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見你。手機的另一端，傳來一個女子輕柔而執(zhí)著的聲音。

我嘆口氣，這句話，這個聲音，已經(jīng)是第七次聽到了。奶奶的，惹得我塵封了許久的城堡有些動搖了。

我聽見自己說：好吧。

對方輕輕地笑起來：謝謝了。

相約在一間咖啡屋。

咖啡的熱氣還沒有散盡。她調(diào)好了自己情感的弦，給我講她的故事。

那是一個讓她全身心投入?yún)s又傷她極深的故事。當然是關于愛情的。一個女人，除了愛情，還有什么會讓她全身心地投入？

我無法從她的敘述中，評判故事里的是是非非。

故事講完了，她總結似地說：我不恨他。他做事向來有原則，除非萬不得已。我們的結局讓我明白：做任何事不能太投入，否則，吃虧的總是自己；生命是自己的，沒有人會比自己更珍惜。

我深深地凝視她的雙眸，眸光里有許多我從未正視過的東西。沒有料到，年近四十的她，眸光里竟有二八妙齡少女才有的那種叫做純情或者純潔的光澤！

我不敢再看下去。在她楚楚動人的眸光下，我有一種非分的欲望……從她的故事里，我知道她還是一個處女，一個處女對于男人來說，就是一株含苞的花蕾。

盡管如此，我還是做著我謙謙的君子：你的故事，我很感動，我會盡我最大的能力去創(chuàng)作，令你滿意。只是請你，必要時，予以合作。

相信我們會合作愉快的。她用輕輕柔柔的語氣，歡快地回答。一如我想象中的亭亭玉立的含笑模樣。

目送她遠去，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在狂跳不已。

我十分清楚我自己：自從轉(zhuǎn)入人體畫創(chuàng)作以來，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一看到我為之心動的女子，我的內(nèi)心就會翻滾起來，如決堤的江海，一浪比一浪洶涌……他媽的，邪門透了！

她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晌胰栽谙胫?，與西施的嬌柔、貂蟬的刁鉆、玉環(huán)的嫵媚、飛燕的憨態(tài)相比，他媽的，她算哪根蔥啊？

可是，可是，我他媽的就是對她念念不忘。

回到家，點支煙，打開電視，男歡女愛的鏡頭就映入了眼簾。哼！奶奶的，自己咋就沒這個福份呢？只能看別人你擁我抱昏天黑地享受人間幸?！墒?，看著看著，全成她那奪魂的目光了。

奇怪，她怎能如此引誘我？

媽的！我罵著，無奈地關上電視，扔下煙頭。我知道，我此刻必須借助一種方式，來宣泄自己沖動的情緒。

回憶著她的故事，我鋪開了畫布。

調(diào)好色，取筆，抖腕點了幾下，一輛歪倒在地的自行車，一只躺在血團邊的小雞，還有長發(fā)掩面的她……畫著的時候，她的聲音又響了：

很奇怪，是嗎？我與他同校同級又同系，竟然互不相識，從未一點印象。

我微笑起來：小巷里，一只小雞被她的自行車軋死，被驚嚇得頓失花容，他來了，便有了后來的故事。

我又畫了魁梧英俊的他，體態(tài)瘦小的她。

我客觀又真實地作畫，我答應過她：給一個真真實實的她。

因為她說：你作畫時，請千萬別美化我。我知道你作畫有自己獨到的技法，是一種完全自我的創(chuàng)作方式。但我要的，是我自己的一段經(jīng)歷，請你真實地復原。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

她想找回曾經(jīng)的過往，我又想找到些什么呢？

我狂叫著，扔掉畫筆，鉆進那方有男歡女愛組成的世界里。

2

她走后的第一周，就這么過去了。

周末的午夜，我打開電視。因為失眠，我總是半夜里看電視。

電視里，正在播放著關于香皂的廣告。

廣告的女子，風情萬種。有著花一樣的紅唇，眉目顧盼，充滿誘惑。吐氣，綻唇送出這樣一句話：要想肌膚透明如玉，別忘了來找我哦！

說完，身上的絲質(zhì)披巾抖落，露出了光華潔白的肌膚。他媽的，真是透明如玉！

我一眼不眨地盯著她看：她彎腰慢慢地蹲下身去，胸前潔白的乳房隨著下墜的姿勢，呈現(xiàn)出兩枚誘人的香果。

正想著好事的時候，她的形體慢慢地變小，變小，最后，變成一塊白里透紅的香皂。

這時代，可以把女人和香皂連為一體，真他媽的，無女啥也不成！

我邀她在咖啡屋見面。

我給她講關于女人和香皂的廣告，她用她充滿少女之光的明眸看了我半天，然后說：香皂是女人的寶貝。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大街上那些亮麗可餐的美人兒，哪個不是用香皂護理出來的？

我問她說你也是女人你也用香皂可你的肌膚咋不透明如玉呢？

我不用香皂。我也不是什么美人兒。我的膚色秉承父母，干嘛要讓她透明如玉？

瞧！這就是她！一點也不美麗又拒絕化妝，一點也不可愛又不會撒嬌。

我們認識之后，就開始頻頻約會。我素來相信，如果兩情相悅，就無需山盟海誓。可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錯了，再熱烈的情感，都經(jīng)不住一些客觀環(huán)境的考驗。

再堅強的女人，無論事業(yè)上如何成功，在人生的背后，都需要愛的滋潤。沒有愛的女人，永遠是失敗的。所以，我慶幸，我心中依然有愛。

從她的訴說中，我了解了他是一個有愛心但又很固執(zhí)的人，是一個認準了某事決不回頭的人。

我欣賞他的固執(zhí)。如果我有那份固執(zhí)，早他媽的名揚全球了。

我又惋惜他的固執(zhí)，在這個金錢充斥的社會里，一個清純秀麗又充滿詩意的女子是多么的難以尋找！而他，卻固執(zhí)地將他的愛心轉(zhuǎn)移，去尋找他所謂的事業(yè)與抱負，絲毫不顧惜她的柔善與悲泣。

走在大街上，看到一個個女子，身邊都有西裝革履的帥哥相陪，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憑什么??？就因為她們的肌膚透明如玉嗎？真為她叫屈！

風情是所有女性的珍寶，只展現(xiàn)給自己欣賞的人看，卻不管那個人會不會欣賞。

我無語，為癡心無悔的她，我只想揍扁了那個混蛋！雖然我與他僅是咫尺之遙，雖然我的拳頭攥得緊緊的，可我，就是不能去揍他。這世道，真他媽的什么人都有。

不要去打擾他，千萬不要！我不要做食言的君子，我不要有心理負擔！

我能不答應嗎？盡管我咬牙切齒，盡管我火力暴漲，可是，還要裝模作樣著微笑對她！

她的話在我耳邊，一句一句的回響，使我無法入眠。她的故事，令我翻騰不已惱怒不已卻又無可奈何。

走進畫室。

畫布上，流瀉下他們脈脈含情的目光。

年輕又英俊的他半跪在沙發(fā)上調(diào)焦，嬌小而輕盈的她身著粉紅色的連衣裙，正伏在放蛋糕的圓桌的另一旁，蛋糕上二十四根紅蠟燭正霍霍地燃燒著，她的嘴唇圓圓地嘟著，欲要吹滅那些蠟燭，眸光閃閃的，卻注視著沙發(fā)上的他。

我其實留戀的，只是一份溫暖與默契，已經(jīng)一點一滴滲進我的血液還有記憶中的相融。我們從沒有過山盟海誓，也不轟轟烈烈，外人都不曾知曉。

我想說的是，別人心里有的，我心里都有。但相愛并不能解決生活中的實際問題。在愛的領域里，沒有真空世界?，F(xiàn)實就這么殘酷。

她的話，又響起。我有些生氣，但沒有理由生氣。

我們兩個，理想中的愛情都永恒，但都不相信永恒的愛情。當一方的條件發(fā)生變化時，愛情的支點就發(fā)生了變化，杠桿就會傾斜。這樣一來，婚姻就不會存在了。

兩個人的默契令我震驚不已。這與我所知的愛情多么的格格不入多么的不協(xié)調(diào)。

想著她的話，望著眼前的畫面。望著望著，發(fā)覺她挺起身來，笑著向我款款走來，并且，遠遠地伸出了手。

我握住了她的手！我欣喜地狂叫著，那種感覺溫潤、細膩、光滑、柔軟——好真實地感覺！

等你做好畫，我會帶著回到故鄉(xiāng)去，用回憶和追念度完余生。

她的話不失時機，等我驚覺過來，原來我的雙手放在我的大腿內(nèi)側……

3

我與她第三次相約在那家咖啡屋。

我問她如果有人向你示愛，你是斷然拒絕還是欣然接受。

她莞爾，眸光射向外面的天空，投注的仍是一種絕望的唯美的深情。

他的言行舉止，仿若前生的夢，投影于我的今生。舊版的悲歡在我的心中不斷地翻印，像許多名畫的復制品那樣泛濫成災。久而久之，便融入我的視線和記憶，讓我熟視無睹。

我付之苦澀地一笑，為她的宿命的愛情。

她的心里已經(jīng)固存了永恒的愛情，那個人的真實存在與否，于她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或許，那是愛情的另一種境界。

不太忙的時候，我們總攜手在河堤漫步，一起看波光粼粼的河水被斜陽染得通紅通紅，直到夜色一點點包圍了我們……

聊天時，他最喜歡握住我的雙手，放在胸前，他會堅堅定定地告訴我：我不會放開你，你也逃不開我的……

說實話，我不想掙開他，我喜歡他緊握我的手，那種溫暖叫我舒心，好像自己在握著自己。我沒有告訴過他，在他不設防的最初，我已經(jīng)握住了這份要我用一生去把握的情。

在我看來，她是一個頑固的又自以為是的情感投資者，不顧惜某處全然無望的虧空，也不考慮長遠的利益，甚至對自己的行為不做任何理智的評估，就全身心地投入進去，結果是什么呢？收獲的是愛情的赤字和青春的流逝。

時間最可怕的，就是看似美麗的偶然和巧合，其中往往預伏了難以覺察的危機，甚至是命中注定的劫數(shù)。

于她而言，我必須承認這一點。

那天回來后，我一夜酣睡。第二天一早，應邀去美院講課。

抵達美院時，尚不足八時，院長及所有學生都拍紅了巴掌歡迎我。

我任職市文聯(lián)《巨龍》雜志的美編，曾獲有省內(nèi)外大大小小的獎項，在該市美術界大小也算是個人物了。有了住房，有了畫室，有了數(shù)不盡的榮譽，可他媽的，就是沒有女人！

我咳了一聲，整個會場頓時安靜下來。

我開始講，講當前全國的美術發(fā)展趨勢和創(chuàng)作走向，將本市新崛起的角雕玉雕工藝，講本市美術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優(yōu)勢和不足……

我講得口干舌燥，唇角飛白沫，終于有兩個嬌巧玲瓏的女同學想起來給我倒水……我盯著她們倒水的手指——竟是那樣的纖白如蔥！

茶水里映著她們嬌美又靈動的容顏！

我抓起茶杯，將她們玲瓏的容顏和著我的口液吞入腹中。

我品著茶，品著她們可餐的秀色，感覺她們纖白的手指在我的身側云一般翻飛……

我不敢再如此地品味了。

那一卷一卷的浪濤開始襲擊我的身心……

沒有人知道我的心中正翻滾著朵朵野性的浪花。我思想的一角正被一種瘋狂的藤蔓牽動著，撕扯著，宛如高原上流浪的月光，在尋找歷經(jīng)千余年的狂舞楊柳……

我繼續(xù)講。

講我創(chuàng)作中的自我意識。我們對美好的事物，總有一種態(tài)度產(chǎn)生，這種態(tài)度就是我們創(chuàng)作的源泉。這個源泉中有愛，有激情，有惋惜，也有撕裂。

我所面對的一雙雙眸子，開始呈現(xiàn)出一種空洞，或者叫做盲目。本來是安靜的，突然之間有些躁動。

來不及與大腦大聲招呼，就迅速轉(zhuǎn)移了主題，太專業(yè)的術語，這群孩子不愛聽。

于是，就講了湖北的唐小禾，北京的李克染，還有已經(jīng)故去的黃賓虹、齊白石……這些名家大師們走向美術創(chuàng)作的歷程。

還講我自己五歲時因畫不好雞蛋被母親痛打；講十歲的我為畫好荷花效仿王冕幾天幾夜盯著蓮池不說不動；講十五歲的我為畫松鼠在山上呆了幾個月；講二十歲的我如何走北京下昆明走訪名師；講此時的我如何在美術的原野里尋找瓊漿以彌補我軀體的消瘦與靈魂的孤單……

我停了口，發(fā)覺臺下的一雙雙眸子都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動。我的故事讓他們感動了嗎？

我的喉頭有些發(fā)癢，我為自己長這么大還沒有一個女子肯為我流淚感到悲哀，為自己年近四十還沒有一個女人相依相伴而難過。

姻緣一事，不可強求。平心對待吧！

她的話又響。是的，像我這樣的人，身高不足五尺，又瘦如骨柴的男子，是不能去勉強誰的，只能平心靜氣地等待。

我向師生們辭行，只因身體的異樣。不可否認，臺下那些青春的女孩兒，引起了我骨子里瘋狂又原始的做愛激情。

在雷動的掌聲里，我逃回家。

4

冬天，在這個城市，來得特別早。所有的樹木都退掉了綠的色彩，當然要除去特別的植物——常青樹。

世界上總有些特別的東西，動物、植物，還有人和事。

我第四次約了她，仍在那家咖啡屋。

一襲紫色的連衣裙，端莊地坐在我的對面，連同她的雙眸，透出的憂郁美令我震驚。

她的憂郁，誘發(fā)了我剖析自己的愿望。

我說自己是個道貌岸然的君子，外表上衣冠楚楚目不斜視，但心中一直想的是女人那明亮的富有張力的乳峰，念的是女人們那溢滿罌粟芳香的雙唇。機會倒是很多，只是我不能，也不敢。

你心中自有一個道義的準繩。那些欲望是需要的，但不是最迫切的。有了她，我們的生活會更加的豐潤甘甜，沒有她，我們照樣活著。

你看！她站起來，纖指向道路的另一側指去。

望過去，屬于夜市的砂鍋攤已經(jīng)擺出，裊裊的青煙在無風的夜里直沖云霄。

從那里飄來的不僅有雞蛋香菜的味兒，還有俏姑娘格格的笑聲……你不信都不行，無論到哪兒，女人都是最誘人的風景。

金錢和女人，是這個社會最需要的兩件法寶，沒有金錢，這社會就不能前進，沒有女人，這社會就失去活力與朝氣。一句話，女人是著社會的潤滑劑。

她的話，總是平平靜靜若疾若緩地響著。

躺在床上，她的話仍在響：

你相信孤男寡女相處一室卻什么也沒發(fā)生嗎？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在結婚前被所愛的男人尊重。

這話，若從一般人的口里出來，我會大笑不已，但從她的口里出來，我卻深信不疑。

你不施粉黛的背后，我看到一株用透明玻璃制成的沙棗花。沙棗花是戈壁灘上的植物，它不因風吹日曬而凋零，相反，沙塵越大，開得越鮮艷。于我，那是一種永恒的美，你說，我能忍心去破壞嗎？

耳邊滑過的是他對她說過的話，相比較來說，他的確比我高尚得多。他對她的愛的深度與厚度，以及欣賞，都超出了我的想象。

那是我們相愛的第五個夏天，有一天夜里，突然雷電夾擊，狂風怒吼，大雨滂沱。他知道我比較膽小，就冒雨過來陪我。

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他跪在我的身側，雙眉緊皺，呼吸急促……暈黃的壁燈下，他的眸光里燃燒著欲望的火，欲火深處，卻是深深的疼惜……想起他說的話：如果一個男人愛你，他的眼神里會有疼惜，如果不愛，那就只有欲望……

對著他的眸子，我有些顫栗，可他體內(nèi)散發(fā)的那種熟念的氣息立即包圍了我。我伸出手，將他的頭拉向我。

他親吻我的脖頸、耳垂，雙手在我的身上游走……

我感覺他雄壯地抵觸著我，那種火燒一般的灼熱接觸，令我緊張不已，四肢不時地抽動恐慌得要命……

可我也知道我體內(nèi)的血液，也正在瘋狂地奔流，我的女性意識和原始的渴望也在一點一點地暴漲……

我渴望被他的愛包圍，渴望吮吸他體內(nèi)散發(fā)的那種清爽的味道，渴望和他邁向一百零一度……我抱緊他，牙齒啃著他的肌膚，啃得我身子發(fā)顫。

他急促的氣息鼓吹著我的耳膜，他的手揉搓著我的雙乳，他緊緊地擁著我……他的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錚錚作響，若牛的喘息背后有一種拼命地壓抑……

在我們彼此大汗淋漓，無法控制的那一刻，他翻身下床……那一刻，我淚如泉涌——除了他，還有誰會令我如此地完整？

我只能苦笑，天下讓女人感天動地的事兒全讓他碰上了！世上讓女人念念不忘的男人都讓他成全了！他媽的，這等事若我遇上，也會讓女人對我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的！

可此刻我做到了嗎?每見到一個美麗的女子，我都會生出一些齷齪的念頭來。就像我畫室里的那些裸體女塑像一樣，這種念頭一來，便瘋狂似地逃回家，扒光衣服，與他們摟抱在一起，在意念中完成一次做愛的歷程。

我不想壓抑這種本性，這種做法或許稱不上文明，但我沒損傷他人，未觸及法律。僅僅是我個人的一種泄欲方式，喜己之喜，樂己之樂，與他人無干。

我開始作畫。

為她，我不能再有半點褻瀆的心理，更不能有自我情感的噴吐。我知道自己的悲哀，但又必須堅持。

他與她，在莫大的床上赤身裸體相互擁抱低語呢喃耳鬢廝磨……在暈黃的燈光下如蛇一般糾結在一起大汗淋漓氣喘如牛……

映像在燈光下的是靈魂的相互支撐的喜悅和欲望的相互控制的沉重……彌漫在空氣中的是原始瘋狂的野性和男女真愛的疼惜……

扔畫筆時，我似乎從水底潛了一回水。

我知道，我已完全融入其中，同他們一道，經(jīng)歷了一場原始與現(xiàn)代、文明與野蠻、理智與情感的較量！

我后退了幾步，用一個旁觀者的眼光去審視畫中的男女：男的雙眉深鎖，女的黛眉微揚；男的高大健壯，女的嬌小嫵媚……

他們的行為被我用黃暈的光罩住，意志闡釋著愛的陣地，肢體表達著愛的溫情，面對野性的誘惑沒有動搖，用承擔控制著最迫切的需求……

我被震撼了，可我并不清楚，是畫震撼了我，還是他們的故事震撼了我？可有一點，我很明白：我的靈魂從他們的愛欲中得到一次洗滌一次升騰。

5

我又一次約見她。

我問她從理想的愛情建筑起來的婚姻生活是什么樣子的。

我是個理想主義的追隨者。在理想中，我相信永恒的愛情，但現(xiàn)實中我又不可能相信永恒。

我的婚姻生活是大多數(shù)人無法接受的。一間向陽的小屋，一個深愛的男人，不要工作，不見紅塵，只是靜坐、讀書、繪畫、聽音樂，寫自己喜歡的文字。兩個人不需要時時守在一起，工作時獨立，兩不相干；享受時聚首，一起分享。

每當他聽我這樣述說，總是愛戀地摸我的頭發(fā)：傻瓜，愛情也好，婚姻也罷，永遠都沒有真空世界。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我要精心呵護的沙棗花。但在婚姻里，你必須改變認識，因為我們是那樣地需要對方，我們要為愛而改變……

我考上研究生時，他南下深圳。我們都商量著畢業(yè)后結婚的事兒?？砂肽旰螅患o急的家事迫他回家：母親中風偏癱在床。

他的母親將久臥于床榻，看到他牽著一襲白裙的我走回家，端詳了許久，只說了一句話：這是凌波仙子啊，我怎么敢吃喝拉撒端屎倒尿地讓她侍候？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生活里沒有真空世界。

于是，我們面臨著一個抉擇。我自是不會走出課堂與他成婚的，拒絕生兒育女，他母親又不會認可。我們就分手了，盡管我們深深相愛，但是，面對生活，我們沒有能力相處在一起。

回來后，我感嘆不已：為他們愛的結局。說真的，我看不起他，這種敢愛不敢要的人，在我眼里，連只螞蟻都不如。盡管他比我英俊十倍，魁梧十倍，我還是看不起他。

他成親的那天，我也去了，和幾個同學一起去的。

我送給他一對金發(fā)碧眼的童男童女。

我們一起幫他應酬客人，給他們拍照?？蓻]有人知道，我內(nèi)心的痛，也沒有人知道，那個穿白色婚紗的新娘應該是我。

我咬緊了牙關，握緊了拳頭。他的無奈，她的悲哀，他們心中的那一份滄桑誰知？愛情不是單純的風花雪月，理想與現(xiàn)實更是格格不入。沒有一個人能在柴米油鹽和生兒育女中固守愛情的浪漫和美麗。

客散人盡后，他提出要送我回家，但沒想到，他是帶著新婚的妻子送我！

他說：在婚姻方面，我不能上不挨天，下不接地。但不管怎樣，你，我將視為一生的富有。

我笑笑，忍著五內(nèi)具焚的傷痛，命高八尺，咱都不求一丈。沒有人比你更了解我，已決定和更改的歷史，就再沒有回頭的余地。

我聽見他心里深深的嘆息。我知道今生已與愛無緣了。

我含淚轉(zhuǎn)身離去，他很瀟灑地揮手再見——感覺她們走遠了，我所有的矜持與堅強轟然倒塌……

這一刻，我的血液凝住了。

我已無法把她從我的思想里剔除了，她的一點一滴都牽動著我的神經(jīng)。作為一個有理性的畫家，我有責任去保護一個充滿靈性的生命?？墒?，我能嗎？我有權利？還是我有能力？

我只能以作畫來排遣我自己。

在畫中，我描出盛大的酒宴，歡鬧的人群；身著西裝的他，婀娜多姿的新娘，還有手握相機強顏歡笑的她；繪出盛滿紅酒的高腳杯，裝滿喜糖的七彩盒；高堂老太太的歡笑，還有她那萬千柔情無處寄肝腸寸斷無人知的蒼涼……

止筆，我有種近乎虛脫的感覺，他們的故事讓我明白：愛與被愛同樣無奈，愛與被愛同樣悲哀。

我有些難過。

6

拒絕死亡。

點出這個題目，距約定的日期，只有一周了，我必須趕出最后一幅畫。

我的畫里，拒絕死亡是個永恒的主題。也許，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的人，對生命對死亡都會有一種全新的體驗與認識。

在喧囂的塵世里，堅守一方凈土，是多么的艱難！可為了我們自己，即使頭破血流，我們也要去守……

我能說些什么呢？

即使身邊有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子，除了可口的飯菜、溫暖的被窩和芳香的肉體外，還有什么？會令我成熟、清醒還是理智？

不否認原來的我，是多么渴望有一個女人，為我寬衣解帶，與我同床共枕。可以后呢？不還是只有我們自己？

她的述說，讓我意識到，我必須更換一種更適合我的生存方式。

……祖母攬著我，讓我看青青的小草、讓我聽小鳥的歌唱、讓我聞到縷縷花香；導師瞪著我，靜靜地告訴我：愛情只是生命的過客??！

……我還有一半的小說沒寫完，還有一半的油畫沒盡興……我必須活著，我必須活著……

于是，我睜開了眼睛……

她的敘述如一條緩緩的河流，從我的大腦靜靜流過。我的意識中滯留著管仲的話：不愛己者，何以愛人？

古人都知道好好愛自己，她怎么都不知呢？況且，只有在愛自己的基礎上才能去愛別人呢！

我發(fā)覺我用雙手抱起了她，走在一個有林亭映帶的地方，一個干凈別致的院落，我們蕩舟湖面——她的黛眉微揚，我呆呆地注視她水中如蓮的倒影……

我拿起了畫筆。

畫面上，有幻影中已故的祖母，記憶中慈善的導師；有陽光、小鳥、青青的草地；一群圍觀人的關愛和驚異；還有遠處大步不回的他，伸著苦痛的魔爪，漫彌在紫紅色的夜幕里……

對一個人來說，有什么比活著更美好？合上畫布，我喃喃自語。

對一個人勇氣的考驗，不是去死，而是活著。

經(jīng)歷著一場生與死的抗爭，誘惑與抗拒的決斗，天使與魔鬼的較量之后，我的靈魂將更加純凈。

可是她，是否知道，我同她一起，也完成了一次超越？

7

她如約來取畫。

依然是一襲長裙，長發(fā)飄飄。

依然是明眸皓齒，輕盈而美麗。

我用一汪清水般的目光去看她，用淡泊寧靜的胸襟去感受她。

她的眼角有淡淡的皺紋，畢竟，這個女子，已歷經(jīng)情感的滄海，成為一朵厭倦漂泊的云了。

我們對視了許久。

我們總是在出發(fā)的時候，有一個同行的伴侶，但到最后，往往只剩下我們自己。我們的伴侶，不是中途退場，就是半道夭亡。我們自己呢？也總在云淡風清的晚上，去緬懷追憶，讓自己的心隨著那個不在身邊的人，步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她的臉，有紅潤轉(zhuǎn)向蒼白，又有蒼白轉(zhuǎn)向紅潤，沉默很久。

我們活著的時候，往往有許多需要的東西。但很多時候，我們卻不敢去面對這些太需要的。就像我們，需要的是鵝腿，卻不敢面對鵝一樣。有許多人，為追求某種東西，白天想，晚上也想，可最終的結果呢？無非是鏡花水月，渺渺又茫茫而已。

原來，這次的交易，我們彼此將自己的靈魂都袒露無遺。這就是現(xiàn)在的社會，人與人之間，是一種赤裸裸的利益關系。

行動所表現(xiàn)出來的，和內(nèi)心所渴望的，是背道而馳的。

我們?nèi)耘f深深地注視對方。

終于，她站起身，從包里掏出一張支票：

沒有女人的時候，金錢是最有效的保障。

說完，手指一松，支票緩緩落入我的懷里。捧起我已裝裱好的畫卷，裊裊婷婷，向門外走去。

將支票夾在手指間。

瞇起眼睛，目送她漸行漸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