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科
秦簫是個才女,左手現(xiàn)代詩歌,右手古典詩詞。有人會說,現(xiàn)代詩歌同古典詩詞一樣同屬于詩歌,懂得其中一種詩寫方式, 自然就會另一種。這絕對是天大的誤會,現(xiàn)代詩歌同古典詩詞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系統(tǒng)。會寫現(xiàn)代詩歌者,不一定能駕馭了古典詩詞;會寫古典詩詞,未必能寫好現(xiàn)代詩歌。這部詩集,是才女秦簫的左右兩手的相握。我先前對古典詩詞偶有涂鴉,也曾背誦過《新選唐詩三百首》,然而,面對秦簫的古典詩詞和現(xiàn)代詩歌,我還是對秦簫說,伸出你的左手來。沒有選擇秦簫的右手,一是期待著另有高明,二是藏個心眼,還是不露怯好。
要知道,秦簫的人格構成遠比才女豐富,她是中學教師,她又是在商海打拼的弄潮兒。記得有一次,我正著手編輯一部現(xiàn)代詩歌賞析,好友姜慶乙向我推薦了秦簫的詩歌,我認真閱讀秦簫的詩稿,讀著讀著,眼睛突然一亮,那首《我不喜歡家鄉(xiāng)》深深地打動了我,隨即我就抓起話筒,把我發(fā)現(xiàn)的喜悅告訴了慶乙。
下面我把全詩抄錄給讀者,希望我能和讀者一道如陶老夫子所言——“奇文共賞之”。
我不喜歡家鄉(xiāng)/是因為一踏上故土/苦痛便悄然翻身/把我的心擰成草繩//我不喜歡家鄉(xiāng)/是因為鴉翅陰翳了人們的眼睛/就連我心情系著的小道/也不愿意容納我踏過柏油路的腳//那些青草一樣蔥蘢的歲月/我把青草細微的痛/積攢在草叢中/陽光把它打成碎片//種下我的忍耐和胸懷吧/或許只有痛感的神經/才能撼動 寂寞如我的故鄉(xiāng)//而故鄉(xiāng)啊/借我怎樣一雙鞋子/能讓我的青春和/愛情按原路返回
秦簫的這首詩歌,有別于一般淺層化的歌詠家鄉(xiāng)的詩歌,她“不喜歡家鄉(xiāng)”是因為由于人是人的地獄,家鄉(xiāng)成為失樂園:我不喜歡家鄉(xiāng)/是因為一踏上故土/苦痛便悄然翻身/把我的心擰成草繩//是因為鴉翅陰翳了人們的眼睛/就連我心情系著的小道/也不愿意容納我踏過柏油路的腳//那些青草一樣蔥蘢的歲月/我把青草細微的痛/積攢在草叢中/陽光把它打成碎片”。作者一改把幻化后的家鄉(xiāng)吟詠為精神烏托邦的平庸寫法,獨辟蹊徑地選擇了家鄉(xiāng)業(yè)已成為失樂園的新詩寫作方式。詩人可貴之處,并不把深情的筆觸僅僅停留在樂園的失去上,而是在尋找重新回歸樂園的可能:種下我的忍耐和胸懷吧/或許只有痛感的神經/才能撼動 寂寞如我的故鄉(xiāng)//而故鄉(xiāng)啊/借我怎樣一雙鞋子/能讓我的青春和/愛情按原路返回。有意思的是,此處,家鄉(xiāng)變?yōu)楣枢l(xiāng),僅一字之別,卻凸顯我的青春和愛情即是樂園的縮寫,按原路返回我的青春和愛情,即是復樂園的找尋和向往。因而,故鄉(xiāng)和家鄉(xiāng)就構成了復樂園和失樂園的天壤之別。我驚詫的句子是“借我怎樣一雙鞋子”,這個句子韻味太豐厚了,無論怎樣的一雙鞋子,都不能按原路返回。但復樂園永遠不是簡單的恢復或再現(xiàn),應該是更高層次的復歸,所以,詩人的設問,借我怎樣的一雙鞋子。聰明的讀者,如何走上復樂園的找尋之路,關鍵在于一雙怎樣的鞋子,鞋子合適并神奇,就一定能返回。這一雙神奇的鞋子可能是詩歌,也可能是其他精神載體。這首詩的詩歌構成是豐厚的,是雋永的,是有力量的,并構成對當下生存狀態(tài)的深度隱喻。我由此想到了英國作家彌爾頓的史詩作品《失樂園》和《復樂園》,我覺得除去借用《圣經》的故事,失樂園、復樂園不僅是中世紀歐洲文學的母題,也應該理解為一直困惑著人類的母題。當下,國人在經歷著身陷失樂園和復樂園的困境中,表現(xiàn)這樣主題的文學作品也不少,這首詩有意無意觸及了這一母題,給我們更多有益的思索。
有了這首詩,我對秦簫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更多的期待。秦簫是真誠和率性的,內心積儲了豐富的生命體驗。當我讀到她的《活著只是一種不幸》,我驚嘆她的真誠和無奈:我的紙上/擠滿了無奈和坎坷/切割著我的額頭和眼尾/甚至/我心臟的皺紋比臉上還多//現(xiàn)在/或者真是一種不幸/因為/曾經有著破碎的蝴蝶夢//現(xiàn)在/人們陰翳的眼睛蒙上金色/我懷里尚存一縷溫度/沿著夢中情節(jié)/終于/抵達成無望邊緣。我覺得秦簫猶如青草一樣的蕓蕓眾生,盡管一直從人生的困境中突圍,到頭來依舊在困境中,這是平民常有的生存狀況。所以,無奈也好,無望也好,破碎的蝴蝶夢也好,抵達無望的邊緣也好,都是她自己人生的寫照。我一直關注生命詩歌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理論的跟進,一直關注草根性詩歌寫作,即使像這首詩,有著表現(xiàn)力不足的缺點,但也遠比那些云里霧里的技術主義的詩歌好得多,可愛的多。在一個物質和技術發(fā)達的時代,人人都有邊緣化的感覺。在理性的天空下,無望和絕望,不知要比廉價的天真和希望深刻多少倍。所以,悲觀和悲情,是深度的人道主義,也是最積極的浪漫主義。我喜歡秦簫這種表達:我懷里尚存一縷濕度/沿著夢中情節(jié)/終于/抵達成無望邊緣。
作為一個女詩人,秦簫詩歌中的性別意識是清晰的,這是一個女詩人成熟的標志。新時期中國詩歌最重要的收獲,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早年的舒婷、傅天琳;后來的翟永明、伊蕾、唐亞平,及再后來的藍藍、榮榮、尹麗川、娜夜、路也等。就遼寧地區(qū)而言,早年的林雪、閻月君、李輕松,及近年來被詩壇稱之為“遼寧三狐”——宋曉杰、李見心、紫魚。就丹東地區(qū)而言,有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走上詩壇的夢夕、唐妮、宇辰、李玉芳、韓清,有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走上詩壇的瀟湘青云、張秀萍、孫繼蘋、龍慕云、王纓、白敏、劉春鳳,有新世紀初走上詩壇的李天紅、陳魏魏、郭霞。秦簫當屬新世紀走上詩壇的女詩人。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結構中,像性別意識較強的宋代女詞人李清照都能吟出:“生應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男性化詩句,所以女性詩歌能不能有自己的言說方式和女性視覺,就成了詩歌能不能擁有新的不斷拓展的無限遼闊的疆域的關鍵。秦簫有一首令人難忘的詩,詩題曰《做個好女人》,全詩如下:做一個好女人/要求自己沒有歷史/(即使有了也要隱瞞)/要用枝條編制自己/或用一個籠子把自己扣住/不再旁逸斜出/學著戴著鎖鏈在火焰上跳舞//目光是直線的/當然不能拐彎/更不能投射什么/表情練習捎帶僵硬/至少不能喜形于色。這首詩歌的成功不僅僅是女性視覺,更重要的是對男性中心社會結構的深度解構和反諷,也蘊藏了以女人的方式完成“女人”成為“人”的呼喚,這首詩叫人難忘的就是深刻的況味。關于女性詩歌,青年詩歌評論家王珂說過,理想的女性詩人,應當是三分之一的文化、三分之一的女人味、三分之一的思想。新世紀之初,女性詩歌在更開放的環(huán)境中再度回到了“身體意象”和“軀體詩學”。我們從秦簫的那首《人流》中,找到這種女性詩歌的發(fā)展軌跡:格外的愛結出/格外的青果/你是我未喂養(yǎng)大的孩子/你是我孩子的分子//我用眼神觸摸你/——那還不完整的軀體……讓我怎樣贖回愛的痛/怎樣在觸摸不到的空間/觸摸你的靈魂呵。這首詩與身體有關,但成就這首詩是這份獨特的令人傷感的母愛。
當然,又回到王珂的三個三分之一,秦簫自然知道,三個三分之一既是養(yǎng)分,又是生命力或生長欲。我知道她沒有別的女性再自然不過的養(yǎng)尊處優(yōu),每一天早上,一睜眼,就要打理一天的生計,所以,她要經營好自己的三個三分之一,是多么不容易呀!然而,這僅僅是一個借口而已,內心存儲那么多獨特的詩意的生命體驗,落在紙上就是和自己生命混和在一起的詩歌。其實,真正的詩歌一直都在路上,真正的詩人也一直都在路上,所以,無論是左手的現(xiàn)代詩歌,還是右手的古典詩詞,我們都熱誠期待著秦簫寫出更多更好的詩歌。
〔責任編輯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