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倫敦的歐斯敦車站上了火車。檢票員戴著鑲銀條的黑禮帽,很精神地走過來。我出示車票,他看過微笑著還我,又走到我的前座旁。
這里坐著一個英國女學(xué)生,不,她沒坐著,一開始檢票她就躺下了,瘦削的身子縮在雙人座椅上。檢票員看著她,她堅持“睡著”。
剛剛啟動的火車上,乘客不可能“睡著”,不應(yīng)該“睡著”。高高大大的檢票員俯視著這個蜷縮著的弱小女生,我緊張起來。我打量那銀條黑帽下的表情,堂正敦厚的臉上,除了善意就是笑意。
他回過身對我指著那弱小者說:“她死了?!彼ζ饋恚挥猩菩胁拍苄Φ眠@么溫暖宜人春風(fēng)蕩漾。哦,是的,她“死了”,太好了,她“死了”。死了就不用檢票,不用補票,就一了百了。她死了,檢票員就沒有失職。
檢票員笑笑向前走。我還浸在他的笑容里,體昧這份善。一個女學(xué)生,如果不是很拮據(jù),不會逃票。如果讓她補票,她會臉紅,會非常難為情,會傷害這個小小個子里的未必小小的自尊心。如此溫厚地保護她的自尊,她日后還能不尊重檢票員的工作?
乘客們大都在看書報,也有鋪了一桌紙埋頭工作的,好像車廂是個移動辦公室,不,車廂更像圖書館,安靜得完全毋需在閱覽室墻上貼條:不要大聲喧嘩。如果不是伸長耳朵去聽,都不會覺得有人在輕輕說話。
有人走動買回食品。英國火車上都有比16開雜志寬一些的牛皮紙拎袋,可以裝進熱漢堡包、小瓶酒和酒杯等。上車前買食品一樣方便。每個車站都有幾家快餐店,有“Take away(外帶食品)”的供應(yīng),就是讓人買了拿走的。車站有成排成排分成格的存物箱,我們在約克市車站把8大件行李塞進兩格,鎖上門,只需兩鎊錢。如果不放心,要交給車站專人看管,那么一件收一鎊。
其快當,其省事省力,叫我老想去存存行李,感受一種高效的快感。
火車駛到愛丁堡附近,突然停下,說是火車頭出故障了,得下來換一輛火車。想到上一次坐火車,也不知哪兒出過一次故障。如今英國的水、電行業(yè)都私有化,都賺錢。
鐵路是國家補貼的,票價低,賠錢。政府也想鐵路私有化,不過很多百姓反對,怕裁員,怕漲票價。
走下站臺繞出點路,才到另一列車,英國乘客開玩笑說,剛才馬(火車)不叫了,因為沒東西給它吃,沒勁了。
乘客倒是因禍得福。播音員說,剛才很對不起,現(xiàn)在車上熱飲料冷飲料一律免費供應(yīng)。大家笑著自取飲料。乘務(wù)員一個個端著移動電話走來,讓乘客們打電話告訴親朋,原定20:40到站,現(xiàn)在改為21:22到。乘客有話沒話地故意打電話給親朋玩。乘客笑,乘務(wù)員也笑,協(xié)同作案似的。
一位女性笑道,打個電話給梅杰吧。又有人說,打個電話到北京吧。乘客大笑,乘務(wù)員也大笑。原先圖書館般安靜的車廂,這回變成喜劇劇場。好像每個人的笑細胞都給刺激起來了,一車歡笑。
火車誤點是多么快樂的事。又想起約克車站的播音員,總是用喜歌劇的調(diào)門播站名,用歌唱來工作。我每次聽見這播音總要笑,笑了又笑?;氐奖本┻€是笑著想起那歌唱:紐忙——斯爾,格拉斯——哥——
出門坐火車,原來也可以是一種享樂。
張海燕薦自《東西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