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亦蕉　宋　偉

中國5000年文明，其實絕大多數(shù)時間是作為農耕文明而存在的。幾千年里，人和自然一直處于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關系。但是現(xiàn)在山河變樣，天上飛滿飛機，地上跑滿轎車，人和自然的關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雖然如今中國當代文壇，虛構作品基本上是“80后”在折騰，老作家們都開始寫非虛構類作品了，但新近出版的作家李銳的小說集《太平風物》還是讓人耳目一新。近日，《太平風物》被香港《亞洲周刊》評選為2006年度中文十大小說的首位，借李銳來滬為上海作協(xié)作家研究生班授課之機，記者對他進行了專訪。

關注農村

新民周刊：我們知道你的兩部重要作品《厚土》和《無風之樹》都是寫農村的，這次新的小說集《太平風物》再次把視角指向農村，是不是可以說在山西農村6年插隊的經(jīng)歷對你一生的影響非常大？

李銳：在山西農村插隊的6年是我將我的筆寫向農村的一個比較重要的原因。那6年是我18歲到24歲的人生階段，也就相當于現(xiàn)在的學生讀本科再讀研究生的時間。那段時間是一個人最為寶貴的黃金歲月，又是我個人變故最劇烈的時段。那時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插隊的第一年我母親去世，第二年父親去世，如此大的變故使我的人生有許多不同。

我插隊那6年對我影響巨大，讓我對人生的態(tài)度，對世界的看法徹底改觀。我在農村的經(jīng)歷，讓我對農民、對勞動人民，以及人們所說的“勞動人民是歷史的主人公”、“勞動是光榮的”有了深刻的體會。你真的去做一個勞動人民，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真的天天汗滴禾下土，而不是僅僅在課堂里面念叨，你就知道當一個勞動人民、當一個世世代代的農民是什么意思。所以說我后來對所有關于鄉(xiāng)村的田園式的詩歌的贊美很不以為然，那都是有閑心的人、生活得挺舒服的人才會那樣去寫。

新民周刊：《太平風物》里面有你對當下農村改變的感慨，每個短篇里面，農具是古，情節(jié)是今，映照的是現(xiàn)實，是什么觸發(fā)你要這么寫？

李銳：我一直沒有和我插隊的地方——呂梁山斷了聯(lián)系。后來雖然我回城工作了，我還是經(jīng)?；厝タ纯础Ｓ袝r一年回去兩次、三次。后來我進了編輯部了，做了專業(yè)作家了，我還是會回去。當我結婚生了小孩，我就把我在那邊時候的房東的女兒接來幫我看孩子……那里的父老鄉(xiāng)親也常常告訴我村里發(fā)生的事情。比如說，一次他們告訴我村里發(fā)現(xiàn)煤礦了，有大公司來投資，而且勘探清楚是個大礦藏。然后要建洗煤廠、煉焦廠，占地，建工廠，然后農民就上告，起了很大的沖突……

中國的八九億農民向往好生活，這個要求是天生合理的。城里人也向往好生活。從本質上來說，人都想過好生活。當然這里有另外一個問題，比如說人們掠奪性地開發(fā)資源，對資源摧毀性地使用。這個都是非?？植赖?。而且這種過度使用還和地方政府、地方勢力有牽連。礦難為何屢禁不止？一些地方干部都參股到煤礦，都和他們切身私利相關。

我認為，我們的時代、社會是在進步，這是大方向。但是改革開放也好，發(fā)展也好，有好的地方，也有存在問題的方面，一切不能單單用進步來說。改革后的中國，城市是進步了，但是農民的變化并不很快。國家對農村的投入比較有限，醫(yī)療、教育、基礎設施的建設投入比例相對要小。這是很不合理的。然后你老抱怨農民，農民進城了，城里人不高興了。由于一部分人無視、忽視這個現(xiàn)象，反而使人們認為農民受苦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了。

新民周刊：《太平風物》被稱為紙上農具展，但那些農具都偏離了它們最初的使用功能。為什么要以農具為切入口呢？

李銳：我一直十分關注農村，農村太需要幫助了。我想我的作品，無論是早期的《厚土》、《無風之樹》，還是最近的《太平風物》，都超出了文學的范疇。文學應該是社會的良心。我寫《太平風物》，寫農具，是在記錄正在消失的生活。我把文言文與白話文、史料與虛構、圖片與文字結合在一起，是要還原我們使用了千百年的農具，來告訴讀者這些推動中國農業(yè)社會發(fā)展的農具的來源、用途。

“太平風物”一詞原是古代農耕生活中人們對自己的生活的最高贊美。但是，可惜啊，后來，農具不再僅僅是用于農事的操作，而是被用來奴役人。比如石磨用來鎖人、樵斧用來殺人。今天人們如何看待農具？農具被當作愉悅城市人的玩具。鐵鍬不再是生產的工具，而是表演的工具。農村的山歌不再是發(fā)自內心對自然純潔的表達，唱山歌成為用來招攬游客的旅游項目。農村已經(jīng)成為一些城市人奢侈享受的代用品，農村的概念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被誤讀。

農具是人類和自然關系的一種表現(xiàn)。好比人的出行方式，也是人類和自然關系的一種體現(xiàn)。如果一個人選擇步行，那么這個人和自然的關系很原始。如果選擇坐馬車，那表示人類找到了一種輕松駕馭“自然距離”的方式，如果有了汽車，甚至是飛機，那么這種關系就大不一樣了。農具也是一樣，它是相當時間內人和自然關系的結晶，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人類的歷史。農具是對歷史的注釋，而人類可以從中得出自己的解釋。中國5000年文明，其實絕大多數(shù)時間是作為農耕文明而存在的。幾千年里，人和自然一直處于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關系。但是現(xiàn)在山河變樣，天上飛滿飛機，地上跑滿轎車，人和自然的關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新民周刊：《太平風物》這個短篇小說集嘗試了新的寫作方式——文體拼貼，而且每一章都寫一種農具，講一個故事，反映一個當下的農村問題，這樣會不會有些形式化、概念化？

李銳：《太平風物》講了許多關于農具的故事。每個故事都從不同的切面切入，每個故事都展現(xiàn)了一段豐富的歷史。這些故事單個看像短篇，如果你放在一起看，就會發(fā)現(xiàn)感覺不一樣。它不是短篇集，也許就是一本書吧。為什么不索性寫個長篇呢？因為長篇要求一個統(tǒng)一的結構，這就不如短篇靈活。是你要表達的內容決定了你行文的形式，我一直在尋求形式的突破。

作家和市場

新民周刊：王朔前不久在接受采訪時曾說，中國當代主流作家都面臨一個中年危機問題，調整不過來，就是重復自己。你怎么看待你們這代作家目前比較低產的現(xiàn)象？

李銳：我覺得重復沒有意思，所以一直在不同的平面上進行創(chuàng)新與嘗試，對我的敘事內容、敘事方式進行變革。我是“老三屆”，這一時期的作家也就有這一時期作家的特點與風格，這是別人不能夠改變的。當然沒有上山下鄉(xiāng)這段經(jīng)歷，別人也創(chuàng)作不出像我這樣的作品。每個作家的情況都不一樣，每個時代的作家也有每個時代自身的任務。而對于我而言，不要忘記自己本職就可以，我一直在追求“語言的自覺”，已經(jīng)努力20多年了。

新民周刊：你在2003年退出了中國作協(xié)，當時是怎么考慮的？對最近洪峰乞討引起的作協(xié)之爭有什么看法？作家到底該不該靠國家養(yǎng)著？

李銳：我2003年離開中國作家協(xié)會。當然，退出作協(xié)并不表明我遠離了寫作，我并沒有退出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因為我不愿放棄寫作和出版的權利。我也沒有其他什么特長，寫作是能維系我生存的唯一手段。

現(xiàn)在世界上，除了美國以外，作家大多還是由國家資助，國家出資來解決作家的生存與發(fā)展問題。美國的作家可以去大學當駐校作家，也可以去私人的基金會獲得贊助從事寫作。這樣就更自由，不受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

新民周刊：目前“80后”這一代作家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作協(xié)的老機制，率先進入了商業(yè)市場。但是多產之后的重復和社會責任感的欠缺成了先天性不足。你怎么看“80后”？

李銳：“80后”作家，相對來說商業(yè)味道太重，還不夠成熟。真正的小說家的煉成是個大浪淘沙的過程。他們這一代也有他們這一代的事，一些人專門寫暢銷書，而其中肯定會有一些人有更高的追求。他們中的一些自稱是新新人類，什么新人類??？別拿幻象騙自己了。沒有什么大成就就出來罵人，出來冒傻氣！但是就像每一代人都會長大一樣，他們也終究會長大的。沒有關系，給他們一些時間，他們會醒過來的。

新民周刊：你怎么看待前一陣炒得沸沸揚揚的“作家財富排行榜”呢？一些“80后”作家都名列其中，而傳統(tǒng)意義上的精英作家卻榜上無名。

李銳：這是你們媒體給炒出來的吧。作家財富排行榜，這個東西沒有意思，這是把作家當娛樂明星看。上不上榜并不能代表什么，我看好作家都沒有上榜，我也沒有必要上那個榜，那也不是什么光榮榜。至于“80后”，我還是那句話，他們早晚會長大的、成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