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 辰
這是個故事,既然是故事,我就不能確定它的真實性,多爺講起來的時候,眼睛是迷茫和空落的,有時會有些淚水在多爺?shù)难劾锎蜣D(zhuǎn),松馳的眼皮里大約能裝下許多淚水,欲落不落的。
多爺叫多余,年輕時是八里灣的人,十幾歲時和本屯的大賁來到雪花鎮(zhèn)的輟家皮鋪當小工,工作是剔除皮子上的油脂。在關東山里,滿山遍野跑著各種野獸,獵人們將獸打了,肉拿去吃掉或賣掉,皮張拿去賣給皮行。皮行把皮子收了,再轉(zhuǎn)賣給熟皮子的作坊,制成軟軟的皮料子,然后才能縫成衣服帽子,或者各式皮鞋皮包之類,賣給那些用得起的人物。從十幾歲一直干到二十歲,多余和大賁都成了拿整份工資的大工。輟老爺子看得起他們,除了工資外,每年都給他們做一單一棉兩套衣服,可以說除了討房媳婦外,他們沒有愁事了。輟老爺子是個年過半百的干巴老者,中年喪偶,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叫懷喜兒。懷喜兒雖然長得好看,卻是個天生花癡,就知道男爺們兒好,誰要是夸她長得漂亮,當場就能脫褲子。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多余喜歡上了懷喜兒,一會兒看不著這個顫著胸脯、抖著屁股在院子里走動的胖丫兒,心里就發(fā)空,拿刀的手都不聽使喚,有一次把皮子鏟出個大窟窿,被輟老爺子狠狠地罵了一頓,大賁就說:你小子心里就長草吧,就那么個活寶,也值得你往死里惦記?多余就解釋說:惦記個啥貓啊狗的,我是想家了。大賁轉(zhuǎn)了下眼珠兒,也不說話,吭吃吭吃地鏟皮子,他的活兒好,沒少受輟老爺子的贊賞。
多余常在沒人時和懷喜兒說:懷喜兒,我討你做老婆吧!懷喜兒就解褲帶:那就來呀,我給你生個娃兒出來!有一次多余又說那樣的話,不想被大賁撞上了,大賁就說:有膽子你就來點真格的!多余說:那哪行啊,老爺子還不得尋思我謀他財產(chǎn)?要不你娶得了。多余是想弄明白大賁對懷喜兒有沒有那意思。大賁啐了一口:這種貨,躲還來不及,就因為嫁不出去,輟老爺子急得火上房了,沾身上還了得?多余心里說:你不惦記她就行,不給財產(chǎn)我也娶,對于窮人來說,能生孩子就是好女人!
懷喜兒喜歡多余看她的眼神兒,有時當著大賁的面就撩起上衣,指著自己的肚臍說:你看,好看的在這兒呢!多余去看大賁,大賁就把眼睛從懷喜兒的肚皮上移開,嘴上嘀咕:白瞎個女子了,咋就能花成這樣呢?給誰誰要哇?懷喜兒就拍拍肚皮,十分自得地說:他要,你也要!
那天過午,縣城皮貸行的九先生派人拉走了熟好的皮子,輟老爺子怎么算都少收一張皮子錢,可查到天黑也沒查明白少了一張多大尺寸的皮子,輟老爺子總是認為,皮子短一尺,錢財缺一丈,這還了得嗎?他趕緊叫過來平時幫他記賬的大賁,和他一起查賬。大大小小,四五百張皮子的賬目,查起來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誰也沒注意到懷喜兒在干什么。外面下著雨,不時有雷鳴電閃,吵鬧著這個仲夏的夜晚。大賁進了輟老爺子的東屋沒一會兒,懷喜兒就輕手利腳地摸出了西屋,冒雨鉆進了大賁和多余一起住的耳房。多余看出鉆進來的人竟是懷喜兒,嚇了一跳,問她跑來干啥,懷喜兒也不回答,順著聲音直奔多余。水淋淋的一個女子,一頭就撲進了多余的懷里,多余的后腦勺磕到了炕墻上,兩眼直冒金星,他極力想推開瘋了一樣的懷喜兒,可懷喜兒不知從哪里來的蠻勁兒,抱住多余拼命地啃咬起來。多余第一次被一個女人壓在身下,驚恐多于驚喜,而且來自懷喜兒牙齒的那份感覺,雖然構不成傷害,也足以讓他痛苦的了。過一會兒,懷喜兒坐了起來,飛快地剝除著身上的濕衣服,她一邊脫一邊說:脫呀,你也脫,我有好東西!多余摸到了懷喜兒那奇異的胸部,硬繃繃的,像兩只充滿了奶水的山羊乳房。他一上手,懷喜兒的口中就咝了一聲,說:嗯,你弄死它們吧,我喜歡這樣兒!兩個人重新倒下來,任憑多余怎樣揉搓、翻動,懷喜兒也不動了,就在那里呻吟、倒氣兒。多余忙了多半個時辰也沒弄成事兒,白白地泄了身子,爬起來發(fā)了會兒呆,叮囑懷喜兒,這事兒可不能說出去,說了就挨揍,懷喜兒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笑逐顏開地說:你當我傻呢?唉呀媽呀,這事兒可真舒坦!
這事兒輟老爺子和大賁都不知道,懷喜兒是越來越“瘋”了,總是跟在多余和大賁的身后要舒坦。大賁就看多余一眼,對懷喜兒說:你要糖塊兒,我出去給你買去,你要舒坦,我哪有?說完就盯住懷喜兒怒挺的胸部,眼里放出一種壞壞的光。輟老爺子怕時間長了弄出事來,就常常把懷喜兒鎖在房里,懷喜兒開始哭叫,后來干脆就跳窗戶,賴在腥臭的作坊里不走。這讓輟老爺子很是難堪,他是很樂意在多余和大賁之間選一個做女婿的,可掂量來掂量去,就是拿不定主意。多余的確是個老實人,可要論起做買賣,他那腦瓜兒肯定不靈,這么大一片家業(yè)放到他手上,絕對有賠進去的危險;大賁倒是個精明人,可問題也就出在他的精明上,懷喜兒是啥人?花癡,除喜歡男爺們兒,啥也不懂,把家業(yè)交給大賁,一旦自己有伸胳膊蹬腿那天,難保他不一腳把懷喜兒踢出家門。
輟老爺子正在左右為難,家里卻出了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天白天,輟老爺子收了件大活,一個日本人拿著兩張豹皮,讓輟老爺子給熟出來,定金九塊大洋,熟好了再給九塊。熟裘皮是精細活兒,每當收到這樣的大活兒,輟老爺子總是讓兩個大伙計喝上一點的,為的就是讓他們把活兒干得細致點兒,別讓貨主挑出任何毛病。輟老爺子領著多余和大賁喝了近兩斤酒,吃了一整只雞,都有些見高,夜里,輟老爺子睡著了,兩個年輕人在耳房里下象棋,懷喜兒卻摸黑進來了,扯著多余的胳膊要舒坦,多余眼望著大賁,滿臉通紅,不知說什么好了。大賁一把推了棋盤,笑著對多余說:得,懷喜兒是看好你了,你們折騰吧,不趕緊睡覺,我倒成了多余的了??傻谜f好,想扯就上別處扯去,沒人愿意看你和一個癡貨耍猴戲!大賁倒頭睡了,懷喜兒用身體壓迫多余,吵著讓他也躺下,眼看著是趕不走懷喜兒了,怕她吵醒了上院的輟老爺子,多余想了想,拉著懷喜兒進了作坊。
作坊里滿地都是泡皮子的大缸,多余把懷喜兒塞進一個缸空兒,罵道:癡貨,你也不知道背著點人???懷喜兒說:背人的都是小偷兒,我就想要個舒坦。說完就朝下扯衣服,弄得渾身上就剩一個兜肚了。讓多余伸手摸她。作坊里漆黑的,又知道輟老爺子喝點燒酒,一時半會兒醒不來,多余的膽子大起來,也沒有什么工夫摸人了,褪了褲子,摸索著趴了上去。懷喜兒雖然花癡,也沒做過真格的,不知道迎合,手刨腳蹬的,讓多余一時無法得逞。兩個人正在缸空兒里翻騰著,作坊里的串連燈炮刷地一下都亮了,一時驚慌的多余蹭地一下站了起來,懷喜兒也跟著站起來喊:這是誰呀,半夜三更亂點燈?!
門口站著大賁和輟老爺子,有大缸擋著,他們看不著多余和懷喜兒的下身,懷喜兒穿著一件紅兜肚,多余穿著一件汗褂子,兩個都傻了一般站在那里。輟老爺子氣得渾身發(fā)抖,大賁平和地對多余說:你看你,多余,輟老爺子對你哪兒不好了,你就拉著人家傻閨女干這事兒?我就看不慣你這種人,當人面兒裝得比誰都老實,可心都壞在骨子里了!做人哪行這樣呢?輟老爺子喘過口氣來,抓起一根搗缸的木棒,直朝多余奔來,懷喜兒卻大笑起來,說:快跑,這一棒子打下來,是豬也得打個前趴子!多余尋思過味來,在大缸空兒里亂躥。輟老爺子打不到人,氣得一連砸爛七八口大缸,作坊里一時流滿皮子和污水,臭氣熏天。懷喜兒見輟老爺子不追多余了,過來一把抱住大賁:把個人都給我嚇跑了,我沖你要舒坦得了!大賁掙脫了懷喜兒,從地上揀起懷喜兒的衣裳,給她披上:我不知道啥叫舒坦,明兒給你買糖,你跟你爹先回屋去。輟老爺子也忽然覺得自己的女兒光著屁股站在三個男人中間,太不像樣了,給了懷喜兒一個嘴巴,硬拖著回屋了。大賁跟著爺倆進了上屋,就聽輟老爺子在屋里喊叫:經(jīng)心調(diào)理了這么多年,我還不如調(diào)教一條狗呢!大賁就好言相勸,讓輟老爺子少動肝火,多想想往后的事。輟老爺子不再高聲叫喊了,大賁從上屋回來,虎著一張臉說:我是替你說盡好話了,老爺子就是讓你走人。我看你就出去躲一陣吧,老頭子的氣消了,我再招你回來,反正懷喜兒早晚是你的人!
多余走了,但并未遠去。雪花鎮(zhèn)自打有了鐵路,一個鎮(zhèn)子被鐵道劈成了兩半,道北這邊大部分是鐵路工人,道南雜七雜八的各色人口,多余在一家農(nóng)戶那里租了一間小屋,在火車站做起了裝卸工,再也不見大賁來找他回去。
第二天一早,輟老爺子聽說多余在昨晚就收拾鋪蓋走人了,只嘆了口氣,沒再說別的。大賁坐在作坊門外的臺階上,小心翼翼地修著指甲。他的手,被油脂養(yǎng)得很白,肉呼呼兒的,若不是太大些,那該是一雙女子的手。這雙手一直在擺弄刀,熟皮子時用來剔除殘油的那種厚厚的、兩頭帶把兒的大刀。輟老爺子看著那手,絕對是一副富貴人的品相,想著他昨晚又給懷喜兒披衣服、又要給她買糖的樣兒,心里忽然覺得松快了許多:看來這小子比多余強多了,人真是不可貌相啊!想到這里,輟老爺子就對大賁說:大賁啊,懷喜兒是個沒心眼兒的女子,我眼瞅著就老了,你往后得多照看他!
大賁涮了下眼珠,嘴上沒說什么,卻開始加緊恭維輟老爺子,得空就把老爺子和懷喜兒的衣服都洗了,燙得平平整整。日子長了,輟老爺子看大賁還真是個可以依靠的人,就常邀他來上房吃飯。有天吃晚飯,輟老爺子多喝了兩杯,就說:大賁,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該討房媳婦了。懷喜兒雖然癡點兒,可我有作坊。你把她娶了,等我老了,家當全歸你!大賁從來就不敢用正眼瞧懷喜兒,他不是裝正經(jīng),是怕懷喜兒在自己面前脫褲子,萬一哪次讓輟老爺子撞上了,以為自己也和別人一樣,常常拿懷喜兒耍著玩兒,就不好面對老爺子了。見輟老爺子這樣說,大賁沒敢馬上答應,用眼瞄了一下懷喜兒,誰知這一眼瞄得深了,懷喜兒看出門道,嘻嘻一聲癡笑,啥也不顧了,解開褲帶磕磕絆絆撲上來:你來,我肚里有一堆娃兒,要生呢!輟老爺子長嘆一聲回里屋了。
大賁嚇得從椅子上翻了下去,懷喜兒一把扯去椅子,合身壓住大賁:脫,脫呀,我都脫了!大賁只好蒙住臉,一動不動。懷喜兒氣得哇哇大哭,用桌上的碗碟,亂丟家具。一盞燈砸碎了,老坐鐘轟然爆炸,一座古瓷老馬,壽終正寢。里屋透出的光線,朦朦朧朧,大賁直瞪瞪地看著一個裸人在屋里狂舞,已經(jīng)熱血沸騰,只是礙著輟老爺子在里屋,不敢妄動。不想,輟老爺子卻在屋里下了命令:大賁,你上,從明兒起,西屋就歸你和懷喜兒了!大賁突然拔地而起,他沒有撲向懷喜兒,直接撲到房門那兒,拉開門就躥了出去,在門外喊:老爺子,你要真有意,我也是個有良心的,我明兒就倒插門,管你叫爹!
大賁和懷喜兒結婚了,從此,懷喜兒成了大賁的老婆,一天到晚,把大賁弄得昏昏沉沉,可懷喜兒的肚子,就是鼓不起來,輟老爺子急了:大賁,天天聽你們叫板,就喊不出個人來?大賁低著頭說:爹呀,我盡力啦!輟老爺子皺眉了:不會是匹騾子吧?那我這份家當將來歸誰呢?
懷喜兒的肚子不圓,輟老爺子的作坊就不撒手。大賁知道,老丈人這是信不過他,得想轍。白天不說什么,晚上卻和懷喜兒斗開了智,懷喜脫光了等他,他不靠前。懷喜兒急了:我要娃!大賁說:懷喜兒,你沒娃!懷喜兒說:有娃,在肚里!大賁:有娃,就和你爹說去!懷喜兒:不說,爹沒和我睡!大賁說:和你爹說你肚里有娃了,我就和你睡!懷喜兒說:你來,我明兒就說!
大賁知道,懷喜兒是個咋說就咋做的女人,就脫得跟白條狗一樣,捧著鬼哭狼嚎的懷喜兒,玩著命地興奮了大半宿。第二天,懷喜兒拍著肚皮對輟老爺子說:我有娃,在肚里,你摸摸,動呢!輟老爺子拿眼去看大賁。大賁說:興許,早晨吐來著。輟老爺子把臉黑下來:她都有娃了,你咋還上呢?大賁說:不上她鬧我!輟老爺子瞪著懷喜兒:懷喜兒,你有娃了,不能和大賁睡啦!
懷喜兒回身就抽了大賁一個嘴巴:我沒娃,是你讓我說有娃!輟老爺子氣得摔了手中的茶杯:想騙我的家當,沒門兒!大賁望著沒事人一樣的懷喜兒,眼睛都氣黑了,壓低了聲音說:你沒娃,就別跟著我了!懷喜兒見大賁急了,這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一下鉆進了廚房,拾掇起早飯來。懷喜兒只會做三件事兒,洗衣、燒飯、要娃兒。從此,小兩口學得乖順了,晚茶再不等輟老爺子叫,大賁沏好了,懷喜兒麻溜就送過去。月余,輟老爺子無疾而終,大賁接下了他的制革作坊。懷喜兒一要娃就挨打,沒多久也病倒了,臨死的時候,她把大賁叫到病榻前,摸著他那越來越白胖的臉說:你不要我了,你咋就不要我了呢?我就想給你生個娃呀!你上炕來,我就想生娃!懷喜兒死了,那天夜里,好大的一場雨落在雪花鎮(zhèn),落在輟家的院子里,大賁站在雨里,像狼一樣嚎叫了半宿。懷喜兒死后,大賁總覺著這套四合院里,有一種東西跟著他,令他頭皮發(fā)炸。有天晚上,他喝了些酒,剛躺到炕上,就見門口坐著個人,細細一看,心都轟地一聲炸了,是輟老爺子,死盯著他問:你給我沏的是啥茶,懷喜兒是咋死的?問完就七竅流血,肉都堆下去,光剩一堆骨架。一連幾次,大賁怕了,他收拾起細軟,趁夜放火點了作坊,木然地站在那里,看著大火出神。第二天上午,人們在去縣城的路邊看到了坐在車老板位置上的大賁,他坐得很端正,臉上干干凈凈,兩眼一大一小,都藍瑩瑩的,后腦被人劈去,熟皮子用的大鏟刀,血淋淋地擺在他的腿上,車上的錢物,分毫未動。
多爺?shù)墓适轮v完了,他好像又老了許多,眼神里空曠得一無所有,我不由地問:那事兒是你干的?多爺看了我一眼,眼神奇亮,然后,嘆了口氣,氣嘆完了,眼神也隨之空掉。他說:你看,從這一直到北河沿兒,都是輟家的地方,好大一片家業(yè)呢!要是給懷喜兒留下來,說不定就是一大家子好人!
我沒說什么,我在想,多爺是怎么知道輟老爺子和懷喜兒死的那些細節(jié)的?他當時已經(jīng)被被迫離開了輟家。多爺站起身來,走到一個人家的后園,指著園里說:這兒原來就是輟家的作坊,那一片也是,我就當年就在這里干活兒,現(xiàn)在進不去了……
說到進不去了,多爺眼里又有了淚水,卻沒落下來。
責任編輯:遠 人
湖南文學2007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