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爺?shù)哪X袋像個棗核兒。
八爺?shù)哪X袋兩頭兒尖,中間圓,且鼓,像棗核兒。這是就形狀而言。當(dāng)然,八爺?shù)哪X袋要比棗核兒大得多。
八爺?shù)募以诖遄拥淖顤|頭兒,一個人過。老光棍嘛,可不一個人過咋的。
八爺有土房三間,很破。東倒西歪的,老看著要塌,老也不塌。讓人不敢久看,看久了心里就急。
房破,院子卻很大。八爺在院子里種上玉米,每稈玉米旁邊都點上豆角。豆角秧纏著玉米長,結(jié)很多豆角。玉米垅里種的是山藥蛋。一夏一秋,八爺天天吃山藥燜豆角,鍋的四周貼滿玉米面餅子。八爺?shù)难罌]幾顆了,卻吃得很香。
院子里除了玉米、山藥和豆角外,四周還有幾棵杏樹。全村最好的杏樹。杏長得都很大,肉多,水足,色好,核有甜仁和苦仁。
我和另外幾個穿開襠褲的崽子總惦記著去偷八爺?shù)男印0藸斪谠鹤永?,把棗核兒樣的腦袋靠在一棵樹干上,瞇縫著眼,不一會兒就傳來滾雷般的鼾聲。這正是我們開始冒險的最好時機。
幾個崽子,猴似的竄上杏樹,不分青紅皂白地摘。背心下擺塞進褲衩里,再把摘下的杏塞進背心里。因為驚慌,常把樹枝掰斷,“咔”地一聲,八爺醒了。
八爺像被煙頭燙了屁股,從地上彈起來,先把流到下巴上的口水吸進嘴里,然后罵:
“這群饞嘴的王八羔子,看老子不敲碎你們的腦袋!看老子不把你們的腦袋擰下來當(dāng)夜壺使!”
甭看八爺罵得狠,樣子兇,他卻從來也沒有把誰的腦袋敲碎過,更沒有擰下過誰的腦袋當(dāng)了夜壺。
杏都熟了,八爺自己不吃,他賣。賣得很便宜,三二分錢一斤。掙兩個錢,換油鹽醬醋。賣不了,就曬杏干,冬天再賣。還有賣不了的,這才送人。
其實八爺是結(jié)過婚的。一共兩次。
八爺?shù)谝淮谓Y(jié)婚是在他剛滿二十五歲那年。當(dāng)時八爺在游擊隊里當(dāng)隊長,手下有三十幾個弟兄,專打日本人。這支隊伍雖然人數(shù)不多,長槍短槍加起來不過十幾條,兩個人合不到一條,但是打起仗來非常厲害。因為地形熟,就有點兒神出鬼沒。八爺年齡不大,卻很成熟老練,攔腰一條寬皮帶,皮帶里斜插一支短槍,異常威風(fēng)。除了腦袋長得不太雅觀,八爺整個人還是挺英武的。況且這支隊伍在當(dāng)?shù)氐拿暫艽?,八爺自然吸引了很多正在妙齡的姑娘。
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女子,從四十里外來投奔八爺這支隊伍,八爺將她收下,不久,他們就結(jié)婚了。
八爺和新媳婦的感情很好,不到一年,她便有了身孕,腹部越來越大,不能再跟著隊伍打鬼子了。八爺就命人將她送回了娘家。
八爺這支隊伍常常在大白天喬裝混進日本人占據(jù)的縣城,這兒放一把火,那兒打幾槍,更多的時候是去鄉(xiāng)下端日本人的炮樓。
據(jù)說有一次八爺還帶人把兩個日本鬼子的人頭割下來,掛在了縣城的門洞上。因為這兩個小鬼子常去鄉(xiāng)下強奸中國婦女。這件事干得神不知鬼不覺,直到兩顆齜牙咧嘴的人頭掛在了門洞上,日本人仍然不知道八爺他們是怎么干的。
日本人嚇壞了,也氣壞了,四處張貼八爺?shù)漠嬒?,懸賞捉拿八爺。那張畫像把八爺?shù)哪X袋畫得更像棗核兒了。
也不知是哪個漢奸告的密,日本鬼子抓不到八爺卻把八爺送到娘家準(zhǔn)備生小孩兒的媳婦給抓住了。鬼子把她的衣服都給扒光了,綁在一棵樹上,有五把刺刀,同時戳進她的肚子,把她肚子里已經(jīng)九個多月的孩子給挑了出來。八爺?shù)姆N,被日本人挑在刺刀上,舉著轉(zhuǎn)了一圈兒,然后扔在了地上。
鬼子們一邊干著這些,一邊哇啦哇啦地叫。
八爺帶著隊伍趕到時,已是三天后了。新媳婦和胎兒的尸體開始腐爛,一層層的蛆蟲在上面蠕動。那時正是驕陽似火的九月。
八爺見狀,一口血噴出來,就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了。等八爺蘇醒過來,再睜眼,眼珠子成了紅的。
八爺一言不發(fā),掩埋了兩具尸首后,再見日本人,簡直就不要命了。那段時間,被八爺親自殺死的鬼子至少有十個。
也是無巧不成書。沒過多久,八爺帶著隊伍襲擊了一個日本人的據(jù)點后,也抓到了一個日本女人。據(jù)說是個日本啥小隊長的媳婦。這個女人的腹部也正在隆起。
八爺報仇的機會到了。他命令手下人把這個日本娘們的衣服扒了,同樣一絲不掛地把她綁在了一棵樹上。
八爺要親自動手用刺刀挑了她。
這個日本女人會說漢語,一個勁兒地喊“饒命”。
八爺?shù)难劾飮娭?,端著寒光閃閃的刺刀立在她的面前。
日本娘們說:“別殺我,我是個女人!”
八爺說:“我也有過女人。”
日本娘們說:“我正懷著孩子!”
八爺說:“我女人也正懷著孩子,卻被你們?nèi)毡竟碜咏o挑了!我今天要用你償命!”
日本娘們聽清了,啥也不說了,只是不住地哭泣。
八爺?shù)拇痰哆€沒挨著日本女人的肚皮,那女人便大叫一聲:“不!”
八爺?shù)氖侄哙铝艘幌?,停住?/p>
猶豫片刻,八爺重又端起刺刀,日本女人又一次大叫:“不!”
日本女人光潔的皮膚“突突”抖動,兩只滿含淚水的眼睛異常明亮,放射出絕望的光芒。
八爺端著刺刀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遲遲沒有戳進面前那個日本娘們的肚子。
時間走得很慢,片刻恍惚一年。
八爺?shù)哪请p手曾殺過無數(shù)日本鬼子,從來沒有哆嗦過,這次他卻控制不住自己了。不僅雙手,八爺?shù)恼麄€身子都開始哆嗦。弟兄們都瞪大了眼睛望著他。
八爺棗核兒狀的腦袋低下去,很久很久,又沉重地抬起來。
明晃晃的陽光照在日本娘們赤裸的身上。
八爺猛地扔了刺刀,轉(zhuǎn)身,對弟兄們喊了聲:“放了她!”
弟兄們?nèi)急惑@得呆住,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其中一個弟兄急了,質(zhì)問八爺:“隊長,你瘋了嗎?!”
八爺揚手給了他一個嘴巴,又一次喊道:“放了她!”
那個挨了一個嘴巴的弟兄哭著喊道:“不!我要為嫂子報仇!”
八爺“刷”地從腰里拔出短槍,非常低沉有力地說道:“誰要敢碰她,我就斃了誰!”
于是那個日本娘們兒被放走了。
這件事使八爺在弟兄們心目中的威信大減。更使八爺威風(fēng)掃地的是,八爺從此以后打起仗來總是神情恍惚,六神無主,再沒了昔日的勇猛。
不久,八爺就把隊長的權(quán)力交給了別人,自己回家種田去了。八爺?shù)耐瓦@樣被斷送了。
八爺回到村里,除了種地、吃飯、睡覺,別的事一概不聞不問,整日一言不發(fā)。
日子忽悠一下子就過去了十八年。有人看著八爺這副樣子挺可憐,便盤算著再給他娶個媳婦。有了媳婦,也許一切都會好轉(zhuǎn)。
這樣,八爺就第二次結(jié)了婚??墒腔楹笕?,新媳婦就挾著小包袱,憤憤然回了娘家。臨走時,有人聽她說八爺不能干男人那事。
八爺不急不惱,照樣種地,吃飯,睡覺,整日一言不發(fā)。
日子忽悠忽悠又是幾十年。
八爺老了。守著三間東倒西歪的破土房,在院子里種玉米、山藥和豆角,看院子周圍的杏樹,直到死。
八爺死了,崽們不明事理地很高興,因為這下可以肆無忌憚地去偷杏了,再也不怕他擰下腦袋當(dāng)夜壺了。
責(zé)任編輯張艷茜
華夏本名劉利國,生于1965年2月#65377;曾在《十月》#65380;《青年文學(xué)》#65380;《北京文學(xué)》#65380;《散文》#65380;《光明日報》#65380;《中國青年報》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隨筆500余篇,200余萬字#65377;作品多次被《讀者》#65380;《中篇小說選刊》#65380;《青年文摘》#65380;《雜文選刊》等轉(zhuǎn)載#65377;另有作品被收入《中學(xué)生誦讀文選》#65380;臺灣《天下散文選》#65380;《掃描中國》#65380;《2001中國微型小說精選》#65380;《2003紀(jì)實文學(xué)》#65380;《2004年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100篇》等選集#65377;現(xiàn)為光明日報社文摘報編輯#65377;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