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寒冷的季節(jié),寒冷的夜,把那些樹的影子拉長,從茁壯到死亡。星星是樹的眼睛,夜風(fēng)是樹的衣裳,那根須緊攥命運的苦難,讓我每一次見到都會想起我的鄉(xiāng)親,明明知道生活不易,卻依然不舍不棄,世世代代,一脈相傳地耕耘不息。誰也說不清楚這些樹還會延續(xù)多少年,村莊里的人還會繁衍多少代,喜鵲還會在老樹的枝頭啼鳴多少個黃昏。
記得我懂事時,祖輩們都還在。而現(xiàn)在,他們就像一季葉子在樹上長夠了一樣,也都在村莊里活夠了日子,又像枯黃的葉子落入老樹腳下的泥土一樣,全被埋入了樹下的墳里。每逢清明掃墓時,父親都要給我介紹每一座新墳,那語氣那聲音就像在說哪道田埂又崩了,或者哪家院墻又倒了一截。而我,則仿佛聽到了老樹落葉的聲音,一層覆蓋一層,靜靜地,沒有任何聲響。
這些人老透了一個,就埋進土里一個。村人就這么一茬接一茬地來來往往。村莊仍是這么個村莊。如同葉子,不管它們愿意不愿意,努力不努力,都在隨著日子長。長透了一片,就落掉一片。葉子一片一片、一季一季地掉,而老樹仍然在那個地方。老樹的葉子,一季一季地換著,就像我們永遠都能看到老樹身上繁密的葉子一樣,我們永遠都能看到村莊里匆匆走著或者從容踱著的人。其實老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些葉子了,雖然看上去都差不多。村莊里的人也早已不是原來那一撥人,雖然他們長得都差不多,過的日子也差不多。甚至有時想想,村莊里的人還不如老樹上的葉子,葉子長在高高的樹上,更醒目一些,而村莊里的人窩在矮矮的房里,躺在窄窄的炕上,勞作在小小的土埂里,棲息在某一個廳堂的門檻上,一點也不引人注意,說老就老了一個。過幾天,村莊里的人湊在了一起,偶爾聊幾句這又老去了的人的悲悲喜喜,一切也就算是過去了。
我知道,就像樹葉究竟是要落到土里一樣,村莊里的這些人無論長得多么結(jié)實都得埋進樹下的墳里。這些活蹦亂跳的小孩子,這些英俊瀟灑得錘子都砸不壞的小伙子,這些漂亮、可愛、水靈靈、讓人看上一眼就能舒服好些日子的姑娘,長得真的像春天的葉子一樣青翠有力。但他們都有枯黃的一天,都有飄入泥土的一天。當然也有沒黃透就掉了的葉子,比如鄰居家老四,正值壯年,卻已經(jīng)在樹林旁的土里安安靜靜地躺了五年了。其實也沒什么,誰也無法擔(dān)保一棵樹的每片葉子都能黃透,更沒有誰能擔(dān)保村莊里的每一個人都能把日子活夠?
那些樹陪著村莊過了一年又一年。如果樹有眼睛,它一定會看見村人們的生活,看見自己的葉子在風(fēng)中飄遠,而更多的葉子卻落在樹下,被村人們掃起來當柴燒。樹也會看見村人們砍它的這個枝干做了锨把,那個斷茬又慢慢地長成樹上的另一只眼睛。它每天都能看見立在墻根的鐵锨,看見它的枝做成的锨把,被一代代的村人們一天天磨光磨細。祖輩們拿锨出去的早晨,它看見了;父輩們一身塵土回來的傍晚,它也看見了。整個晚上,那個斷茬長成的樹眼,直直地盯著村莊里的院子,盯著月亮下的窗戶和門。
它們肯定在某個幽暗的小徑庇護過村人,并且記住了村人們當時在心里想些什么,需要些什么,哪怕是一絲微妙的心跳乃至呼吸,都會被樹的年輪記錄。于是,樹干被抬去蓋房,樹根被村人當做凳子或餐桌,如釋重負地去承受一個人或者一頓晚餐的輕微重量,爾后被斧子分解為木材,最終轉(zhuǎn)化為火焰、光亮、炊煙、灰燼、泥土,就像卑微而又自尊的村人們,隱忍起自己的疼痛而賜福與別人。所有樹的最終結(jié)局都是灰燼,類似于所有村人的歸宿都是死亡。但在那些苦難重重的日子,這些微不足道的樹又給過村人們太多的感激。也許村莊周圍的許多東西,都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在關(guān)鍵時刻能夠挽留住他們。一株草,一棵樹,一片葉,它們替苦難的村人在土中扎根,在風(fēng)中淺唱,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片葉的飄落也都是人的飄落。
樹又像是父輩們另一個出色的兒子,從小樹苗苗出芽時就像喂寶寶一樣侍弄,心甘情愿地為它們當牛做馬,爾后握著刀砍倒一棵棵樹。在倒下的樹頭邊,又可以看見糜腐的樹頭。仔細辨認,那留下的刀痕和新砍的刀跡一樣,大概是祖輩們的所為。祖輩們砍倒了樹或為賣錢,或當柴片,或用建房,總之是為了供養(yǎng)自己。而當一片片的樹木被他們砍倒之后,一個個的祖輩也相繼去世了。正如樹上有的綠葉飄落下來,沒有飄落的還掛在枝頭悲涼地歌唱。其實樹的輪回就是人的輪回。樹必須靠根須拼命吸收養(yǎng)分,而人也必須要靠雙手來養(yǎng)活自己。但最終又都回到了土里,回到了供養(yǎng)過他的樹木根處,滋養(yǎng)著被父輩們砍倒的樹。
死者與生者,在同一棵樹下,互不相讓又相融如一。時間就這樣往前推移,過去的100年,一代人離去,另一代人人住村莊。一代人一過,天上會落一層土,把該埋的埋掉一些。下一代人在塵土上生活,不必知道腳下踩著什么,也不必知道上一代人變成了什么。反正樹就那么往高處長,葉子就那么掛在枝頭。100年里落下的土,厚有3尺,夠樹木扎根,夠讓土豆和胡蘿卜埋牢果實。除了埋人和種樹,村人不會輕易往更深處挖土。那是祖輩們安息的部分,或許早已成為了樹的根。所以,村莊里的每一棵樹,都是父輩們的一個親人,隨便抱著一棵,都會毫不猶豫地叫上一聲爹娘。
多少年來,那些生生不息的樹,為著村人的生老病死而晃動。對于遠行的腳,對于飛上天空的翅膀,根就像永不能扯斷的繩子。它的枝干指著許多的路,起點卻只有一個,終點也只有一個,每一個離開村莊的人,都帶走了一片綠葉,而留下了一條根。
這讓我對一切充滿了敬意,無論是生命的,還是被我們視為非生命的,無論是一只蟄伏在綠葉間的蟲子,還是樹根下的一粒泥土。一切都有著自己的思想和靈魂。那些從村莊里走進城市的人家,那些在城市里生活了多年、但根須還沒有從樹根的泥土里全部拔出來的人,那些在城市里沉睡,但夢的腳趾還常常沾滿泥土的人,既已注定終將屬于某一粒塵土,不管歲月多么蒼涼,不管腳步多么遙遠,不管回家的路多么漫長,不管生命怎樣沉浮,他們都是一定要飛回去的,回到那溫?zé)岬哪嗤晾铮氐侥且豢|低低的炊煙里,回到那一條歪歪的田埂上,回到那一聲蒼老的召喚里,回到那棵生命的樹根下。
人生的確是一只倦鳥。無數(shù)的樹只是它的驛站,而它最終能否抵達一棵屬于自己的樹,把自己當做這樹的一枚葉子,讓自己成為這樹的一片翅膀,卻常常是個疑慮。就像我在十幾年的時間里,才知道那些樹的生長與衰亡,而我是否是它枝條上那只半停半飛的鳥,還是無法知曉。但我還是要努力地向上飛,努力地抵達一棵樹的頂部,讓自己的翅膀變得更加硬朗和開闊。
在我向上飛翔的季節(jié),我看見是那些樹最先報道每天的黎明。它接受風(fēng)吹日曬。歲月的光陰把它掏空,它的身子越來越粗大,它的毛病也越發(fā)明顯。它的空心有時成了一條蛇的房子。那條蛇就是村人們,在夏日勞作,在冬日長眠,爾后離開村莊、離開樹、走向遠方。其實那粗長的房子又多像一口棺木。樹心的棺木又是一個暗示,正如兒時玩過的迷藏,又如一只無人認領(lǐng)的包裹,最終將不知去向。但我不知道,假如棺木的暗示陡然來臨,我這只待寄的包裹。又將去向何方。是啊,人要穿過多少年、多少呻吟、多少昏迷、多少血光、多少個死神窺視的夜晚,才能寄出這只待寄的包裹,才能以大地為炕,草木為氈,松陪鶴伴,延續(xù)斷裂在親人記憶里的孤獨百年。
看來,人生百年,輝煌也好,落寞也罷,的確莫過于樹木一秋,百年之后,落腳于大地的心肺。如有來生,想必會傲棄前塵,從容釋懷,甘做一世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