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全新
盲人男孩仍是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里邊靠墻的那個舊沙發(fā)上,手里捧著半塊磚大的小黑匣子,那是他的寶貝收音機。
沒有客人光顧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坐著,安靜地沉思或者傾聽。每天總是有一兩位或者三四位客人要求推拿服務(wù)。遇到熟悉而又愛說話的客人,盲孩就變得極其健談,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是沉默的。每次客人弄出開門的動靜時,盲孩立即做出反應(yīng),很敏捷地站起身,拉下塞在耳中的耳機。他總是帶著耳機收聽,所以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那黑匣子發(fā)出的聲音。飄進(jìn)來的氣味仿佛盲孩的眼睛,他能“看”到進(jìn)來的是不是熟人,神情也隨之變化。如果那時他是家常服裝,就會很快轉(zhuǎn)過身去摸到掛在墻上的白大褂。穿上長到膝蓋的白大褂,他感到自己像個嚴(yán)肅的醫(yī)生了。不過他還是對著客人微笑,說話的時候稍稍向上昂著頭,一雙眼直視對方。
他的眼睛的光芒不是從眼珠發(fā)出來而是來自心靈,與我們大多數(shù)正常人相比,這雙眼睛不知要誠懇多少倍。盲孩的微笑使他白色的臉有點發(fā)紅,盲孩皮膚總是很白,不像過去那些走街串巷替人算命的瞎子先生,他們因為在陽光下行走,所以曬得很黑。那是上一代盲人的命運了。我從來沒想到,在我很長時間居住的地方,會認(rèn)識一位手藝很不錯的盲人男孩。
這間推拿診所就在公路邊上,里邊有三張按摩床,每張床兩尺來寬,鋪著雪白的布單,白色的枕頭,墻面也是白色的,這里簡單的一切都顯得白凈,空靈,就像一個透明的水晶盒子被放在塵囂四起的大路上。每次進(jìn)到這里,外面那個熟知的世界就變得很不真實。隔一段時間我就想起那間小診所,診所里那個孤獨的孩子。
他的家不在城里,在一座老鎮(zhèn)上,他從安慶盲人學(xué)校畢業(yè)后就來到盲人同學(xué)家里開始工作了。這里人對盲人按摩有些偏見,對自身保健也不是很需要,人們更需要的是不斷地吸煙喝酒,他們可以舉出很多因為吸煙喝酒而長壽的領(lǐng)袖人物作為榜樣。有一次在聚餐的飯桌上,有人說那間診所里的盲人是假的,我有一會兒沒聽懂,一個活生生的人怎么會是“假”的?接著明白他們說他是個假瞎子,為了掙錢裝成眼瞎了。我當(dāng)時覺得自己心里好像被人插進(jìn)了一刀。我不知道對那一桌明眼人說什么好,繼而我倒真希望是那樣。如果你想為了掙錢裝瞎的話你就裝吧,反正這個世上睜眼瞎還真不少。再說他的同學(xué)空懷一身技術(shù)不甘在小診所里整天等待,為了給自己的朋友留一條活路,便離家到大城市去給人打工。聽說聲譽很好,已經(jīng)準(zhǔn)備自己開診所了,要是生意興旺,這里的盲人男孩也要到那邊去。
我一般在陰雨天去那兒。雖然陰晴對盲人并沒有區(qū)別,可是在白晃晃的天氣里,我無法坦然地和那個盲人孩子分享陽光?!澳愫?!你來啦!”“正好你又空著,今天沒來客人嗎?”我們總是這樣開頭。
在他的身上,我體會到有些事真是那樣的,比如說上帝如果關(guān)上了你的門就會為你開一扇窗,那并不是一句安慰的話。盲人的心像他的耳朵一樣靈敏,又像森林一樣叢密。他告訴我有一種鳥一叫就會有人要死去?!笆菫貘f吧?!边@是我的知識。不,不是烏鴉?!澳鞘鞘裁茨??”“不知道叫什么鳥,反正那鳥一叫就死人,有好多次都這樣。”他舉了幾個例子,其中有一個人住在附近竟然是我認(rèn)識的,最近患癌癥去世了。那晚我又聽到了?!斑€有別人聽到過嗎?”我問得很小心?!安恢馈!笔前。€有誰聽到過呢?問題是如果誰都沒有聽到過,又怎么證明它真的存在呢。而烏鴉叫是人人都聽到的,可是男孩很固執(zhí),說話時稍稍昂著頭?!靶r候”我和我奶奶一起聽到的,以后我總能在有人要死的時候聽到。這時天已黑盡了,他側(cè)著身子走到墻角拉亮電燈?!疤旌诹四阒赖?,對吧?”他說他能“感”到天黑了還是亮了。接著他又回到那個話題。很多東西白天是看不見的?!盀槭裁??”因為它們夜晚才出來,就在我們?nèi)祟惿磉??!澳隳堋械絾幔俊薄袝r候。
(張亮摘自《散文》圖/孫勝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