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30年前。
我住的小鎮(zhèn)邊上有條大河,我常去釣一種小魚,叫“肉狗”,極傻,半天就能釣一罐頭瓶。回去讓媽媽用鹽腌一晚,轉(zhuǎn)天一煎,就是一道童年的佳肴。
有天釣魚時,一個中年人走過來,說幫我釣幾條。他拿著我那根不足一米的掃帚苗,一會兒釣上一只大蝦,一會兒是一條五彩平魚,都是我從未釣過的。那些魚好像是他從水里叫上來的。
回家講給大人聽,父親告訴我,我遇到的是釣神,是鎮(zhèn)上頗有名氣的一個角色。
后來就常聽到他的故事。據(jù)說有時別人干坐半天也所獲不多,釣神兩個小時就滿載而歸。最讓人叫絕的是,他提竿之前總是先報出那魚的名字和分量:鰱子,半斤;拐子(鯉魚),八兩……很少失誤。
他不貪多,過兩個小時起身就走。街坊四鄰誰家有了災(zāi)病、生了孩子或來了客人,他總把一兜鮮魚送去。
有個打魚人在河里見過一條巨大的紅鯉魚。后來傳神了,說是魚精。一個有錢人還懸賞兩千元買它,兩千元在當時是筆大財。不少漁船頻頻撒網(wǎng),然終無所獲。于是有人去鼓動釣神出手。他耐不住輪番勸說,就答應(yīng)試試。
據(jù)說他在河邊轉(zhuǎn)了三天,在第四天頭上選了一處下竿。他靜靜地坐了幾小時,在圍觀者行將散盡的時候,他騰地站起來,持著竿開始時疾時徐地走。那竿彎得像張弓,河心時而泛起巨大的水花。行家知道,那叫“溜魚”,只有釣到極大的魚時才用,是這一行當中的最高技藝,對力道的要求極高。
又兩個小時,那魚終于力竭被拉到岸邊。一條十余斤的紅鯉魚在人們的驚呼聲中被提起來,在夕陽下閃著神秘的光澤。釣神赤著膊,一身的水和汗,讓人想到當年屠蛟出水的周處。他從魚嘴上卸了鉤,在人們更大的驚呼聲中把魚輕放到水里,看著它疲憊地游向深處。
貧窮的時候,“大河”仿佛是小鎮(zhèn)上的一個不能缺少的成員。水清,魚蝦又多,夏天游泳、釣魚,冬天又成了天然冰場。家里來客,就到河邊買魚。一吆喝,漁船便劃過來。即使剛好船上沒魚,現(xiàn)趕叼魚郎下水,不出十分鐘就能湊足一頓午餐。弄幾條魚方便得就像從菜園子里摘幾棵菜。
后來,小鎮(zhèn)上的人的日子豐饒起來。街頭上紅紅綠綠,餐桌上葷素俱全。被冷落的大河卻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日漸渾濁,魚越來越少。
一天晚上,釣神平生頭一次空手而歸。他一進胡同,人們便聽到一陣撕心裂肺地哭喊:大河死了!大河死了!那聲音凄厲得讓人恐懼。
這個不善言談的人開始上下奔走,呼吁治理大河。但始終沒有效果。他變得非常沉默。
后來有一天,有個木匠帶兒子來打短工。晚上乘涼,不經(jīng)意地摸出張錄取通知書,說孩子考上了北大的環(huán)境保護系,可學(xué)費無著落。當晚,釣神給木匠送去了自己全部的積蓄。轉(zhuǎn)天那對父子就消失了。人們很快明白那是個騙局。一個釣魚的頂尖高手終于咬了一次別人的鉤。后來別人提起那事,釣神慘然一笑:那河流到街上來嘍。
前兩年得知,釣神去了。死前的幾年神志不清,每天都持竿坐到河邊。河水像醬油般顏色,泛著白沫。他神采飛揚地頻頻起竿,還朗聲叫著:鰱子,半斤!拐子,八兩……
一個老鄰居留著他的骨灰,說要等河變清的那天撒下去。他還說,自己等不到,就交給兒子,兒子等不到,就交給孫子……
(李從淵摘自《百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