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暉
在當時的宴席上就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風雅,當歡宴將近尾聲的時候,捧出一只只素馨花球、茉莉花球呈送給酒客,用花香,把人們從酒肉葷腥的沉淪中解救出來。
說起來荒誕,第一次注意到"茉莉花球",是通過《香艷叢書》,通過其中最無聊的清人筆記。在"西溪山人編"《吳門畫舫錄》中,有一則講道,妓女蔣茝香"嘗席間以帕裹茉莉"贈給有情的客人,這裹在手帕中的茉莉是"絲穿花朵,綰同心結(jié)焉";許豫編《白門新柳記》里的逸事之一,記載一位叫小玉紅的妓女"手制茉莉花球贈(懶云)山人,兼丐題詠",自號懶云山人的狎客---應該就是許豫本人---于是"即席賦《百宜嬌》謝之",這首詞專以"茉莉花球"為題,詠其形態(tài)為"琢玉為花,剪冰成顆,妝罷彩絲穿就。式仿晶圓,影偷月小",作用則是"低懸麝帳,料素艷今宵生受。到更闌酒夢醒時,妙香徐嗅"。
看起來,在清末,妓女們流行的風流把戲之一,就是親手串個茉莉花球,在酒席上,贈給自己中意的客人。依懶云山人《百宜嬌》詞意則可知道,這種花球,是用絲線把花朵串成圓球,雪潔如冰玉,晶璨似月影,芬芳賽檀麝,無論形態(tài)還是氣息都很可人。
實際上,《香艷叢書》所收錄的清人狎妓筆記當中,不乏提到茉莉、桂花等等花朵串結(jié)的花球,但是,大多是涉及"低懸麝帳"的風氣,也就是把這種花球掛在紗帳里,讓夏天的夜帳之中幽芳低回。例如,《香艷叢書》中,清末人王韜所著《談艷》寫道,作者本人和一位滬上名妓繡云春宵一度,"夜涼人定,始共就枕","床中結(jié)茉莉為球,宿酲初醒,芬芳沁鼻,如游眾香國里"。不過,在紗帳里掛花球,早在明代就已經(jīng)在社會上流行開來,并不是青樓獨有的風氣?!督鹌棵贰返诙呋鼐蛯懙溃诿鞔难籽紫奶?,"王侯貴戚,富室名家"的避暑軒閣,會有"鮫綃織成帳幔,茉莉結(jié)就的香球吊掛"。
后來,我偶然翻閱清初人屈大均所著《廣東新語》,赫然發(fā)現(xiàn),花球在為夜帳生香之外,還有另一種更奇妙的用途。該書中"素馨"一條有云:"或當宴會酒酣耳熱之際,侍人出素馨球以獻客,客聞寒香,而沉醉以醒,若冰雪之沃乎肝腸也。"原來,明清時代的人相信幽冷的花香有醒酒的妙用,因此,在酒宴上,當遇宴者不勝酒力的時候,侍者會為每個人送上一只素馨花球,讓大家借素馨花的寒香來醒酒。由此推測,茉莉花球之所以出現(xiàn)在酒席上,顯然也是承擔著同樣的角色,是借其花香以解酲。
在《香艷叢書》中還可讀到王韜的《海陬冶游錄》,同樣是記錄狎妓經(jīng)歷的無聊之作,其中陳述上海名妓房中的陳設時,說:"每至夏秋之交,建蘭、素蕙,入座清芬,佛手、木瓜,堆盤鮮色,可以參茗柯之禪味,洗酒國之俗酲。"這話里分明有著一層意思是,蘭、蕙的花香以及佛手、木瓜的果香,都能幫助人驅(qū)除醉意。顯然,在明清人當中存在著一種普遍的觀念,相信天然的花香是最好的醒酒藥。正是在這樣的觀念之下,在當時的宴席上就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風雅,當歡宴將近尾聲的時候,捧出一只只素馨花球、茉莉花球呈送給酒客,用花香,把人們從酒肉葷腥的沉淪中解救出來。也正是在這樣的一種風習之下,青樓女性發(fā)展出一種特殊的調(diào)情方式---親手串一只花球,在酒酣耳熱的時刻,送給獨得她青睞的某個客人,用這種方式表達特殊的情分。
在今天的宴席上,人們用什么消除酒意?好像一種方法是,服務員給大家遞上熱的或冰的濕毛巾;另一種方式是上水果。用芳香的花球醒酒,這一做法似乎于今不存。當然,對今天的饕餮食客來說,一只散放著淡淡清香的小花球,也未必能起到讓人清醒的作用。但是,難道社會的進步一定要伴隨著人們感官能力的退化么?現(xiàn)代生活就一定要被刺激性的人工香氣所充斥?舉個具體的例子,如今中國也在步入私家車時代,家家的汽車里都擺放著香水瓶,其中盛有化工制品的香水,用這個辦法清潔車廂中的氣味。為什么不能時興在汽車里吊掛茉莉、素馨、桂花的花球?這無疑更有益健康,更環(huán)保---也許事情還不止于此,也許,曾經(jīng)有著兩三千年歷史的民族傳統(tǒng)香料業(yè),要想興亡繼絕,命運的第一步,就掌握在每一個開車人的選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