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毛毛
湘西鳳凰城很小,小到只要一個來小時就可以把它轉(zhuǎn)一圈。
但不知為什么,我又感到鳳凰城很大,大到無從捉摸。
從沒有一個地方像鳳凰這樣讓我心緒如此復(fù)雜,這全是因?yàn)樗?/p>
大家都知道我會說誰了,對了,就是沈從文。
在沈從文的故居,我看到了一張他和夫人張兆和的照片,兩個老人清清爽爽的模樣,沈從文坐在石頭上,張兆和彎腰在為他整理衣領(lǐng)。兩個人都在笑,沈從文笑得很清澈,仿佛那些漂泊、那些奮斗、那些苦難都已沉淀下去,只留下一泓碧波;張兆和笑得很慈愛,這慈愛里包含著嗔怪、甜蜜與從容,她仿佛是在說:你這個老頭子,這么大人了,連個衣領(lǐng)都弄不好,照相也不知道弄得整齊點(diǎn)兒。
這張照片是無意中拍下來的:有人要給沈從文照相,張兆和看他衣領(lǐng)沒弄好,就過去幫他整理,那人順手咔嚓一下給拍下來,于是有了這張我認(rèn)為是天下最美的夫妻照。
沈從文自己也最愛這張照片,他說:“美在自然?!?/p>
我讀過沈從文的一些作品,像《邊城》、《湘行散記》、《湘西》以及他的自傳和晚年口述。我一直認(rèn)為,這個人是人類的一大奇跡,按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他太有才了!沈從文沒讀過幾年書,19歲時就獨(dú)自跑到北京闖天下,連標(biāo)點(diǎn)符號都不會用,吃不飽穿不暖,大冬天披著被子,流著鼻血寫作。
我震驚于沈從文筆下的文字,優(yōu)美、寧靜、靈動、清新、濕潤,那種偉大而美妙的詩意貫穿始終,讓人心神搖蕩。
沈從文是那種能提升人的品質(zhì)的人,他讓你知道,人世間是有那么一種美好的境界的,你達(dá)不到也許不是你的錯,但你連看都不去看,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游完鳳凰城的所謂八大景點(diǎn)后,我讓導(dǎo)游帶我去沈從文的墓地。這個墓地不是景點(diǎn)。這真好,一個人的墓地如果被圈起來收錢,那真是利欲熏心了,這對逝者和仰慕者都是一種傷害和侮辱。
我是坐人力車去的,人力車夫有幾十個,沿著狹窄的紅紅的石板路排成一線,那陣勢就是專為去沈從文墓地而準(zhǔn)備的。我再一次地感嘆了——你說一個人的價值怎么體現(xiàn)呢?單論經(jīng)濟(jì)效益吧,沈從文死后還能養(yǎng)活幾十人,而且還是長長久久,你能說這個人價值不大嗎?
人力車行了二十多分鐘后,我們上了一個小土坡,土坡上只有一塊天然的大石頭,石頭的正面刻著沈從文的手書:“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rèn)識人。”
我繞著墓地走了幾圈,然后跪下來砰砰砰地磕了3個響頭,磕頭的時候,我在內(nèi)心里祈求,我說沈老請賜我以詩意的靈魂,請賜我以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請賜我以善良的性格,請賜我以一點(diǎn)點(diǎn)寫字的才能。
我這3個頭磕得干凈利落,那真是一種心悅誠服的跪拜。史鐵生說人生需要一些小小的儀式,這話說得真好,沒有這些小小的儀式,怎能體現(xiàn)生命的莊重?
沈從文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我有時想他真有點(diǎn)兒像《邊城》中的老船夫,而他的作品就是渡船,一代代的人穿梭于湘西的那條溪水,然后各自走向他們的精神旅途。當(dāng)他們回頭凝眸看那條溪水時,他們是否會看到“溪面一片煙”呢?沈從文在《邊城》里幾次說這句話,我以為這就是他的形象,意味豐富的簡潔,安靜中的萬象包羅,清晰與明凈的底色托出的朦朧,濕潤中顯示著自然與生命的美好和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