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敬老院看我的老父親時,無意中看到了讓我心靈為之震顫的一幕,那一幕在我腦海里占據了許久許久。父親住在二樓,就在我正要邁上樓梯坎時,我看見一位老人正背對著我,坐在樓梯坎的小桌邊下著象棋。一個人下棋,沒有一個觀眾,天色向晚,暮氣四合,走廊里開始亮起昏黃的路燈,我還是真正第一次看到沒有對手的對弈。一個人下棋,誰戰(zhàn)勝誰?老人左手拄著拐棍,右手輕輕地敲著棋子,舉棋不定,這絕對不是那種“閑敲棋子落燈花”的閑逸……我沒有近前,我怕打擾了這個正沉浸在酣戰(zhàn)中的老人,輕輕地上了二樓。
父親是在母親去世后,在岳陽市里的大哥、三弟、四弟家中輪流著住了幾個月,才最后下決心進入縣敬老院的。讓父親住進敬老院,這是我和父親通過了許久的思想斗爭之后才最后下定決心的。母親過世不久,就有人向我建議,還說如今的老年公寓無論是設施還是服務都是一流的,我總想父親有著四個混得不算差的兒子,他雖是鰥夫但不是寡人,沒理由把父親往敬老院里送,這人臉往哪擱?平日父親也總是以四個兒子在沒有任何背景的情況下靠自身奮斗在城里安身立命安居樂業(yè)而自豪,起初,父親也覺得沒面子。這人吶有時候面子還是很重要,寧可要面子而不惜票子的大有人在??傻筋^來還是父親扳著指頭為我們盤算了一下票子。他想,雇一個媬姆一月工資少說得花三百元,倆人的生活費四百元不算多,還有水費電費電視收視費等等,一月下來離千元不遠,而這敬老院全托,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管,每月才繳納三四百元。最后票子戰(zhàn)勝了面子,父親為兒子節(jié)省了票子。其實,我知道父親決定上敬老院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父親說,大白天人人都上班,待在家里看四壁,出門上街看行人,一個個急忙忙的,也看得膩了,這里好,有許多老年人,有人說話有人下棋有人打牌,干什么都有伴。他把這“伴”字說得很重也看得很重。他說的是那個“少年夫妻老來伴”的“伴”。是啊,人到老年,什么都可以沒有,不能沒伴。所以,母親走后他就成了一只沒了伴的孤雁。我知道他還沒從喪偶的陰影里走出來,他幾乎每天全身都穿著母親的衣服,上著母親的內衣,下穿母親的棉褲,足套母親的棉襪,墻上貼著母親的遺像,懷揣母親的小照……
一個人老了,尤其是像我父親中風之后手腳出現(xiàn)功能障礙的老人,最害怕的是孤獨。
父親生于1929年冬,他的童年少年比他出生的那年冬天更寒冷。我的幾位叔祖父們膝下都少有子嗣,大爺與四爺雖都壽過耄耋,可身后竟香火無繼。輪到我祖父也只有父親這一根獨苗,祖父說什么也不能讓父親同他們一樣目不識丁,于是勒緊褲帶用兩擔稻谷作學費送父親讀了一年私塾,父親讀完了一本《百家姓》和一本《百子雜字》就與先生“拜拜”了,他常常自嘲,說有錢人家是飽讀詩書,他一個貧苦農民也算是“飽讀‘私’書”了,還是速成班。據我所知,這兩本書充其量不過三百余字,可竟讓他受用終生。他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不會寫字,一個個字寫得如牛眼那么大還總是湊不攏,鬧不團結。后來他學了三年裁縫,手藝卻十分了得,以此謀生并“紅”行鄉(xiāng)里。
父親一般不發(fā)脾氣,發(fā)則老大,是有名的“稻草火”,一陣過后一切便灰飛煙滅,但要熬過那一陣子很難。知夫莫若妻。母親就能熬。她總是逆來順受,每天除了趴在縫紉機上辛勤勞作,沒完沒了地制作父親剪裁好了的各類衣服,再就是喂豬、洗衣、做飯,侍候全家,甚至于連碾米、挑水等重活也要干。父親年輕時大男子主義挺厲害,家中一應小事他概不負責,可謂橫草不拿豎草不拈。記得小時候母親常常挑著稻谷到外婆家附近的石碾去碾米,借牛、趕碾、凈槽、風米等都由母親一手張羅,有時忙到深夜,父親也從未去接一下?lián)5赣H管大事,大事上他一點也不含糊。大哥招工去煤礦,我與三弟四弟去當兵,都由他一手策劃。細想一個鄉(xiāng)下裁縫,把四個兒子都一一送出農村,該用了多少心思多少手段,尤其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三個兒子接二連三地當兵,就是你政審通過了,身體合格了,要想占一個名額也難,那年月誰不想去當兵,那時當兵是農村青年惟一的出路啊!
父親的脾氣倔得近乎殘酷。記得大哥從外地煤礦調回縣皮革廠工作,剛與本大隊當赤腳醫(yī)生的嫂子結婚,三天后,父親發(fā)號施令將大哥大嫂攆出家門,強行要他們搬到離家二三里遠的生產隊的牛屋里去住,母親在家沒有發(fā)言權,不敢吱聲,說了也不管用。大哥大嫂搬出家具時,父親沒有施舍任何長物,他對大哥說這屋里任何東西你都不要想,你還有三個弟弟都還要成家。1977年我從部隊復原回鄉(xiāng),我跑到那牛屋里一看,真是慘不忍睹,滿屋的牛屎臭讓人掩鼻。后來,我結婚后也同樣未能幸免,不久也被掃地出門,而且我打家具時用了他裁衣的一塊門板也被收了20元錢。父親這樣做,似乎表現(xiàn)他的公正公平、一視同仁,不搞磚厚瓦薄,把我與大哥置于同一條起跑線上。不過,我對他的這些做法很反感,父親到了晚年,我曾在閑聊時對他進行過抨擊,父親卻說,我不這樣行嗎,你們兄弟四個都關在家里,都吊在一棵樹上,不早把我這把老骨頭啃沒了。樹大分杈,兒大分家,你們遲早都要分家各爨,讓你們早一點獨立豈不更好。我沒有害你們吧。我無言以對。父親的話讓我思忖好久。
父親為人一輩子敢作敢為,不曾有過什么懺悔。但有兩件事他卻是一直耿耿于懷。第一件事是因為我。1970年,已經在大隊當了一年多赤腳醫(yī)生的我,父親突然決定要我去當兵,雖然我那年才滿16歲,父命難違,我應征入伍了。我在部隊很上進,滿三年就入了黨,后來組織上準備讓我提干,一封函調信發(fā)到大隊,那時政審之嚴格可想而知??纱箨牭暮瘡蛥s等于讓我永遠置于“不復錄用”的境地,我父親竟是“華東山漢流”(當地的一個民團組織,誰家里交上一擔谷,誰就成為這個組織的一員,誰就受保護,不被土匪搶掠)里的一個“幺滿”,雖說“幺滿”在頭領中排行最小,但畢竟是一個“反動頭目”。無庸置辯,一個父親政治上有“污點”的人是不能混進人民解放軍軍官隊伍的。我的命運、政治前途亦可想而知。其實,我的這種人為的厄運早就應該發(fā)生了的。就在我入黨那年就應該發(fā)生。悲哀的是父親不知什么時候開罪了大隊的某個領導,我的函調的回復都經此公之手,他早就想在我入黨時下手,可能一時良心發(fā)現(xiàn)手軟了,可他終于下手了,就在決定我命運的最關鍵時刻他居然捉筆為刀,給我父親“任命”了一個“職務”,就這樣我懵懵懂懂地倒在了他的筆下,成了他報復父親的犧牲品。我在部隊干了整六年,一個“班長級”的老兵在團司令部里再也待不下去了,第七年,我只得打道回府?;剜l(xiāng)后我也曾有過許多曲折,有時氣不順時也埋怨過父親,父親也無多話解釋,有一次他說,那年我也才16歲,我知道個啥,你祖父還交了一擔谷子,誰知我就上了那黑名單呢?!看得出,父親心里充滿了歉疚。從此,我在父親面前只字不提此事。兩個不可回避的16歲,都令人那么不堪回首,這世間的事總是那么滑稽!
第二件事因為母親。有一天,我去看望父親,本來好好兒的,但說著說著,他竟然又哭泣起來,他從懷里摸出母親的照片,說昨晚又夢見我母親了,她在那邊很好,今天白天她絆了我一跤,這是她催我去呢。只可憐你母親一生為奴,她整整服侍我52年,我這世欠她的,只能來生還她了。父親又傷心地欷歔起來,我也禁不住鼻子發(fā)酸,兩眼起潮,他居然使用了“一生為奴”這個字眼……
記得改革開放初期,父親決定放下慘淡經營幾十年的剪刀與熨斗,在鄉(xiāng)下碼頭上的家里開小雜貨店,這下可好,粗通文墨的父親在家當掌柜,目不識丁的母親卻被他安排去進貨搞采購。掌柜的是真正的“甩手掌柜”,除管售貨外百事不探,而采購員則要進城上街、挑擔負重,回來還要當伙夫。母親每次出門,父親就寫好一張購物清單,一個在“大躍進”年代才認得自家姓名的婦道人家,時過幾十年,那幾個字早就與她不辭而別,這采購員又如何當得?可母親硬是堅持與父親把這店子開下來了,個中差錯自然少不了,有時還遭到父親的責備,更慘的是,幾年下來母親竟折斷了幾根肋骨——有次到縣城里進貨因誤點沒趕上機動船,順便搭上一輛手扶拖拉機,途中翻車摔斷了好幾根肋骨,險些送了性命……
七十年代末,我把父母接進了縣城,父親居然像換了個人,他每天沒事就拿起掃把將屋前屋后打掃得干干凈凈,還幫母親擇菜、曬衣,于是街坊鄰居人人夸,還有人把發(fā)現(xiàn)我父母親“手牽著手從縣城大橋上走過”當作頭號新聞傳給我,說“老兩口好恩愛喲!”我心里真是高興極了。一個半個世紀對妻子很少疼愛的男人,年過古稀后居然也浪漫時尚起來了,這是因為什么呢?有人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站著一個堅強的女人。我很喜歡這話,我的父親雖然不能說他在事業(yè)上有什么成功,但他的身后的確站著一個溫存賢能的女人,這就是我的母親。我敢斷言,假如沒有母親,父親的生活一定很糟糕。
父母進城后,父親雖然比在鄉(xiāng)下勤快,但與母親卻常有齟齬,問題就出在母親的信佛上。母親是一個虔誠的佛教信徒,每年要去朝一次南岳,平日在家?guī)缀趺吭乱ノ魃剿逻M一次香,要用錢是小事,最大的問題是母親出了門父親吃飯成問題,臨去西山寺母親在煤爐上坐好蒸鍋,不影響父親吃上熱飯熱菜,但朝南岳一次往返得兩三天,父親就只能進館子。那次母親去南岳,父親惜錢,他到鄰家搭伙三天,母親回家后父親大為光火,到晚上竟不讓母親進屋,搞得三更半夜讓我從河西趕過去給他們斡旋??吹絻晌焕先岁P系搞得如此緊張,我也有些窩火,但一邊是我爹,一邊是我媽,我該護著誰,于是糊涂官判糊涂案,各打五十大板。我責怪父親都這把年紀了,連飯都不會做,母親不在了咋辦?父親不買帳,他說老子這樣過都快一個世紀了,你叫我現(xiàn)在學做飯,那是60歲女人裹小腳——晚了一輩子。真正的強詞奪理,真正的大男人。我趕緊平衡,轉過來又數落母親,說人人只要心中有佛,非得每年都要去朝南岳,哪里的菩薩不一樣受香火,在家燒香拜佛不行?我話未落音,母親也大聲嚷,老娘死得過了,你以為我為自己嗎?還不是為了你們——子子孫孫天天清吉平安!母親說著哭了起來。我被他們噎住了,一時無言可對,不知說什么好。
母親說這話沒幾年真的去世了。她的死因真是荒唐。那天,我正在上班,父親一個電話打過來,說母親頭疼得都要快炸了,父母畢竟年事已高,況且父親就突然在吃飯時身子一歪就中風了,至今還跛著腿拄著棍走路,如果母親果真是劇烈性頭疼,憑我以前當過赤腳醫(yī)生的經驗,最有可能是腦溢血,我不敢耽擱,趕緊打的往家里跑。把母親送到醫(yī)院做CT,果然是后腔蛛網膜出血。我上網查了資料,這種病太厲害,死亡率在百分之九十九點幾,看來母親這次是難逃劫難了。母親在縣人民醫(yī)院住了三四天,一天的住院費在1000元以上,父親一天幾個電話催我把母親送回家,說是家里附近就有婦幼保健醫(yī)院,就在家里打點滴。我很生氣,但父親的話從來都是“圣旨”,最后還是依了他。母親在家里打了一個星期點滴,不但水米未沾,還一直昏迷不醒,終于撒手西去。據為母親值班守夜的大哥講,母親是下半夜走的,走時唯獨只喚了我的名字。我好生奇怪,母親有四個兒子為什么單獨喚我?我更后悔,為什么母親仙逝剛好我不在他的身邊,也許母親還有什么事情要向我交代,說不定是怨我不舍得為她花錢治病呢,恨不該聽老父言,要是讓母親在縣城最好的醫(yī)院里繼續(xù)治療,說不定母親不會離我們而去,可在醫(yī)院當醫(yī)生的姑父姑母卻安慰我說,你媽的病非同一般,縣人民醫(yī)院也救不了她的命。我心雖有些許釋然,但我仍心生忿忿,止不住對父親的埋怨。父親居然說,你媽陽壽已滿,閻王老子要她五更走,她就挨不到天明。再說都過70歲了,死得過了,那醫(yī)院一天得花上千元,花那冤枉錢不值。我心里罵他“自私”,嘴里卻說,人都死了,要錢還有什么用?!后來我想這能說他自私嗎?他是在為我們兒女著想?。『髞?,從來很少流淚的父親還泣著道出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原來母親幫忙為鄰家的一個孩子求壽,在自家神龕下每天早晚長跪在地要各磕一百個響頭。為人家求壽,而自己折壽,一天磕兩百個響頭,誰的腦殼也會磕出血來??!……我不相信迷信,但我從不反對母親信佛,甚至母親手里那些較寬裕的香火錢都是我隔三差五貢獻的。
離開父親時,他鄭重其事地給我九百元錢,說這是他替大哥交的今年四至十二月的生活費,要我交給敬老院。我們兄弟四人,每家每月要負擔一百元作為老父親的生活費,這是孝敬錢,雷打不動的分子錢。我不解,父親卻說,你大哥離退休還早,這幾年又下崗,去年到深圳打工也沒掙到錢,我如今也不需要錢,我還存錢做什么……我的眼睛有一種熱熱的東西往外拱。這就是我的父親,那個當年不由分說把大哥攆到牛屋里去住而今又拿出自己的私房錢悄悄為大哥補貼的老父親啊。離開敬老院,我看到那位老人仍在一人對弈,我不禁自言自語:他在戰(zhàn)勝誰?他想戰(zhàn)勝誰?我想一定與孤獨有關。我真想我的老父親走出那間禁閉的小房間,到樓梯口與那老者下棋,哪怕是也去一個人下棋。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