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種子
一粒種子,必須在黑暗中,埋下身體,埋下自己對光明的無限向往。
懷揣對于泥土和黑暗深刻的理解,種子開始了自身生命的旅程。它必須穿透黑暗的重重包圍,擦拭一種不可逃避的死亡歷險。只有看清黑暗,它才可以重生,才可以在另一個季節(jié)里舒暢地呼吸。
只有進入泥土,趕往那間黑色的暗房,種子才是種子,才是一些生命的源,否則,它只是一粒糧食,一枚草籽。黑,是內(nèi)心煎熬的調(diào)料,是催發(fā)生命的合約。沒有黑,就沒有另一種生命的萌動。
種子,只能在黑暗中等待,在焦灼中平靜,一月,一季,甚至一年或更長的時間。當一絲光線,透過泥土的縫隙,取出種子內(nèi)心那些積存的火焰,種子便從黑暗中走出,變換成另一種姿勢,向天空伸出光明的手指。
另一些種子,終生也沒有等到一個春天的到來,就永遠黑在了泥土里,化成一些微塵,成為另一些種子的肥料。曾經(jīng)滿腹的年華爛成了命運的啞語,像口中深含黃蓮的啞巴。那就讓我為它們歌唱吧,它們聽到的瞬間,我的身體會像小草一樣顫栗,像蟲子一樣激動。
碾 子
我常問自己,碾子究竟碾碎了什么?
是陽光、月色、天氣?是莊稼、農(nóng)人、歲月,還是古老、沉重的鄉(xiāng)間?
一切都是,一切又都不是。碾子在碾動的過程中,保持著一種低度的緘默。是痛苦,還是幸福,它已經(jīng)習以為常。
只有母親們,把碾碎的糧食端回家時,那些生硬的生活才變得柔軟,正如所有的日子在經(jīng)過碾子笨拙的牙齒時,偶爾露出了一些迷戀的語句。
木風車
誰也無法將鄉(xiāng)村最古老的發(fā)音器官全部埋沒——木風車,比一頭老黃牛都喜歡哞哞低語,盡管它已無法把每一個字說清。
它肺葉上的病灶越來越大,幾乎捂不住那些風雨的腐蝕,但它還得呼吸,得把內(nèi)心的那口痰吐出。
這多像握住它的手臂的那些手臂——在接近僵硬的同時,把情誼通過骨節(jié)傳遞出去。兩張歲月的篩子,將糧食、蟲子、年齡和衰老一點點篩出,將日子里的灰塵吹得滿身都是。
它的新家族——電風車,毫不留情地讓它下崗。它還是微笑地蹲在不起眼的地方,甚至看到了火——還可以把剩下的力氣釋放給灶膛。
草 垛
草垛頻繁地開在秋冬季——鄉(xiāng)村因為這些接近土色的花朵而芳香四溢,炊煙在飛舞的過程中,才看清了這些鄉(xiāng)間巨大的蘑菇。
這些淡灰色的花朵,擁有大氣的腹,誓言要裝下整個冬季和北方的寒。牛常常把鼻子伸進這些花朵的中央,尋找秘密。雪不注意就無法從草垛中下來。它只好借用翌日的陽光,搭好梯子。
風是最怕草垛的,鉆進去就找不到出路,像那些鄉(xiāng)下的孩子,從草垛中出來時,連他們的母親們也無法認出。
小 路
在鄉(xiāng)村的羅盤上,小路是一條條指針。
沿著草邊裝飾的小路,可以抵達多個鄉(xiāng)村的部位:莊稼的縱深處,樹林的腹地,房側的牛棚,溪邊的小屋,甚至荒草叢中的墳地。
小路日復一日地收集多種型號的腳?。喝?,牲畜,老鼠、蟲子的甜言蜜語,路邊落下的牙齒和一些無人看管的種子。
我常在小路的附近尋找藥引,卻拾到了一些遺失的方言,粘著草屑,正緩緩地從草叢的根部走出。
北 風
最早吹醒我的,是北風,正如它最早吹醒鄉(xiāng)間的冬季。
那一年,北風吹過了我的身體,它銳利的手臂從我的棉襖里掏出了舊棉。它似乎要把我和村莊吹向南方。村莊有根,它只能吹走它身上積了一年的塵灰。而我,還未在地里扎穩(wěn),就被吹到了傷口上。
又一年,北風更加凌厲,把一些根部腐爛的老人吹到了村南的土窖里,其中也有我的母親。從此,北風就吹透了我的身體,一直吹到我的心里,扎住在那多年。
后來,我在村南的泥土里,種了一顆柏樹,我得用它來抵擋那些北風的多次光顧。
冬日的一個早晨
遠處,巴山只剩下一抹蒙蒙的黛色。云在何處?只是霜氣朝天的一幕晨色。
乳煙更白。它在天空上繪出了巨大的棉團。工廠的吼聲在壓抑著跑動,公路上撒下了幾個蠕動的行人。
鳥,只有一兩聲是清脆的,其余的都藏在腹里。它在等待那光禿禿的杉樹尖上升起的那輪紅日嗎?偶爾有一兩只,在穿過那堆炊煙時丟失。
那抹紅色會從樹尖長出嗎?一只麻雀在隔著玻璃窗的櫻花枝上向我問道。
我無語,只是把目光投向遠方——那山的后面,東方的深處。
冬日的陽光
陽光,這冬日里最易碎的東西,輕輕地把一面薄薄的玻璃放在有些陰郁的地上。
奶奶從昨日里出來,在玻璃里摘下滿身的寒,再用一個厚大的草墩把陽光壓穩(wěn)。生怕一陣細風、一句話,把它吹碎。
另一些繁忙的農(nóng)人,在玻璃里頻繁地出入。他們耐心地把它搬進搬出,甚至放在水里洗凈——若不小心,玻璃就會化在水中,就會招來滿天陰沉的責備。
還有一些人,在路上追趕玻璃移動的方向,也許天黑時,自己忘在路上。而鳥,帶著自身的方位,任何路邊的樹都是巢。
春 雪
一場春雪,沿著家鄉(xiāng)細小的跑道,大步跑了起來。它越過所有的人,牲畜,莊稼和房屋,甚至越過了村莊最高的視線和一個季節(jié)的標尺,它想改寫什么,一個村莊,一個季節(jié)。還是一些人的內(nèi)心?
那些在雪中行走的人,——被雪漂白——無論他們是什么樣的身世,什么樣的表情,什么樣的思想,最后只剩下一團白色在移動。
那個雪中瘦小的動詞,可是我年老的父親?他怎么還沒有把自己從生活里扎緊,露出一些時光是在外面跑動?
雪,抱住了村莊,抱住了夢。一個人漸漸困了,他隨著這場雪跑了好久,才找到了一個寧靜的夜晚。
而我知道,村莊還沒有睡,一個小小的屋子里還亮著一盞燈,那是村莊酣睡前最后的呼吸。燈下,父親把滿身的雪花一片片卸下來,交給自制的爐膛。
碎片深處的村莊
對于鄉(xiāng)村,我常常是無語的,生命在那里以一種非常低調(diào)而且是溫情的狀態(tài)呈現(xiàn),一些人像另一些地名一樣,出生,成長,老去,充滿了某種約定的宿命意味。沒有閃光,沒有輝煌,大部分是與日常生活連在一起的碎片。因為熱愛,我常會記起那些因發(fā)霉而裸露在地里的種子,不經(jīng)意忘卻的小路,嗓音蒼老的木風車,溫情散漫的草垛,堅守如故的石碾,和如一把破琴音的北風。在生命的歷程中,這些碎片以它們自己的方式見證了鄉(xiāng)村的意義。
想起我曾經(jīng)的村莊——太小,夾在兩條水渠之間,按不響一些厚重的房門,像一本半開半合、沒有封面的書。它打開的那部分。會被一場一場春天的雨喚醒;而它合上的那部分,則永遠塵封在歲月的深處,變成一洞憂傷的銹鎖孔。無論我用什么形式的器具翻挖,也只能叫醒它點點滴滴的疤痕。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和我姓氏一樣的小村莊,就會從漆黑的夜晚走來,被一支用了多年的舊筆力不從心地拴住。它正在消失,或者說正在消失的途中。它曾經(jīng)形成的、帶有小地域特征的東西正在被遮蓋和塵蝕?,F(xiàn)在東西走向、帶著弧度的高速路遮住了它大半個面孔,只有三層高的房頂和高過村莊的香椿樹和榆樹,才會露出一點眉目。在我想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向一個古老的深處退去,身影瘦小。面孔模糊。比一個人更難記住。那兒的燈光一星半點,昏暗得讓人無法辨析它曾有的一些痕跡。我記不起它的臉上有幾個疤印,路上有幾處水洼。那條記憶猶深的水渠,已被越來越多的塵土填滿,有混有藥瓶的垃圾、破鞋襪、爛菜葉和干枯的雜草,即使有水流過,也沒有一點清澈的紋理。它正在朝向一個方向走去。一些人從它的腹部走出,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們落在天空的種子,隨風飄動。在另一些地方生根發(fā)芽:而另一些人則是走到距村子不遠的地里,成了一些深埋的種子,一些年后,長出一些沒有名字的樹和草。不過,也只有這些樹和草才知道,那些曾經(jīng)撒落在泥土深處的種子,是何等的模樣。
我也會在一個陽光初起的早晨,踏上一條田間小徑。草,很有彈性地貼著腳底,行走的時候,仿佛是一些疏松的詞語。在路面上輕輕波動。正是這些如草般的卑微的生命,才讓村莊穿過了漫長而狹小的甬道。回憶和溫情留在了村莊的路口上,等候一些人去喚醒。而與村莊緊密相連的,正是我日益蒼老的內(nèi)心。我在想這一切的時候,身邊的幾朵油菜花開了,朵兒小小的,但它點亮的春天和大地會因此蓬勃,淹沒一些人,一些物,一些日子和一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