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穎
上車的一瞬,他感覺有一股森森的涼氣。這些涼氣,來自汽車上的空調(diào),也來自車上乘客們的眼睛。
這是他第一次坐空調(diào)車,因為它的票價比普通公交車貴一塊錢。那一塊錢,可以買幾個饅頭加一袋咸菜,足夠他吃上兩頓。
但今天,他決定要上而且堅決地要上,因為他今天要做一件大事情。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很難得做一次大事情,總該選一輛漂亮車才行。于是,他選擇了這輛最新最漂亮的空調(diào)汽車。為此,他在車站足足多曬了20分鐘。
售票員賣完票后,很不耐煩地說:“往后站,往后站!”
他知道是自己身上臟兮兮的工作服惹售票員不舒服了。他恨恨地咬咬牙,但想著即將要做的大事,他又忍住了火氣,然后下意識地捂緊身上的黃挎包。
這時,身后一個脆脆的聲音喊:“叔叔。”
他沒理睬,這個城市里沒人會這樣喊他。
“叔叔!”
又一聲,還是脆脆的。
他回頭,看到一個10歲左右的小女孩正沖自己笑。
“你的腳上有傷,來坐吧!”小女孩說。他看到小女孩的眼睛清澈見底,并且,小女孩讓出的半個位子上,也沒有口水或泡泡糖之類的東西。
小女孩又指指自己的腳,說:“我的腳也有傷,只能讓你半個位子了?!?/p>
他禁不住想哭。但一個大男人在公交車上在一個小女孩面前哭實在是不光彩的事,于是他咬住牙,對女孩說:“叔叔不累,你坐?!?/p>
“可你的傷口還在化膿啊,你來坐吧!”
女孩伸手拉他,她的手嫩嫩的,胖胖的。這使他想起自己女兒的手,細細的,黑黑的,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看到女兒,不知她現(xiàn)在是胖還是瘦。
他剛坐下,周圍便開始有人捂鼻子。只有小女孩依然笑著問:“叔叔,你的腿是怎么受傷的?”
“鋼筋扎的,在工地上?!?/p>
“我的傷是滑滑板摔的。對了,你怎么沒看醫(yī)生?”
“沒錢,我已經(jīng)8個月沒發(fā)工資了……”
“那……你這樣不疼嗎?”
“不疼,我涂了藥的。你看,那黃的就是,壁虎酒,可管用了,我們傷風(fēng)感冒蚊蟲叮咬都用它。”
“可是已經(jīng)化膿了。”
小女孩努力擠了擠身子,從背后把書包拎過來,取出兩盒藥,說:“這個送給你吧,我的傷快好了。喏,再給你半瓶水,你別嫌我喝過,你吃了藥,很快就不疼了?!?/p>
他吃過藥,覺得心里熱乎乎的。
這時,車到站了。女孩說:“叔叔,我要下車了,你不要怕,我媽媽說,無論是什么傷,都會好起來的?!?/p>
他點頭,終于淚如雨下。
他看著小女孩的身影一瘸一拐消失在人群中,而后把手中的黃挎包抱得更緊。
車又靜靜地朝前開。
小女孩永遠都不知道,他的黃挎包里裝著3公斤炸藥和7根雷管。她更不知道的是,因為她幾句他久未聽過的親切話語,他放棄了干一件驚天大事的沖動——他想干的大事就是讓一輛最漂亮的空調(diào)車和自己一起在城市最熱鬧的地方化為灰燼。
(摘自《社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