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姹紫嫣紅開遍

        2007-07-04 06:14:21滕肖瀾
        小說月報 2007年11期
        關鍵詞:柳夢梅白文唱戲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天還未亮,項憶君便被父親的唱戲聲弄醒。她爬起來,輕手輕腳地開了門。客廳里,父親項海把四周門窗關得嚴嚴實實,拉上窗簾,穿一身褶子,舞著兩只水袖,腰肢柔柔軟軟,身段裊裊婷婷。頭一扭,嘴一撇,眼神再一挑,蹺個蘭花指——便活脫是杜麗娘了。

        聲調壓得有些低,好幾個音該往上的,都硬生生吃回了肚里。項憶君知道父親是怕影響隔壁鄰居。不夠盡興了。但也不要緊,客廳不是舞臺,父親不是為了博臺下的喝彩,只是自娛罷了,為的是一瞬間的迷醉,像魚兒游回大海,鳥兒重歸林間。那是說不出的,深入骨髓的愜意。那一刻,是另一個世界,只需微微閉上眼,周圍便是良辰美景。

        項憶君關上門,重新回到床上。她不想吵了父親,便裝睡。一會兒,父親項海在外面敲門:“憶君,該起床了。”

        “哦!”項憶君應了一聲,起身穿衣服。到衛(wèi)生間刷牙洗臉,收拾停當出來,客廳桌上已擺了早飯——白粥,腌的嫩香椿,邵萬生的蟹股,還有剛烤好的吐司配煎蛋,另有一杯牛奶。項海吃東西一向講究,即便是早飯也不馬虎。他的祖父,項憶君的曾祖父,早年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琴師,不算大戶人家,也是享過榮華的。項海受祖父的影響,從小研習京昆,嗓子好扮相也好,早年是京劇團的臺柱,專演梅派花旦。后來嗓子不行了,改唱昆曲,漸漸地便不唱了,賦閑在家。

        項憶君一邊吃飯,一邊朝父親看。項海胡子刮得干干凈凈,下巴上青灰一片。這還是演花旦時的規(guī)矩,胡子要刮徹底,胡茬也不能露個一星半點。他的刮胡刀是博朗原裝進口,剃須水、須后水也都是高檔貨,早年落下的習慣,照鏡子看到胡茬,便渾身不舒服,像生虱子般難受。每次刮完胡子,還要蹺起蘭花指輕撫一遍,再朝鏡子里拋個眼風,定個格,才作罷。

        項憶君看墻上的掛鐘——七點了。上班時間有些緊。她依然細嚼慢咽。父親說過,再急的事都要慢慢來,不能亂了身段,女孩子尤其如此。項憶君氣定神閑地咽下最后一口吐司,站起來,拿上包,說聲:“爸,我上班去了。”

        項海微微點頭,舉起一只手,優(yōu)雅地揮了揮。

        “去——吧?!币彩蔷┌椎捻嵳{。

        項憶君在機場海關上班。

        高中畢業(yè)時,項憶君原先想考戲曲學院,一是自己喜歡,二來也是想讓父親高興。她長相跟父親有些像,瓜子臉,五官不算出眾,卻是清清爽爽。父親說過,這種臉型飾花旦最好,平??粗胀ǎ瑠y一上,眉眼便活了。臨填志愿那幾天,她常在父親面前舞個水袖,或是哼上幾段,還搗亂似的“臺臺依臺臺,臺臺依臺臺”喚個不停。她以為父親肯定支持,誰曉得舅舅來了一趟,父親就改了主意。

        項憶君母親死得早,舅舅心疼外甥女,便常過來看她。舅舅是生意人,見的世面多,眼界也寬。舅舅對項憶君說:你這個爸爸呀,是外星人,你可千萬別像他一樣。項憶君聽了,笑笑。項海與這個大舅子也淡得很,每次見面都只是笑笑,極少說話,茶水點心一應待客之道卻是毫不含糊。離開時必定是送到樓下,直到人遠去了才回門?!熬藸敚?。”這輕輕柔柔的一聲,在項海是禮貌,對項憶君舅舅來說,卻是折磨了?!澳愀惆职终f,讓他千萬別這么講話,雞皮疙瘩都掉一地了。”舅舅央求項憶君。項憶君聽了,還是笑。

        項憶君是最懂爸爸的。這份默契,是與生俱來的,勉強不得,也做不了假。還未懂事起,她便聽父親唱戲,起初是咿咿呀呀覺得好玩,漸漸地,便融了進去。確實是好,到興頭上,整個人嗖地穿了出去,只一瞬間,便似穿越了幾千幾百年,到了不知名的所在。戲里的人,都活生生地在旁邊呢。輕擺羅衫,眉眼含春,一蹙一顰,都是美到了極致。項憶君也愛聽流行歌曲,可跟京昆比起來,便完全是兩碼事了。一個像嘴里嚼的話梅,另一個,卻是泡得釅釅的茶,光聞那香氣,便已醉了三分。一個是聽了便忘,一個是直落到心里,曲罷了還兀自傻傻的。

        項憶君小的時候,到雜貨店買醬油,手拿瓶子,嘴里哼著“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轉東升,那冰輪離海島……”腳下踩著碎步,眼神定定的,小嘴念念有詞,癡了似的。路過的人便笑她是個傻丫頭,長大了和她那傻爸爸一樣。

        項憶君唱戲時,項海便在一旁坐著,兩指間夾支煙,隨節(jié)拍在桌上輕輕敲著。項憶君嗓子比父親亮,身段也好。男人演女人,扮相總有些別扭。項海卻說,早先的四大名旦,有哪個是女人?男人比女人更曉得女人的美。項海說,如今的角兒,再沒有像當年那樣出眾的了,總是少了些什么,也是世道的緣故,能出電影電視明星,卻出不了拔尖的名角兒。項憶君有天賦,沒受過專業(yè)訓練,單靠父親的指點,小學時便得了全市京劇票友賽兒童組的冠軍。上臺領獎時,主持人問她長大了要做什么,她想也不想,便回答說“名角兒”。她夾著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單這“名角兒”三字卻是標準的北京話,翹舌音,清清脆脆地說出來,惹得臺下大人們都是一陣笑。

        高考前一個月,項憶君把填好的志愿給父親看。那天舅舅也在,一見志愿表,便跳起來,“幫幫忙,唱戲會有什么出息,有幾個唱戲唱出名堂的——你爸爸唱戲,你也唱戲,你看看你爸爸,就曉得唱戲好不好了!”舅舅確實是為項憶君好,以至于到后來都有些失言了。項海沒作聲,端起桌上的茶,掀開蓋,輕輕撇去茶沫,吹了吹。不喝,又放下了。

        “整天在天上飛啊飛,到了緊要關頭還是要落下來,腳踏實地,看看外面的世界——都變成什么樣了,你還以為是戲里的世界呢!”臨走時,舅舅丟下一句。

        那天晚上,項海沒有睡覺。房間的燈始終是亮著。關著門,煙味卻還是源源不斷地飄出來。項憶君也是一直睡不著。躺在床上,不知怎的,眼前老是出現(xiàn)這么一幅情景——父親站在門里,一只腳想要往外伸,卻總是跨不出去。門外吵得很,門里卻是安安靜靜。他雙手掩耳,蘭花指蹺得漂漂亮亮。

        第二天,父親讓項憶君把志愿改了——改成工商管理專業(yè)。那日,項憶君第一次看到父親竟忘了刮胡子,胡茬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兩頰。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哎——”,音調在空氣里轉了幾個彎,忽地一下止住,幾乎都聽出喉頭的那口濃痰了。父親搖搖頭,轉身進屋了。

        項憶君穿上海關制服,在父親面前一站,項海朝她的肩章看了又看,半晌,才道:“女孩子穿這身衣服,有些武氣。”

        項憶君說:“是刀馬旦的路子?!?/p>

        項海笑了笑,不吭聲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項憶君還是愛唱戲,每天總要抽個半小時,讓父親指點。這半個小時,與另外二十三個半小時,像是隔著幾個世紀。項憶君知道,這半個小時,她其實是梳著髻化著油妝呢,水袖舞得花團錦簇,周圍是小橋流水亭臺樓閣。一會兒“待月西廂”,一會兒又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了。這半個小時,比那二十三個半小時都要精彩,是點睛的一筆。

        舅舅給項憶君介紹過兩個男朋友。第一個在銀行里當科長,三十歲不到,身材魁梧,說話像放鞭炮。見面不過三次,就要親項憶君的嘴,手還直往胸口探。項憶君是嚇壞了。依著戲臺上的進度,這會兒還只到你瞧我我瞧你眉目傳情的份兒呢,連手都碰不得,怎么就能這樣呢——忙不迭地斷了。

        第二個在會計事務所上班,父母都在國外,家里條件不錯。項憶君和他談了半年,感覺還行,他父母專門從國外飛回來看準兒媳。見面那天,小伙子的母親隨口問了聲“平常有什么愛好”,項憶君答道“唱戲”。兩個老人倒有些意外了,說,那就來一段好不好?項憶君便演了一段“貴妃醉酒”。為了逼真,拿出一條床單披在身上當戲服。因有討好的意思,演得比平常更賣力三分。

        “……楊玉環(huán)今宵如夢里,想當初你進宮之時,萬歲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愛你,到如今一旦無情明夸暗斥,難道說從今后兩分離?”

        唱到最后,不知不覺竟落下淚來,眉眼間說不盡的繾綣情意。兩個老人看得呆了,半晌,才鼓起掌來。項憶君以為給他們留了好印象,誰曉得過了兩天,小伙子跑來說——我爸媽講你身上有股妖氣,不像好好的女孩子。項憶君是第一次被人這樣說,委屈得回家就哭倒在床上。

        項海聽說后,也不安慰,只淡淡地說了句:“管他們做什么,他們未必懂你,只要你自己懂自己就行了。你是什么人,他們又是什么人!”

        項憶君愣愣地聽著父親的話,只覺得這里頭有無窮的意思,卻又說不出來,胸腔里被什么充得滿滿的,一陣陣地往上漾。鼻子竟又酸了,卻與剛才的委屈又不同,是另一番情懷。自己也說不清的。

        年底,項憶君去參加一個同學聚會,吃烤肉。畢業(yè)后大家各奔東西,許久沒見面,一見之下,竟似比在校時還要親熱幾分。項憶君平常是不喝酒的,這天興致一高,喝了兩杯紅酒,頓時有些醉意,話也多了起來。

        席間,有個穿皮夾克的年輕男人,叫毛安,并不是班上的同學,也不曉得他怎么混進來的,好像是某位同學的朋友。他不喝酒,也不吃肉,盡顧著推銷保險,名片一張張地發(fā),雪花似的。項憶君也拿到一張,看了上面的名字,忍不住笑道:

        “‘毛安?你爸媽怎么會給你取這樣的名字?”

        毛安怔了怔,反問她:“這名字怎么了,很怪嗎?”

        項憶君打著酒嗝,告訴他:“是有點兒怪——毛安,毛安,聽著像是毛府里家人的名字。以前的大戶人家,都喜歡給家人取名字叫什么安的。主人姓張,家人就叫張安,姓王,就叫王安。你曉不曉得,唐伯虎為了追秋香,到華府里當家人,就改了名字叫華安。”

        毛安聽了,朝她瞟了一眼。項憶君臉頰泛著紅光,越說越來勁:

        “我可沒有騙你,不信你去翻書……”說完,咯咯地笑。

        毛安也笑了,問她:“你叫什么名字?”項憶君告訴他:“項,憶,君?!泵舱f:“名字真好聽,像瓊瑤片里的女主角——你要不要買保險?你這么年輕,又是小姑娘,我推薦你買一種我們公司新推出的女性特別險,保管你合算?!?/p>

        項憶君搖了搖頭:“我不買保險——你曉得我為什么不買保險?我一個好朋友的哥哥就是保險公司的,薪水高,福利又好,年終獎有十萬八萬,每年都能去歐洲玩一圈——保險公司這么有錢,還不都是從投保的那些人身上賺的?你讓我們買保險,就是想圈我們的錢。所以啊,我才不買保險呢?!彼槐菊?jīng)地道。

        毛安一愣,還沒說話,便聽旁邊一個同學道:“項憶君,給大家唱段戲吧,好久沒聽你唱戲,都想死了!”

        項憶君嘿嘿一笑,站起來,走到中間,款款低下身子,朝大家作了個萬福。清一清嗓子,便唱了段《蘇三起解》。因是膾炙人口的段子,她唱得輕松,大家聽得也開心。唱畢,幾個同學都嚷著“再來一段”!項憶君說“好啊”,又唱了段《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也是家喻戶曉的段子。

        項憶君唱完,回到座位坐下。那個毛安湊過來,問她:“你京戲怎么唱得這樣好——以前練過?”項憶君還未開口,旁邊的同學已替她回答了:“憶君的爸爸是京劇團的。”

        毛安一聽,忙道:“京劇團的——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余霏霏的女孩?”

        項憶君想了想,說:“不認識。我爸爸大概認識,我回去問問他。”毛安“哦”了一聲,說:“那就算了,我也是隨便問問。”

        當天,項憶君回到家,便上床睡覺了。第二天直睡到近中午才醒來,頭疼得厲害,想到昨天的事,隱約覺得自己有些失態(tài),酒喝多了。她記起那個叫毛安的青年,在他面前似是絮絮叨叨個沒完,有些話好像還挺過分。項憶君這么想著,便有些懊惱。父親最不喜歡女孩子在外面喝酒,她起床洗了澡,仔仔細細刷了一遍牙,怕留下酒味,不放心,又刷了一遍。走出來,見父親在沙發(fā)上看報紙。

        項憶君叫了聲“爸”,便坐下吃飯。吃了兩口,忽然想起來,問道:

        “爸,你曉不曉得京劇團有個叫余霏霏的女孩?”

        項海搖頭說:“不曉得。新進來的年輕人,我大半都不認識?!?/p>

        吃完飯,項憶君陪父親去買菜。打開門,剛好羅曼娟也從隔壁走了出來,穿一條米色的羊毛裙,扎個馬尾。項憶君叫了聲“羅阿姨”。

        羅曼娟的丈夫原先是京劇團的丑角,兩年前得肝癌去世了,留下一個讀初中的兒子。羅曼娟四十來歲,長得蠻秀氣,只是眉宇間常年帶著一絲憂傷。她見了項海,也不多話,微微點頭,喚了聲“項老師”,便下樓了。

        到了底樓,羅曼娟打開防盜門,正要關上,見項海父女也跟了下來,便扶著門等他們。項海趕上一步,說聲“謝謝”,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心里一動,不禁朝她看去——恰恰她也在看他。目光一接,忙不迭地分開。

        “再會。”羅曼娟輕聲道。

        “再會?!表椇R驳?。想再說些什么,又覺得說什么都不好,反而累贅,便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陽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瞬時添了一抹金色,柔柔地向外暈開,整個人似是浸在霧里,影影綽綽的。

        項海在家通常不看電視,即便看,也只看兩個頻道——戲曲頻道和文藝頻道。戲曲頻道是老本行,白天一般是整場戲,傍晚放幾段精彩的折子戲,到了八點以后,竟然是電視購物,鍋碗瓢盆一大堆。再看文藝頻道,大多是滑稽戲,講上海方言,說些無趣的干巴巴的笑話。要么便是雜技、電視劇什么的,鬧鬧哄哄,沒多大意思。項海越看越失望,心想,不是文藝嘛,怎么凈是這些玩意兒。

        文藝頻道每晚都有檔滑稽戲情景劇《老爺叔外傳》,講一個小區(qū)里的故事,家長里短。演員都是滑稽劇團的,當中夾雜著一個京劇演員,隔三差五唱上那么一段兩段,倒也蠻熱鬧。項海認得這個人是白文禮——當年拜的同一個師父,算起來是自己的師弟,現(xiàn)在是京劇團的副團長。項海聽他唱得并不出色,比起從前反倒是退步了。這些年,他演小品,演滑稽戲,反串——在老本行上沒什么建樹,名頭反倒比那些獲梅花獎的演員還要響亮得多,幾乎是老少皆知的。

        樓上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吵鬧聲——五樓那戶人家,夫妻倆都在團里工作,本本分分的人,偏偏生了個不爭氣的兒子,年紀輕輕便迷上了賭博,自己的錢輸?shù)舨凰悖€成天拿父母的錢去賭,弄得家里雞犬不寧的。

        “砰!”似是玻璃碎在地上的聲音,隱約還有吵架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下來,安靜了。

        項海搖了搖頭,打開電腦,上網(wǎng)——聊天。這還是項憶君教他的。在家閑著沒事,時間都凝結成塊了。上網(wǎng)聊天,時間便液化了,一下子就流了過去。

        項海有個固定的網(wǎng)友——“柳夢梅”。半年前,項海第一次上網(wǎng)聊天,給自己取了個網(wǎng)名——“杜麗娘”。也是圖個新鮮好玩。一會兒,“柳夢梅”便出現(xiàn)了。

        “你是女的嗎?”“柳夢梅”問。

        項海打下這么一行字:“在夢里,我就是杜麗娘。你何必管我是男是女——你叫‘柳夢梅,你是男的嗎?”

        “柳夢梅”說:“我同你一樣,也在夢里呢。你又何必管我是男是女?”

        這么一來一去,兩人便成網(wǎng)友了。項海打字很慢,一行字要打半天?!傲鴫裘贰睆牟淮咚莻€耐心的聆聽者。項海說出的話,一點兒也不像網(wǎng)上聊天,倒跟散文似的,抒情得很。

        “昨天,一片葉子飄到我家陽臺上,我撿起來,看到都有些微紅了,我便曉得,秋天到了。一葉知秋,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p>

        “柳夢梅”接著道:“秋風也起了。你聞過風的味道嗎——其實春夏秋冬,各個季節(jié),風的味道都是不同的。春天的風有泥土氣;夏天是潮潮的水汽,帶點腥氣;秋天有一股燒盡的枯木的味道;冬天則是冷冷的水門汀的味道?!?/p>

        項海說:“你倒是研究得透徹。下次我也仔細聞一聞——我猜你該是個挺細致的人。你愛聽戲嗎?”

        “柳夢梅”回答:“愛聽,尤其是京昆,喜歡得不得了——你自稱‘杜麗娘,想必也是個愛聽戲的人吧?”

        項海猶豫了一下,說:“我豈止愛聽——我唱了幾十年的戲?!?/p>

        這一聊,便是半年之久,每隔幾天都要聊上幾句。項海覺得這也是緣分,他叫“杜麗娘”,偏偏就有人叫“柳夢梅”。都說網(wǎng)絡亂糟糟的,沒想到居然能遇到一個談得來的人,真是很難得了。

        今天,項海告訴“柳夢梅”:“我喜歡上我家隔壁的一個女人?!闭f完,心怦怦亂跳,臉都有些紅了。“現(xiàn)在,你該曉得了,我是男人?!?/p>

        “柳夢梅”停頓了一會兒,問他:“那女人也喜歡聽戲嗎?”

        項海說:“這個我不曉得,但她前夫是京劇演員,耳濡目染,想來她應該也不會討厭?!?/p>

        “柳夢梅”道:“那很好啊。你去跟她說?!?/p>

        項海愣了愣,半晌,才道:“這個,你讓我怎么說呢?”

        打完這行字,項海便下線了。心兀自跳個不停,盯著電腦屏幕,都有些后悔說這些了。原以為說出來,心里會輕松些,誰曉得反倒更彷徨了。

        項憶君上班時接到一個電話。

        “你好,我是毛安?!币粋€男人的聲音。

        項憶君先是一怔,隨即才反應過來。“哦,你好,”想起那天的失態(tài),微微有些局促,“你——找我有事嗎?”

        “我想跟你學唱戲?!?/p>

        “什么?”項憶君還當自己聽錯了。

        “我說——我想跟你學唱戲。”毛安提高音量,又說了一遍。

        下班后,兩人約在咖啡館見面。項憶君進去時,毛安已等在那里了。分別點了咖啡。毛安直奔主題。

        “我說要向你學戲,可不是開玩笑。我是非常非常認真的?!彼粗?/p>

        項憶君覺得很好笑?!拔易约阂彩前胪八?,哪里會教人啊。我們院子里有許多專業(yè)演員,我介紹幾個給你認識好不好?”

        毛安搖頭道:“不用很專業(yè),我又不指望上臺表演——我要求不高,只要像那么回事就行了。”項憶君朝他看看,忍不住問道:“你為什么要學戲?”

        毛安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笑笑,說:

        “也不為什么,說出來你肯定會笑我的。不過你現(xiàn)在成我?guī)煾盗?,被你笑兩句也沒關系——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講的那個余霏霏嗎?嘿,我不用說下去,你也猜出來了,是吧?”他摸摸頭,咧嘴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

        項憶君一愣,隨即“哦”了一聲,明白了。朝他看了一眼,笑道:

        “你這人倒蠻有趣的。”

        “不是有趣,是認真,做事認真,”毛安強調道,“我這人就是這樣,不管做什么事,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準備工作做足,不打沒把握的仗,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爭取一擊即中?!彼秸f越興奮。

        項憶君忍不住又笑了。

        “你把追女孩當成打仗啊?”她道。她本來是想拒絕他的,現(xiàn)在一下子改了主意,像是馬上要投入到一場游戲中去的心情,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有些新奇,又有些躍躍欲試。她眼珠一轉,問他:

        “那個余霏霏,是不是很漂亮?”

        毛安不加猶豫地說:“那當然!”

        項憶君下班回到家,看到樓下停著一輛白色的本田雅閣。她認出這是白文禮的車。她上樓,開門進去,果然見到白文禮坐在沙發(fā)上,穿一套休閑西裝,手拿茶杯,笑吟吟地在和項海聊天。項憶君叫了聲:“白叔叔?!?/p>

        “憶君回來啦?”白文禮笑道,“幾個月不見,越長越漂亮了。”

        不久前,白文禮籌辦了個戲曲學校,生源不錯。這次他過來,便是想請項海出山,到學校教戲。

        項海推辭了:“這么多年不唱,都生疏了?!?/p>

        白文禮一笑:“師兄啊,這話搪塞別人可以,搪塞我可就不行了——說句實話,除了你,我誰都信不過。要是能請到你,我這個學校啊,就有九成把握了?!?/p>

        項海搖搖頭,淡淡地道:“師弟這是抬舉我了。我現(xiàn)在不過是個糟老頭子,什么也不懂。你讓我去教學生,可別砸了你的金字招牌?!?/p>

        白文禮微微一笑,說:“師兄又何必太謙?你啊,就是虧在退得太早,要不然唱到現(xiàn)在,誰還能強得過你——就當給我個面子,一來是為了我,二來也是為了那些學生,發(fā)揚國粹,功在千秋的事,啊?”

        項海嘿了一聲,不說話了。

        項海留白文禮吃晚飯,白文禮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又說要進廚房幫忙,被項海推了出來。白文禮便踱到項憶君房間,見她正在翻一本厚厚的《京劇大戲考》,奇道:“怎么想起看這個了?”

        項憶君告訴他:“不是我要看——是有人要向我學戲,我在備課呢?!?/p>

        白文禮笑了:“倒是蠻巧,我請你爸爸教課,別人又跟你學戲——父女倆都成老師了?!?/p>

        項憶君搖頭笑道:“我算什么老師啊,只不過是鬧著玩兒。那個學生動機也不純,嘿,你曉得他為什么要學戲……”說到這里,忽地想起一事,便問:“白叔叔,向你打聽個人——余霏霏你認識嗎?”

        白文禮愣了愣:“哦,認識的——去年剛分到團里,程派旦角——怎么,你認識她?”

        項憶君一笑:“我不認識,不過我的徒弟認識?!?/p>

        吃完飯,又坐了一會兒,白文禮起身告辭。項海說要送他,白文禮忙道不用。項海便讓項憶君代他送到樓下。兩人緩緩走下樓梯。項憶君走在前面,白文禮走在后面,停了停,忽地說了句:

        “你走路的樣子真像你媽?!?/p>

        項憶君回頭一怔:“像嗎?”

        “像?!卑孜亩Y看著她,道,“不光走路的樣子像,長相也很像呢?!?/p>

        項憶君笑笑,道:“我舅舅也這么說,不過他說,我沒有媽媽好看。我媽媽是鵝蛋臉,鼻子很挺。我鼻子塌塌的,像個洋蔥?!?/p>

        白文禮也一笑:“你比你媽還要文靜些——放在戲臺上,她是花旦的路子,你就是青衣?!?/p>

        項海打開電腦?!傲鴫裘贰币苍诰W(wǎng)上。

        “吃過飯了嗎?”“柳夢梅”問。

        項海說:“剛吃完——今天,我?guī)煹軄砹恕!?/p>

        “柳夢梅”說:“是一起學戲的師弟嗎?他唱得好,還是你唱得好?”

        項海說:“這個不好說。不過,以今時今日的境遇來看,他比我要好得多。我和他是兩種人——我只是個戲子,他卻是個人物?!?/p>

        項海打到這里,停了停,又接下去道:“這番話,我從沒和別人說過——我沒有半點貶他的意思,只是有些感慨?!?/p>

        “柳夢梅”說:“我明白的?!?/p>

        項海怔怔地看著屏幕上這四個字,一時間竟不知該再說些什么。心頭倒是積得滿滿的,萬感交集的,想不出合適的話,便道:

        “柳夢梅,你喜歡現(xiàn)在這個世界嗎?”

        “柳夢梅”說:“喜歡不喜歡,都要在這個世界過。難道你有時空穿梭機?”

        項海想了想,道:“我不用時空穿梭機——窗簾一拉,戲服一穿,眼睛一閉,就變成另一個世界啦?!彼f到這里不禁一笑,是笑自己傻的意思。搖了搖頭。

        “隔壁那個女人,你和她說了沒有?”“柳夢梅”忽然問道。

        項海一愣,反問:“說什么?”

        “柳夢梅”道:“當然是坦露心跡了。”

        項海遲疑著,沒吭聲。半晌才道:“我要去睡了。下次再聊吧。”匆匆下了線。呆呆坐了片刻,便踱到陽臺上,抬頭望天上的星。頭一側,瞥見隔壁陽臺上有個人影,借著月光一看,竟是羅曼娟。兩人目光一接,都是一怔。

        “還沒睡啊?”項海干咳一聲,問道。

        羅曼娟“嗯”了一聲,一甩手,將剛洗完的羊毛衫掛在衣架上。

        “晚上晾衣服,不怕沾了露水嗎?”項海又問。

        羅曼娟道:“羊毛衫干得慢,放到明天再晾,一整天干不了?!?/p>

        項海哦了一聲。一時找不到話接下去,便依然抬起頭,兩手撐在欄桿上,看天上的星——其實是在想話題。又怕她晾完衣服便進去,心里忐忐忑忑,臉上卻是帶著微笑,悠悠閑閑的。

        “項老師今早又唱戲了吧?”羅曼娟忽道。

        項海說:“嗯——吵了你睡覺是吧?”

        “沒有,”羅曼娟道,“我早醒了——就算沒醒,在這樣好聽的聲音中醒來,也是件美事呢?!彼贿呎f,一邊整理著羊毛衫。

        項海心里一動,想再說些什么,羅曼娟已轉身進屋了。“再會?!薄翘K州人,這聲“再會”甜中帶糯,聽著說不出的愜意。

        “再會。”項??粗谋秤?,一時間,胸中有東西在涌動,一波一波的,又似被什么撩了一下,渾身輕輕打個激靈,思路都有些跟不上了。

        項憶君把授課地點定在她家附近的一所中學。周六周日,學校的操場上到處可見打球的學生,教室里卻幾乎空無一人。項憶君挑了底樓的一間教室。

        “我們先來了解一下京劇的起源,”第一堂課,項憶君說,“京劇的前身是徽劇和漢調。清朝乾隆年間,徽班進京,與漢調的藝人合作,又吸收了昆曲、秦腔的曲調和表演方法,漸漸就發(fā)展成了京劇……”

        毛安道:“老師,能不能不學那些理論知識,直接教我唱戲?”

        項憶君問:“你想學哪段?”

        毛安“嘿”了一聲,說:“我不懂的,反正只要好聽就行,再有就是別太難,你曉得,我一點兒基礎也沒有。”

        項憶君想了想,說:“那就學《蘇三起解》吧。”

        毛安說:“這個我會唱。”說著,便搶在前頭唱了一遍。唱完,朝項憶君看了一眼,笑笑,“我曉得我唱得不好,你別這么看我,我會自卑的?!?/p>

        項憶君搖了搖頭,道:“不是好不好的問題——你運氣的方法不對,應該用丹田運氣,那樣唱出來的音才渾厚,你這么唱,就像唱流行歌曲似的,輕飄飄的?!?/p>

        毛安問:“丹田在哪里?怎么用丹田運氣?”

        項憶君說:“丹田就是小肚子,你試著深吸一口氣,把氣從那里升上來,喏,就是這里——”她指指自己的小肚子,深深吸了口氣,又吐出來,“感覺到?jīng)]有?平常你是用肺呼吸,現(xiàn)在是用丹田呼吸。唱戲時一定要用丹田的氣?!?/p>

        毛安學她的樣子,呼吸了一遍。

        “項老師,”他笑著道,“我記得以前生物課老師說過,人是用肺呼吸的。我實在想不通——小肚子里只有大腸和盲腸,怎么個呼吸法?你倒是說說看?!?/p>

        項憶君愕然,倒不曉得說什么好了。她想起自己從前跟父親學戲的情景,是何等的屏息凝神,連噴嚏也不敢打一個?,F(xiàn)在這個人,居然嬉皮笑臉,渾然不當回事。項憶君覺得,學戲不該是這個樣子。她有些不快,朝他看了一眼。轉念又想,反正他也是鬧著玩兒的,自己又何必太認真。

        “那你還是繼續(xù)拿肺呼吸吧?!表棏浘卣f,“《蘇三起解》你已經(jīng)會唱了,我們再學段別的,嗯,《智取威虎山》好了?!?/p>

        白文禮專門派車去接項海上課。司機按門鈴時,項海剛剛熨完衣服。他原先預備穿中山裝,已經(jīng)拿出來熨好了。誰知穿上后才發(fā)現(xiàn),袖口那里居然有個洞,也不知什么時候破的,只得另拿一套西裝,急急地熨了,穿上,隨司機走下樓。他站在一旁,等司機開門。誰曉得司機自顧自地上了車。項海一愣,想這人真是不懂規(guī)矩,只得自己開門,上了車。

        學校大樓新建不久,教室里的玻璃窗和課桌椅都是嶄新的。項海走進去,見下面坐了五六成學生,一個個眨巴著眼睛朝自己看。項海暗暗提了口氣,竟也有些緊張?!按蠹液茫彼?,“自我介紹一下,鄙人姓項名海,現(xiàn)在開始上課?!?/p>

        項海教授《霸王別姬》。他先唱一遍: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涂炭,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適聽得眾兵丁閑談議論,口聲聲露出那離散之心……”

        項海許久沒在公眾場合唱戲了,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他唱完,朝臺下看去。見這些學生一個個表情木木的,毫無反應。項海正有些失落,忽聽見角落里響起歡快的手機鈴聲,一個女學生拿著手機,飛也似的奔了出去,一會兒再進來,大咧咧地坐回位子,招呼也不打。項海被她的高跟皮鞋聲弄得好一陣發(fā)愣。

        第一堂課上得索然無味。手機聲此起彼伏。聽電話的,上廁所的,進出教室旁若無人。后排一個男生邊聽課邊吃口香糖,手插在口袋里,靠著椅背,對著項海吧嗒吧嗒嘴巴靈活地翻轉著。前排的一個女生,赫然在項海眼皮底下看一本畫報,翻頁時毫不避忌,弄出嘩啦嘩啦的聲音。項海對著她發(fā)了一會兒呆,還沒想好該說什么,女生卻抬起頭看他,還朝他笑了笑,繼而又低頭看畫報。

        項海沒說話,心里卻有些糊涂——難不成現(xiàn)在學生上課都是這個樣子?幾十年沒進課堂,都變得讓人看不懂了。

        上完課,項海微一欠身,朝臺下道:“今天就到這兒吧。”說著慢慢地收拾東西。他靜若處子,學生們卻是動若脫兔,只一會兒工夫,便走個干干凈凈——只留下項海一人。教室內頓時空空蕩蕩。

        司機告訴項海,車壞了,不能送他回去?!澳阕\嚢?,到人民廣場。喏,就在那邊——”司機叼著煙,手朝校門口一指。

        項海只得走過去,上了大巴。車上座位已滿了,零零星星有幾個人站著——坐著的都是些學生,說說笑笑,有些是剛才班上的學生,見到項海,也不理會。項海挑了個位置站著,一手拿包,一手抓住上面的行李架。一會兒車開了,起步時不大穩(wěn),項海沒抓牢,整個人朝后倒去,“啊喲!”幸好后面有人,扶住了他。

        “謝謝?!表椇V匦伦プ⌒欣罴?。這次抓得牢牢的。

        “項老師,我?guī)湍隳冒??!迸赃呑簧弦蝗说?。項海一看,見是剛才上課時吃口香糖的男生。男生一抬臀,再一伸手,將他的包拿了過去。

        “這趟校車人最多了,每天都有人站著——項老師你累不累?”男生嘴里嚼著口香糖,問他。

        “嗯,還好?!表椇B犓@么說,還當他會給自己讓座,誰知他紋絲不動,并沒有讓座的意思。便有些后悔,該說“很累”才是。再一想,整車的學生只有他一人提出給自己拿包,已經(jīng)是出類拔萃的仗義了,不該再奢求什么。

        好在路上不堵,不到半小時便到了人民廣場。項海從男生手里拿過包,說聲“謝謝”,下了車,換乘一輛地鐵,很快到了家。

        項海走進門洞,被迎面沖下來的一人撞得險些跌倒,他踉踉蹌蹌看去,那人已沖出十來米之外?!靶〕嗬?,你給我死回來……”與此同時,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尖叫聲,在項海頭頂響起。項海抬起頭,五樓的女人見到他,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項老師,這個——回來啦?”忙不迭地把頭縮回去。

        這女人以前唱裘派,是京劇團里唯一的女花臉,一度前途遠大,后來跟著老公炒期貨,心思全放在賺錢上,把家當輸個精光才回頭。幾年不唱戲,全撂下了?,F(xiàn)在拿著一份死工資,日子清苦得很。項海猜想,她兒子剛剛必定又是拿了家里的錢去賭,她才會如此失態(tài)。不由得嘆了口氣,慢慢地走上樓。

        “項老師?!焙雎犚娨粋€輕輕柔柔的聲音。

        項海抬頭,見羅曼娟站在面前,手里端著一碗餛飩,正望著自己?!白约喊酿Q飩,蝦仁餡的,拿一碗給您嘗嘗?!?/p>

        項?!皢选钡囊宦?,連忙放下包,雙手接過?!斑@怎么好意思——多謝多謝。”他正要開門,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端著餛飩,竟騰不出手拿鑰匙。羅曼娟微微一笑,又從他手里拿過餛飩,“您先開門吧?!?/p>

        項海也笑了笑,掩飾臉上的窘態(tài),打開門?!斑M來坐會兒,”他對羅曼娟道,“我昨天剛買了些上好的普洱,請進來嘗嘗?!?/p>

        羅曼娟推辭道:“不了,家里的衣服還沒收,小囡馬上就放學了,還要燒飯?!?/p>

        項?!芭丁绷艘宦?,兀自不死心,道:“只是喝杯茶,耽誤不了多少工夫的。”說完朝她看,又覺得自己死纏爛打,有些過頭了。正躊躇間,聽見羅曼娟道:

        “這個——好吧?!?/p>

        項海泡了杯釅釅的普洱茶,端過來。羅曼娟坐著,在看旁邊鏡框里的照片。有項海父女的合照,還有早年項海在舞臺上的戲照。

        “項老師這幾年都沒怎么變呢,保養(yǎng)得真好。”羅曼娟道。

        “哪里,”項海笑笑,“老了,臉上的褶子拿熨斗也熨不平了——來,請喝茶。”

        羅曼娟接過,放在一邊。朝項海看了一眼,停了停,忽道:“項老師,我們家小偉昨天在學校里闖禍了?!闭f完眼圈一紅,幾乎要落下淚來。

        項海見她這副模樣,先是一驚,隨即問道:“怎么了?”

        羅曼娟說:“他和同學打架,把同學的頭打破了,送到醫(yī)院縫了十幾針。校長對我說,要給小偉記一次大過。我曉得記三次大過就要退學。項老師你說,這可怎么得了……”急得又要哭。

        項海勸慰她道:“小孩子打架,也是難免的事——男孩子嘛,自然調皮些。再大幾歲就好了,你不用擔心。”

        羅曼娟搖頭,道:“項老師你不知道,這個小囡啊,我當媽的心里最清楚,要是不好好管教,將來就跟五樓上那個寶貝差不多?!?/p>

        這是羅曼娟第一次跟項海談起家里的事。項海沒料到她會說這么瑣碎的話題,樓里有的是三姑六婆,她大可以找她們去談,遠比跟自己說要有用得多。項海朝她看了一眼,見她低垂眼瞼,鼻尖微微聳動,心里一動,忽然覺得從這樣的話題談起,家長里短的,更顯得親近,倒也不錯。項海勸她: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兒女的事,只有盡力而為……”他說著,又覺得不妥,斟酌著,“嗯,這個,男孩子不像女孩子,開竅得晚,到十五六歲的時候,一夜之間,說懂事就懂事了。”

        羅曼娟“嗯”了一聲,忽道:“我倒是挺喜歡你們家憶君,又文靜又聽話,工作又好,還會唱戲——項老師你是怎么培養(yǎng)的女兒?有時間一定要教教我?!?/p>

        項海笑笑:“也談不上什么培養(yǎng)——這孩子和我一樣,有些呆氣,在如今這個社會里,可不見得是什么好事。”他端起茶,讓了讓羅曼娟,“請喝茶?!?/p>

        羅曼娟喝了一口,贊道:“這茶真香。應該很貴吧?”

        項?;卮穑骸斑€好?!?/p>

        羅曼娟又坐了一會兒,便走了。項海送她到門口,直到她關上門,才進來。他收拾茶杯,見羅曼娟喝的那個杯子,有淺淺的口紅印。項海一愣,才曉得她并不是真的素面朝天,也是修飾過的。

        項?;叵雱偛诺膶υ?,一句一句,放電影似的掠過。他每一句話,都是腦子里過了一遍才說的,生怕有哪里說得不妥當,又擔心是不是過了頭,反倒著了痕跡,那就尷尬了。項海這么想了一遍又一遍,不禁笑自己忒傻,像個毛頭小子似的。轉念又想,戲里頭那些多情種,張君瑞、柳夢梅,又有哪個不是傻到了家?其實也不是傻,是癡。項海這么想著,都有些臉紅了。卻不是害羞,而是隱隱透著激動,心口那兒一波一波的,有什么東西冒著泡,不斷漾著,都快溢出來了。

        項憶君上班時,被科長說了一通。事情是這樣的——海關規(guī)定機場員工不可在免稅店里購買煙酒和化妝品。那天項憶君值晚班,抓住一個買免稅煙的員工,誰曉得這人竟是指揮處的副總,科長忙不迭地讓項憶君把煙送回去。“你抓誰不好,偏偏去抓他!”科長恨恨地說。

        項憶君便很想不通——那人臉上又沒寫字,她怎么曉得他是副總?再說了,規(guī)定又沒說只能抓老百姓,不能抓當官的。項憶君那幾天一直悶悶的,見了科長,也不搭理。她其實是個倔脾氣,臉上藏不住事的??崎L不跟小姑娘計較,一笑了之。坐在項憶君對面的年輕女人叫丁美美,二十七八歲年紀,瘦瘦高高的個子,最擅長跳國標舞。大老板喜歡跳舞,出席大場面常帶著她,最受寵不過。大家都猜下屆領導換屆,這個小女人有希望升一升。丁美美平常跟項憶君話并不多,這天居然朝科長橫了一眼,湊近了,對項憶君說,別睬那種馬屁精!項憶君一愣,倒有些意外了。再一想,換了丁美美是她,自然不會把科長放在眼里,該怎樣就怎樣。項憶君想到這里,便有些懊悔——當初該去學跳舞才對呀。

        舅舅又給項憶君介紹了個男朋友,家里是做飯店生意的,小伙子大學畢業(yè)后,在一家玩具公司當銷售員。見面前,舅舅再三關照項憶君:“別跟人家說你喜歡唱戲?!表棏浘磫枺骸盀槭裁?”舅舅眉頭一皺,道:“讓你別說就別說,又不是到京劇團面試,跟人家說這個干什么?”

        相親地點定在麥當勞。小伙子叫趙西林,個子不高,不胖也不瘦,戴副眼鏡。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趙西林問項憶君:“平常有啥愛好?”

        項憶君脫口而出:“唱戲。”說完才想起舅舅的囑咐,暗暗伸了伸舌頭。趙西林見了,問她:“怎么了?”項憶君忙道:“沒什么——嗯,你有啥愛好?”

        趙西林想也不想,便道:“打牌。大怪路子、八十分、斗地主、紅五星、捉豬玀——我都很拿手。”

        項憶君哦了一聲,又問:“那你喜歡聽戲嗎?”

        趙西林搖搖頭,很爽快地道:“聽不懂,不喜歡——你喜歡聽戲?現(xiàn)在還有喜歡聽戲的年輕人?真是蠻少見的?!?/p>

        項憶君覺得這人倒也有趣,便告訴他:“我不是喜歡聽戲——我是喜歡唱戲。”

        這時,項憶君一抬頭,竟然看到毛安從窗外走了過去,旁邊是一個女孩,二十歲出頭,披肩長發(fā),側面看去五官很精致。項憶君一愣,猜想這女孩應該就是余霏霏??上н€來不及細看,人已經(jīng)走遠了。

        項憶君低頭吸杯里的果汁。趙西林朝她看了一眼,道:“其實這個——我媽也蠻喜歡聽戲的,還會唱,《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沙漠王子》什么的,蠻好聽?!?/p>

        項憶君笑笑,說:“那是越劇。我只會唱京劇,越劇可不會?!?/p>

        “反正差不多,都是戲嘛?!壁w西林道。

        項憶君又笑了笑。

        趙西林看看她,猶豫了一會兒,忽道:“嗯——下禮拜你哪天有空,出來打牌怎么樣?”

        周末,毛安又來向項憶君學戲。他臉色悶悶的,也不怎么說話,一改往常的嘻嘻哈哈。項憶君原先還想問他那天的事,見他這樣,倒不好意思開口了。

        毛安問項憶君:“《牡丹亭》會唱嗎?”

        項憶君說:“昆曲我不大拿手,勉強會一點點?!?/p>

        “那你唱一段給我聽聽,好嗎?”毛安掏出煙,點上火。

        項憶君愣了愣,隨即說:“好的?!?/p>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項憶君唱完了,見毛安怔怔地看著自己,動也不動,似是在發(fā)呆,便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你怎么了,不舒服?”

        “嗯,是有點兒不舒服——這兒,”他指指心口,“這兒不舒服,難受得要命。”

        “胃不舒服嗎?”項憶君道,“要不要我陪你去醫(yī)院看看?”

        毛安瞟了她一眼,“虧你還是唱戲的,怎么這么直來直去的——這是胃嗎?是心!我跟你講,我的心很痛,痛得一塌糊涂?!?/p>

        項憶君朝他看看,笑了笑,沒說話。

        毛安嘆了口氣,道:“你唱得真好聽。我還是第一次覺得戲這么好聽,好聽得不得了,該怎么形容呢,好像唱到我心里去了,像是有一雙手,把我整個人給拽了進去——我現(xiàn)在才曉得,為什么以前的人那么喜歡聽戲,原來真是有點道理的。嗯,真的,不服不行。”他說著,重重地點了點頭。

        毛安告訴項憶君——他和余霏霏吹了。

        “其實也不是吹,應該說,我們本來就沒真正好過,”毛安苦笑了一下,“我追了她整整一年,她從來就沒把我當回事。她心里想什么,我清清楚楚。她怎么肯隨隨便便找個男人呢,她條件那么好,能找到比我好一百倍的男人。”說到這里,他狠狠吸了口煙,隨即把頭轉開,看向窗外。

        毛安鬢邊一撮頭發(fā)有些泛白發(fā)亮,或許是陽光落在上面的緣故。他手插在褲袋里,眼朝著窗外,嘴微微動著,似是在自言自語。

        “嗯,我跟你講,天涯何處無芳草——”項憶君說著,停下來,覺得這樣安慰人實在太傻,便笑一笑,道,“喂,你到底還要不要學戲啊?你喜歡《牡丹亭》,那我就教你這一段,好不好?”

        毛安也笑了笑:“好是好,不過這段太難了,我怕我學不會?!?/p>

        “學不會就多學幾遍,有什么關系?我這個做老師的都不怕煩,你還怕什么?”項憶君說完,從包里變戲法似的拿出兩個袖套,“來,把這個戴上。”

        毛安朝她看:“干什么?”

        項憶君一笑:“水袖啊——戴上這個就有感覺了?!币贿呎f,一邊給他套在手腕上,甩了兩下,“你眼睛看著這里,袖子就往那邊甩,眼神要嫵媚一點兒……”

        毛安叫起來:“幫幫忙,我可不想變成娘娘腔。”

        項憶君“嘿”了一聲,道:“放心吧,你離娘娘腔還遠著呢。”說著,把他的煙奪下,往旁邊的垃圾桶里一扔,“別抽煙,煙會把嗓子熏壞的。我爸就很少抽煙。你呀,要是想繼續(xù)跟我學戲,就得把煙戒了?!?/p>

        毛安笑了笑,又朝她看了一眼,想說什么,忍住了。“好吧,你是師傅,聽你的?!彼λ蓚€袖套,不禁又笑,“要是給我的客戶看見,保管以后再也不敢買我的保險了。呵呵。”

        白文禮最近很忙,又是學校,又是團里,加上同時有兩個情景劇在拍,還有一個匯報演出要排練,忙得陀螺似的。倘若光是忙,倒也算了,偏偏還有一件更煩人的事。余霏霏幾次打電話過來,說想當《牡丹亭》的女主角——《牡丹亭》是香港人投資的昆曲電影,白文禮只是經(jīng)朋友介紹,跟這個香港老板吃過兩頓飯。香港老板托他幫忙物色演員,其實也是客氣,隨口一說。偏偏就讓余霏霏知道了,天天纏著他,軟的硬的,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模樣。

        一年前,白文禮帶團去新加坡公演。那次,余霏霏半夜里敲了他的門,還上了他的床。白文禮每次想起這個,就后悔得要命。余霏霏很漂亮,戲唱得也不錯,因此,很自然地,下一個年度大戲里,他推薦她當了女二號。團里有不少人提出異議:讓一個剛踏出校門的小女孩擔當重任,是不是合適?白文禮力挺余霏霏。最后團長還是同意讓余霏霏上了。演出后,反響不錯,余霏霏也一躍成了團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年輕花旦。

        白文禮沒料到余霏霏胃口這么大,居然還想演電影。他拒絕了她。她沒說什么,過了兩天,從網(wǎng)上寄了一張照片過來。白文禮看了,整個人差點兒跳起來——是他和她在床上親熱的照片。白文禮才曉得了這丫頭的厲害。他馬上打電話給她,說可以替她把香港老板約出來,但最后是否能談得成,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白老師,謝謝你哦。你最好了!”電話里,余霏霏的聲音又柔又嗲。

        白文禮擦了把汗,正想進去洗個澡,這時電話又響了。他接起來,是項海。

        “我這陣子身體不大舒服,上課的事,你還是另請高人吧?!表椇5?。

        白文禮一聽,便有些煩,但他沒流露出來,反而笑瞇瞇地道:“師兄啊,你這不是為難我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多學生都是沖著你才去聽課的,你一走,我找誰給他們上課去?你千萬幫我這個忙,就一個學期,行不行?這樣,我把講課費再給你提高一成……”

        項海說:“不是錢的問題?!?/p>

        白文禮說:“我曉得師兄你不是看重錢的人,再說,你也不缺這幾個錢——師兄啊,我求求你,小弟給你作揖了!”

        白文禮放下電話,“哼”了一聲。那天司機跟他報告,說車壞了,沒送項?;厝ィ宦?,就曉得這個師兄心里肯定不舒服了。又問了幾個學生上課的情況,就更清楚了。項海唱得再好,終究不是名家,現(xiàn)在的學生勢利眼得很,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白文禮早料到他會打這個電話。

        “你又何必請他上課,”白文禮的妻子在一旁說,“他那個人呀,腦子不清不楚,你這么求他,他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學校缺他不可呢。”

        白文禮沒說話。

        “那么高的講課費,請誰不好,偏要請個拎不清的傻子。”妻子撇嘴道。

        白文禮道:“也不能這么說,他還是有幾手真功夫的?!?/p>

        “什么真功夫?我還不曉得你們唱戲的,說穿了就是熟練工,日日唱夜夜唱,就是傻子也會哼上幾句。他都擱下那么久了,還能有什么真功夫!”

        白文禮皺了皺眉頭。借口抽煙,到陽臺上去了。他站了一會兒,卻沒點煙,倚著欄桿,歪著身子朝遠處看。不知怎的,竟想起當年和項海一起學戲的情景。兩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天蒙蒙亮便開始吊嗓,接著再是扎馬步,拉腿,盤頭。那時,旁邊總有個清秀的小姑娘跟著他們,她喜歡笑,一笑眼睛就彎成月牙兒。她喜歡荀派,最愛唱《賣水》:“清早起來菱花鏡子照,梳個油頭桂花香,臉上搽的桃花粉,口點的胭脂杏花紅?!薄髞恚闪隧椇5钠拮?。項憶君出生沒多久,她便去世了。白文禮至今還記得,她生病的那段日子,他去醫(yī)院看她。她很鄭重地對他說,我們項海只會唱戲,別的什么也不懂,以后要靠你多照顧了。白文禮當時只是笑笑,沒說話。她去世后,項海從來不喝酒的人,竟然連著幾個月,天天喝得酩酊大醉。不排練也不演出,漸漸地,把個大好的前途都放下了,誰勸也不聽。

        白文禮叼上一支煙,點上火,朝天噴了個煙圈。

        耳邊似是響起一串笑聲。他曉得,其實并沒有人在笑,是他在想著某個人,才會有這樣的幻覺。他還曉得,他之所以請項海去上課,就是為了這人的一句話。這些年來,多次有人提出要停發(fā)項海的工資,都被他竭力頂住了。這些事情,項海并不知情,他也不在乎項海知不知道。反正他也不是為了他。

        項海打完電話,便上網(wǎng),與“柳夢梅”聊天。

        “——他說,好多學生都是沖著我才來聽課,我曉得他這是逗我高興。其實,我又不是梅蘭芳,哪會有人沖著我的名頭來聽課!”項海說到這里,苦笑了笑。

        “最近和隔壁那個婦人有無進展?”“柳夢梅”似乎很關注這件事,每次聊天都要談及。換了兩個人面對面,項海是死也不肯說的,可是網(wǎng)上百無禁忌,反正誰也不認識誰。而且項海也想找個人傾訴,好把心里的話透一透,便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他。

        “那天,她給我送了碗餛飩,我請她到家里坐,喝了杯茶,聊了一會兒?!?/p>

        “聊什么?”“柳夢梅”問。

        “也沒聊什么,東一句西一句的,都是家常話?!?/p>

        “她主動找你,莫非她也有意?”

        項??粗聊簧线@行字,心跳了跳。隨即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敢猜。我寧可她不明白我的心意,也不說穿,就這么打啞謎似的——柳夢梅,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傻?”

        “柳夢梅”說:“換了別人,或許會笑你傻。我不會。我是最了解你的——不說穿才有意思呢,就跟戲臺上似的,你看我一眼,我再偷瞟你一眼,這么一來一去的,把想說的話都藏在心里,就算說了,也只是短短一兩句,卻能讓人回味半天——是不是這樣?”

        項海細細琢磨這番話,覺得有些近了。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柳夢梅,你是個什么樣的人?我猜你年紀應該不會太輕,從事的也是藝術行當,對不對?”

        “柳夢梅”在屏幕上打出一個笑臉。

        “我不告訴你,”他道,“說穿了就沒意思了。”

        項海也打了個笑臉。這是“柳夢梅”教他的,在動畫欄里,單擊就可以了。

        “柳夢梅”忽道:“那個女人漂亮嗎?”

        項海想了想,道:“不算漂亮。但看著比較舒服?!?/p>

        “你怎么會喜歡上她的?”“柳夢梅”問。

        項海一愣,遲疑了一會兒,隨即打下幾個字:

        “因為,她長得有點兒像我去世的妻子?!?/p>

        毛安連著兩個禮拜沒找項憶君學戲——意料中的事。項憶君沒放在心上,他本就是為了追女孩才學的戲。現(xiàn)在兩人吹了,他當然也不會再來了。項憶君倒是每周都去那個學校,等上半小時,見他不來,便回家。她也沒打電話,怕觸痛他的傷心事。誰知到了第三個周末,他又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

        “項老師,你好啊!”毛安手里拿著一個漢堡,邊啃邊說,“剛陪一個客戶簽完單,就到這兒來了——您還是老樣子,沒怎么變嘛?!?/p>

        項憶君看了他一眼,本想板起面孔嚇嚇他的,想想還是算了,便一笑,說:“您也是老樣子,沒變哪!”

        毛安“嗨”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說:“還以為你不會在這兒——真對不起,上兩次忘記打電話給你了,害你白等了,是吧?”

        項憶君聳聳肩,說:“沒關系,就當過來散步,反正離家近。”

        毛安忙道:“晚上我請你吃飯,當是賠罪?!表棏浘恍?,說:“好啊,剛巧我爸爸去見老同學了,家里沒人做飯?!?/p>

        毛安說要繼續(xù)學戲,就學那段《牡丹亭》。項憶君怔了一下。毛安摸摸頭,似有些害羞,忽道:“這個——我們又好了。”

        項憶君“哦”了一聲,暗罵自己遲鈍,早該想到的。“恭喜你哦?!表棏浘?,瞥見他眉宇間抑制不住的喜悅,不知怎的,竟有些淡淡的失落——只是一閃而過,自己也沒知覺的。她對他微笑,取出一套戲服,是從父親那兒偷拿出來的。她猜他多半不會過來,卻還是把戲服帶來了。項憶君想到這里,便覺得自己有些奇怪,白等了兩個禮拜,一點兒也不生氣,看到他來了,竟是開心得很。

        毛安笑呵呵地把戲服往身上一套,甩了甩長長的袖子,“現(xiàn)在道具齊全了,學起來勁道十足呀!”

        毛安唱昆曲的模樣有些滑稽。嘴巴微微撅著,眉毛上揚,兩只眼睛湊得近了,有些斗雞。四肢都是硬邦邦的,一個個動作連起來,像木偶。項憶君在一旁看著,也不笑他,曉得他已是很難得了。她教他蹺蘭花指,拇指與中指搭著,小指向上,臉也朝上。眼觀鼻,鼻觀心。手到哪兒,眼神便跟著到哪兒。

        毛安一邊做,一邊笑。

        “這沒什么好笑的,唱戲就是這樣,”項憶君道,“你記住,你現(xiàn)在就是杜麗娘,大家閨秀,父母管得很嚴,足不出戶,好不容易來一趟園子,看到園里那么美的景色,覺得自己青春年華,都耽擱了,便生出許多感慨來——你好好地體會一下,等你整個人融進去了,你的表情、眼神、動作,就會自然而然地到位了?!?/p>

        毛安“嗯”了一聲,跟著項憶君做。項憶君唱一句,他也唱一句,項憶君轉身,他跟著轉身,動作不夠靈巧,幾乎要撞到項憶君身上。項憶君糾正他道:“轉身不是這樣的,要這樣……”她又做了一遍,毛安做了,還是老樣子。項憶君扶住他的手臂,教他轉身,另一手輕輕拽牢他的腰,“先是頭,再是眼神、肩膀,最后才是腰,慢慢地,慢慢地……”毛安做了,這回進步了不少。項憶君點點頭,說:“有點兒意思了。”她松開手,見他笑著朝自己看,心里一動,也報以一笑。

        毛安學了一會兒,忽道:“我好像有點兒體會到了?!表棏浘龁査骸绑w會到什么?”毛安沉吟著說:“戲里的那種感覺——我也說不上來,很奇怪,好像穿上你這套戲服,就有感覺了?!彼A送#中Φ溃俺獞蛘娴男U有意思的?!?/p>

        項憶君點了點頭,想說些鼓勵的話,話到嘴邊,竟成了一句:“等你跟你女朋友結了婚,達到目的后,肯定就不會再學戲了?!痹捯怀隹?,自己都覺得不倫不類。訕訕地,朝毛安看了一眼,又道:“你啊,是三分鐘熱情。”

        毛安搖頭說:“不會的。我真的開始喜歡唱戲了——我曉得,項老師你怕我每個禮拜都來煩你,最好我早點打退堂鼓?!彼χ此?。

        項憶君“嘿”的一聲,把目光移開:“這個——我是無所謂的,你高興就學,不想學我也沒意見,反正我又沒好處……”說到這里,頓時覺得不妥,想自己是怎么了,竟接二連三地說傻話。毛安果然道:“哎呀,是我疏忽了。項老師,我送你件禮物吧,你喜歡什么?”

        項憶君愣了愣,說:“我什么都不喜歡,你別買?!薄@話口氣又重了。說完,她窘得臉都有些發(fā)燒了,低下頭,佯裝把前劉海朝耳后捋去,“我——餓了,咱們吃飯去吧?!泵部戳丝幢?,奇道:“才四點不到,餓了嗎?”她很鄭重地點了點頭,說:“是啊,不曉得怎么回事,這么早竟然餓了。你說怪不怪?”

        上午,項海在陽臺晾衣服。他晾得很慢,一個夾子就要夾半天,一邊晾,一邊朝羅曼娟家的陽臺張望。他估摸這個時候,她也該出來晾衣服才對。衣服晾完了,項海又拿水壺澆花。一會兒,花也澆完了。他想干脆先進去,等她出來了,再出來。又怕這樣被她看穿,便還是在陽臺上等著。伸伸腿,扭扭腰。

        等了十來分鐘,羅曼娟出來了。卻不是晾衣服,而是晾一些香腸、咸肉、醬牛肉,吊在丫叉上,伸到陽臺外。項海先開腔:“早啊!”她抬頭見了,也道:“早。”項海問:“腌了這么多東西啊?”她回答:“嗯,兒子喜歡吃,今年已經(jīng)腌晚了,也不曉得春節(jié)時腌不腌得好?!?/p>

        項??诖锎е鴥蓮垜蚱?,是團里發(fā)的,美琪大戲院的老生折子戲專場。他朝她看了一眼,揣摩著該怎么開口。一時拿不定主意,便又去擺弄那些花,一邊修剪那些枝葉,一邊偷偷瞧她,生怕她又要進去。猶豫了半天,才裝得若無其事地道:“昨天團里發(fā)了兩張戲票,本來想跟憶君去看的,誰曉得她有事去不成,唉,這下要浪費了?!闭f完,朝羅曼娟笑了笑。

        羅曼娟先是一愣,隨即道:“那項老師你一個人去看吧?!?/p>

        項海說:“一個人看沒意思——算了,浪費也只有浪費了?!彼捯怀隹?,便覺得不對,這樣豈非自己把路封死了?正懊惱間,只聽羅曼娟說:“星期五我家小赤佬去同學家慶祝生日,家里就我一個——項老師,我也愛聽戲的,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好好的票子,別浪費了。”她說完,朝項海看。

        項海聽了,又驚又喜,差點兒就要叫出聲來。“這樣也好,”他兀自強作平靜,“我們是鄰居,一塊兒去,再一塊兒回來,路上說說話,也有個伴兒?!?/p>

        “沒錯?!绷_曼娟笑了笑,便進屋了。

        項?;氐椒坷?,想了想,便覺得剛才的態(tài)度似乎過于冷淡了。人家一個女人,主動提出陪你去看戲,你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豈不讓人家尷尬?——做戲做過頭了,都有些不近常理了。

        項海從抽屜里拿出一枚紫色的胸針,呈貝殼形狀,旁邊一簇簇蔓延開去,像是樹枝,很別致。這原本是項憶君買的,買回來又覺得老氣,想退。項海覺得不錯,便要了過來,說留著送人。他準備看戲那天送給羅曼娟。這別針秀秀氣氣,配羅曼娟剛好合適。項海想著羅曼娟戴上它的模樣,不禁微笑了一下。

        星期五晚上吃過飯,項海和羅曼娟便出發(fā)了。羅曼娟穿了件絳紫色的大衣,下面是灰色的羊毛裙,頭發(fā)燙了燙,盤起來梳了個髻,手里拎一個淡咖啡色的小包。項海朝她看一眼,贊道:“很漂亮?!绷_曼娟有些不好意思,道:“項老師,你取笑我了。”項海再看一眼她的紫色大衣,心想配那枚胸針剛剛好。

        路上有點兒堵,兩人到戲院不久,便開場了。都是團里的一線演員,一大半項海是相識的,都是差不多時間入團的。演的是幾段經(jīng)典老生戲:《文昭關》、《空城計》、《徐策跑城》、《甘露寺》……老生戲好聽,調子瑯瑯上口,因此觀眾也最多。劇場里幾乎都坐滿了。項海一邊看戲,一邊瞟羅曼娟,見她看得很是認真,眼睛眨也不眨,便覺得她的模樣有些逗。輕輕拍了拍她,問她要不要喝水。羅曼娟搖了搖手,說聲“謝謝”。

        看完戲出來,兩人在路邊等了半天,也不見出租車。羅曼娟說:“我們還是坐公共汽車吧,又省錢,也不見得慢多少?!表椇O胫@樣能多和她待一會兒,便同意了。兩人走到公車站,很快車來了,上去一看,還有兩個位置,卻是一前一后。羅曼娟坐在前面,項海坐在后面。

        晚上天黑,車窗便成了一面鏡子,將里面的人照得一清二楚。項海見羅曼娟從包里拿出手機,似是在發(fā)短消息。一會兒發(fā)完了,她又掏出粉盒,給臉上補了點兒粉。項海有些好笑,想,女人就是女人,都快到家了,還不忘補妝。

        到站了。兩人走下車,慢慢地往家走。項海問她:“晚上風大了——你冷不冷?”羅曼娟道:“還好?!表椇Uf:“今天謝謝你了,陪我看戲?!绷_曼娟微微一笑,說:“客氣什么,照理我還該謝你呢,請我看這么好的戲?!表椇R残α诵?,說:“也談不上請,團里發(fā)的,順水人情。”手插在口袋里,心想挑個什么時機把胸針送出去,又怕太突兀,她不肯收,反倒不好。這么患得患失的,不知不覺已到了樓下。羅曼娟拿鑰匙把防盜門開了。“也不曉得小赤佬回來沒有,”她說著往樓上看,“燈暗著——玩到這么晚還不曉得回來?!?/p>

        項海嘴里胡亂應著,剛上了兩格樓梯,便聽到一個孩子清清脆脆的聲音:媽!回頭一看,是羅曼娟的兒子小偉,歪背著書包,手里拿著一串羊肉串,嘴上抹的全是油。項海忙撐住門,讓他進來。

        “怎么又吃羊肉串,說了多少遍了,別吃,臟!”羅曼娟埋怨兒子。

        小偉嘴巴一咧,說:“我肚子餓死啦?!绷_曼娟朝項??戳艘谎?,道:“怎么會餓?沒吃晚飯啊?”小偉還沒說話,羅曼娟便拽著他上樓,“快點兒回家,洗個澡,早點睡覺,都這么晚了?!?/p>

        走到門口,項海曉得今天胸針是送不出去了,有些惆悵。羅曼娟對小偉說:“跟伯伯說再見?!毙コ椇U辛苏惺?,說“伯伯再見”。項海朝他笑了笑,也說了聲“再見”。羅曼娟帶著兒子先進去了,臨關門那一霎,項海聽見這孩子嘴里咕噥“奶奶家的菜一點兒也不好吃……”話沒說完,門便關上了。項海一愣,想,不是同學生日嘛,怎么去奶奶家了。

        回到家,項海把那枚胸針放回抽屜。掏口袋的時候,帶出兩張票根。他看到上面蓋著“內部票”的圖章,忽地腦子里電光一閃:這票是團里發(fā)的,羅曼娟是職工家屬,當然也有——項?;貞浤翘斓那榫?,他還沒告訴她時間,她卻已先說“星期五我家小赤佬去同學家慶祝生日,家里就我一個”?!匀皇怯衅钡模駝t也不會知道是星期五。項海怔了怔,沒想到事情竟是這樣,不禁呆了半晌。

        項海對“柳夢梅”說:“女人真是難以捉摸啊。早知她這樣,我就大大方方請她去看了——也省得猜來猜去的?!?/p>

        “柳夢梅”打出個笑臉,“你不是就喜歡這樣嘛,若即若離欲迎還拒的——人家曉得你喜歡這個調調兒,所以就陪你玩玩嘍。”這番話說得很是輕佻。項海聽了,有些不悅。

        “柳夢梅”停了停,說:“她應該也有些喜歡你,是吧?”項海一愣,回答道:“也許吧?!薄傲鴫裘贰庇謫枺骸八窍敫憬Y婚,你肯嗎?”

        項海又是一愣,說:“她未必想跟我結婚。”

        “柳夢梅”說:“她未必不想。”

        項海瞧著這幾個字,怔怔地,有些吃驚,又有些異樣的感覺,說不出的。心里頓時便有些亂。這時,聽見有人敲門。項海走過去開門,一看,是羅曼娟。

        羅曼娟手里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半u湯,正宗蘇北老母雞,煲了一下午了,拿一點兒過來給你嘗嘗。”她微笑著,把碗遞到項海面前。

        項??粗S澄澄的雞湯,愣了愣,接過來——這個動作不如幾天前接餛飩那么麻利。羅曼娟感覺到了,看了他一眼,隨即笑了笑,說:“天氣冷,喝點兒雞湯補一補,能御寒?!?/p>

        項海說了聲“謝謝你”,拿著雞湯,有些怔怔的。雞湯拿久了燙手,他嘴里“咝”的一聲。羅曼娟忙道:“快放到桌上去吧。我走了?!闭f罷,便回去了。關門時,見項海還看著自己,臉微微一紅,朝他笑了笑。

        項海見到她臉紅,心里竟莫名地跳了跳,忙不迭地把門關了。他走到電腦前,想上網(wǎng)再聊一會兒,一看,“柳夢梅”已下線了。

        項憶君到趙西林家里打牌。她原本沒想打牌,但趙西林約了她幾次,不去有些不好意思。趙西林來接她,上了車才告訴她,是去他家打牌。項憶君覺得這人有些自說自話,心想反正就這一次,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他家里人倒是很和氣,說了一會兒話,便直奔主題:“打牌,打牌。”趙西林的父母,趙西林,項憶君,剛好湊成一桌,斗地主。項憶君不會打,趙西林便教她,什么是農(nóng)民,什么是地主——他父母一邊聽他說,一邊看著項憶君微笑。項憶君對打牌不是很在行,勉強懂了規(guī)則,卻不得要領。這么打了一會兒,趙西林笑呵呵地對她說:“幸虧不來錢,要不然你就輸慘了?!?/p>

        項憶君也笑了笑。電視機開著,在播娛樂新聞。她聽見主持人說:“昆曲電影《牡丹亭》即將開拍,這是國內目前為止投資最大的一部戲曲電影,女主角由青年京劇演員余霏霏飾演……”項憶君聽到這句,不覺回頭看了一眼,屏幕上一個穿緊身黑色小禮服的靚麗女孩,笑吟吟地,對著臺下此起彼伏的閃光燈。項憶君記得她便是那天在麥當勞門前看見的女孩,與毛安走在一起的。有記者問她:“你不是京劇演員嗎?怎么會想到演昆曲電影?”她嫣然一笑,將長發(fā)朝后捋去,說:“我在學校里學的就是昆曲,昆曲是我的老本行,再說,京昆是一家嘛,許多京劇演員都會唱昆曲的呀?!彼f話聲音甜甜的,嘴角的酒窩若隱若現(xiàn)。

        項憶君怔怔地看著,這才明白了毛安為什么要學《牡丹亭》。她有些走神,打錯一張牌。趙西林的媽媽一邊打牌,一邊問她:“你為什么沒去唱戲呀?”項憶君一愣,隨口道:“我嗓子不好,唱著玩兒可以,真唱可不行。”趙西林說:“唱戲沒啥意思,又苦,又累。”項憶君朝他看看,忍不住道:“你是不懂唱戲的好處,其實還是很有意思的?!?/p>

        趙西林“嘿”了一聲,說:“有意思的事情多著呢,何必吃這碗飯?喏——”他指指電視,“唱戲的都出來拍電影了,這下更沒人唱戲了?!?/p>

        吃過飯,趙西林送項憶君回去。路上,項憶君本想跟他挑明說以后別見面了,再一想,又何必讓人家難堪,自己也尷尬,下次電話里說就是了。

        項憶君回到家,洗了澡,躺在床上,腦海里浮現(xiàn)出電視里余霏霏如花的笑靨,又想起毛安逼尖喉嚨唱的那幾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這么想著想著,竟又有些難過。項憶君關了燈,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忽然蹺起蘭花指,對著自己額頭,念著京白,道:“你呀,真是傻——”最后那個“傻”在空中轉了幾個彎,纏纏綿綿的,忽地一下,戛然而止。

        這天,項海下了課,司機吃壞了東西,拉肚子,幾趟廁所出來,臉色都白了。項海便主動提出坐校車回去。上了車,依然是坐滿了。項海正要找個位置站著,卻聽旁邊一人道:“項老師,您坐吧?!表椇R汇?,見是課堂上吃口香糖的那位男生,有些意外,便說聲“謝謝”,坐了下來。

        “要不要我給你拿包?”項海問他。

        男生忙道:“不用,您坐著吧,包不重?!表椇!班拧绷艘宦?,見他把包吊在脖子里,雙手攀住頭頂?shù)姆鍪?,像只蕩秋千的猴子。又問他:“你住在哪?”男生回答:“五角場?!表椇Uf:“哦,那你住得倒是蠻遠?!蹦猩乐谙闾牵舌新?,說:“還可以,校車下來,再換兩輛車——項老師您住哪里?”項海說:“浦東。”男生說:“那您住得更遠了。”項海笑笑,說:“遠是遠,不過坐地鐵蠻方便?!?/p>

        項海有些累,原本是想小瞇一會兒的,因他在旁邊,便不好意思不和他說話。男生說著說著,聊起了京戲,說自己從小就喜歡唱戲,高考都上一本分數(shù)線了,還是決定考戲曲學校?!拔野謰尪疾煌?,說好好的學什么戲啊,可到頭來還是拗不過我,”男生笑道,“我說,要是不讓我唱戲,我就去大街掃垃圾去。他們怕了,就同意了。”項海也跟著笑了笑。

        下了車,兩人有一段是同路,便一起走。男生問項海要了手機號碼,把自己的號碼也留了??斓秸镜臅r候,男生道:“項老師,以后您家里要是有什么力氣活,就找我,我知道您有個女兒,干力氣活不方便?!表椇B犃?,倒有些感動了,說:“謝謝你?!眱扇擞终f了好一會兒話才分開。

        項海走上樓,因心情不錯,便一邊嘴里哼著戲,一邊拿鑰匙開門。忽地想起隔壁的羅曼娟,生怕她又端碗什么餛飩、雞湯出來,立即收了聲,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又覺得自己像做賊似的,竟連進自己家門也要偷偷摸摸。

        趙西林又打來電話,約項憶君去看電影,說幾個朋友一起,看完電影再去打牌。項憶君婉拒了,猶豫著,正要和他說清楚,趙西林已掛了手機。只得作罷。

        下班時,有同事過生日,大家提議去吃火鍋慶祝??剖依锸畞韨€同事都參加,只有丁美美說家里有事,不去了。吃飯時,大家談及這次領導班子換屆,老總因為內部原因被調走,還降了半級,丁美美一點兒光沒沾上,連個副科也沒撈到,因此心情不好,也屬正常。據(jù)說新來的老總不喜歡跳舞,是個舞盲。

        “丁美美這下沒戲了,徹底打入冷宮了?!庇腥说馈?/p>

        一個同事開玩笑道:“不曉得新老總喜歡什么,打聽到了就趕緊去學,還來得及?!绷硪蝗说溃骸耙撬矚g打高爾夫,或是聽歌劇什么的,那開銷就大了?!迸赃呉蝗诵Φ溃骸伴_銷大也要學,下半輩子飛黃騰達就靠它了。”

        項憶君并不參與眾人的議論,只在一旁聽著,不斷拿羊肉、牛肉下鍋去涮,涮好了再夾到旁邊人的碗里。鄰座的顧大姐是科室里年紀最大的,也最熱心,說要給她介紹男朋友。項憶君笑了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顧大姐見狀,又問她,喜歡什么樣的?項憶君說:“談得來就行啊?!闭f完,又笑著加了一句——“最好是喜歡唱戲的?!鳖櫞蠼銌训囊宦?,說:“這個,可難找了。”

        吃完飯,項憶君叫了輛出租回去。路上,手機響了。接起來,是毛安。周圍似是很嘈雜,亂哄哄的。他問她:“我想去唱歌,你來不來?”項憶君聽了一愣。毛安又道:“在盧灣錢柜。你來不來?”項憶君問他:“幾個人?”毛安說:“就我和你。”項憶君又是一愣,半晌才道:“好啊?!?/p>

        半小時后,項憶君趕到錢柜,走進包廂,毛安一個人趴手趴腳地坐在沙發(fā)上,扯著嗓子唱《老鼠愛大米》:“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見項憶君來了,他指指旁邊的位子,“項老師來啦?喝點什么?”

        “檸檬茶,”項憶君脫下大衣,坐下來,“怎么想起請我唱歌了?”

        毛安說:“沒什么,就是想請你唱歌?!表棏浘龁枺骸霸趺床唤心闩笥雅隳?”毛安一笑,說:“她忙呀?!表棏浘戳艘谎郏残α诵?,說:“哦?!?/p>

        毛安把歌本遞給她。項憶君隨意點了幾首。她唱歌時,毛安一動不動地聽著,每首歌唱完,便很夸張地鼓掌,說:“項老師,唱得好,唱得好!”項憶君聞到一股酒味,問他:“你喝酒了?”他搖了搖頭,說:“沒喝多少——那一點點能叫喝酒?過過嘴還差不多?!彼f完咧嘴一笑。

        項憶君看了他一會兒,想說什么,終究沒說出來。

        毛安忽道:“我唱段戲給你聽,怎么樣?”項憶君還沒開口,他已站了起來,一只腳向后跨去,身子微微下蹲,手指翻轉,輕輕巧巧地做了個蘭花指。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項憶君靜靜聽著。他沒受過專業(yè)訓練,聲音都是毛的,好幾個調該往上提,都被他硬生生地拉下來。他眼睛明明看著項憶君,卻似什么都沒看,眼神是空蕩蕩的,像是整個人進了戲里,又像是沒心沒肺地唱著。項憶君聽的戲多了,專業(yè)的、業(yè)余的、好的、差的,卻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唱戲。也說不出是什么感覺,被他唱得心里竟有些難受。也不知怎么回事。

        毛安唱完,頓了頓,坐下來,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兒,他道:“我記得第一次碰到你那天,你說我的名字像用人……”項憶君糾正他:“不是用人,是家人?!彼麛[手道:“都差不多——你說唐伯虎追秋香,改了個名字叫華安。唐伯虎最后還是把秋香追到手了吧——他叫安,我也叫安,他的運氣可比我好多了。”

        他說著“嘿”了一聲,問項憶君:“項老師,你說我唱得好不好?”

        項憶君點點頭,說:“蠻好?!?/p>

        毛安打了個酒嗝,說:“我昨天也唱給她聽了——你曉得她怎么說?她說,你再討好我也沒用,你就算把所有的京劇昆劇段子都學全了,我們倆也不會合適——項老師,早曉得這樣,我就不學戲了?!彼f完一笑,隨即低下頭,從懷里取出煙。

        項憶君看著他,沒說話。

        他點上煙,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不是都說唱戲的人都有點傻氣嗎,她可一點兒也不傻,傻的是我?!彼棏浘πΓ溃骸罢娴?,最傻就是我了?!?/p>

        他吐了個煙圈,煙霧把他的臉纏繞起來,加上燈光昏暗,便有些隱隱的怖人的感覺。項憶君瞥見他眼圈都有些紅了,心里頓時便覺得不好受。項憶君遲疑著,臉上忽地堆滿笑意,在他肩上拍了拍,故作輕松地道:

        “幫幫忙,你傻嗎?你才不傻呢。你自己說,你騙了我們同事多少保險?吃了多少提成?你這個人啊,門檻不要太精喔……”她正要往下說,毛安抬頭朝她看,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頓時卡了殼。毛安笑了,忽道:

        “項老師,你是個好人……”

        項憶君不知該說什么,也只得跟著笑。毛安又道:“我現(xiàn)在看出來了,喜歡唱戲的人,還是有點傻乎乎的?!表棏浘b出生氣的樣子,道:“咦,你罵我傻?”

        毛安搖了搖頭,道:“不是傻,是可愛——項老師,你很可愛?!?/p>

        項憶君看著他,心里似被什么輕輕擊了一下,臉不由自主地紅了,只得側過身,從包里拿出一面小鏡子,佯裝照了照臉。不料,鏡子里映出毛安的臉,笑瞇瞇地看著自己,她這下臉更紅了,連掩飾也掩飾不了。愣了半晌,只得道:

        “以后別叫我老師了,這個,叫得我臉都紅了,你——以后就叫我名字好了。”說完這句,她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竟似要跳出胸膛來。

        機場海關一年一度的冷餐會,在市中心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宴會廳舉行。這也是新上任的譚總第一次和全體員工見面,照例先是領導講話。這位譚總四十來歲,長得白白凈凈,看著很和藹的模樣,說話也細聲細氣的。

        席間,主桌那邊有人站起來,大聲道:“大家不知道吧,譚總的京戲唱得很棒,我們現(xiàn)在就請他上臺給大家來一段,怎么樣?”

        大家都說好。掌聲中,譚總走上臺去,笑瞇瞇地抱拳示意,站定了,對著麥克風道:“別讓我一個人唱啊,還有誰會唱京劇的,上來一塊兒唱?!迸_下有人跟著起哄:“就是,一塊兒唱才有意思,來段《夫妻雙雙把家還》什么的?!绷硪蝗诵Φ溃骸皫蛶兔Γ鞘屈S梅戲,我們譚總唱京劇,檔次不一樣的?!?/p>

        項憶君夾起一塊面餅,把烤鴨擺在上面,又放了大蔥,蘸了醬,正要往嘴里送,忽聽科長在旁邊道:“項憶君,愣著干嗎,上去啊……”她聽了一怔,還沒反應過來,旁邊幾個同事已對著臺上說道:“這兒,我們這兒有個會唱京戲的!”

        項憶君幾乎是被同事拽著離開座位的。站起來,見廳里幾百雙眼睛都瞧著自己,頓時便有些不好意思。上了臺,手都不知往哪兒擺了。譚總笑著問她:“小同志,咱們唱什么?”項憶君說:“聽您的吧?!弊T總道:“那咱們唱《四郎探母》‘坐宮,行嗎?”項憶君點了點頭,說:“好。”

        “非是我這幾日愁眉不展,有一件心腹事不敢明言。蕭天佐擺天門兩國交戰(zhàn),我的母押糧草來到北番。我有心回營去見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不能過關。”

        “你那里休得要巧言改辯,你要拜高堂母是我不阻攔?!?/p>

        “既是公主不阻攔,無有令箭怎能過關?”

        “有心發(fā)你金 箭,怕你一去不回還?!?/p>

        “公主賜我的金 箭,見母一面即刻還?!?/p>

        “宋營離此路途遠,一夜之間你怎能還?”

        “宋營雖然路途遠,快馬加鞭一夜還?!?/p>

        “方才叫咱盟誓愿,你對蒼天與我表一番……”

        兩人唱畢,臺下便是掌聲雷動。這段戲全是“西皮快板”,節(jié)奏快,又要咬字清晰,沒有點兒基本功是不行的。項憶君倒有些驚訝了,朝譚總看了一眼,見他也在看自己,目光中滿是欣賞,兩人都微笑了一下。

        項憶君回到自己座位,幾個同事都對她道:“原來我們新老總喜歡唱戲——項憶君你運氣好到天花板了?!表棏浘昂佟绷艘宦?,反問:“老總喜歡唱戲,我就運氣好了?”她拿起杯里的橙汁喝了一口,忽地瞥見旁邊的丁美美看著自己,臉上冷冷的,沒一點兒表情。

        很快便是春節(jié)。除夕,樓前樓后響了一整晚的鞭炮聲,幾乎都沒怎么停。關著窗,還是能聞到一股火硝味。初一早上起來,吃口香糖的男生便打電話來拜年,說些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的吉祥話,又問項老師要不要換煤氣買米什么的。項海很是感動,說年前都預備好了,不勞費心,多謝了。掛掉電話,項海想去花市逛逛,見項憶君還在睡,便不叫醒她,自己一個人穿上衣服,走出來。還沒關門,便聽到砰砰砰一陣腳步聲,五樓的少年從樓上沖下來,到項海面前,頓了頓,也不打招呼,便沖了下去。緊接著,他母親也奔了下來,一邊奔,一邊叫:“小×崽子,給我死回來!”樓道里頓時像炸開了鍋,熱鬧得很。

        項海被這對母子弄得一愣,半晌才回過神,搖了搖頭。正要下樓,隔壁門打開了。羅曼娟從里面走了出來,見到項海,便道:“新年好!”

        項海忙道:“新年好——出去啊?”羅曼娟“嗯”了一聲,道:“去菜場逛一圈買點蔬菜回來?!表椇|c點頭,道:“我去花市,一塊兒走吧?!?/p>

        兩人慢慢走在路上。才九點不到,路上人很少,稀稀落落的。氣溫是低,不過太陽好,便不覺得冷,反而暖洋洋的。項海問她:“過年要不要走親戚?”羅曼娟說:“我親戚都在外地,孩子他爸一死,他那邊的親戚也不大往來。這幾天就待在家里。”項海說:“我也不用怎么走動,也就是憶君舅舅那里去一次?!绷_曼娟道:“平常倒沒什么,到了春節(jié),才覺得有些冷清?!闭f著輕輕嘆了口氣。項海覺出這聲嘆氣中透著些凄涼,不敢搭腔,停了停,道:“冷清也有冷清的好處,走親訪友這個拜年那個應酬,亂糟糟一團,其實沒啥意思。”羅曼娟“嗯”了一聲,說:“是嗎——我倒是挺喜歡熱鬧呢?!表椇Pα诵Α?/p>

        很快到了花市,項海說:“我進去了?!绷_曼娟說:“再見?!眱扇苏唛_,羅曼娟忽道:“項老師……”項海停下腳步,朝她看:“嗯?”

        羅曼娟捋了捋頭發(fā),道:“這個——你和憶君要是沒事,晚上就到我家一塊兒吃飯吧。反正是鄰居,住得近,也省得你再燒?!彼@番話語速極快,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兒冒了出來,臉頓時有些微紅了,露出局促的神情來。

        項海也有些局促了?!班?,就是麻煩你了,多不好意思……”心里是一半想去一半不想去,這么支支吾吾的,聽在羅曼娟耳里便是答應了。羅曼娟說:“也沒什么麻煩,現(xiàn)成的幾個葷菜,再炒些蔬菜就是了?!表椇8缓镁芙^了,便道:“好啊——我?guī)考t酒過來?!绷_曼娟點點頭,“嗯”了一聲。

        晚上,項海帶了瓶九四年的干紅,和女兒一起來到羅曼娟的家里。羅曼娟系著圍裙,在茶幾上擺開幾盤開心果、話梅、牛肉干、瓜子,“你們坐會兒,吃點零食,馬上就開飯了?!表棏浘N房幫忙,被她笑著推了出來:“又沒什么菜,我一個人忙就行了?!绷_曼娟的兒子小偉手里抱著游戲機,躲在角落里玩兒,見項海父女來了,草草說了聲“伯伯姐姐新年好”,便不管不顧了。

        桌子上碗筷已擺好了,幾碟冷菜是她自己腌的香腸、咸肉、醬牛肉,還有木耳烤麩、香炸小黃魚、拌黃瓜。一會兒,羅曼娟端著一盤碧綠生青的西蘭花出來。于是四人上桌,項憶君在每人的杯子里都倒了些紅酒,羅曼娟說小孩子不能喝酒,給小偉倒了可樂。四人碰了杯。項海對羅曼娟說:“讓你受累了,我敬你一杯?!?/p>

        羅曼娟道:“哪有什么受累——你們過來吃飯,我高興得很呢。又熱鬧。光我們母子倆,這個年過得冷冷清清?!彼恍?,對項憶君道:“小姑娘,過年了,又大一歲了?!表棏浘龘u頭,說:“不是大一歲,是老一歲了。”

        羅曼娟“喲”的一聲,道:“你這個年紀叫老,那我可怎么辦呀?”項憶君道:“阿姨是年紀越大,就越有味道,年輕小姑娘都比不上的?!绷_曼娟笑著對項海道:“項老師,你這個女兒啊,說話真是討人喜歡。”項海微笑道:“有什么討人喜歡?憨憨的,什么也不懂。”說著,從口袋里拿出一個紅包,塞到小偉的手里。羅曼娟見了,忙不迭地道:“這個不行,不行……”拿過兒子手里的紅包,要還給他。項海道:“新年新勢,討個吉利嘛,你就別跟我客氣了。”說著,摸了摸小偉的頭,朝他笑了笑。羅曼娟這才不堅持了,對小偉道:“快跟伯伯說謝謝!”小偉正在啃一個雞翅膀,頭一抬,張嘴便道:“謝謝伯伯!”

        吃完飯,又坐了一會兒,項海父女便說要回去。羅曼娟忽道:“項老師,你白天買了什么花呀?”項海說:“百合。”羅曼娟“哦”了一聲,說:“百合清清秀秀的,又文氣,我也蠻喜歡百合?!表椇Uf:“我買了幾枝,都是多苞的——要不要過來看看?”羅曼娟說:“好啊——我洗了碗就過來?!?/p>

        項海父女回到家,一會兒,羅曼娟便過來了,看茶幾上的那簇香水百合,邊看邊說好,說家里的布置本來就雅致,配百合剛剛好。項海微笑,又問她家里怎么不買些花。羅曼娟說,小偉對花草過敏,只能養(yǎng)些文竹、仙人掌什么的。項海便又笑了笑。

        羅曼娟說要拿點兒醬牛肉、香腸過來。“腌了好多,放到天熱要發(fā)霉,項老師你就當是幫個忙,分擔一點兒。”項海忙說不用。羅曼娟道:“都是鄰居,有什么好客氣的,浪費就作孽了?!表椇2缓迷倬芙^,便說一會兒過來拿。羅曼娟點了點頭,回去了。項海上了個廁所,便又到羅曼娟家。自己想想都有些好笑,只一會兒工夫,你到我家,我到你家,兩人已跑了兩個來回。

        羅曼娟把醬牛肉香腸塞進一個塑料袋,說:“項老師你讓憶君來拿就行了,又何必自己跑一趟?”項海一想不錯,該讓女兒來的。一瞥眼,見羅曼娟眼波在自己臉上一轉,又移開,眉目間帶著淡淡的笑意,竟像是逗他似的。項海愣了愣,接過她遞來的塑料袋,說:“謝謝啊?!绷_曼娟沒說話,給他開了門。項海走到門邊,聽見電視里放的“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你呀”,羅曼娟站在一邊,身上淡粉色的唐裝,發(fā)際斜斜地別了枚金色的小發(fā)夾,整個人都是暖暖的??戳诵睦镉质且粍?。羅曼娟說:“好吃就再過來拿,我這兒反正有多?!表椇!班拧绷艘宦?,又說了聲“謝謝”,回家了。

        臨睡前,項海上了會兒網(wǎng),告訴“柳夢梅”去羅曼娟家吃飯的事?!傲鴫裘贰闭f:“不錯啊,都有點像過日子了?!表椇Uf:“人家盛意邀我,不好意思不去?!?/p>

        “柳夢梅”說:“干脆你們就到一起算了。也挺合適。”

        項海怔怔瞧著屏幕上的字,不說話?!傲鴫裘贰庇值溃骸岸披惸?,你多大年紀?五十歲有嗎?”項海說:“五十二了?!?/p>

        “柳夢梅”說:“那還不算老——這個歲數(shù),那方面應該還有需要吧?”

        項海一愣,半晌才明白“柳夢梅”的意思。他臉頓時紅了,朝旁邊看了看,生怕女兒過來。不曉得該怎么回答,心想這個人講話真是越來越過分了。雖說是在網(wǎng)上,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可還是得留些余地,不該這么赤裸裸的。

        項海遲疑了一下,岔開話題問道:“你過年過得好嗎?”

        “柳夢梅”說:“年年過年都是這樣,有什么好不好的?我不喜歡過年。只有小孩才喜歡過年。”項海說:“是啊,年紀越大,越不喜歡過年?!?/p>

        “柳夢梅”說:“杜麗娘,我敢打賭,那個女人肯定想跟你上床。”項海又是一怔,猶豫著,道:“你怎么曉得?”“柳夢梅”說:“她要是不想跟你上床,怎么會那么熱情,又是請你吃飯,又是給你東西?杜麗娘,這可是個好機會,這出戲都唱到‘驚夢了,也該有些實質性的進展了?!?/p>

        項海給他這么一說,膽子索性也大了,半是認真半開玩笑地道:“那你倒是教教我,接下去該怎么辦?”“柳夢梅”說:“還用教?你都五十二歲了,還用我教?”項海說:“我是真不知道,不騙你?!?/p>

        “柳夢梅”打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杜麗娘和柳夢梅在夢里怎么樣,你和她也就怎么樣嘍——呵呵!”說完,便下線了。

        白文禮最近總覺得喉嚨不舒服,像有口痰堵在那里,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他去藥房買了些金嗓子喉寶,也不見效。過年幾天,天天都有人來拜年,應酬這個應酬那個,忙得不可開交。漸漸地,覺得喉嚨那里像火燒似的,又發(fā)起燒來。到醫(yī)院里去看病,醫(yī)生給他喉嚨拍了個X光。白文禮見醫(yī)生看片子的臉色有些凝重,便問是什么病。醫(yī)生說,喉嚨里長了個小瘤。白文禮心里一沉,又問是良性惡性。醫(yī)生說,現(xiàn)在還不能判斷,要做進一步檢查,下周才知道結果。

        白文禮回到家,并不告訴妻子,怕她擔心,也怕她惹自己更煩。做什么事都沒精神,剩下的幾天休息,天天都窩在家里。幾個朋友約他出去吃飯,都被他婉拒了。原先拍的那個情景劇,還剩下幾集,通告時間都定了,只得勉強去了,卻總不在狀態(tài),一個鏡頭拍了十來遍,老是卡詞。相熟的幾個演員跟他開玩笑:“白老師是不是過年酒喝得太多,舌頭有些不聽使喚?”他只能苦笑。

        白文禮接到余霏霏的拜年電話?!鞍桌蠋煟履旰醚?”電話那頭掩飾不住的意氣風發(fā),“老想請您吃頓飯,可又忙得沒時間——您是我的恩師,我有今天,離不開您的提攜;我祝您身體健康,事事順心!”

        掛掉電話,白文禮忽然想去項海那兒走一趟。他買了兩瓶邵萬生的蟹股——項海最愛吃這個,又拎了個水果籃,來到項海家。

        項海見到他,有些意外,說:“干嗎不先打個電話,萬一我不在家怎么辦?”白文禮笑笑,說:“我曉得師兄不愛應酬,多半是在家里?!表椇R残π?,隨即又“嘿”了一聲,說:“我不像你,應酬多,到家里來找我總是沒錯的?!?/p>

        白文禮又笑了笑,坐下,問:“憶君不在家嗎?”項海說:“同學聚會,出去了。年輕人,不像我一把老骨頭,動也不想動?!闭f著,打開電視,是《老爺叔外傳》春節(jié)特輯。屏幕上,白文禮穿著大紅的唐裝,手里拎著一個水果籃,到朋友家拜年。臉上油彩涂多了,顯得油光光的,一會兒,又來一段京劇,詞是現(xiàn)編的:“你看那——東方明珠豪光萬丈,洋山水港彎彎長長,我怎能不心懷激蕩,正當這好時光……”

        項海靜靜聽著,忽道:“你嗓子最近不好嗎?”白文禮一愣,隨即道:“有點兒感冒?!毙睦镱D時涌起一陣暖流,想畢竟是師兄,換了別人肯定是聽不出來的。項海道:“做我們這行的,嗓子頂頂要緊,感冒就多在家里休息,何必到我這里來。”白文禮聽出這話里的關切,又是一陣感動,說:“師兄,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到我們以前的那段日子,一起練功,一起吊嗓,一起到山上打麻雀——現(xiàn)在條件好了,可回過頭想想,還是那段日子有意思?!?/p>

        項海說:“你這么說,是因為什么都經(jīng)歷過了,倘若早個二十年,你就不會是這個想法了。”白文禮點頭說:“也對——過年過得好嗎?”項海說:“沒什么好不好的,老樣子?!卑孜亩Y又問:“憶君有男朋友了嗎?”項海說:“還沒有,小姑娘過年也二十四了——你手頭有合適的嗎?”白文禮說:“現(xiàn)在沒有,不過我會留心的,保管給憶君找個家境人品都好的?!表椇Uf:“家境倒是其次,關鍵是人品?!卑孜亩Y說:“家境也是要緊的,貧賤夫妻百事哀,光人品好過不了日子?!表椇|c頭,說:“那就拜托你了?!?/p>

        師兄弟倆說了一會兒話,不覺已到了中午,白文禮手機響了,接起來,是妻子,說下午有兩個外地親戚要來,讓他回去。白文禮只得起身告辭。項海開了門,叮囑一句:“感冒別忘了去看病,耗著可不行?!卑孜亩Y“嗯”了一聲,朝項??戳艘谎?,說:“師兄,有空就去我那兒坐坐。我們說說話?!痹捯怀隹?,竟覺得鼻子那里酸酸的,轉身便下了樓。

        項海關上門,想起白文禮剛才的神情,和平常似有些不同。大過年的,竟透著一絲傷感。項海坐著又看了一會兒電視,朝窗外看去,見離得最近的那棵樹的枝干隱隱冒出一兩點新綠。今年春節(jié)遲,其實早已是立春了。項海過去打開窗戶,嗅到空氣里帶著微微的草木清香,和著泥土的溫潤氣息,還有暖意。

        又是一年過去了。像翻書似的,一年就這么翻了過去。人的一生,不過是本薄薄的書,禁不起翻幾次的。

        有人敲門。項海過去打開門,一看,是羅曼娟。兩人對視,也不說話,就那樣呆呆看著。半晌,項海把她讓進屋。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一點一點的。她嘴角帶著些許微笑,看著他,目光會說話。他一下子便讀懂了。不知怎的,便有些局促起來,呼吸也不自然了。他給她倒了杯茶,她接過,手指不經(jīng)意間觸到,兩人都是微微一顫。目光再一對視,便更不相同了。

        項海把那枚紫色的別針給她,親手替她戴上。這個動作有些過分親昵了。戴別針時,很自然地碰到了她的胸。他臉一紅,她臉也紅了。又是別樣的感覺。

        接著,兩人便進屋了。上了床。也不知是誰先主動的,好像就是水到渠成,沒有一絲牽強。像是老夫老妻,一步步按部就班,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似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p>

        兩只麻雀停在窗臺上,踱著碎步。風從外面飄進來,將窗簾微微吹起一角,揚啊揚的,像是撩撥著什么。周圍靜靜的,只剩電視機里不斷放著“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你呀……”

        春節(jié)很快便過去了。

        項憶君想著那天晚上在KTV的事,心里便七上八下的。她等著毛安把話挑明,可自那天起,毛安連著幾個星期沒音訊。不來學戲,連電話也沒一個。項憶君想給他打電話,又猶豫著,想這事怎么好女孩子先主動,便一天天等著。滿肚子的話,都憋著,一顆心陀螺似的轉啊,有些盼頭,卻又沒底。

        直到過完元宵,毛安才打來一個電話。項憶君拿著手機,心怦怦跳個不停。毛安問她:“年過得有意思嗎?”項憶君說:“還行——你呢?”毛安說:“天天到客戶那兒拜年,忙得要死。”項憶君說:“過年都這樣。”

        項憶君一邊說,一邊揣測他打電話的用意。便故意只順著他的話頭,不往下說。一會兒,毛安說:“我想跟你說件事……”項憶君豎起耳朵,心也跟著提了起來。毛安說下去:“——我要去成都工作了?!表棏浘汇叮瑔枺骸笆浅霾顔?”毛安道:“不是出差,是調到那里的分公司。我們領導找我說了,工資加三成,還給我分套房子。我想蠻好,就同意了?!?/p>

        項憶君怔了半晌,“哦”了一聲。

        毛安停了停,繼續(xù)道:“到那邊去也蠻好。找個成都小姑娘談談戀愛,蠻好。他們說成都小姑娘一個個水靈靈的,皮膚又好,性格又好。不像上海小姑娘——我想,要是一切順利,就在那里安定下來算了。”他說到這里,輕輕嘆了口氣,“就是一點,到了成都,沒人教我唱戲了。項老師,我挺舍不得你呢?!?/p>

        項憶君心里一酸,差點兒就脫口而出“那就別走了,留下來吧”,終是忍住了。她不是傻子,曉得他去成都工作的真正原因。她不是余霏霏,留不住他的。項憶君呆呆的,忽地一笑,說:“你要是真舍不得我,那我休假的時候就去成都看你,不過機票錢可得你出?!泵舱f:“好,一句話,你來成都教我唱戲,我們再唱那段《牡丹亭》?!?/p>

        項憶君心里又是一酸,說:“好啊?!?/p>

        掛掉電話,項憶君怔怔地發(fā)了一會兒呆。半晌,竟又笑了笑,走到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眉眼間盡是懨懨的。一動不動地看著,忽地,手緩緩升起,朝鏡子里那人蹺個蘭花指,嘴角帶著嘲弄,念著京白:

        “你啊你,實在是忒傻啊——”眼角竟不知不覺涌出淚來。

        轉眼已是初夏,吃了端午的粽子,外套便怎么也穿不住了,草木漸漸郁郁蔥蔥起來,鳥兒們歡快地四處竄著,活蹦得很。

        自春節(jié)那次后,羅曼娟便不給項海端餛飩、雞湯什么的,見了面也不怎么說話。項海曉得她的心思,是想讓自己先開口??身椇P睦铼q猶豫豫——“驚夢”都唱完了,這出戲接下去該怎么唱呢?項海心里一點兒底也沒有,便一直拖著。覺得說什么都不好,做什么都不合適。這么拖著拖著,漸漸地,便僵了。兩人偶爾在樓道里遇見,想做得親切些,覺得沒到那個份上,又怕生嫌疑,只能一味地客氣。自己看著都假得很。到后來,反比陌生人更拘謹了。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也沒什么輔墊,就這么斷了。

        羅曼娟把紫色胸針還給項海。項海想讓她留著,又不知該怎么說,便收下了。那天是下雨天,外面雨淅淅瀝瀝的,落在窗上,嘀嘀嗒嗒個不停。

        羅曼娟說:“項老師,別人給我介紹了個男人。在證券公司當會計?!?/p>

        項海先是一愣,隨即不住點頭:“蠻好蠻好?,F(xiàn)在股市好,證券公司肯定賺錢。蠻好蠻好。”

        羅曼娟搖了搖頭,說:“好不好都沒什么,關鍵是人蠻老實,是個過日子的人——項老師,我就是想找個過日子的男人啊?!痹捯怀隹冢挥X得聲音有些喑啞,竟似要落下淚來。她瞥到項海干干凈凈的袖口,沒有一絲瑕疵。她想,這個男人把自己料理得這樣周全,他哪里是要找個過日子的女人啊!這么簡單的道理,她暗怪自己竟到現(xiàn)在才弄明白。茶幾上那束百合,開得裊裊婷婷,弄得滿屋子都是沁人的清香,幽幽的,一點點地散開來。陽光從窗外直透進來,落在地板上——這間屋子,似是騰在云霧中,泛著光,看不甚清。羅曼娟想起家里的陽臺上還吊著咸肉、香腸,天氣潮熱,已長了白白的霉點——“項老師,我走了……”她幾乎說不下去,低下頭,轉身走了。

        項海手里握著那枚紫色胸針,怔怔地瞧著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他想叫住她。但隨即又想:叫住她又能怎樣呢?項海拿自己的心,去比照她的心,覺得終究不是一樣的。項海琢磨著她那句“過日子的男人”,便有些慚愧,隱隱又有些鄙夷。也不曉得是對她,還是對自己。

        吃口香糖的男生給項海送來一箱葡萄,正宗馬陸葡萄,說是他大伯家里種的。項海拒絕不過,只得收下了。他留男生吃飯,男生說還有事,不了。臨走前,男生向項海提及學校下一季度排戲的事,想讓項海求求白校長,看是否能讓他演個角色。項海聽了一怔。男生神情坦坦蕩蕩,項海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有機會看看。男生匆匆走了。項海瞥見那箱葡萄,心里頓時有些不是滋味。

        不久,項憶君調至總經(jīng)辦。調令下來,同事們都半開玩笑地說:“項憶君你高升了,以后可不能忘了我們啊。”項憶君謙遜地說:“這哪是高升啊,不過是換個崗位?!闭頄|西時,對面的丁美美一聲不吭。項憶君對她道:“美美,有空我來跟你學跳舞。”話一出口,便后悔了。不該這么說。果然,丁美美嘴角一撇,道:

        “學跳舞干什么呀,我還想跟你學唱戲呢。”

        項憶君有些窘,笑笑,沒說話。三月間,海關舉行了一次戲曲演唱比賽——其實是投譚總所好。項憶君和譚總合作了一段《西廂記》,譚總演張生,項憶君演紅娘,拿了第一名。拿獎時,譚總笑瞇瞇地對項憶君說:“和你唱戲挺過癮的,可惜你在一線工作,要不然就能常常過把癮了。”項憶君一笑,說:“那您就把我調到機關來呀?!薄鋵嵰乐匠5钠⑿?,這句話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的,那天也不知怎么了,一張嘴,便說了出來。譚總朝她看了兩眼,也笑了笑。

        項憶君收拾好東西,走了出去。瞥見眾人的神情,便想到他們當初背后嘀咕丁美美的情形——現(xiàn)在該換成她了。項憶君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她從未想過唱戲會有這樣的效果,很錯愕了,而這也并非她所期盼的。心里別別扭扭,忍不住又有些好笑。想這世上的事真是難捉摸,不像戲臺上,總是那些才子佳人因果報應的套路?,F(xiàn)實其實比演戲要復雜得多,奇怪得多。

        毛安從成都給她發(fā)來一張照片——他穿著戲服站在陽臺上,擺了個造型,身后隱隱看得見一排排的小房子。毛安說,這套戲服是在一家小店買的,才一百多塊錢,沒想到成都還有賣這個!——“留作紀念吧?!编]件末尾,他這么對項憶君說。項憶君對著照片端詳半天,想,不曉得是誰給他拍的,莫非是個水靈靈的成都姑娘?項憶君忍不住苦笑,再想起那陣子學戲的情景,不禁感慨萬分。

        白文禮被確診為喉癌,住院接受治療。項海去醫(yī)院看他,他剛做完化療不久,身體虛弱得很,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項海叮囑他好生休息,說等他好了,就陪他唱一出《群英會》,師兄弟倆好好地演一回,就像當初剛學戲那陣。

        白文禮艱難地笑笑,說:“怕只怕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p>

        項海皺起眉頭,說:“你講這個話很沒有道理?,F(xiàn)在醫(yī)學這么昌明,換個肝換個心都不在話下,還怕你這點小病?你要鼓起勁來,要是連你自己都沒信心了,那真是大羅神仙也沒用了?!表椇9室庾鞒龊軞鈶嵉哪?,瞥見他憔悴的面容,不禁暗暗傷心。

        白文禮望向窗外,半晌,說:“師兄,別看我這些年風風光光,其實我還是更喜歡以前的日子。我很想像過去那樣,和你一起唱戲。真的?!?/p>

        項海嘆了口氣,點頭說:“我也是?!?/p>

        白文禮忽道:“師兄,君妍去世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項海說:“不止,都快二十三年了?!卑孜亩Y又道:“她走的時候,也就和憶君現(xiàn)在差不多大吧?”項?!班拧绷艘宦暎f:“差不多?!?/p>

        白文禮接下去便不說話了,躺在那里,愣愣地看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嘴里竟輕輕唱道:“清早起來菱花鏡子照,梳個油頭桂花香,臉上搽的桃花粉,口點的胭脂杏花紅……”聲音越唱越低,到最后已是輕不可聞,如同夢囈。

        項海靜靜聽著,眼前漸漸浮現(xiàn)出一個女孩的模樣,碎花襖子青布褲,眼睛笑得彎成月牙兒。清晨,第一抹陽光映在她的臉上,她整個人都是金色的,笑容和陽光一樣燦爛。項海想著想著,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哼道:“清早起來菱花鏡子照,梳個油頭桂花香,臉上搽的桃花粉,口點的胭脂杏花紅……”

        從醫(yī)院回到家,項海在樓下遇到五樓的賭博少年。少年叫了聲“項老師”,項?!班拧绷艘宦?,正要上樓,少年又道:“項老師,跟您借點兒錢行嗎?”

        項海一怔,還當自己聽錯了?;剡^頭看他:“什么?”

        少年瘦長的臉龐浮上一絲有些狡黠的笑意?!耙矝]什么——這么說吧,柳夢梅想問杜麗娘借點錢。您聽明白了嗎?”

        項海聽了,渾身一震:“你——”

        少年嘿嘿一笑,說:“不用很多,給個三萬塊就行。您把錢給我,我馬上就回家把杜麗娘和柳夢梅的聊天記錄給刪了。您要是不給,我也沒辦法,反正早晚被那些高利貸砍死,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您的聊天記錄發(fā)到網(wǎng)上,再注上姓名地址,讓您臨老了也紅一把?!鄙倌曛v話不快不慢,咬字清清楚楚,節(jié)奏控制得不錯,頗有京白的韻味。

        項海只覺得渾身的血一下子涌到頭頂。眼前一黑,差點兒要暈過去。

        “原來是你——你、你怎么能……”項海說不下去,牙齒在發(fā)抖,整個身子都在發(fā)抖。他驚恐地望著少年,簡直不敢相信。

        少年又是一笑。“三萬塊錢也不是很多啊,你女兒在海關工作,效益一定不錯——項老師,我聽說樓下那個女的要結婚了,是吧?其實我老早就曉得您不會和她來真的。您是當自己在戲臺上呢,您看那些才子佳人,一到成親結婚,戲就結束了,所以您也結束了。那女的和您不是一路人。要是放在過去,您就是風流才子、老克勒,那女的只不過是弄堂里的大媽——我下午還有事,您現(xiàn)在能不能告訴我,什么時候給錢,啊?我要現(xiàn)鈔,別轉賬什么的?!鄙倌晷Σ[瞇地望著他。

        項海怔怔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個人傻了似的。

        秋去冬來。很快的,又是年底了。

        趙西林打來電話,項憶君只當又是約自己打牌,沒等他說話,便道:“我沒空?!壁w西林接著說:“我想約你一塊兒去看昆曲電影,剛上映的,《牡丹亭》?!?/p>

        項憶君愣了愣,同意了。

        電影院里,座無虛席,七成倒是年輕人。這部影片宣傳力度極大,電視、報紙、雜志,鋪天蓋地的,一夜間紅遍申城。

        大屏幕上,青春靚麗的杜麗娘來到花園。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項憶君耳邊響起父親項海唱的《牡丹亭》。不知為什么,她竟覺得,兩人唱的,好像不是一個《牡丹亭》。這個杜麗娘和那個杜麗娘,似是完全不同的。項憶君不禁又有些笑自己傻。明明都是湯顯祖寫的本子,哪里會不一樣了?

        項憶君又想起了毛安——不曉得他會不會去看這部電影?想到他唱《牡丹亭》的模樣,嘴角不自覺地露出微笑。那一瞬,項憶君忽然有些明白了——其實人人都可以唱《牡丹亭》,項海、余霏霏、毛安、白文禮,還有她自己,都可以唱。人人的《牡丹亭》卻又不盡相同?!坝螆@”時,各人心里怎么想,“杜麗娘”便是什么樣。是良辰美景,還是斷井頹垣,只憑自己的心。又或許,這人的良辰美景,又偏是那人的斷井頹垣。

        看完電影出來,趙西林說:“蠻好蠻好——原來戲還蠻好聽的?!?/p>

        項憶君知道他剛才在電影院里睡著了,不說破,只笑了笑。趙西林又道:“以后有好看的戲,我們再來看。”項憶君還是笑笑。

        一路上,項憶君都在想該怎么提出分手??斓杰囌緯r,趙西林忽道:“你教我唱戲怎么樣?”項憶君聽了一愣。

        趙西林飛快地說:“我曉得我這個人是老粗,只會打牌,高雅藝術一點兒也不懂。不過我這個人很虛心,又好學,腦子也不算笨。只要你肯教,我一定能學會——你肯不肯教我?”他望著項憶君,竟似有些緊張。

        “嗯——”項憶君有些手足無措了,分手的話已經(jīng)在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看著他的眼睛,也不知被什么驅使著,“嗯,好——不過你嗓子不是很好,這個,有點沙,只能唱老生……”

        項憶君說完,一抬頭,瞥見對面高樓的樓頂上,巨大的寬幅屏幕在放《牡丹亭》的宣傳片——雕欄玉砌,亭臺樓閣,一個妙齡古裝女子踱著碎步走著,裊裊婷婷,鏡頭朦朦朧朧,影影綽綽。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無數(shù)人抬頭看。一時間,這座城市的上空都回蕩著幽婉凄轉的唱腔,像層薄薄的紗,籠罩著整座城市。隨風輕輕擺著、擺著,這邊揚起一些,那邊又落下去。柔柔地,一點一點地,似波紋般,微微漾了開來。

        原刊責編 程紹武

        【作者簡介】滕肖瀾,女,1976年生于上海,1995年畢業(yè)于民航上海??茖W校。2001年起開始發(fā)表小說,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有小說集《來得及愛你》、《十朵玫瑰》等?,F(xiàn)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工作。

        猜你喜歡
        柳夢梅白文唱戲
        戲臺
        隋唐至明清時期的重要歷史人物
        《牡丹亭》之柳夢梅人物分析
        劇影月報(2022年3期)2022-06-17 02:34:38
        《驚夢》的情與愛
        不一樣的《柳夢梅》
        海峽姐妹(2017年5期)2017-06-05 08:53:17
        政府搭臺 自由唱戲
        山西縣級公立醫(yī)院改革:搭臺與唱戲
        齊心協(xié)力 同臺唱戲 合力推進職業(yè)院校關工委建設
        中國火炬(2014年8期)2014-07-24 14:30:26
        哈尼族“老關工”白文達二三事
        中國火炬(2014年2期)2014-07-24 14:17:01
        潛意識欲望的詩意書寫——柳夢梅形象的潛意識解讀
        名作欣賞(2014年29期)2014-02-28 11:24:29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av在线免费| 国产精品久免费的黄网站 | 96中文字幕一区二区| 久久精品免费一区二区喷潮| 亚洲欧洲精品无码av| 国产在线观看入口| 加勒比东京热久久综合| 亚洲一区二区刺激的视频| 久9re热视频这里只有精品 | 国产精品爽爽va在线观看网站| 中文字幕亚洲精品一二三区| 色婷婷精品久久二区二区蜜臀av| 国产精品久久国产精品99| 成年视频国产免费观看| 国内精品九九久久精品小草| 久久精品国产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大地资源网高清在线播放| 国产尤物精品自在拍视频首页| 最近亚洲精品中文字幕| 日韩在线精品视频一区| 无码人妻av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另类一区二区三区| 麻豆国产成人av高清在线| 精品精品国产高清a毛片| 高中生粉嫩无套第一次| 国产chinese在线视频| 久久精品国产9久久综合| 精品欧洲av无码一区二区14| 久久精品国产精品青草色艺| 国产青青草自拍视频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第一二三区久久| 色屁屁www影院免费观看入口| 国产亚洲精品福利在线| av天堂手机在线看片资源| 夜夜春亚洲嫩草影院| 亚洲熟妇少妇69| 久久久成人av毛片免费观看| 在厨房拨开内裤进入毛片| 欧美freesex黑人又粗又大| 无码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免费式芒果 | 人妻aⅴ中文字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