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 子
一
小偉家的羊多半都是在一個大大的草灘里放的。那里有一些長長的水草,離水草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好大好大的水塘,平平的,明鏡似的。那里是一片沒有莊稼的地方,場子大,又有吃的。明子和小偉沒事的時候就坐離水塘不遠的高地上。李韁爺穿著厚厚的棉衣,裹著兩手坐在對面,有的時候不說話只是看著羊群笑。有的時候他就給卓偉和明子講他以前養(yǎng)過的一些家禽,說那頭老牛每晚喝多少水就能飽,說那頭小驢走失了多少天才找回來的。有的時候會站起來,讓那些羊們不要離水灘太近,說這是春天了,保不住羊會掉下去。那些羊在他們旁邊走來走去尋著食吃。一些草根、樹葉什么的都通通放在嘴里,然后發(fā)出東西斷裂的好聽的聲響。有一只瘦瘦的老羊總是顯得和李韁爺特別親近。在李韁爺說話的時候來頂他的腰,拱他的衣服,就像里面有什么好吃的一樣。這時李韁爺爺就會背過手使勁推羊的頭,逗得明子直笑。李韁爺說卓偉以前是叫大偉的,是一個老道士說“與其大,不如卓。這樣聽起來要雅氣多了”,李韁爺說這話的時候就會在卓偉的頭上捋一捋。
李卓偉的小名叫小偉,小偉和明子從小就來來往往跑跑走走的。明子真正經(jīng)歷的一場災(zāi)難就是在這個水塘邊,以至于以后的所有歲月都與此時相連,成為她無法擺脫的惡夢。
那是個夏天,明子穿了碎花裙子到河灘里去找李韁爺爺和小偉。明子遠遠地就看見小偉坐在大片的水塘邊上,看著水里。那水是清的,四處像是漫著綠氣,水草一片一片地生起來,一汪一汪的綠在水里隨著風(fēng)蕩著,那些羊一個個也個頭大起來,白白的像云朵一樣,點綴在青草間。明子踩著濕漉漉的土坡走到小偉身邊坐下來,小偉扭過頭來,明子問:“你爺爺怎么沒有來?”
“在時叫的那么親,現(xiàn)在就成了‘你爺爺了?!?/p>
明子也不辯駁,只是笑了笑,“這水真好?!?/p>
“是好?!毙フf話的時候笨笨的。
明子說:“你會游泳嗎?”
“我,我……”
“別說你不會啊,我可不信咱這村里還有不會游泳的人?!泵髯咏舆^來說。
“誰說不會來著?”小偉爭辯說。
“我也沒說你不會呀。”
風(fēng)輕輕地吹著,有一種令人陶醉的草香。明子是怎么了,她站起來,裙邊兒掃著圓圓的小腿,她說:“猜我會不會這樣跳下去?”
“為啥?”小偉說。
“因為太熱?!?/p>
“別……”小偉還沒說出什么明子就已經(jīng)撲通一下跳進水里了。
“唉呀,你的衣服!”小偉站起來急著說。
“那有啥?”明子在清水里踩著水花,一氣兒游到水中央。然后明子大叫起來,“救命??!救命?。 彼膬芍桓觳苍谒飦y抓亂勾起來。小偉急得兩腳踩到水里大聲說:“你別騙我,我不會游泳!”
就在這時,明子叫了幾聲就沒了頂,偌大一片草灘,到哪里才能找到人呢?小偉不由分說就跳了進去,可是一進水他就像一個鐵丸往下墜,小偉掙扎著,可是越沉越深,大股大股的水從鼻孔嘴里灌進去!
明子在水里憋了一陣子,再探出頭來,看見小偉怎么在水里還不出來,等了一下,只見那里咕咕地冒著水泡。明子慌了,使勁往回游,可等到了那里的時候一切都趨于平靜了。明子的臉上水和淚一溜順著往下流,“小偉!小偉你可別嚇我,小偉!”明子已經(jīng)哆嗦得喊不出來了。羊群站在水邊抬著頭咩咩地叫著,叫著。明子又幾次沉到水里,可是什么都沒有,她絕望了,她站在水里,捂著眼睛。有一捧長長的像水草一樣柔順的頭發(fā)在遠處慢慢地漂著,明子睜大了眼睛,一只胖乎乎的手伸展在天空,但它是無聲的,死寂的。
小偉被撈上的第三天,小偉的奶奶也走了,羊群就失散在草灘里,有好多都走失了。李韁爺爺這時候像老樹一樣坐在屋里的一角兒一動不動,棺材就放在外屋,此時被一縷爬進屋的夕陽殘照著。
到了天快晚下來的時候,李韁爺騰地站起來,拿了把鐵鍬出了門,腳跟踩得地面咚咚地響。夜色里他的身影硬硬的,跟鐵一樣。他來到明子家門口用腳踢門,可是沒有人開門,他就用鍬砸。門被砸開了,院子里空蕩蕩的。李韁爺一腳踢開了里屋門,里面黑著。他拎著鐵鍬走了進去,里面大的箱箱柜柜還在,可衣裳被褥都沒有了——明子和明子媽永遠地離開了這個村子。
二
明子跟著媽媽到了離家鄉(xiāng)兩千多里的一個小鎮(zhèn)子,她們在姑姑家住下來,一年后明子有了新父親。他在一家煤氣廠上班,家里還算富裕,在鎮(zhèn)子里有一個挺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小塊土地,每年都種些蔬菜什么的。明子到了這里沒有再上學(xué),因為明子不想去,并且又總是病著。晚上常常從夢里驚醒,一片一片的枕頭被子被淚浸濕。在她十八九歲的時候媽媽領(lǐng)她去醫(yī)院里檢查過身體,說多半是有點神經(jīng)衰弱,像這種病,在這樣的年齡段里還不是很多。
明子沒有像媽媽那樣很快擺脫記憶,而是在記憶里越陷越深。明子常常悶在家里和那些書為伴,一本一本,讀的書摞起來比自己個子還高。明子常常在夢里看到那些人,和他們說話,明子最難忘的是徐志摩寫的那首《再別康橋》,在明子心里那首詩和別人理解的是不一樣的,明子想逃脫詩里的夢境,可是不能。明子在二十歲的時候幾乎還像一個小姑娘,身體沒有一點曲線,沒有一點起伏感,對明子來說這也許是好事,在她這個青春的年齡里就用不著去經(jīng)歷那些明子故意回避的東西,那些東西是讓她感到害怕的。
在二十三歲那年明子接了父親的班,成了煤氣廠的工人。
明子在二十七歲以前有好多人給她說過對象,明子什么也不說只是搖頭說,我覺得不合適,也不去見面,這樣明子成了廠子里最老的姑娘。有人就說多半是和廠長好了,甚至廠長都這么誤以為了,于是廠長就時不時地說自己的老婆如何好,畢竟明子并不算多漂亮,還不值得讓廠長為她而失去名譽。當(dāng)廠長這樣說的時候,明子只是低頭做自己的事。
作為女孩子在這種年齡不嫁是很少的,明子認(rèn)認(rèn)真真地工作,非常按時地回家,然后躲在屋子里,生活死氣得像個十足的老女人。為了不讓媽媽天天嘮叨她,明子搬了出來,租了一個每月交二十塊錢的排房。整個房子里里外外算起來最好的是那扇門,那是她專門叫人做的,用的是硬鐵板,嚴(yán)嚴(yán)實實,無懈可擊的樣子??墒敲髯铀X的時候總是亮著燈。大概明子想一輩子要這樣過的,但是也許連明子自己都沒想到,在她二十七歲那年她戀愛了。
明子的戀愛不是突然的,并不是人們常說的一見鐘情,而是一點一滴滋生出來的。劉服明比明子小一歲,他是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回來的,分到了明子這個廠子。業(yè)余時間也愛看書,后來他借書就借到明子這里來了。起初明子給他往班上拿,后來劉服明就去了明子自己住的小屋里去看。明子的家里一點不像別的女孩子的家,墻上沒有一點小飾品,沒有千紙鶴,連一張美人頭明星臉都沒有,只有一把在街上買的帶鞘的劍掛在一顆釘子上,明子說這樣避邪。明子沒有書柜,書是在床下的箱子里放著的。那天正是陰天,家里光線有些昏暗,明子蹲在床旁往外拉箱子,明子瘦瘦的,頭發(fā)永也是拿一根皮筋在后面拴著。劉服明出生在一個很富裕的家庭里,在這以前沒有見過這樣生活的女孩子,這時他心里有點酸酸的,他覺得明子是在為著什么而受罪。
以后每次劉服明跨進明子的家,就覺得心里純凈起來,總抱著一顆虔誠的心。其實這是他對明子的一種感覺,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再沒有明子這樣純凈的女孩子了。明子又一次蹲下身來拽箱子,這一次他在明子身邊也蹲了下來,“以后,都讓我來為你干這些事吧?!眲⒎靼咽治赵诿髯幼渥拥氖稚?,明子并沒有把手抽出來,也許明子早就企盼這一刻了。
明子臉色一天天紅潤起來,她常和劉服明走在鎮(zhèn)子后邊兩旁生著楊樹的柏油路上,她還像外國小說里說的一樣手里總是捧著大把大把的野花兒。在那條路上那種花最常見,叫野菊花,一簇一簇的,它有很強的生命力,生在水溝旁可以,生在干硬的沒有水分的路上它們也照樣沸騰似的把嬌艷綻放出來。明子就拿著它們緊靠著劉服明走路,一輛車開過來,恰又是剛下過了雨,車輪嗖地開過去,泥點子就濺起來,明子就叫出來,把頭深埋在劉服明的懷里,這個時候明子才像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他們坐下來,這時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他們相依著坐在道旁,習(xí)習(xí)的晚風(fēng)繞著楊樹梢不愿走開,劉服明摟著明子默默地吟誦徐志摩的《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揮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她的臉上流滿了淚。那是別人不會想象到的,明子心中的康橋太近了,又太遠了。
劉服明并不能真正地了解明子。明子性格里有一種古怪的東西令他無所適從,這種古怪的東西常常侵蝕著明子的內(nèi)心,劉服明常常為此痛苦不已。劉服明給明子買了一條裙子,那身碎花裙子是在明子過生日的那天買的。明子見了臉色就變得蒼白,她大睜了好長時間的眼睛,然后她甩門跑了出去。還有,在一個深夜劉服明都已睡下了,明子忽然來敲他的門,門一開明子就撲到他懷里哭個不停,“我活不了了?!泵髯尤戆l(fā)抖。他急得不知該怎么勸她,明子只說沒什么,“真的沒什么,我做夢了?!笨墒茄蹨I卻越流越多,把他的背心都濕透了。
那天劉服明去找她,她就坐在小院的靠椅上,像老人一樣頭向上揚著,眼看著天,“你說人死了會怎么樣?”
“會變成鬼?!眲⒎餍χ紫聛?。
“然后呢?”明子毫無表情地問。
“然后來抓你?!彼檬肿龀鲎ニ膭幼?。
明子忽然兩手使勁捂住眼,眼淚從指縫間流出來。
劉服明著實被嚇了一跳,上前環(huán)抱住她說:“明子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救不了我,現(xiàn)在有人天天在咒我死,你不知道?!泵髯咏^望地搖著頭。
劉服明的眼睛都有些紅了,“明子咱們結(jié)婚好嗎?不管是怎么回事,我相信我會讓你忘記的。因為,因為我是愛你的?!?/p>
劉服明領(lǐng)著明子去了他家。劉服明的父母都很熱情,給明子做了滿滿的一桌好飯。劉服明父母喜歡明子是因為明子沉穩(wěn),不像別的女孩子一驚一乍的,明子給人的感覺就是樸素,干干凈凈的。
劉服明領(lǐng)著明子看了他們未來的家,兩室一廳的房子,寬大的陽臺把陽光最大限度地送進房里來;站在后陽臺上,遠處的田野和若隱若現(xiàn)的山都放進眼里去。劉服明把鑰匙放進明子的手心說:“女主人,這都是我們的了?!?/p>
其實還是那么一個平常的上午,明子和劉服明一起進了廠門口。劉服明問她昨晚干什么了,是不是又沒睡好,你看看都有黑眼圈兒了。明子說沒有吧。劉服明說等我結(jié)婚了不讓你熬一點夜。明子白了他一眼說,你結(jié)婚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劉服明就悄悄地伸過手來在明子手上使勁捏了一下,兩個人悄悄說笑著進了廠門。
這時,在門房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的人,他拄著雙拐,穿得很整齊,但是上衣被雙拐吊得老高,和下身像是分了兩截子似的,他只有一只腳露在外面,另一條腿的下面是空的,褲管被風(fēng)吹得飄來飄去,此時他正看著明子和劉服明進來,眼中帶著一些懶散的表情。
“他是誰?”明子悄聲問。
“哦,他是剛來的,剛考上大學(xué)還沒上呢,就被車撞了,在家一直呆著,聽說和廠長有點關(guān)系,現(xiàn)在叫他來看門房?!?/p>
明子又看了他一眼,嘴里不自覺地說:“怪可憐的。”這時忽然有人在那里喊:“卓偉,卓偉,李卓偉?!?/p>
明子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里,她大睜著眼,機械地扭過頭。
“啊,叫我?”那個拄拐的男人把頭朝向王老漢,明子只是大睜著眼看著他們倆,一動不動。劉服明說:“你怎么了,走啊。”
明子微動了下頭說:“你聽見他叫什么?”
“叫李卓偉啊?!?/p>
李卓偉下班是在所有人走了之后,他一步一步走出大門,回過身把大門拉上。外面是一些賣小吃的,那些小販見人就招呼,唯獨對卓偉卻不那么積極。卓偉又走過那條挺窄小的賣菜街,街上丟得到處都是菜葉,他盡量避著那些菜葉。
卓偉繞過賣百貨的大樓,人少起來,這時候卓偉將近走了四十分鐘,那條空空的褲腿來回地搖擺著。卓偉有些口干,抬頭看看太陽,毒熱毒熱的。他摸了把汗,這時候一個裝水的杯子遞到了他的臉前,他抬頭見到了明子,明子眼睛里有一種堅定的東西,她真誠地看著他,像是有好多話要說似的,“喝點吧?”明子只說出這一句。
卓偉隱隱覺得這是一種污辱,他不冷不熱地說:“我不渴,謝謝啦。”
說著就很快地走了。
明子和劉服明吵了一架,那是在明子認(rèn)識卓偉的一個月后。明子正式向劉服明提出分手,理由是她要嫁給李卓偉。事情看起來是可笑的,劉服明本不相信明子的話,明子說的時候他就在一旁打哈哈,直到明子把樓房鑰匙還給了他他才被激怒了。當(dāng)時他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揮起手狠狠地給了明子一個耳光,“好日子不想過是嗎?去吧,王八蛋才會攔你!”劉服明轉(zhuǎn)身離開她的屋子,這時李卓偉站在門外,劉服明本想和他理論點什么,但是站在一個拄雙拐的人面前卻覺得說不出話來,他憤憤地走了過去。
李卓偉猶豫了半天才走進去,明子正趴在椅背上發(fā)怔,卓偉拉過一把椅子離明子一段距離坐下來,“明子,其實,其實我們做朋友最好,真的。劉服明說的是對的,有誰會放著好日子不過去給自己找……找麻煩呢?”他坐了一會兒,慢慢地站起來一步步走到門口回頭說,“明子,別生我氣,以后你不要再去我家了,有些事我自己會做好,放心吧?!弊總プ吡顺鋈?。
三
明子要和李卓偉結(jié)婚了,這件事被鎮(zhèn)子里的人傳來傳去成了最新奇的事。明子媽聽了,沒有說一句反對的話只是大大地哭了一場,“我知道,我娃命苦哇!”
李卓偉和明子住在一個稍大點的排房里。李卓偉并沒有和他父母在一起住,因為他的大哥李卓云結(jié)婚已經(jīng)七年了,一直和他父母住在一起。七年里,卓云媳婦和婆婆就一直小吵小鬧。因為沒有房子,因為不富裕,因為天天在一塊兒,這是沒辦法的事,說不來誰是誰非?,F(xiàn)在卓偉住在排房里是很不方便的,但是又能怎么樣呢?
結(jié)婚的那個晚上李卓偉懷里抱著明子,忽然問:“是同情嗎?”
“什么同情?”明子抬起臉來問。
卓偉就又用默默的語調(diào)補充,“我是說你對我。”
“要是因為這,你現(xiàn)在一定有一屋子老婆了?!?/p>
卓偉苦笑著推了下明子的腦袋。
明子開始忙碌了,清晨她要早早地起床,先倒馬桶,回來洗手,燒水,做飯,而這些事李卓偉卻幫不上一點忙,他無所事事地坐著,看著老婆像小蜜蜂一樣跑來跑去。
要上班了,明子把車子推到過道里,這時李卓偉還在家里穿鞋,穿一只鞋。李卓偉走出來,明子鎖上門,他說你走吧,明子說我?guī)悖總フf不行不行你哪能帶動我。誰說不能?明子把車子橫在卓偉前面不讓他過,卓偉有點難為情地坐上去,明子瘦瘦的身子一根根骨頭就都炸起來似的?!白吡税?”話說了車子卻還在原地扭動著?!安恍校孟聛??!弊總フf。“你別動。”明子有點上勁了。車子動了,歪歪扭扭地往前推,明子邊走邊憋著勁說:“就是前面太輕了,要是壓袋面就好了……前面有個溝,你坐穩(wěn)啊……那兒有些水把腳抬起來?!甭飞先藗兌夹缕娴乜粗?。明子可著邊,深怕會撞著誰。李卓偉此刻的心中起伏難平,幸福啊,感激啊,愧疚啊一并涌上來?!懊髯影?,上班啊?”“卓偉啊,上班啦!”有不少人在途中和他們說話。人們看見了明子臉上升騰著一種激情與興奮,像是深躲了多年的疙瘩被撫展開似的,人們納悶地想著,明子可從來沒有這樣過。
他們小小的院子里種了蔥,是李卓偉拿小鐵鏟一點一點把土翻起來,然后從街上買了蔥兜回來。他是不能買多的,買多就拿不回來。他就往返買了三回,一上午就這樣過去了。他把蔥一根根擺進土垅中,用手培上土,明子回來了,大睜著眼說:“你真行!”卓偉就像小孩子吃了糖果一樣高興地笑。
排房不適合卓偉住,因為沒有水管,沒有廁所,冬天還要生煤爐子,這對他來說就什么也干不成。明子躺下來的時候要想很多的事,卓偉得住樓;卓偉去澡塘一個人洗澡很不方便,況且他的腿那樣又不想和大家擠著洗,所以該買熱水器;卓偉上班沒個車子不行,還得添輛三輪車;這幾天天冷了,起碼應(yīng)該解決他上廁所的問題,要不冬天滑倒怎么辦?用水倒是我勤著點兒就行;該去煤廠拉點煤了。明子看看外面,月亮白白的,卓偉睡得很香,明子又給他拉了拉被子。明兒星期天,對,上午先買面,再挖廁所,下午到煤廠看看去,也不知道這幾天的煤好不好。
上午明子先去糧站用車子馱回一袋面,她死拖死拽地放進屋里,卓偉過來拆線,明子就到院子外面,可著墻邊的地方,用鐵鍬給卓偉挖茅坑,石頭太多,挺費勁兒,卓偉在里面喊:“明子給拿把刀。”明子就放下鍬進去把刀遞給他,卓偉就用刀開袋子口。明子剛挖了幾鍬卓偉又要剪子,明子說:“在窗臺下那個抽屜里?!薄翱墒俏艺也恢??”
明子只好又放下鍬進去,卓偉還是沒把袋子拆開,明子說:“你反過來拆拆?!弊總ゲ鹆藥紫戮筒痖_了,明子笑著瞥了他一下,走出去再挖。
等她挖好,兩只胳膊酸得什么似的,腳底板也疼起來,她自己蹲在那里試了試,勉強拿起鍬又挖了幾鍬。這樣明子心里舒服多了,坐在墻根直喘氣。她把一只椅子放過去,椅子中間是個洞,這樣卓偉坐在上面就可以大便。卓偉第一次坐在上面的時候,明子就朝著他笑,然后回身拿了份報紙過來讓他看。
秋風(fēng)一陣強似一陣了,明子去了煤廠,正是拉煤的時節(jié),出出進進都是些男人,干干瘦瘦的明子站在那些男人中間總覺得那么別別扭扭的。明子不知道往哪里走,男人們就古古怪怪地看她。
等明子坐在送煤車司機的旁邊時,司機就說:“這么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見女人來煤廠拉煤?!泵盒断聛恚髯哟┥瞎ぷ鞣?。嘴上圍上塊紗巾,一個人站在一大堆煤前。卓偉一拐一拐地過來說:“我能干點什么?”
“這點活沒事,你回吧。”
卓偉要給明子撐袋子,可是卓偉蹲下的時候得用一只手撐著地,因為他只有一條小腿,卓偉又站起搔著頭臉有些紅?!案嬖V你,老婆厲害著呢。”明子樂呵呵的樣子。她蹲下來一手撐袋子,一手裝煤,一塊兒一塊兒地放進袋子里。黑色的煤面在明子面前輕曼地飛揚著,她罩在嘴上的紗巾臟乎乎地黑了一片。她站了好幾下才站起來,一步步往過道里背煤袋子,突然眼前覺得發(fā)花,她用手扶住墻,一陣惡心涌來,哇地一下吐了,煤袋子掉在地上。卓偉趕過來時,明子已經(jīng)直起來?!敖駜撼允裁磥碇?,我咋就這樣?”明子說。她緩了一會兒回頭又去背煤,長長的過道里,明子瘦干的身影背著袋子,她的頭上滲著細細的汗,臉黑得都快要看不出她的模樣了。
明子累壞了,但畢竟把煤背回來了,她坐在那兒一點兒也不想再動了。卓偉去給她倒水洗臉,可是壺里的水沒有了,要打還得到外面去打,卓偉打不回水來,歉意地搖了搖壺。這時只聽院子里嘩啦一聲,是哪兒倒了?明子強撐著站起來,想走幾步,又是一陣惡心。這時有人來敲門,卓偉過去開門,是墻那邊的鄰居,她一過來就往墻這邊看,說:“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地倒了呢?”她一看見廁所臉就拉下來,“我說呢,自己弄起廁所來了!”
明子過來慢慢拍著身上的土,“王姐,你看,他去廁所不方便,所以我才在這兒挖了個坑?!?/p>
女人白了一眼,使勁壓著火氣說:“我說怎么這些天總有臭味,我們家還常在墻那邊吃飯呢!你們這是怎么回事,干啥也不說一聲?”
卓偉回屋拉了個板凳給她。女人只裝沒看見。
“你看他也不方便。”明子說。
“其實我看你們住樓最好,住這破房子哪兒的方便?你看我就方便嗎?要是都為了方便,都在家里挖廁所,怕是晚上蛆都爬上床上去了。在一起住著總得替別人想想吧?!?/p>
明子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
“這墻倒了咋辦?”女人說。
“明天就砌,明天就砌?!弊總ペs快說。
“那這坑呢?”女人又說。
“卓偉他不方便,過了今年冬天再說吧,每天我往上面墊點土?!泵髯拥椭鄣軋詻Q地說。
女人眼睛又立起來,“這哪能行?”
“可是這是我們院子,再說冬天凍著又不臭?!?/p>
“嗨!這話說的啊,你到哪兒說說能說得下去?咱叫人們評評理啊,這挖坑挖得墻都倒了,反過來是我沒理?”女人站到了過道外面叫人評理。人們都一點一點過來,扒頭瞅眼往里看,明子上前把大門關(guān)了,那女人就更來氣了,站在墻倒的地方往里罵。卓偉拉著明子的手一瘸一瘸地進了家,把屋門關(guān)上,兩個人坐在暗暗的屋子里低著頭,卓偉把手放在她肩上說:“沒什么,沒什么?!弊總ヒ詾樗龝蓿墒强吹剿痤^來,好好的,只是臉上的煤灰還在上面沾著?!白總?,咱真的得住樓?!泵髯诱f。
明子懷孕了,明子想不出什么高興或是不高興來,她只想著接下來怎么辦呢,總在這排房里住,等自己肚子大了是根本不行的。窗外正飄著今年的第一場雪,明子光著腿下地往爐子里添了煤才吸吸溜溜地上了床,卓偉早就撐著被子等著了,“過來暖和暖和?!?/p>
明子哆嗦著說:“我看咱還是住樓吧?!?/p>
卓偉說:“啥話?我不是說了么,能住不早就住了,咱哪有那么多錢?”
“問你媽要點?!?/p>
“他們給我花了好多錢,再說我大嫂早就吵著說媽偏心,她能讓媽再給咱出錢?非打起來不可。”
“那沒辦法也得打。”
“你這人咋這么冷酷?。俊?/p>
“哼,我冷酷,你不冷酷你大冬天到水管下洗洗衣服去,打桶水去!”明子一翻身到了自己的被窩。
“那,那是你自己愿意!”卓偉心里一陣悲涼,完了,她撐不住了,就到此吧。
“李卓偉我告訴你,要想過下去就去買樓!”明子把頭捂起來,眼睛一勁地往外流淚,又怕卓偉聽見就一勁地忍著。
明子打聽到了一套要賣的舊樓,是二樓,卓偉正好方便。里面水、煤氣都有,價格也便宜,只要一萬五。明子算了算,卓偉媽那面給七八千,回媽那面借上四五千,自己再拿出兩三千就差不多了。但是正如卓偉所說他大嫂這幾日在家里鬧翻了天。明子不怕,她穿上大衣,拉上卓偉說:“走,和你大嫂吵去!”
卓偉說:“你這是想干啥?”
“想過好嗎?”明子盯著卓偉說。
“廢話嘛。”卓偉躲避著笑。
“那就硬點兒?!泵髯永總トチ怂麐尲?。
卓偉和明子來到卓偉父母家時,一家人正要吃飯。明子挺著慢慢大起來的肚子坐下來。父母很好,他們認(rèn)為明子能嫁給自己的兒子是不可思議的,不是上天安排就是兒子命好。可是嫂子的臉卻一直沉著,吝嗇得一點笑也不給大家。卓偉問:“小娟子呢?”嫂子就把碗往桌子上一戳說:“回我媽家了,這么多人天天擠一塊兒,把孩子還要擠出病來呢。”明子本來就是為這來的,所以也把臉一陰,說:“嫂子今天這是怎么了,碗筷可沒犯什么罪?”
這句話可是把他公婆嚇壞了,知道一場吵鬧就要來臨,可是又不知道怎么阻止。只是一勁地說:“都快吃飯吧,吃吧!”
大嫂早就氣了不知多少天了,這一來一下子火就燒起來,把碗咣地往桌面一跺,里面的湯全灑了出來,“有些人真有福氣,在外面落個雷鋒似的名兒,在家里吃著花著,還要拿著!這可真是得謝謝某些人了,若不是那腿,能立那么大的功?”
“嫂子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明子呼地站起來,桌子搖晃了一下。
“就這意思,什么意思!”嫂子瞪著眼把臉湊過來。
“我們買房是爸媽和我們之間的事,也用不著這么讓你費神!”明子一副想吵架的樣子。
卓偉就在一旁拉著明子說:“別說了?!?/p>
卓偉的哥哥卓云不得已的樣子,拽了下媳婦的衣角說:“有啥好說的?!?/p>
卓云媳婦一甩卓云的手,對著明子指指劃劃起來,“哼,這話說得好聽,到時候爹媽窮成啥樣的了誰養(yǎng)活?還不是我們?你能干啥,能守一輩子卓偉就謝天謝地了,指望你嗎?切!”
“別說了,別說了,”卓偉的父親氣得直哆嗦,卓偉媽則在一旁不停地哭起來,只說作孽了。卓偉趕快過來拉明子讓她坐下。卓云想呵斥老婆,剛說了句就被老婆磕回去了。
明子氣得臉呼地紅了,說:“少在這兒指指劃劃說別人,你跟著爹媽住一起省多少錢,我和卓偉怎么過你問過嗎?要是想讓我們好就別找這些麻煩!怎么,爹媽的錢都攢到你手里就滿意了?到時候你就孝順了?現(xiàn)在就這樣以后能好到哪兒去?!”
大嫂萬沒有想到明子會這么說,“你,你這樣說我!”
“和你說,只要爹媽說給,爹媽的錢我是借定了,你愛信不信,愛愿意不愿意。我們也得過日子,指望都聽你的還不知道卓偉栽到哪兒去呢!不管怎么樣我就要買房,誰也別想改變我的主意!”明子說話的聲音很大,怕是有人在老遠處都能聽到了。
卓云媳婦萬沒想到明子會這么厲害,她嘴里大罵著舞扎著身子就往明子這面撲,明子也不示弱,也直往她那邊靠,其他人在中間攔,嘩地一聲,桌子倒了,碎碗破盆摔了一地,這時明子一不小心踩在碎片上,撲通摔倒了,明子馬上捂著肚子倒在那里,一家人嚇壞了。“還不快找車!你弟夠遭罪的了,你還想害死他?”老爺子朝著老大喊,卓云急急忙忙地出了門,卓云媳婦覺得自己站在那里沒著沒落的,嘴里嘟嚕句“我也去看看”,就跟著跑出門。老太太哭得什么似的,只說自己作了孽,使勁地拍自己的大腿。卓偉幾乎流下淚來,蹲在明子身邊一勁地看門?!罢€不來,咋還不來!”明子嘴里咝咝溜溜地對卓偉說:“沒事,沒事,我是嚇?biāo)?,要不還哪有完呢?!?/p>
明子在醫(yī)院住了兩天就回來了,孩子一點事也沒有,明子心里早就知道的。通過這件事老大家知道遇上了厲害茬兒,沒敢使勁再鬧,就著這勁兒明子又到媽家借了兩千,到外面又借了兩千,買上了樓。半個月后就湊湊乎乎地住了進去。這樣卓偉就可以做點飯了,有水,有廁所,方便多了,并且買了煤氣灶,高高興興地用上了煤氣。可是就在住樓不到兩個月的時候,卓偉臨時工的活被廠里辭掉了。當(dāng)時廠長沒有直接找卓偉而是找了明子,“卓偉實在在這里也干不了什么,再說一個門房要三個人倒班也實在有些多?!泵髯釉谝慌月犞?,只是一遍遍地把頭發(fā)往耳后別,最后廠長要走,明子說:“廠長,既然沒和卓偉說那就別和他說了,讓我知道就行了?!睆S長回過頭疑惑地看了一會兒明子,會意似的走了。
四
那天中午明子回來的時候帶回一塊豬肉。住進樓為了還錢他們是舍不得買這么多肉的。雖然明子有孕,也沒這么吃過。明子煮了肉,調(diào)了一個涼菜,又做了一個湯,卓偉在一邊幫忙洗個蔥啊剝個蒜的。吃飯時卓偉給了她個高點的椅子,她就要到預(yù)產(chǎn)期了,已經(jīng)坐不下來了?!跋群赛c湯,”明子說。卓偉就給她舀上,“卓偉,求你件事兒。”
卓偉嘿嘿地笑了,“還求!”
“我想讓你在家?guī)臀腋牲c兒事兒?!泵髯雍攘丝跍f。
“啥事兒?”
“求你別上班了?!?/p>
“什么話,一個月二三百呢!”卓偉咬了口饅頭。
“錢重要還是我重要?”
“咱得還錢,生孩子得用錢,你不是說還想買個熱水器、車子,還有假肢……這些錢,怕是十多年都掙不出來,好了,這你比我清楚,還用我和你說呀。”
“可是我就要生了沒人管我。”
“有我媽、你媽嘛。”
“不行,你就得在家?!?/p>
“好好好,在家?!?/p>
可是吃了飯卓偉還是要去上班,明子就生氣了,坐在一旁說:“卓偉你要是去,我以后就不去了,看怎么樣掙得少!”
卓偉有些不耐煩了,說:“你是想不開是怎么的,讓我一個活生生的大人天天坐在家里?找個工作多難呢,我走了?!?/p>
明子過來拉他,“卓偉,咱不少那點,我一個月六百多夠咱花的,欠的賬就先讓它欠著吧。”明子低下頭。
卓偉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了,他低下頭使勁盯著明子的眼睛,“什么意思,是不是廠子里……”
“啊,不是。”
卓偉臉上的陰云一下又散了,“不是就別這樣了,嚇了我一跳,以后咱有事再想別的法子嘛?!彼_了門走出去,“我先走了,你路上小心點?!彼仡^和明子說。
明子站在窗前,看著卓偉的身影,他小心地走在路邊上,一條褲管仍舊飄著,別人的步子走得匆匆,一個又一個的都超過了他,可是這沒影響他什么。
明子又追出去,她扯扯卓偉的衣角,卓偉就在陽光下笑了,“看,這么一會兒你就追出來了。”
“卓偉,廠子里說讓你,讓你休息幾天?!泵髯硬坏靡训吐曊f。
卓偉站住了,臉上有一種惱怒的火,“你這人怎么這樣,你剛才騙我干什么?”
“我沒有騙你?!?/p>
“你沒有騙我!你沒騙我就直截了當(dāng)和我說,少來這套粘乎乎的……粘乎乎的慈悲相!不就是回家么,我回就可以了?!弊總マD(zhuǎn)過身就往回走,前面有塊石子絆了一下,但沒絆倒,只是身子晃蕩了一下。有好多人看到李卓偉的樣子都轉(zhuǎn)過來看明子,明子只是背對著站了一會兒,她還是回過頭來,對著卓偉的背影說:
“我去廠里報個到,一會兒就回來?!?/p>
明子回來后卓偉不在家,明子坐不一會兒就到卓偉的媽家去找,自從她和老大家鬧翻這還是第一次去那里。明子敲門,開門的正是老大家,明子就裝做什么事也沒有的樣子朝老大家笑笑,“嫂子在家呢?”老大家臉上還是有點不高興,不過還是勉強說:“明子來啦,進來吧?!?/p>
“爸媽不在?”明子進來。
“都出去了,這熱天誰在家呆著?!?/p>
“那嫂子沒出去?”
“小娟子病了,感冒了?!?/p>
“我瞧瞧,”明子輕步走進卓云夫妻住的屋,里面滿登登的,衣柜,梳妝臺,床,一個挨一個。小娟子沒睡,見嬸嬸進來了就抬起小腦袋輕聲叫了聲嬸嬸。小娟子六歲了還和爹媽一張床,還是用一塊板子搭在床邊上寬出來的,明子心里就有點不是味兒,覺得嫂子吵架也不是沒道理的。
明子心里一直惦記著卓偉,所以坐了一會兒就要走。嫂子說:“多坐上一會兒嗎?”明子出來買了兩根一塊錢的火腿腸和一袋兒小饅頭回來給小娟子放下才又走,這時大嫂使勁地留。
明子來到家門口一邊尋思著卓偉,一邊摸鑰匙,可是門從里面開了,卓偉站在那里,他有點不敢看明子的眼睛,垂著頭。明子一進門就把卓偉的腰抱住,“你去哪兒了,你嚇著我了?”明子就要哭出來,卓偉把手放在明子瘦瘦的肩上說:“我真沒用?!?/p>
明子抬起頭來責(zé)備他說:“你這是說什么呢!”
卓偉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用下巴蹭著明子的頭發(fā)。
“在家看書吧,要不就試著寫小說吧?”明子裝做很興奮的樣子。
“傻瓜,你愛什么就讓我愛什么呀,再說,沒有一個人想著能靠文學(xué)改變生活的?!?/p>
“那誰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哪方面行,試了才知道啊。”
其實明子并沒有指望卓偉真的會怎么樣,只是多少有點事干,省得在家里胡思亂想。明子把自己以前那三箱子書都拿出來,吹著上面的細塵。從明子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她再也沒動過它們,書捧在她手里,她這才想起自己以前是愛書的。
明子不在家的時候卓偉還真在茶幾前坐下來。他冥思苦想,抓耳撓腮,他把所經(jīng)歷的都想全了,可是他卻下不了筆,他用明子從廠子里給他拿回的紙,翻過來胡寫亂畫,然后一張張地撕掉。一個星期后,他臉色黃白下來,樣子憔悴了很多。最后他把筆一折兩半,發(fā)誓再也不動筆了。
卓偉又從家里出來了,他抬頭看看太陽,他覺得有些陌生,他拄著拐走在街上,東瞅西看。他每天都到街上看,心里想著什么事情他是能夠干的。后來他看到一個寫著“此房出租”的房子,地方還行,可就是一交就要交一年的錢,三千五,太多了。卓偉又一步步離開那座房子,可心里還是想著要是在里面開個小書館好不好呢?現(xiàn)在兒童讀物最有掙頭,又想著賣個小百貨也許也可以,因為它挨著住戶樓,可是現(xiàn)在賣百貨的太多,不如弄點新鮮的,進點服裝?開個信息咨詢部?不好不好,還是做點無本買賣好,起碼倒貼不了多少錢。想著想著天已經(jīng)不早了,得回家給明子做飯,最近明子老挑食,這真讓他頭疼。
明子身子越來越沉,腿和腳有點浮腫,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舒服的。
明子天天都為卓偉沒有工作而發(fā)愁,這不光是經(jīng)濟問題,重要的是卓偉在家坐久了對他本身沒有好處。
要過年了,明子的事兒就越多了,得買肉,可是只出去一次是買不到合適的,得天天轉(zhuǎn),這樣才不會受騙買了貴的。得留心打聽什么時候價錢能降下來,離年太遠買了就會放得不新鮮了,明子家沒有冰箱,可趕到年底再買,小販又要抓大頭。第一年住樓,別人家都要在陽臺上掛兩盞紅燈籠,明子也想掛,就到賣燈籠的地方去問,人家開口就要七十五,看來少說也得五十,明子想想還是舍不得買,就想到廠里求個人情給焊一對。
明子穿著晃里晃蕩的衣服在街上像水桶一樣地走著,有時單位里的人看見了就說:“喲明子,你咋還敢出來?看著地上的冰,就不怕摔著?”明子笑著說:“動動對身子有好處?!边@是明子最愛說的一句話了。明子鼻子凍得通紅,頭發(fā)不知道什么時候也散開了。她擠到一群人堆里去買小黃魚,這魚全身都是硬邦邦的肉,沒有碎刺,吃著方便,卓偉最愛吃了。明子拿出錢就想起賬,就想起要買的熱水器、三輪車、假肢什么的。明子剛想退出來,賣魚的問了,“要買快點,要不一會兒都賣光了。”明子又把錢掏出來。正仔細看著秤桿的時候覺得有人在一旁看著她。一抬頭,竟是劉服明,他身邊靠著一個女人,穿著貼身的黑色大風(fēng)衣,紫色的胸針精致極了。劉服明一直看著明子,旁邊的女人只顧買魚也沒在意,“明子我結(jié)婚了,當(dāng)時忙也沒叫你?!?/p>
“是么?祝賀你?!泵髯友b出很高興的樣子來,下意識地把撒下來的頭發(fā)往后攏了一下。
“有什么干不了的事,找我?!眲⒎骱苷嬲\地說。
“一定,一定?!泵髯涌涂蜌鈿獾睾阎C髯幽昧唆~交了錢急急忙忙地退出來。做生意的把水都灑在街面上,又常年被前面的樓遮著陽光,所以冰越來越厚,明子小心翼翼地,非常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顧不得去想別的。在自家樓前她又看到換液化氣的就叫住,讓給送一罐兒,送一送就得兩塊錢,可是明子沒法子。
明子大袋小袋地提回家,卓偉竟然又拿起筆來,可不是水筆而是毛筆,明子看著他,說:“干什么?”
“出去給人寫對子?!弊總窳藫窆P尖上的毛。
明子心里有點酸,可是她還是裝作很平常的樣子,“我去買墨汁?!?/p>
“我昨兒買回來了?!?/p>
“在二門市買的?”
“不,是工會門市,那兒的便宜一毛?!?/p>
“你跑那么遠去買啦?”明子看著自己的丈夫。
“那兒冰厚,你以后到那兒去小心點。再說年貨買不買吧,怎么不一樣過?!弊總フf。
“那也得差不多,人家咋過咱咋過?!泵髯踊厣戆奄I的東西放下。
李卓偉要穿軍大衣,明子趕快過去拿過來,穿好。“得搬個桌子出去,要不叫媽他們過來搬?”卓偉說。
“不用,我搬得動,又不急,慢點還不行?”
明子搬著桌子一點點從樓梯上下來,“呀,你忘戴手套了,我去給你拿?!?/p>
“別犯傻,寫字能帶手套嗎?”
“不寫的時候戴戴嘛?!泵髯佑稚先ソo卓偉拿手套。
等安頓好卓偉后,明子又回到家里,她拿著布子一點點擦著玻璃,也不知想到什么了,眼睛里就滲出眼淚來。
李卓偉站在場子里,雖說有一點陽光,但那只是給在屋子里人的一種假象,以為很暖和,等出來了,就知道上了當(dāng)。他的一只腳凍得發(fā)疼起來,他坐在椅子上,腳在干冷的地面動來動去。
明子踩上了凳子,肚子大得頂在玻璃上,她一只手使勁抓著窗戶,彎腰拿布子的時候腿就不聽使喚地抖。她慢慢地下來到洗手間打了些水,可是她彎不下腰,拿不起水來,只好把盆里的水倒得只剩一盆底,能用一只手端起來。再上凳子的時候,盆在窗臺上沒放穩(wěn),掉了下來,灑了明子一腳,涼得明子趕快脫了襪子,腳掌貼在另一條腿上取暖,手還在肚子上摸著:“小乖乖別怕,什么事也沒有。”
到了中午的時候,明子給卓偉買了千層餅準(zhǔn)備拿去,覺得不足秤,回家一稱,說是一斤半才一斤三兩,回去找那人,那人說一斤半是說生著的時候,這一熟了就要掉很多水分,一斤三兩就夠多的了。明子明明知道這是狡辯可又找不到用什么話來回他,想想因為這二兩餅吵起來連卓偉也對不起似的。
明子把餅揣在懷里去找卓偉,遠遠地就看見有人在那里等卓偉寫對子,明子心里老高興,過去了,是劉大爺,“寫對子啊劉大爺?”明子笑著說?!斑€真想不到小偉子的毛筆還寫得這么好,只可惜了這腿啦?!?/p>
明子看看卓偉,倒沒什么過不去的。劉大爺掏出錢來,數(shù)了數(shù),犯難地說:“你看,你看,少四毛,我這就去取啊。”
明子抓住劉大爺說:“劉大爺你看我哪能收你的錢,卓偉給你寫是應(yīng)該的嘛?!?/p>
“是啊,是啊?!弊總フf。
“那不成,給就得給。你們不容易,我知道。”
劉大爺和明子推讓了半天劉大爺還是留下了一塊錢,明子把那幾毛還給了他,劉大爺高興地走了,“好人有好報啊,明子、卓偉好好過吧?!眲⒋鬆斠蛔咦總ゾ蛽u頭苦笑了一下,明子說:“怎么啦,這些吉祥話也值幾個錢了,又是認(rèn)識的?!?/p>
卓偉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把一上午的錢都塞到明子手里,說:“我掙的,十三。老天爺,這要是天天都過年多好?!?/p>
明子笑了,“天天是年門兒上也只能貼一副對子呀,誰家沒事天天換對子玩呀?!泵髯影琢俗總ヒ谎?,把熱乎乎的餅給他說,“吃吧?!?/p>
“多錢?”
“一塊五?!?/p>
“這么貴?”卓偉的鼻子已經(jīng)凍得通紅了,但他看起來比什么時候都活躍,信心百倍,他大口大口地吃著,像大孩子一樣嚼著餅說:“以前,我們學(xué)校舉辦書法比賽我就得了第一,那時我還想著以后我會成個書法家呢,現(xiàn)在才知道是個寫對子的。”
明子笑起來,在卓偉肩窩輕輕推了一把。
下午明子在家拆了被子,褥子,準(zhǔn)備第二天洗。這時天有些黑了,明子去接卓偉,看到卓偉站在陰影里,孤零零的一個人。明子過去了,卓偉凍得說話都有些吃力,“六塊,又掙了六塊!”
卓偉決心第二天一定要掙更多,可是到了第二天卓偉卻爬不起來了,他感冒了。
到了緊年底,明子給廠長買了兩只雞,明子擔(dān)心自己會因為生孩子也下了崗。晚上明子要卓偉和她一起去。“我不去。”卓偉梗著脖子說。明子知道他的意思,可是明子就想用這個法子讓廠長覺得再把她下了崗是怎么的不對。拗來拗去卓偉同意了,他拄上拐杖,兩個人一起走進寒冷的夜色里去。
但是明子并沒有逃脫失業(yè)的命運,因為煤氣廠廢氣嚴(yán)重超標(biāo),整個廠子都停了下來,這時可愛的小虎虎剛剛出世,明子還在月子里。
五
明子在家坐月子時心里都要急死了,沒進錢的路子,孩子又要喝奶粉。明子沒奶,奶粉又很貴,太便宜的又不敢喝??墒亲總ゾ涂傇诩易?,一夜夜地看電視,就好像電視就是他的一切。
“你出去看看,打聽有沒有能做的事。”
“有什么,算了?!弊總タ偸沁@樣說。
“有沒有,你也別總在家里閑著呀?!?/p>
“你讓我到哪去?”卓偉擦著臉,一臉疲憊不堪的樣子。
“去找人說說話,玩玩,說不準(zhǔn)會有啥消息?!?/p>
“好吧?!弊總袘械貜纳嘲l(fā)上直起來。
明子的媽已經(jīng)跟著繼父回他們老家住去了,臨走時媽媽抹著淚說:“啥時候沒處去了就來找媽,啊?!泵髯尤讨鴾I說:“看你說的,我這不是過得挺好嘛?!?/p>
“別后悔了,孩子都有啦?!眿屨f。
“我什么時候后悔啦?”明子好笑地大睜著眼說。
虎虎沒有人看,明子又急著想出去找活干,婆婆家是不能常送的,上一次把老大家可氣得不輕,這次哪能再把孩子送過去。明子不放心,就一天天熬著。剛過了月子明子就出來了,把孩子讓卓偉看著,卓偉媽有空也來給看。
她找了好多以前在一起上班的,看她們現(xiàn)在都干了甚了,就這樣,明子到了縫紉組,干起了做工作服的活兒。
那是一個不小的房子,離得老遠就聽得轟轟隆隆的聲音,也說不清像是什么,嘈雜中帶著一種拖泥帶水的沉悶感。走進去,二十多個女工一律都坐在縫紉機前,頭不抬一下。頭頂有個吊扇。從早到晚,一氣不停地轉(zhuǎn)著圈兒。沒有說話聲,她們都在趕時間,做一件上衣五塊錢,一條褲子三塊錢,技術(shù)熟練的一天能做三套,能掙二十四塊錢。
這項工作對明子來說充滿了誘惑,此刻她家虎虎已經(jīng)五個月了,需要喝更多的奶粉。卓偉還沒找到活干,家里唯一的進項只有她了。若是一天能掙二十四塊,那一月下來就是七百二十塊錢,比以前上班還掙得多。明子給人外表的感覺就像是所有力氣都將耗盡的樣子,可是內(nèi)在里卻有源源不斷、永不停歇的力量,這種力量在這機子面前并不是要一時爆發(fā)出來的,而是一點點地耗,一點點地磨去,這種感覺是可怕的,像蠟火一樣,慢慢地不知不覺地用盡。
明子頭上永遠是滲著汗的,有時候會從鼻尖滴下來,明子覺得鼻尖有點癢,可是她沒有時間去撓,她眼中的機子噔噔噔地響著,那是她唯一注意的。中午的時候,人們都捂著腰捶著肩回家了,伙伴叫明子的時候,明子就說你回吧,我一會兒就走,可是明子沒有走。等人們都走光了,回頭看所有機子都靜靜的,陽光大片大片地照進房里來,悶熱悶熱的。明子站起來,可是腿軟得把她晃了一下,她往外仔細看看,確實人們都回家了,她就偷偷地從兜子里拿出那個干饅頭來,又從小塑料袋里拿出自己腌的咸菜。她咬了口饅頭,可是她覺得口干得沒法咽下去。這樣嚼了好長時間,才慢慢生出些唾液來,明子咽的時候,脖子一梗一梗的,她的頭發(fā)下垂著,臉上帶著一點潮紅。她不想讓別人看見她只是在吃干饅頭,又想使勁地趕時間,所以幾口下去,明子已經(jīng)又坐在機子面前了。這樣明子一天里可以比別人多干兩三個小時——時間啊,那是一種多么珍貴的東西!
明子回家時懷里還抱著那些工作衣。她得回去一一縫好扣子,這樣才算是徹底地把一套衣服干完。這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她走在路上又忽然看到了劉服明夫婦,明子想著自己的樣子要躲開走,然后就自己問自己為什么?最后明子迎著他們走過去,并向他們笑了笑。劉服明想告訴明子他要住進市里去了,可是明子已經(jīng)走過去了,已經(jīng)好遠了,劉服明只能回頭看著她。
明子回到家門口,聽到里面嘻嘻哈哈的笑聲。明子走了進去,卓偉又叫人們在家里打麻將了。有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她們以前常站在樓下,看誰打麻將就會去湊手。虎虎在卓偉腳下面爬著,屁股下濕了一灘。小孔看到明子回來,就帶著笑臉說:“剛才我和四兒說,說他男人的腰比起卓偉來可細多了,她不信就過去抱了抱,還說差不多,你快過來看,我就不信他男人腰能比卓偉粗,你說呢?”
四兒一直在一旁使眼色。
明子覺得一股火氣直往頭上頂,她陰起臉來大聲呵斥說:“你們真不要臉!”
小孔呼地站起來:“你說誰不要臉?”四兒和另一個男人就拉住了小孔,把她拽了出去。
明子靠著門站在那里氣憤地盯著卓偉,虎虎爬過來了,這時只見一直背對明子坐著的卓偉一揮手,一桌子麻將嘩啦一聲都落到了地上?!澳愕降紫朐趺礃??只許你在外頭玩,不許我在家里玩!”
一樓敲起暖氣管子,意思是說別老把東西往地上扔,不知道你家地板就是我家房頂嗎?
“我什么時候玩了?”
“那你中午不回來!”
“我在廠子里加班!”
“騙誰呀,我都去看了,大門都鎖了。你就直說你去找什么老情人去了就是了!直說,想走就走,用不著你管我們!”
明子心寒得嘴嗦嗦的,“你說的這是人話嗎?你有什么資格讓我走,這個家里里外外哪不是我一手操持的?要走你走!”明子的怒氣直沖得頭嗡嗡地響。
李卓偉的速度太快了,只見一只凳子飛過來,虎子就在明子的身下,她下意識地彎下身護住虎子,只聽嘣地一聲,凳子打在明子的身上,嗡地一聲明子眼冒金花,可是明子根本就沒覺得疼,她翻身抓過柜子上的一件東西,看都沒看就扔了過去,正好打在李卓偉的臉上,李卓偉兩手捂著臉,血就從鼻子里流出來。
“房子還你嫂子!我到哪兒找不到個家,你自己過吧!”明子甩下虎虎和卓偉,一個人跑了出去。
街上人還不少,明子仿佛今天才注意到,他們?nèi)齼蓛?,有心無心地走著。這些年,街上出現(xiàn)了這么多漂亮的女孩子,一個個輕飄飄地走在路上,笑聲像銅鈴一樣好聽,不管你是在什么時候聽到,都不會介意她們影響了你什么,因為那是很好的音樂。還有那些三四十歲的女人們,越發(fā)是用心地打扮過了,就算是她們不怎么漂亮最起碼能感覺到她們的心情。不管怎么樣她們不會給你心里帶來什么不愉快,她們會讓你感到她們在追求著什么。明子就走在這其中,她的腿幾乎抬不起來,拖著腳走。如果你從中走過,會一眼看到明子,因為她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她穿著款式早已過時的上衣,很一般的褲子,由于長期坐著,褲子膝蓋還被頂出來。但沒有人多看她一眼。明子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自己一個人走著,走著,不知道到了哪里。
野外的路,此時被夜色遮掩著,明子在路邊的水渠旁坐下來,抱緊了腿,這里沒有人,只有輕輕的水聲,是什么輕盈的草在腿上掃動著,拽斷了拿起來看,原來是野菊。明子記起來,那時候劉服明給她采了那么多,細碎的花瓣在腿邊一直落著,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太遙遠了,像夢一樣。
明子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她越來越坐不住了,因為她總想起卓偉來,想起孩子,盡管她不讓自己去想。卓偉是在家悶的,他其實玩得一點也不高興,他要是找到活兒一定比我還認(rèn)真。虎虎怎么了,睡沒睡呢?還有那些工作衣走的時候就堆在地上,卓偉知不知道把扣子縫起來呢?明天還得交的。明子站了起來,有太多事她是放不下的。
明子又回來了,她在街上急急地走著。明子剛一進樓就聽到孩子的哭聲,明子跑著上樓,燈黑著,她絆了一跤,她急急忙忙地開門,手抖得找不到鑰匙孔。明子撞進屋,家里黑著燈,什么也看不清楚,孩子的哭聲是從臥室里傳來的,明子跑進去隨手開了燈,孩子好好地躺在床上,兩只腳拴在床頭上。明子身上冒出冷汗來,回身往客廳里跑,客廳里也黑著燈,她慌亂地打開,嘴里叫著卓偉,她看到了卓偉。她嚇壞了,卓偉躺在地上,插電視的插座被拽了下來,電線就抓在卓偉的兩手中。
明子上前一把把插座從卓偉手里拽了出來,發(fā)瘋地搖著卓偉的頭,“卓偉!卓偉!你怎么啦,你快醒醒?。 泵髯拥难蹨I啪嗒啪嗒地落著,卓偉胸部一點點動起來,明子把他拖起來,坐著,背靠著柜子。卓偉睜開眼,嘴里慢慢地說:“這電流太小了,死也真不容易……”
六
明子又一次失業(yè)了。這一次明子把煤氣灶拿塑料袋蓋起來,她又開始點煤爐子了,在這整座樓上,明子還是第一家。
明子帶著一歲半的虎虎來到街上,她從鎮(zhèn)子的西頭一家一家地看,他們都是在做什么買賣?要多少本錢才能做起來?又留心那些寫著出租的房子,想著房子離廁所遠嗎,冬天是不是也生爐子?虎虎皺著小眉頭,一會兒抬頭看看媽媽,一會兒抬頭看看媽媽,他已經(jīng)厭了,“回家家?!彼勰鄣男∽煺f。明子就把他抱起來繼續(xù)打聽著。
卓偉此時正在街西頭和別人閑聊著,“怎么樣,這面皮兒一張做下來得多少錢……好做吧?”卓偉飄著一條空空的褲腿挪到另一家去了。在街中間,明子抱著一直哭個不停的虎虎和卓偉打了個對頭兒。明子說:“你干什么去了?”
“閑走走。你干什么去了?”
“出來看看。”明子說。
這時虎虎看到對面劉大爺賣的西紅柿張著手直要,老人喜歡得什么似的,招手讓他們過去。劉大爺把一只最紅的擦了又擦遞給虎虎,說:“我看你們倆人在街上轉(zhuǎn)了幾百圈了,實在不行跟我來賣菜吧,只是別和我賣一樣的,我賣黃瓜你就賣茄子,花色全了,這不挺好。我往旁邊稍挪挪,你們就在這兒賣。”
明子和卓偉相互望望,臉上露上喜出望外的表情。
卓偉開始坐在劉大爺旁邊賣菜了。平時劉大爺是清晨到鎮(zhèn)西頭從販菜的人手里販回來的,這些菜都不很新鮮了,比起直接到地里去收要少掙很多錢??墒遣说靥h,多半人們是不會自己去菜地進菜的??墒敲髯硬慌驴?,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她的車子上一旁綁了個大竹筐,她騎著車子到二十里遠的菜地里自己去販菜。等到了地頭天剛蒙蒙亮,明子捋起腿管,自己下地找最鮮的菜放到筐里,然后再一腳一腳地踩著車回來。來到鎮(zhèn)上多半是在九點或十點左右,卓偉帶著虎虎早在劉大爺那兒等著了?;⒒⒋罅耍芎遄×?,坐一旁拿著小書,一看就能看一天。
明子把菜分給劉大爺,親上一口虎子就回家吃飯。卓偉和虎虎天天是提前吃的,都是明子前一天晚上做好,第二天卓偉熱一下,虎虎是從來沒有得到過特殊待遇的,有什么吃什么。明子回到了家,先吃,然后再睡一覺,到了下午的時候再去菜地里,把那些不怕蔫的蔬菜提前一天帶回來,像西紅柿什么的。可是黃瓜是必須當(dāng)天早上帶回來的,刺兒一下去價錢就跌,黃瓜最好是頂著黃花賣才能賣個好價錢。
卓偉已經(jīng)很會耍秤桿子了,知道見了什么人說什么話。但是從不干什么缺斤短兩的事,從來沒有人找回來,再加上明子給他們販的菜新鮮好賣,賣時又便宜,所以生意還是做得很不錯的?,F(xiàn)在他們在打算買的物件里,把三輪摩托車排到了第一位,這樣明子就不用天天那么累了,除此之外明子還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想在客廳里再擺一張單人床。
那天,明子在家睡覺,忽然覺得窗戶被刮開了,坐起來,只聽電閃雷鳴,明子鞋子還沒穿好就跑出來,雨已經(jīng)嘩嘩地潑下來,街上幾乎沒有一個人影了,旁邊賣菜的都已經(jīng)在來雨之前走了。明子朝卓偉賣菜的地方跑,遠遠地看到卓偉拄著兩只拐杖,用身子推著虎虎讓虎虎往離得最近的大樓下跑,可是虎虎不跑,只是抱著卓偉的一條腿,哇哇地哭著,卓偉一條腿一跳一跳地拉著虎虎往那面挪。
明子飛快地跑了過去,也來不及和卓偉說話,一把抱起虎虎,護著早已濕了的小腦袋冒著雨飛跑到樓下,然后回過身跑進雨里來接卓偉,卓偉在水里打了個趔趄,明子拽著他的一只胳膊自己也險些摔倒,剛走了幾步,抬頭見虎虎又跑到雨里來了,張著兩小手哭著要媽媽抱……當(dāng)人們沒事趴在窗上欣賞雨景的時候,他們看到了在雨里的明子的一家。
七
又過了多年以后。
在明子的家鄉(xiāng),那片綠盈盈的大水塘依舊波光粼粼,池邊的水草柔軟得像女人的腰肢,在這種清清凈凈的世界里醉了似的舞著。在離水不遠的地方,那不大不小的高地上多出了一塊蘋果園,青綠的葉子里包著青綠的蘋果。
清晨,老態(tài)龍鐘的李韁爺從果園旁的小土屋子里顫顫巍巍地走出來,他穿著又肥又短的黑褲子,上身搭著灰色的衫子,敞著懷拄著樹枝把腳踩在這潮濕的土地上。太陽剛露出半個臉,李韁爺一個人走在水霧中,顆顆粒粒的小水珠幾乎可以拿肉眼看清,它們像是小精靈,又像是某種意識在清涼的空氣中漫舞。李韁爺背著雙手在每一株果樹旁都停一下,然后來到果園邊上兩個壘成長圓形的土堆旁邊,他慢慢慢慢坐在兩個土堆中間,用手輕輕地給土堆上幾把土,李韁爺覺得心里踏實了些。他看著前方,眼中卻露不出他所想的,李韁爺?shù)乃季S穿過這些小水珠回到十多年前的日子,他的思維永遠都是在十多年前了。
這時,在那片水旁,一個男人和一個孩子正在嘻嘻哈哈地玩著,他們把笑聲送到李韁爺這里來了。他們把蒲子穗兒拔下來打架,波光映著他們的身影,男孩子胖乎乎的,有著圓圓的腦袋,那個男人腋下夾著拐杖,一條空空的褲腿在風(fēng)中飄著。
李韁爺再翻過臉來,一個女人已走到了他的近旁,女人的眼淚似乎比大水灘的水還要多得多,在他面前就呼呼地往外涌,李韁爺幾乎聽到它嘩嘩流淌的聲響。李韁爺慢慢地站了起來,他不知道這將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