在北京吃了,味道還可以,只是肉很粗硬。在大興安嶺里,正趕上許多原來在林區(qū)修建森林鐵路的鐵道兵領導干部去那里,跟上他們吃上了犴鼻子肉,價錢奇貴。我嘗了小小的三片,覺得和豬鼻子沒有多少區(qū)別,只是物以稀為貴而已。
作為老農村記者,我到過全國大多數(shù)貧困地區(qū)的農村,只有去了,住下來,才知道那些地方有多苦,多么不適應那么多人口在那里生存。那些地方缺可耕地,缺水(洗臉水都缺,更不用說洗澡,喝的水也不干凈),缺燃料,缺錢,缺衣,缺被褥,甚至有的農家缺吃飯的碗,當然缺醫(yī),缺藥,缺新知識,缺新思維,缺新技能。當?shù)亟?jīng)濟不發(fā)達,就業(yè)機會很少,地方財政很可憐。1993年我去青海一個縣時,當?shù)乜h委宣傳部連一張稿紙都沒有了,部長對領導說:“放假算了?!蔽耶敿窗褞サ膬杀靖寮埦璜I給了他們。后來縣里領導批給他們300元,印了些稿紙和信封,還欠印刷廠25元多,賴帳了。這種縣多數(shù)部門欠款很多,出差的報銷單也報不了帳。財政上規(guī)定,上面來錢應??顚S?,這些縣做不到,上面撥款來了,先保工資,保職工吃飯。由于長期閉塞,那些地方老百姓的觀念、習俗也千差萬別。那里人能生孩子,人口增長大大超過全國平均水平,造成難上加難。這些都不是北京、上海等城里人能想像到的。移民行不行?中國到處人滿為患,大量移民,移不動。而且窮家難舍,也不那么好移。光給錢也不行,新中國成立以后,國家沒少給錢、給物,造成很大的依賴性。這種情況不僅是西部地區(qū)有,中部地區(qū)也有,甚至經(jīng)濟發(fā)達省的邊緣山區(qū)也有。北京的一些報紙上登過《治窮先治懶》的文章。我不同意這種說法,太傷人,不是批評幾句能解決問題的。有一位縣委書記對我說:“誰有本事誰來干?!边@使我深感中國的改造之路十分艱難,是要長期努力的,甚至是痛苦的,可能要付出很高的代價。
(責編 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