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陶

不管你是喜歡，還是搖頭，這個融合了母系社會和西洋片斷的混血氣質(zhì)、以不加掩飾的個性招搖出位的女人，她的熱氣騰騰和肆無忌憚，確實夠得上這個時代的一個異類

楊二車娜姆坐在餐廳吃晚飯。一身桃紅色緊身運動服，配雙粉紅色雪地靴，腳踝處兩只毛絨絨的小球跟隨主人輕輕晃蕩。

在這個娛樂時代，她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親戚是“楊二車這母”、“楊二車那公”，一律長發(fā)遮面，耳旁別朵大紅花。但在她新近代言的藏地旅游網(wǎng)頁面上，她不再戴花，改戴藏帽了。

“親愛的，給我加點水?！彼蟹?wù)員。再過20分鐘，她要參演大型藏羌彝民族歌舞劇《天地吉祥》。11月15日到30日，每晚8點她急急趕到劇院，去后臺化好妝，等著最后一刻上臺謝幕。她是這臺戲的改版總導(dǎo)演，出品人則是少女時代的伙伴蘭卡。

蘭卡·布尺比娜姆大4歲。1983年兩人都在凉山州歌舞團唱民歌，這個團出過曲比阿烏、沙呷阿依等著名歌唱家。后來娜姆去了上海音樂學(xué)院，去了美國，后跟挪威駐華大使石丹梧發(fā)生一段7年戀情，又因在快男評委席上的種種表現(xiàn)引人側(cè)目；蘭卡現(xiàn)在是四川民族歌舞團團長，國家二級演員。

“我來幫忙，在上海北京要少掙很多錢，但蘭卡說服了我。”娜姆說。

走馬上任后，她三把火遍燒舞臺，看這個不對勁，那個要大改；兩人拍過桌子摔過筷子，最后，民族與海歸達成共識。首演完畢，二人眼里都攢著激動的淚花。

當(dāng)晚，我在天地吉祥劇院看了這臺歌舞劇，非常熱鬧。最后，三位主創(chuàng)：蘭卡、娜姆、央金卓瑪共獻一首歌，娜姆唱得不壞。

值得一提的是謝幕時英、漢、藏三種語言的祝福。流利的英語部分自然由娜姆完成，她將那種只有在國外生活過才能掌握的調(diào)子奉獻給觀眾：Ladies and gentlemen(女士們、先生們)……散場時發(fā)現(xiàn)觀眾中確實有一位外國人，跟身邊的女孩講中國話。

“別看她身經(jīng)百戰(zhàn)，每天上臺的時候使勁抓我的手，總問，先出左腳還是右腳？”坐在小院里，面對家鄉(xiāng)的砣砣肉和奶茶，蘭卡開始“臭”娜姆。

蘭卡坐在我身旁，漫憶兩人少女時代的故事，講到開心處，一掌一掌拍在我胳膊上，偶爾腿上，然后跟娜姆一齊爆出一陣大笑。一頓飯下來，奶茶熱了好幾遍，一條胳膊生疼。

她永遠跟你搶衣服

楊二車娜姆的年齡跟她的家鄉(xiāng)瀘沽湖、她被長發(fā)遮掩大半的臉龐一樣神秘。

網(wǎng)上抄來抄去的資料說“83年她13歲”；見面頭天晚上她說“我66年的”；第二天堅持“83年我13歲”，蘭卡則說：“那年你肯定沒那么小。”第三天，大家不再談年齡。有人告訴我，藝人圈里，歲數(shù)永遠是個謎。

對此，娜姆態(tài)度鮮明：“常有粉絲跑過來講，‘我小時候是看你書長大的，shut up（閉嘴）! 我有那么老嗎？”她的口頭禪還有：I dont care（我才不管呢）! why not（為什么不）? Cest la vie（法語，這就是生活）都是重音。

她的一顰一笑都即時、干脆、飽滿、有力、直奔目標；她不生分，不淡漠，沒有城市味的矜持——剛認識幾個鐘頭，如果你冷，她會執(zhí)意將8萬元的貂皮披肩給你披上；坐在她身邊，必須感受她的氣場和溫度；如果她愛一個人，一定將他/她點燃。

兩只帶著手工痕跡的金質(zhì)鑲鉆大耳環(huán)在烏黑長發(fā)間跟主人搶風(fēng)頭?！耙堑袅艘活w鉆，就得寄回意大利，一來一回路上要幾個月?！边@不是最重的一副，她的兩耳能承受3斤重的華貴。她說，最貴的一件衣服18萬，意大利買的；做大使夫人時擁有100多件晚禮服，300多雙高跟鞋；男友送的一只肖邦表，戴了沒多久就不知丟哪兒了——如同生命中的男人。

然而有天在成都街上，她在車里一眼晃見一抹鮮亮顏色，大叫停車，折回去，打算拿出她無以倫比的殺價功夫跟服裝店老板搏斗，一看標價，25元。

“她永遠跟你搶衣服。那時候我有一件紅白黑三色的衣裳，每次出去都她穿。”蘭卡說，“還有，我們要是喜歡一個男孩子一般放在心里，不會講出來，她是直撲籠通上去跟人家說：我喜歡你!還把照片塞在人家枕頭底下?！?/p>

亂拳打死老師傅

藏地旅游網(wǎng)的總經(jīng)理陳龍多年從事出版與媒體策劃。他第一次見到娜姆時，別人介紹他是半個蒙古族?！凹俚?”娜姆立刻說。有一天提到作家莫言，“莫言是誰？”娜姆立刻問。

當(dāng)網(wǎng)站宣布由楊二車娜姆擔(dān)任形象代言人時，跟帖無數(shù)，反對聲居多。陳龍當(dāng)天接到五六十個朋友的電話：“你們沒搞錯吧？”

楊二車娜姆第一次進藏地旅游網(wǎng)的辦公室，走到前臺東看西看，見臺面下躺著一只汽車輪胎，立刻揮動手臂，大聲批評，要求趕緊拿走。她第一次看到藏地旅游網(wǎng)的網(wǎng)頁時，向陳龍嚷嚷：“哎，你來一下，這不好看，要改。”陳龍一言不發(fā)，走出辦公室，她怔在那兒。

藏族詩人旺秀才丹是網(wǎng)站的創(chuàng)辦人，是邀請娜姆擔(dān)任形象大使的堅定支持者，但也經(jīng)歷了一條情緒曲線。

“開口就罵人，我實在有點不習(xí)慣。”有一周，才丹不接她電話，忽一日聽到她對著電話說道歉的話，此后道歉面積有擴大趨勢。才丹說，遇事不要張口就來，說話過一過腦子，那套被收視率暗中鼓勵和放大的東西只適用于舞臺——這個被寵壞的人現(xiàn)在有些明白了。

“也許她把我們當(dāng)粉絲了?！标慅堈f。他此前沒有見識過這種套路，現(xiàn)在漸漸悟出，她是“亂拳打死老師傅”的意思。

娜姆要求拜見多識·洛桑圖丹瓊排活佛，大家都捏著把汗，但她表現(xiàn)得非常得體。“她也不是拘束自己，憋著不說，就是大方、直爽、潑辣。她平時叫人總是‘親愛的，那天對著活佛發(fā)出個‘親的音，馬上收回去了?！辈诺は胂胍埠眯Α?/p>

快男風(fēng)波歷歷在目，左手陳楚生、右手蘇醒的大結(jié)局也歷歷在目，她說那是她的勝利。見我們互相用眼睛詢問：“誰是陳楚生，誰是蘇醒？”她大吃一驚：“啊，這你們都不知道？全國人民都在看快男啊！”

家鄉(xiāng)

“寶貝，給我什么好消息？”楊二車娜姆打開翻蓋手機，口氣能融化結(jié)了一冬的冰。她談出場費、來回機票，三下五除二，手起刀落，立即執(zhí)行。

她去朋友家作客，到門口突然跑去買束鮮花，送到女主人手里。見了孩子一面往人褲兜塞百元鈔票，“去買玩具”或者“買件衣裳”，一面向大人說，“我不包了啊?！币娏讼矚g的女孩兒格桑梅朵，使勁親人臉蛋，堅持每天教她一句英語。

她跟我說著話，突然視線從我頭頂掠過，咧開嘴，露出一口象牙白的原生態(tài)牙齒，嘴角凹一粒小酒窩，向著那邊招呼“嗨”——那是鄰居走過。

某天坐在車里，剛接通瀘沽湖的電話，她突然叫起來：“什么時候？”家鄉(xiāng)親戚去世。上周她剛寄去一筆治病錢，她念著小時候一起在山上放牦牛的情。

她愣愣坐著，紋絲不動。我探頭去看，她眼眶已紅，蓄滿了淚。一張紙巾剛遞過去，她已“嗚嗚”哭出聲來，坐在前排的人又遞了包紙巾過來。

兩三分鐘后，她突然停止哭泣，抄起電話打回家：“怎么不早告訴我！是錢不夠還是這病沒治了？……山上還有多少錢？都拿過去！”她指揮料理后事，像賈府的王熙鳳。忽然一扭頭對我說：“下午訪談取消?！贝蟾庞X得口氣過硬，又補了一句：“對不起，我要回去打一些電話?！?/p>

當(dāng)晚8點，她又出現(xiàn)在舞臺上，笑容釅釅，歌聲釅釅，最后照例“Ladies and gentlemen……”

熟悉她的人都聽過這句話：“我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p>

母親

特殊材料的根在瀘沽湖畔。

當(dāng)游客從地球各個角落降臨那池碧藍的湖水邊，唱過“瑪達米”，吃過湖畔燒烤，在作為旅游項目的篝火晚會上“走一回婚”然后打道回府時，有多少人真正懂得這個民族的稟性？

摩梭族是女人當(dāng)家，家族繁衍靠走婚。走婚就是男人來了又走，沒有結(jié)婚證。娜姆的母親生了六個孩子，娜姆排行老三，她與一個弟弟是同一個父親。

四川電視臺的一隊記者曾經(jīng)到娜姆家拍攝過，據(jù)說老太太換了身新衣服，端然坐著抽煙（她每天三包煙），會說“拿槍的敵人沒有了，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游客住在她家客棧里，她對著想買女兒書的客人說，“我看沒什么好，丑死了?！蹦饶氛f：“她其實就想逗人家夸我呢。”

“媽媽年輕時村里來了革命軍，她從前所(村子名，瀘沽湖附近有前、后、左、右四個所)走了一天到瀘沽湖，想跟著出去，但部隊先走了一步，沒有等她，她就在湖邊安了家。現(xiàn)在我媽還有點不服氣，她常說，當(dāng)年要是跟著部隊走出大山，她說不定比我強呢?！彪m然前一陣回家還摔過母親養(yǎng)的雞，但楊二車娜姆總念著家人和族人。當(dāng)被問“你有害怕的事嗎？”她答：“我怕給我的民族丟臉?！?/p>

“媽媽是一個能干女人，最會開玩笑。我記得她總是對著一團面，想著做面條、餃子，還是別的什么，總是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們六個吃好。她覺得吃對一個人的性格塑造很重要，嘴巴不饞走出去人格才有保證。因為餓，不好看的臉相就會出來，就會出格。穿倒無所謂，我一直穿姐姐剩下的，笑破不笑補嘛。”

這家姓楊，摩梭語二車是寶石，娜姆是仙女，她是第三個女孩。摩梭人家也重視男丁，因為第三代人要由舅舅一起帶大，楊媽媽于是依照當(dāng)?shù)亓?xí)俗跟別家換孩以便生個男孩。娜姆被輪番送了三家人，都被退回來，因為她成天嚎哭，到后來只是干嚎沒有眼淚，據(jù)說哭聲能將屋頂掀翻。她很小就被視為可以培養(yǎng)作當(dāng)家人的女孩。

她很小的時候，父親酒精中毒去世。大部分時間她跟舅舅作伴?！拔覍δ腥说挠∠缶褪菑乃抢飦淼摹Ｋ捄苌?，總坐著抽煙，能吐8個煙圈，最后再吐一個，從8個圈圈里穿過去?！?/p>

家鄉(xiāng)的人，她放不下。她要把兄弟姐妹都帶出去，把他們的孩子也帶出去。23歲的表妹松瓏現(xiàn)在是娜姆的助手，她出過自己的民歌專輯，講話細聲細氣：

“在我們家鄉(xiāng)，表姐是好些人的榜樣。我心疼她，這些年她真的不容易?？炷心顷囎樱陔娨暽涎?，我比她還緊張，因為不知道下一分鐘她會說什么、做什么。她的精力沒人能比，凌晨2點睡，6點爬起來寫書，跟我講事情，等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了，她倒頭就睡?！备斫?，松瓏沒少挨罵。至少攝影師拍照時，松瓏動作稍慢，娜姆就用摩梭語喚她“老太婆”。

除了母親，娜姆家里的人都住過大使館；她讓朋友帶弟妹去爬長城，自己去做頭發(fā)；她帶著弟妹住800元一晚的酒店時，他們都覺得姐姐瘋了。

“她媽媽跟我說，找個家鄉(xiāng)的，哪怕種地的也好。”蘭卡告訴我。

有一次，“挪威王子”人都到了麗江，她還是沒敢?guī)Щ丶乙娔赣H，因為老人家曾用啤酒瓶砸破過一個千里迢迢飛去看她的香港人的腦袋。

現(xiàn)在，她飛得有些累了?；ㄋ哪陼r間建造、占地2畝的楊氏藝術(shù)博物館（Namu Palace）矗立在瀘沽湖畔，效仿那個愛畫花、在新墨西哥州開博物館的女畫家Georgia OKeefe。建造中，她被朋友坑過，錢沒了，工人撤了，她一個人在山上挺了12天，靠12個餑餑和清水。扎好頭巾挽起袖子，她仰著腦袋刷那些墻，刷成她熱愛的花的顏色。

她把自己的大專畢業(yè)證書、出過的書、游歷世界的痕跡一一陳列在那里。“我是我們摩梭族第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第一個有涉外婚姻的，第一個拿美國護照的。”她時不時要說一些大話，常?！安恢雷约菏钦l”，但她懂得圓場，總找得到臺階下，就像蘭卡笑她嗓子雖好但老跑調(diào)時，她一挺脖子：“最后我總能找回（調(diào)子）去?！?/p>

她用沒什么文采但相當(dāng)清晰的語句飛快寫書，飛快出版，成績是10年13本。第一本自傳《走出女兒國》被譯成27種文字，今天仍是一部分女生的勵志手冊。出版商也懂得用足這塊料，在《中國紅遇見挪威藍》之后，自有《7年之癢——中國紅別了挪威藍》。

她有一些自制的名言，譬如“男人翻臉比翻書還快”，“長得漂亮不如活得漂亮”，“不用香水的女人是沒有前途的女人”，“吸取別人的優(yōu)點，再加上自己的聰明，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品味”……那句讓許多人笑出聲來的快男評語其實源于四川俗語：“機會好比禿頭腦殼上一根毛，抓住就抓住了?！?/p>

面對這樣一個熱氣騰騰的女人，不得不想一想：知識修養(yǎng)是什么？一個人的自我認知是怎么來的？娜姆用她十片指甲涂得晶亮的大手捂住我的錄音筆，笑道：“毛主席說得對，知識越多越反動?！?/p>

“你們的知識都是從書本上來的，我的知識都是在路上學(xué)的?！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