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個真正的亂世。

從此，古老華夏進入漫長黑暗的大分裂時代，長達286年。

二百八十六年??！有多少英雄競折腰，又有多少無辜蒼生死于混亂的戰(zhàn)火之中，馬蹄之下。那時的中國，國家和王朝真像雨后春筍一樣，遍地崛起。你方唱罷我登場甚至像翻燒餅一樣，燒餅還在爐中烘烤著，卻已被人砸鍋滅火，還夾生著，已被別人吃掉。以華夏文明為主脈的東晉王朝，被聲聲胡笳和胡騎摧毀，不得不拖著沉重腐敗的病體，逃到江南茍延殘喘。而北中國的中原地帶，也在壓迫和反抗者的爭殺中，一片血腥。

亂世被殺文人，寫成煌煌史學巨著《后漢書》的杰出歷史學家范曄，就在這樣的大歷史背景下誕生了。他短命地登場，雖沒有改變中國歷史命運，但卻引導出一部千古史學絕唱，猶如一道神秘的史學天光射向青史，為一千五百多年后他的祖籍地，昔日順陽川、今日之淅川，陡添了一道歷史文化名人的風采與風景。

二

亂世出英雄，但太亂的時代卻湮沒了英雄。

上溯到三國時期，那魏武揮鞭的曹操、勇立濤頭的孫權(quán)、三分天下的劉備，充盈著多少英雄的氣概和光芒。即使軍師和謀士，也有了諸葛亮、魯肅、司馬懿等，讓聯(lián)縱和戰(zhàn)爭都變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單說武士，就有了蜀國的五虎上將，東吳的周瑜及曹操手下的諸多猛將，那劉、關(guān)、張?zhí)覉@結(jié)義更是中國人耳熟能詳，關(guān)羽甚至被推崇為“義”的化身，而入廟為“武圣”，供后世憑吊。一時英雄群集，亂世而有英雄。正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那個時代至西晉，還出現(xiàn)了一連串耀眼的文人雅士：曹操、王粲、蔡琰、曹丕、曹植、阮籍、嵇康、潘岳、左思、陸機、郭璞、陶淵明、謝靈運……他們，或播揚過一場烈烈揚揚的生命意志，或上演過成者王相敗者賊寇的競爭悲喜劇，即便是再冷僻的陋巷荒陌，也因震懾、崇拜、窺測、興奮而變得炯炯有神，光芒四射。陳壽一部《三國志》遍述那段歷史風云，羅貫中一部三國演義，讓英雄再次回到有血有肉的人間。就是到了曹魏的晚期，統(tǒng)治階級雖然昏聵、殘暴、禁錮視聽，但仍有“竹林七賢”的阮籍、嵇康們，為文人賢士撐起一方山陽聚首的風度佳話。而到了東晉的末年，到了劉宋的南朝，突然，英雄們相繼謝世了，新的英雄又沒有產(chǎn)生的土壤，剎那間，華夏文明的太陽和月亮被烏云覆蓋，天下一片黑暗。魏晉名士阮籍在河南廣武山的一聲嘆息，正應了那個時代。他說：“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其實，那個時代，連真正的“豎子”都沒有！那是個什么世界啊，血腥、屠戮、慘無人道、人性泯滅。北中國五胡馳騁，遍地草莽起義，一股軍隊換旗易帥就是一國，一伙人集結(jié)一起，大聲一呼，起個名字就是一朝。而偏安一隅的南中國，殘喘的東晉王朝已腐敗透頂，一個個白癡皇帝登基，一個個昏庸暴君出場，最終，政權(quán)被它的宰相劉裕篡奪，而成為另一個朝代——南宋。而劉宋政權(quán)從開始的五世紀二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僅僅短短的六十年壽命中，卻上演了九任皇帝、七任暴君的悲劇。

范曄就是在一個朝代式微衰敗和一個新朝的血腥和屠戮中誕生并生活的。

三

他出生于東晉白癡皇帝司馬德宗隆安二年，即公元398年，順陽縣（今河南淅川縣東南原埠口一代，現(xiàn)已淹沒在丹江口水庫萬頃碧波的深水之下）人。出身于一個士族家庭，世代為官宦。從高祖到他父親范泰，都是朝中重臣和著名學者，范氏家庭以儒學見稱，家學淵源，范曄的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有不少儒學論著和文集傳世，可謂詩書傳家。受家庭影響，范曄從小好學，更兼天資聰慧，因此尚未成年，便以博涉經(jīng)史、善寫文章而頗負盛名，走上仕途后也常以名門之后自律，不斷激勵自己。

按說，在門閥制度風行，特別重視門第出身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生于這樣的名門望族官宦之家，范曄應該會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但事實并非如此。原來，晉代自“永嘉以來，嫡待庶如奴，妻遇妾如婢”，嫡庶之別是官僚之家不可逾越的大分，因而也決定了子女的社會身份和以后的地位仕途。而范曄本人正是父親之妾所生的庶子，加上母親不小心又把他生在廁所中（很可能屬于早產(chǎn)），并且在磚石上碰傷了前額，因而落下個“磚”的小字。據(jù)《宋書?范曄傳》載，范曄身材不滿七尺，比較矮小，體形肥，膚色黑，眉毛胡須也很稀疏?？伤闶瞧涿膊粨P，這可能與他早產(chǎn)先天發(fā)育不足有關(guān)。他也曾在文章中謙遜地說自己腦子不靈，缺少能言善變的口才。試想，一個庶出的人，外表萎瑣，口拙舌笨，竟然又出生在如此齷齪之處，這就更引起家人的忌諱和反感了。嫡生的哥哥范晏瞧不起他，又特別嫉妒他的才學，就借故罵范曄“進利”，認為他是終家破族的禍害。父親范泰也不太喜歡范曄，從小就把他過繼給伯父范弘了?？上攵?，在這樣陰郁的家庭氣氛下，童年的范曄備受歧視，深深地感到了壓抑和苦悶，于是在他那年幼的心靈中便埋下了反抗叛逆的種子。這些屈辱的童年記憶，也造成了他那種憂憤孤傲、狷介不馴，率性而為，不計后果，為政為文從不甘人后的頑強性格。這種梗直不屈的性格，既為他日后文史研究事業(yè)帶來輝煌的成就，也造成了仕途坎坷，甚至招來殺身之禍。

四

平心而論，除了家庭的嫡庶之分，范曄本人一生的政治遭遇并不險惡。生父和兄長雖有些小瞧，但他過繼給伯父范弘仍是士大夫之家。南朝劉宋沿襲魏晉的門第制度，士大夫家族子孫都可直接入仕，范曄的父親范泰在支持劉宋代晉的過程中，立有大功，深受劉裕的信任，被拜為金紫光祿大夫、散騎常侍，是宋武帝劉裕的得力助手。范曄受其父影響，在政治上是支持劉裕的。因此，范曄的從政之路也是順暢的。在劉宋政權(quán)建立的420年，他就應召到皇帝之子彭城王劉義康的府下，為冠軍參軍，后又轉(zhuǎn)為右軍參軍。此后十年中，他先后擔任過秘書丞、新蔡太守、司徒從事中郎等多種職務。元嘉七年（430年），再升任吏部尚書郎。而到此時，已過不惑之年的范曄性情和自由孤傲的個性開始張揚，但他帶有點魏晉風度和風骨的舉止其實也不能算是直接的政治反抗。而他似乎執(zhí)意要和彭城王和皇帝過不去，也只能算是一個典型性情文人生命形態(tài)和生活方式上的一種追求和自愛。

改朝換代斗爭的殘酷性他是親眼目睹了，門第制度的不公和偏狹他也是領(lǐng)教了，既然沒有一方是英雄行為，他也不想去評判誰是誰非。鮮血的教訓，門第的歧視，難道一定要用鮮血和生命來再次驗證嗎？范曄從侍王侍君和前朝文人名士的墳叢中，猛然地領(lǐng)悟到生命的極度卑微和珍貴，什么帝王將相，什么才子佳人，一柄血刃，一把亂火都可能使一切化為烏有。活著，就要以生命的名義索回一點做人的尊嚴和自述，甚或自由。于是，一段仕途的坎坷和對自由生命追求的隱患威脅也在他的行動中暗暗埋下了。

南朝宋文帝劉義隆元嘉九年，也就是公元432年的冬季，彭城王劉義康的母親王太妃去世，劉義康把屬下的舊僚們都召集到了府內(nèi)幫助料理喪事，范曄作為跟隨劉義康的重要舊僚，當然也到場了。但王太妃長居深宮，與范曄素無瓜葛，范曄怎么也悲傷不起來，總不能裝成一副如喪考妣悲傷的樣子去討好主子，范曄不愿也不想，他只好應付差事。但宮庭的喪葬禮儀繁復而冗長，只幾天，范曄就有些受不住了，在臨出殯的前一天晚上，適輪到他的弟弟范淵（時任劉義康府祭酒）值班，范曄便邀了一個朋友躲在弟弟屋里一起喝起酒來。酒過三巡，渾身燥熱，醉意朦朧之際，范曄忘乎所以，竟推開窗子，以外面喪禮上的哀樂助興，邊欣賞挽樂邊飲酒，喝了個不亦樂乎。東晉和南朝南宋都可算是亂世，越是亂世越提倡假仁假義的禮教。而禮教中尤重視“孝”。孝的名目和方式到晉時已無以復加。最驚人的是父母去世時的繁復禮儀，什么三年服喪、三年素食、三年寡歡、甚至三年守墓，一份真誠的哀祭擴充為形式上的虛假和偽飾，讓活著的和死了的都長久地受罪，這已與子女對父母的實際感情沒什么關(guān)系。但是，這最不該的虛假卻是至理要節(jié)，名分禮儀，誰超越誰就要付出慘重的代價。范曄伴著挽樂飲酒助興這件大逆不道的事情被傳了出去，劉義康異常惱怒，告知皇兄，只幾天，宋文帝就把范曄從首都建康（南京）貶到了安徽宣城。

這是范曄真性情和文人性格的流露，但在仕途上，從此卻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除了對于禮教的輕慢和對于虛假的抵抗，范曄對待皇帝的態(tài)度，更讓世人瞪目。

對于歷代中國人來說，垂涎朝廷、親近官場、受寵皇帝，那簡直比“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還要快樂。而范曄給予皇帝的卻是一種決絕的灑脫和追求自我個性的高潔。這在當時和后世都是十分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是范曄在京還沒有遭貶的一個春天，宋文帝劉義隆聽說范曄擅長琵琶演奏，很想親自聽聽，雖屢次向他暗示，但范曄卻假裝糊涂，始終不肯為皇帝演奏。宋文帝無法，只好在一次春祭后的宴會上直接向范曄提出請求，說：“我想唱一首歌，你可以替我伴奏嗎？”一個皇帝，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了，范曄推辭不過，只好奉旨抱起琵琶彈奏了一曲。等到宋文帝唱完，他就立即停止了演奏，皇帝再想聽一曲，范曄放器離臺，竟不肯多彈一曲一音。大概此時范曄聯(lián)想到熟悉的《史記》中，那關(guān)于戰(zhàn)國時趙王為秦王奏瑟，而秦王又被迫為趙王擊缶的故事來。感到自己現(xiàn)在像一個優(yōu)伶一樣為皇帝伴奏，降低了清高的人格。于是，倔犟孤傲的性格使他終于放下了手中的琵琶。這一放使宋文帝極不高興，而這一不高興，必將埋下了一代才人終將被殺的悲劇。

讓時光延續(xù)到八世紀的大唐，一代詩仙李白寫下“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焉”，但這也只是在詩中的流露，雖有傳說中狂傲的李白曾讓貴妃楊玉環(huán)捧硯，讓宰相楊國忠磨墨脫靴之故事，但我肯定地斷言，這是后世文人的虛狂之編。因為有李白奉詔 的《清平調(diào)》三首，把個楊貴妃寫得絕代佳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他是肯定不敢讓皇帝的愛妃捧硯磨墨的。也雖有詩友杜甫的“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也只能是文人互捧的溢美之辭，那個敢真真地在皇帝面前不聽召喚，連皇帝想多聽一首曲子的面子都不給。

但范曄敢，而且真真地就在皇帝身邊、在王公大臣們眼下上演了。這是恃才的范曄，這是文人的范曄，這是古順陽（南陽）人的范曄。一曲終斷，魏晉遺風盡現(xiàn)，壯哉！

五

率性任情，恃才傲物，意氣用事，由著自己性子來的范曄，對皇帝、太妃尚且如此，他的被貶是注定的，只是早晚之事。但任何事情都蘊藏著多種玄機，在不同的價值判斷里有著不同的結(jié)果，成就著一個人在歷史時空里的不同評判和地位。被貶嫡到宣城的范曄，在郁郁寡歡中亮出了他的又一利劍——博學多識，他把目光投向了經(jīng)史研究。

憤怒出詩人，在逆境中奮起，在文史哲研究和文藝創(chuàng)作中寄托悲情幽思，張揚自己無與倫比的才智，從而展示才華，顯示自己的人生價值，是中國歷代失意才子的固有品性。左丘明雙目失明而著《國語》，屈原被黜流放而賦《離騷》，司馬遷受宮刑而撰《史記》等等，被貶刺激了范曄，被貶也成就了范曄，三十五歲的范曄開始了宣城的史學研究，開始了《后漢書》的撰寫。他要以個人之力，撰寫出一部點評古人、后啟來者的后漢史來。

而在范曄《后漢書》成書之前，有關(guān)東漢歷史的史學著作，已經(jīng)問世的已不下十余部。而要在歷史真實的基礎(chǔ)上，展現(xiàn)自己對歷史的深刻理解和獨到發(fā)現(xiàn)，去偽存真，臧否公允，記事詳贍，議論卓絕，超越前輩諸家，后來居上，體現(xiàn)“欲因事就卷內(nèi)發(fā)論，以正一代得失”的著史思想，從而一史定音，那必然是要下大功夫和超常智慧的。

這，范曄又做到了。

宣城任上六年，范曄不攜眷屬妻妾，謝絕交游賓朋，青燈孤影，只留書童陪伴相助。白天，處理公務，晚上直至第二天黎明，他都遨游于始自光武帝劉秀南陽起兵推翻新莽（公元25年），終于漢獻帝被逼禪位于魏文帝曹丕（公元220年）的歷史事件和人物風云中。他以東漢劉珍等奉命官修的《東觀漢記》為基礎(chǔ)史料依據(jù)，以華嶠《后漢記》為主要藍本，繼承司馬遷和班固述史治學的精神和成功經(jīng)驗，并博采各家之長，刪繁補闕，整齊故事，序記贊評。歷時多年，終于編著出洋洋百卷，詳細記載了東漢一百九十六年風云變幻、血腥風雨的歷史。雖有“十志”因與謝儼一起被殺而未竟成，但留下的“十紀”、“八十列傳”已奠定了《后漢書》的史學地位。唐以前最受后人推崇的所謂史書“前四史”，即《史記》、《漢書》、《三國志》和范曄的《后漢書》。而東漢史書自范曄《后漢書》既出，由于見識高湛敘事周密，文筆優(yōu)美，議論縱放，自唐以后，諸家后漢史書盡被淘汰，相繼散亡。而《后漢書》則成為我們今天研究東漢歷史的一部惟一的正史，一史而定天下。

范曄成就了《后漢書》，而被貶宣城成就了范曄。他因文人性格，在官運亨通的仕途上被性格絆了一腳，才氣沖天而又孤憤難抑，那就擦一把臉，喘一口氣，和歷史對話吧。他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已在不經(jīng)意間完成了一次永載史冊的突圍，成就了南朝時代又一歷史文化名人，并將以一部屈指可數(shù)的史學杰作與繼往開來的后世進行一次次壯麗的對話。

六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在中國這個中庸的國度，太優(yōu)秀太卓越必是一把雙刃劍，能削平敵人，但也易折斷損傷自己。精通經(jīng)史的范曄幾乎是一位文藝全才，能文、能詩、能書，又通曉音律，能自曲自演。據(jù)《宋書·范曄傳》記載，他“性情微（精致細微），有思致（有思想和情調(diào)），觸類多善，衣裳器服，莫不增損制度，世人皆法學之?！币簿褪?，范曄性情精致，風度儒雅，在當時社會上名聲很大，相當于當今的公眾人物，擁有眾多追星族和粉絲；加上成功地撰寫了《后漢書》，宋文帝比較喜歡他的彈奏又偏愛他的文才，而使他在政壇上東山再起，先是擢升為揚州長史后又提升為禁軍左衛(wèi)將軍，太子詹事，位高名顯。這在有著文人相輕傳統(tǒng)的士大夫社會中，自然會招致一幫奸邪小人的嫉妒和讒毀。而南朝劉宋政權(quán)，雖偏安一隅，但卻恪守腐儒文化，任憑一群寄生要職的庸人對一名優(yōu)秀人才的詆毀和攻訐。他們嫉恨他的才能，更怕他再受到皇帝的恩龐而擠了他們。他們便串通一氣，想方設法排擠他、打擊他，甚至暗中陷害他。像攻與心計的右衛(wèi)將軍沈演之，像見風使舵的小人徐湛之，還有在朝廷擔任要職的庚炳之，何尚之、羊玄保等人。他們中任何一人都可對心地純潔善良而又不善于政治斗爭的范曄以極大的傷害，何況，一伙人聯(lián)手。而鋒芒畢露、嫉惡如仇，而又天真爛漫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的范曄，豈能不落入布滿殺機的官場陷阱。

有時我們也許會傻想，一個時代要是出現(xiàn)幾個閃耀世界的重量級人物，應該是他所處時代的無上驕傲，他周圍的人一定會小心地珍惜他，虔誠地仰望他，在生出敬畏的同時彌補自己缺失的追求和無力攀登的高峰，而不去騷擾麻煩他。但事實恰恰相反，中國世俗社會的機制和人性的弱點非常奇特，它表面上為一位名人或英雄人物的面世鼓掌喝彩，另一方面卻在本質(zhì)上詆毀他、拒絕他、糟踐他，起哄式的傳揚，瞬間轉(zhuǎn)化為起哄式的貶損：“看，就你小子能，鮮花和掌聲都叫你占了，我要是遇上你，不砸你兩磚或打你兩悶棍才怪呢?！弊员芭c狡黠的小人心態(tài)讓時代少有真正的俠士和擁戴英雄或名人的氣度。

范曄的成功和他的社會名氣注定了他要招致殺身之禍。

在范曄沒被誣殺以前，讓我們掀開南宋朝廷的一角，看看皇位之爭的所謂正義與非正義。

南宋開國皇帝劉裕在東晉安帝義熙十三年，即公元418年毒死了白癡皇帝司馬德宗，立他的弟弟司馬德文，也就是恭帝繼位，兩年后的420年，再把恭帝罷黜并殺掉。這種殺戮從劉裕開始成為一種傳統(tǒng)，亡國失位的君主和皇族跟不祥的烏鴉一樣，必須撲滅。

劉裕當皇帝只三年便死掉了，他的兒子劉義符坐上了皇位，但這個雖年少卻很會荒淫暴虐的少帝，在位不到兩年，即被托孤的大臣們罷黜而殺掉。繼任的是他弟弟劉義隆，即文帝，文帝在眾兄弟中登上皇帝寶座，他也時常有如履薄冰之感。老子篡位，兄長被殺，而自己可得小心，不但要防大臣謀反，更得提防兄弟反目、覬覦王位。

而說來也巧，在文帝元嘉二十一年，朝中恰好有一個名叫孔熙先的人，是彭城王劉義康的心腹。當年劉義康曾救過他父親一命，為了報恩，孔熙先異想天開，竟鼓串劉義康找機會殺掉宋文帝自立為帝。為了網(wǎng)羅更多的人幫忙，他看中了范曄。因為當時范曄不但掌握禁軍，而且很有盛名，又曾在劉義康部下為官多年，有很深的交情；而劉義康也為宣城之貶，多次向范曄表示歉意，雙方已取得諒解。于是孔熙先事先聯(lián)絡了范曄的外甥謝綜，又讓謝綜去聯(lián)系范曄，希望范曄像父親范泰支持劉宋代晉一樣，事成后封官拜相，成就一番大業(yè)。開始，深明春秋大義，對歷史上無數(shù)籌劃謀反的亂臣賊子決無好下場的教訓爛熟于心的史學家范曄，一再表示不愿參加，并規(guī)勸他們不要有弒君奪位之野心。但他們不死心，于是通過各種方法拉攏他，并用當年朝廷嫌他庶出并其貌不揚曾拒絕聯(lián)姻相激，證明皇帝其實并不真正信任他。大概人性之中都有弱點，也都有勵志向上攀升已證明自己的力量。才高八斗的范曄也難逃人性中男人的權(quán)欲和好強。他想到皇上的喜怒，也想到因皇帝不明而受到同僚的擠兌和中傷，考慮到自己的未來，加上事成之后丞相高位的誘惑，一個一向以治史為鑒的聰明人干下了天下最蠢男人干下的事，在沒有任何縝密思考和準備的前提下，甚至連劉義康本人還不詳知的情況下，一群好事者竟縱容范曄以劉義康的名義起草了宮廷政變宣言。正如俗語說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令人可笑的是，這樣重大的政變活動，這幫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文人，不但策劃漏洞百出，而且也不注意保密。這年十一月，一向妒忌范曄才名的劉義康的一個黨羽徐湛之向宋文帝告密，并出于積怨和私恨，一口咬定范曄是這場未遂政變的主謀。于是，范曄作為首犯被捕下獄。宋文帝劉義隆因惜才而親自審問。范曄從容而答：“我辜負了國家，自知罪孽深重，甘受誅死?！蔽牡劬投怂乃雷?。元嘉二十二年十二月，也即公元446年1月，在南京數(shù)九隆冬季節(jié)的寒風苦雨中，一代才人、史學家范曄從容赴死，走完了他注定悲劇的一生，年僅48歲。

七

范曄因在那樣的王朝中謀反被定下大罪，自知罪不容赦，回天乏術(shù)，只好引頸受戮。在等候處決的日子里他最為掛念的不是別的，而是自己的心血之作《后漢書》的命運。他擔心后人可能不會正確理解自己，而使《后漢書》湮沒不傳，為此他給幾位外甥和侄子寫了一封信，希望借此把自己的想法和《后漢書》傳布于世，這就是有名的獄中草撰：《與諸甥侄書》。

這是一封很長的書信，其主旨是對《后漢書》的自我評價，其中有些話，他很是傷感，“無情未必真丈夫”男人如此，優(yōu)秀男人更是如此——

我因一時糊涂而誤入歧途，懊悔不已，不該因疏狂放肆而遭殺身之禍，而且連累了不少家人，倍感不安和歉疚。我這個人生來就腦子笨，也不勤奮，稍微用些精力便覺得頭昏腦脹，而且口才也不好，所以成熟得較晚。

……但我對《后漢書》的撰寫還是十分用心和謹慎的，自認對研究歷史的心得體會也是有啟發(fā)意義的，對于治史，我的論點是：欲因事就卷內(nèi)發(fā)論，以正一代得失。

比較《漢書》，我所著的《后漢書》，內(nèi)容廣博宏富上不一定比得上他（指著《漢書》的班固）；但史料的處理和編篡體例的創(chuàng)新，我就不一定比之有愧。我所著的各種傳論，都含有精深的意蘊，至于《循史》以下及《六夷》諸篇序論，更是筆勢縱博自如，實在是天下少有的奇妙文章。其中那些切中時弊的文字，往往不遜色于賈誼的《過秦論》。所以我將《后漢書》與《漢書》作過比較，實在不感到有慚愧之感。

……《后漢書》里的論贊，應當說特別體現(xiàn)了我的見解和思想，幾乎沒有一個字是多余的，文字變幻無窮，同是議論文字卻內(nèi)容各不相同，以至我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樣來稱許它。這書刊行以后，一定會獲得知音贊賞的。

……自古以來規(guī)模宏大，思慮精密，沒有哪一家能做到這樣的。因為怕世人貴古賤今，不一定能了解詳細，所以就恣意狂言自夸自吹了一通。

范曄對《后漢書》這些情不自禁、不加掩飾，甚至有點狂妄自大的言論，也是可以理解的。首先，《后漢書》的確是一部集史與學術(shù)為一體的史學巨著，在不少方面超越了《漢書》甚至《史記》，范曄對此充滿自信，是胸有成竹的；其次，正如范曄意識到的，中國自古總有貴古賤今的傳統(tǒng)思維模式，自己身陷囹圄，不日被殺，人一死，關(guān)于自己心血之作的種種想法如果不寫出來，恐怕以后就很少有人能夠理解了，所以這才迫不及待地加以傾訴，不惜被人誤以為張狂自夸，也要一吐為快。再次，書信開頭對他自己的天資和才能已做了一番開誠布公的低調(diào)宣示，通過貶個人，褒史著，多少減弱了人們的反感?？磥?，范曄關(guān)心后人對《后漢書》的評價，遠遠超過了對自己個人的評價，他把《后漢書》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

在獄中范曄除了寫給外甥侄子們一封遺書外，也依照傳統(tǒng)文人的慣例，寫下了一首十四行的五言“絕命詩”?，F(xiàn)譯的大意是：

是禍是福本來就沒有事先的征兆，

每個人的生命最后都要走向極限。

生前的命運既然已注定無可更改，

誰又有能力去延緩哪怕片刻時間？

既往人生的一切當然都歷歷在目，

來世因緣的圖景如何卻無法知曉。

到頭來君子與小人總歸埋入黃土，

又何必去分辨為人的正直與奸邪！

說什么死后葬于高高的東陵之上，

我寧肯尋往首陽山與伯夷叔齊為伴。

我雖沒有嵇康的古琴演奏《廣陵散》。

卻能像夏侯玄那樣鎮(zhèn)定神色不變。

這些遺言留給好歹活下來的子孫，

我就要遠行與心儀已久的古人相見。

寫下了《與諸甥侄書》，痛賦了《絕命詩》，一代才華卓著的文人雅士將要從容赴死。

你看范曄與外甥謝綜的奔赴刑場——那簡直就是一篇精致的小說或一幕精彩的戲劇。

范曄與謝綜身戴木枷，被前后一群兵丁押著。從大獄到刑場，還有一段路程，臘月的天氣，寒風吹散了范曄的花發(fā)，凌亂而飄逸；年輕的外甥步履鎮(zhèn)定，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看著外甥年輕英俊的體魄，范曄惋惜而又心痛地開玩笑道：“今日赴刑場，誰應該走在最前面？”謝綜笑著答道：“當然是你這位‘賊帥’占先了?！?/p>

他們說笑著來到刑場，一群刀斧手，已束腰持刀，個個膘滿肥胖，膀乍腰圓，滿臉殺氣。

范曄平靜地問外甥：“行刑的時間怎么還沒到？”謝綜答說：“快了，你沒看死囚飯已端上，估計差不多就要到了?！苯又麄冮_始吃囚飯。范曄像無事人一樣大口地吃著，還不停地勸外甥多吃點。謝綜說：“舅舅你這樣就像個病人一樣，不要強迫人吃飯好不好？”

又過了一會兒，家人和看客都陸續(xù)趕到刑場。范曄揚臉閉上雙眼，一任寒冷的風從臉上呼呼而過。

妻子來了，生母來了，范曄承受著生死之別的痛和無法解釋的沉默。妹妹來與他告別，他終于忍不住了，突然難過得聲淚俱下，嗚咽如雨，痛如寒風吹徹。幽默調(diào)皮的謝綜看著舅舅難過的樣子，突然記起舅舅在那首臨終詩中的話，譏諷地勸他說：“舅舅，你現(xiàn)在可沒有夏侯玄將軍臨刑時那種鎮(zhèn)定的神色哩！”范曄忍住了哭，強顏而笑：“舅舅不哭，再過二十年，舅舅仍和你撫琴和唱，只是，嵇康臨刑仍彈一曲‘廣陵散’，我的音樂是沒有傳達室人了?！?/p>

凄風中，范曄和他的兒子范藹、范遙、范叔蔞，弟弟范淵，外甥謝綜、謝緯等一同被斬首。只有孫子范魯連（范藹之子）因其母是公主之女，按律獲特赦保全一命，算是為范曄留下了一脈香火。

那一天，是公歷446年1月最陰冷的一天，范曄年僅48歲。

八

中國歷史上有一個傳統(tǒng)，那就是“以成敗論英雄?！惫磐駚?，歷代封建高層統(tǒng)治者為爭奪帝位王位的血腥斗爭可謂不可勝數(shù)，他們之間的權(quán)力之爭，本無所謂正義與邪惡，進步與反動，參與成功了就是開國之勛，加官晉爵，失敗了則成為亂臣賊子，殺頭抄家。設想，如果劉義康與其兄劉義隆爭奪帝位最后真的成功了，范曄自然就不會落到這般身敗名裂的下場了，歷史對他的評價又當別論。

實際上，到了劉義隆第三次北伐失敗的明年，公元453年，他被他的兒子劉劭所殺，離范曄被殺只相錯了七年！。其實，南宋劉義隆也真算不上一個英明的君王，他從小就生長在女人圍繞的深宮之中，一生可以圈點的大事便是遙控指揮了三次北伐，三次失敗。不但沒有收復失地，而且在連年的戰(zhàn)爭中，從黃河到長江，縱深五百公里，只有斷瓦殘垣，了無人跡，燕子從南方歸來，都找不到舊巢。而北方的北魏軍團，則把憤怒發(fā)泄到戰(zhàn)區(qū)那些沒來得及逃走的農(nóng)民身上，男人全部殺光，女人全被擄掠北去，對嬰孩兒童，就用槊矛刺穿肚腸，舉到空中盤旋舞動，當作游戲。

但歷史不能假設。一個獨特的文化人選擇一種別樣的生命方式或稍清醒地看透了一點東西。那個時代或那個王朝就會有多種罪名置他們于死地。而能夠解救他們、為他們辯護的人卻很少能找到。對他們的死，大家都十分漠然，也許有幾天曾成為談資，甚至會成為小人向主子討好獻媚的資本或預防對象。所以，在古代中國，文化名人的成批被殺或殺人禁口的事例比比皆是，這是政權(quán)高壓下的社會的悲哀？還是人性中柔軟良知的悲哀？

文化名人和庸常人一樣，刀光下咔嚓一聲就可身首各異，他們的聲音沒有了，甚至連他們的文章也沒有了。但被壓的東西就像野草，冷不丁，它又會在石縫或荒原上茂長了出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歷史曾有過他們，是中國歷史的幸運；人群中有過他們，是生命之花最美麗映現(xiàn)的幸運。

范曄死了，《后漢書》缺失的也難于彌補，但一種文化人格或者一種文明的成果就是從這不合時宜、抑或是在血與火的洗禮中迸射出的，它必將燦爛而久遠。

因為思想和自由是庶出的，它歷經(jīng)磨難和坎坷，必是倔犟而茁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