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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逍遙津

        2007-05-30 23:05:58葉廣芩
        小說月報 2007年2期
        關(guān)鍵詞:舅爺大秀

        漢獻(xiàn)帝(二黃導(dǎo)板):父子們在宮院傷心落淚,想起了朝中事好不傷悲。我恨奸賊把孤的牙根咬碎,……欺寡人好一似貓鼠相隨。

        ——京劇傳統(tǒng)劇目《逍遙津》

        我寫七舅爺,是受了大秀的委托。大秀是七舅爺?shù)拇箝|女,活到了九十六歲,前年病逝于北京。病榻上的大秀身邊絕少親戚,她這個年齡當(dāng)然也沒有了朋友,破舊小院,孤寂悲涼,每天相伴的就是窗外枝頭跳上跳下的麻雀。我的探望讓老人欣喜,她說我長得像母親,我的母親如果活著,應(yīng)該是九十八,比她大兩歲。寂寞中的大秀頭腦清晰,記憶清楚,她跟我說了她父親和兄弟的不少事情,讓我感動,也讓我認(rèn)識到了我母親那個家族的另一面性情。我買了一大抱百合送到了大秀床前,我去的時候她正隔著窗戶喂麻雀。我奇怪雀兒們跟她的熟稔,她說都是多少年的舊相識了,彼此知根知底。我把花送到她懷里,她說接受這個太奢侈,我說是送給七舅爺和青雨的,她很高興,摟著我的脖子親吻了我。

        當(dāng)天夜里大秀就走了,我想她是替我給舅爺他們送花去了……

        七舅爺死后六年我才出生,在我的生活概念里沒有七舅爺?shù)挠∠螅畛跤嘘P(guān)他老人家的信息是從父親那兒得到的,是從聽?wèi)蛞龅摹?/p>

        五十年代初,我常跟著父親去聽?wèi)?,印象最深的是《逍遙津》。《逍遙津》是出悲苦戲,說的是曹操威逼漢獻(xiàn)帝的故事。曹操帶劍入宮,亂棒打死了皇后,還鴆殺了皇帝的兩個兒子,害得皇上在龍案后頭哆哆嗦嗦地抱怨自己是猛虎失威,是孤魂怨鬼,是揚子江駕小舟,風(fēng)飄浪打,不能回歸。

        這一段慢板唱得悠悠蕩蕩,蕩蕩悠悠,如泣如訴,最終以一句開闊高昂散板“又聽得官門外喧嘩如雷”炸雷般結(jié)束,讓人一驚,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跟父親聽?wèi)?,每回聽到“貓鼠相隨”我都要睡覺,看不到真的貓鼠在臺上相搏,很沒意思。穿黃袍的皇上在上頭沒完沒了地唱,沒有耗子也沒有貓,貓鼠不出來,就犯不著那么使勁兒地看。不看干什么呢,戲園子里所購的花生瓜子又不禁吃,棉花糖已經(jīng)干掉了五塊,只好睡覺!于是,原本墊著父親大衣,高坐在椅子扶手上的我“哧溜”一下就滑下來,閉上了眼睛。我不懂一出殺人的戲為什么叫了個挺舒坦的名字《逍遙津》,也不知這個皇上怎的窩囊到只有唱,沒有別的花樣,比如拿個大頂、尥個小翻什么的……總之是稀里糊涂地聽,稀里糊涂地吃,稀里糊涂地睡,稀里糊涂中被漢獻(xiàn)帝那一聲“喧嘩如雷”驚醒,看到的是父親興奮地直著身子叫好,周圍喝彩一片。

        給漢獻(xiàn)帝叫過好的父親,領(lǐng)著我回家的路上卻說,這個漢獻(xiàn)帝唱得不好,咬字不準(zhǔn),老家八成是三河縣種蒜的,你聽“貓鼠相隨”那個“隨”字,竟然冒出了京東紫皮蒜的沖味兒。我讓父親跟漢獻(xiàn)帝去說說,下回把紫皮蒜換成羊角蔥。父親說,沒有用,娘胎里帶來的,父親又舉了幾個如雷貫耳的藝術(shù)大師的名字,說他們在臺上有時個別尖團(tuán)字的發(fā)音也不準(zhǔn)確,不是沒學(xué)到家,是偷懶。父親聽?wèi)蚵牭米屑?xì),我不行,聽什么都是糊涂。

        父親說《逍遙津》這段二黃唱得最好的,當(dāng)屬牧齋,牧齋之后就再無人能達(dá)到“無可挑剔”的程度了。

        牧齋指的是我七舅爺景仁。七舅爺姓鈕祜祿,屬正藍(lán)旗。從輩分說,父親低著一輩兒,不該直接叫七舅爺?shù)淖郑墒歉赣H在娶我母親之前就跟七舅爺是朋友了,一塊兒稱兄道弟慣了,并沒有后來因為成了親戚而改口。父親比母親整整大了二十四歲。父母的婚姻是七舅爺給說和的,母親是父親的填房,家里還有前房妻子的一幫兒女。盡管過了門的母親后來也生了不少孩子,我終是難以相信老夫少妻之間會有真的愛情。不說父母了,那是另一篇文章的內(nèi)容,還是回過頭說七舅爺吧。

        七舅爺是我母親的遠(yuǎn)房表叔,要理清楚他們之間那圈套圈的關(guān)系頗費時間?!拔母铩睍r候唱《紅燈記》“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我就想,我母親的表叔也數(shù)不清,聽聽吧,都七舅爺了,前頭還有六個哪!母親對七舅爺敬重有加,每回舅爺來了都要給舅爺做海鮮打鹵面。那時候的海鮮不過是用溫水發(fā)了的大海米、鹿角菜和白肉湯,不是現(xiàn)在用飛機運來的張牙舞爪的生猛。北京人過生日才吃打鹵面,對舅爺卻是特殊,舅爺喜歡打鹵面,喜歡鹿角菜嚼起來咯吱咯吱的感覺?,F(xiàn)在的市場上,鹿角菜已不見了蹤影,許是太賤,沒有利潤,沒人賣了,我每回路過于貨攤子都留神,都沒有。

        七舅爺專找父親在家的時候來,他是來找父親唱戲。七舅爺一來還沒等茶壺里的香片泡出味兒來,我父親的胡琴就響了,開場便是《逍遙津》,接下來舅爺一段一段地唱,父親一段一段地拉,《文昭關(guān)》、《三家店》、《借東風(fēng)》……譚派老生戲幾乎都要過一遍。唱的要唱足,拉的要拉夠,直待掌燈我母親端出晚飯,父親的胡琴拉出二黃導(dǎo)板,七舅爺唱出“父子們在宮院傷心落淚……”便算到了尾聲。唱了一個下午,這時舅爺?shù)纳ひ粢呀?jīng)放開,亮出了爐火純青的功夫。以《逍遙津》開始,以《逍遙津》結(jié)束,不過,后頭的《逍遙津》和前頭的可是大不一樣了。

        看到飯桌上卷小肚的薄餅和綠豆粥,七舅爺會不安地掏出手絹擦汗,嘴里說著該走了的話,可屁股并不動窩。母親一定會執(zhí)意地挽留,父親也會借著往墻上掛胡琴堵在門口,七舅爺?shù)娜兆舆^得窘迫,不似我父親在政府里有閑差,有固定的收入。七舅爺沒工作,全憑典當(dāng)家底,以前過慣了拿錢糧,大撒把的日子,猛地一收,還真的有些剎不住車。

        七舅爺家窮,但日子過得閑適。文章寫到這兒,我思索半天才想出“閑適”這個詞,覺得還比較貼切,至少對七舅爺本人來說,日子過得是閑適舒展的,至于其他成員就另說著了。

        七舅爺家住在東四六條,離我們家不遠(yuǎn),隔了三條胡同。舅爺家的小院不大,但齊整,廊子上掛著鳥籠子,院里跑著京巴兒,北屋窗前,東邊一棵紅石榴,西邊一棵白海棠,當(dāng)中是陶制大缸,里面養(yǎng)著金魚。七舅爺起得晚,每天太陽老高了才打著哈欠從屋里踱出來,出來先看天,凝神注目呆坐一個時辰,才趿拉著鞋走到墻根,打開他的鴿子籠,讓一群鴿子飛上藍(lán)天……

        七舅爺很忙,忙在他的鳥和蟲子們身上,他養(yǎng)的藍(lán)靛頦能叫全十個音,別人的能叫全七個就是珍品了。所以鳥在七舅爺?shù)难劾?,比他閨女都珍貴,常常是起來早飯顧不得吃,先伺候他的鳥,給鳥洗澡,喂肉蟲子,鳥舒坦了,然后才是他自己。

        七舅爺讓閨女大秀給他買炒肝去,指明上東口別上西口,說西口腸子洗得不干凈,蒜汁也是昨天晚上砸的,不地道。大秀說隔壁學(xué)校第三節(jié)課都下了,馬上該吃晌午飯,賣炒肝的早收攤改賣炒餅了。七舅爺問午飯吃什么,大秀說正想轍呢。七舅爺說,你媽要是不愿意做飯,上“瑞珍樓”叫份紅燒魚翅、燴海參、炒胗肝、高麗蝦仁,四樣正好一食盒;“同福樓”的紅燜豬蹄、四喜丸子也不錯,都在牌樓圈里頭,省得跑冤枉道……

        大秀說,廚房還有半把蝦米皮,半碗雜面,不如就吃疙瘩湯。

        七舅爺就是嘴上的功夫,有了蝦米皮疙瘩湯便不再堅持燴海參,一轉(zhuǎn)臉就把海參忘了,直著嗓子讓二秀把桌底下紫罐的虎頭大闊翅拿來。二秀六歲,面

        對著桌底下一排蛐蛐罐不知取舍,問她爸爸虎頭大闊翅是不是讓人咬了大夯的那個。七舅爺說,是咬了別人大夯的那個。接過蛐蛐罐,掀開一道縫,拿馬尾很小心地?fù)芘摹盎㈩^”,“虎頭”在罐里嘟嘟地叫,七舅爺在罐外頭也嘟嘟地叫,整個一個大蛐蛐。七舅爺讓二秀給他的“虎頭”弄倆大青豆來,二秀說沒有青豆,七舅爺讓二秀去想辦法,二秀就把自己玩的包拆了,把里面的豆子掏出來,拿水泡上,小姑娘心里挺拿不準(zhǔn),也不知是不是青豆。

        七舅奶奶身體不好,虛胖,老是喘,又懷了孕,腿腳腫著,家務(wù)活基本上干不了,整天挺著大肚子靠在躺箱上?,F(xiàn)今的人對躺箱已經(jīng)沒有概念。舊時北京老百姓都睡炕,連宮里皇上都睡炕,至今北京人將晚上休息還說成“上炕睡覺”,可見炕的概念在北方人心里的根深蒂固。躺箱是靠墻順著的矮柜,柜里放著四季的衣裳,柜上放著一摞摞的被褥。七舅奶奶在花花綠綠的被褥上歪著,用七舅爺?shù)脑捳{(diào)侃說“也是落在錦繡堆”里的。七舅爺對生活的樂觀松心和七舅奶奶對窮窘日子的自然虛明,無思無慮,達(dá)到了老莊的境界,讓今天的我敬佩不已。他們對生活充滿感激和喜悅,充滿了理解和想象,就是窗臺上偶爾落下一只歇腳的馬蜂,也能讓兩口子欣賞半天。七舅爺?shù)男腋T瓌t是: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這其實就是百年前老北京人憧憬的小康生活。那個時候七舅爺除了錢,其他都幾乎達(dá)到小康了。遺憾的是沒兒子,為這個七舅奶奶心里總是覺得歉疚,好像生不出兒子責(zé)任全在她。七舅爺說,兒子不兒子我不在乎,有兒子未必就是福,你爹媽真把你嫁個掏大糞的,你即便養(yǎng)出七八個兒子,還不得見天屎殼郎滾屎蛋一樣拖著一幫兒子在東直門外糞場曬糞。

        七舅奶奶說,我阿瑪也是東陵的禮備護(hù)從,我們也是有根基的人家兒,能嫁給掏糞的?

        七舅爺說,給死皇上站崗的,跟冥衣鋪扎的燒活差不多,還不如掏糞的呢。

        調(diào)侃中,兩口子都說對兒子不在乎,可心里都盼著有兒子,要不七舅奶奶不會到了四十三還要生養(yǎng),身體到了這般模樣還要掙扎著孕育下一代。在那個巨大得快要漲破的肚皮里,用七舅爺?shù)脑捳f,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兒子!

        “大兒子”來之不易,是西山門頭溝延生觀兀老道的丹藥幻化而成,這已經(jīng)成為眾所周知的事實,之所以把七舅奶奶折騰成這樣,是兒子來自仙家,從胎里就與眾不同。

        兀老道原是白云觀的火工道人,不知犯了什么錯兒被貶到西山延生觀,沒人管束就成了精,弄出了延子丹,說是只要吃了延生觀的丹藥,沒有孩子的有孩子,想生男孩的百分之百生男孩。惹得一幫一幫善男信女成群結(jié)隊往荒山里跑,有的為求子,有的為見識仙丹,兀老道因禍得福,賺了不少錢。

        七舅爺對左道旁門向來是深信不疑,這也與他大孩子般的好奇性情有關(guān)。大秀說過,北京有什么新鮮事兒都不敢讓他爸爸知道,他爸爸跑得比巡警都快,前門電車出軌了,工人還沒到,她爸爸先到了,上上下下地瞧,人家還以為他是電車公司的;傳聞北新橋發(fā)現(xiàn)了海眼,井底鐵鏈子下頭拴了頭豬,她爸爸奔了去,千方百計要證實那井口和鐵鏈,兩手拽不到那鐵鏈子不算完;說是海淀水泡子里冬天長出了粉荷花,看稀罕的人群里自然少不了她爸爸,別人看看就罷了,她爸爸得就近賞玩,弄得渾身精濕,搞清楚了,是小孩點的荷花燈,被風(fēng)刮水里凍上了;有一回聽說草場三號一個小媳婦生了個孩子,肚臍眼是嘴,還會叫媽,她爸爸到草場三號去打聽,讓人家爺們給轟了出來,差點兒挨頓揍。延子丹這樣的事自然少不了她爸爸……

        民國十年冬天,也就是1921年快過年的時候,到了滴水成冰的季節(jié),所謂臘七臘八,凍死寒鴉,就是指的這段時節(jié)。這個年份之所以記得清楚,是那一年北京冷得出奇。母親說那年冷得邪乎,地凍得邦邦的,踩上二去帶回音兒。這樣寒冷的北京,大概經(jīng)歷過的人已經(jīng)不多,現(xiàn)在全球氣候變暖,人們已體會不到那徹入骨髓的冷。我母親說,那天,大秀穿著小棉襖跑我們家來,凍得說不出話,圍著爐子烤了半天,喝了一碗熱茶,才哭出來,說她爸爸走了半個多月了,沒有音信,八成是遇到了不測,她媽急得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兩天了,父親問她爸爸上哪兒了,說是上了西山延生觀,找兀老道修道煉丹去了。

        父親二話沒說,就帶上我大哥去了西山。他們在阜成門外驢窩子雇了三頭壯驢,大哥問父親為什么雇仁驢,父親說另一頭是給七舅爺備的。爺倆沒走出多遠(yuǎn)就下了雪,崎嶇的山道上空無一人,天快黑了,才到了延生觀門口。大哥眼睛尖,遠(yuǎn)遠(yuǎn)看見雪地里,七舅爺衣衫單薄,光著腳哆哆嗦嗦在摟柴火。父親沖著人影說,是牧齋嗎?

        七舅爺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待看出是父親,喊叫著連滾帶爬地?fù)溥^來,一把抓住再不撒手。父親問七舅爺怎么成了這樣,七舅爺說,一言難盡哪,我做夢都想有個兒子……我讓那個兀老道欺負(fù)慘了……他不讓我回去,讓我見天兒給他干雜活,您瞅瞅,我還有個人樣兒嗎?

        父親問七舅爺是繼續(xù)修道還是跟他回家,七舅爺說當(dāng)然回家,金窩銀窩不如草窩,現(xiàn)在他一想起家里那冒著紅火苗的花盆爐子,就覺著親。

        父親跟著七舅爺來到配殿,掀開棉門簾,里面兀老道正在圍著火吃涮鍋子。老道見了我父親慌忙站起來。父親和兀老道論理,兀老道說鈕七爺?shù)窖由^來練功,是自愿的,誰也沒強迫他。父親讓兀老道把舅爺?shù)囊律堰€他,他要帶著七舅爺下山,兀老道不讓走,說七舅爺還欠他兩丸延子丹的錢。父親不給,說七舅爺在延生觀干了半個月的力氣活兒,足抵得上十丸延子丹。老道不服氣,平日霸橫慣了,拉開架勢就準(zhǔn)備打。

        老道小瞧了我的父親。我父親是會武功的,我的祖父是鎮(zhèn)國公,世襲罔替,代降一等,到了我父親這兒,還襲有鎮(zhèn)國將軍的封號,盡管他老人家一天也沒鎮(zhèn)過國。今天我們家中還存有父親當(dāng)年練功的刀劍,出于好奇,我將父親使用過的魚皮套寶劍掂在手里,竟是沉得厲害,跟我平日在公園耍的劍有著天壤之別。南此看來,父親的功夫應(yīng)該是真功夫,不是一般的花拳秀腿,否則他老人家不敢單獨帶著兒子進(jìn)山找人。

        七舅爺勸老道別動手,話未說完,兀老道已點著禹步撲了上來,用大哥的話說是,被阿瑪朝下巴一兜拳,倒退幾步,后腦勺撞在墻上,半天站不起來。

        父親讓老道把舅爺?shù)臇|西還了,老道拿來七舅爺?shù)拿夼燮っ弊?,又拿來小包袱。父親讓七舅爺點點,看少了什么,七舅爺翻騰了一遍說,還少個安妮侯爵夫人肖像鼻煙壺。

        父親跟兀老道要鼻炯壺,老道不給說,說好了,是送我的……

        七舅爺說,以前送,現(xiàn)在我不送了,我要往回要,鼻煙壺是俄國送給朝廷的,我阿瑪?shù)玫幕噬系馁p……

        天亮了,父親才將七舅爺送到家,舅爺一看見舅奶奶,就哭了說,秀她媽,我可受了大罪啦……哭著哭著,從懷里摸出一個藥丸來,對舅奶奶說,我多了個心眼兒,留了一個沒吃。七舅奶奶問是什么,七舅爺說是延子丹。七舅奶奶掰開,聞了聞?wù)f一股雞屎味兒。

        只這一聞還就懷上了,據(jù)說還是太上老君座前

        的童兒轉(zhuǎn)世投胎。

        轉(zhuǎn)年就要生產(chǎn)。

        從大秀對她母親情況的敘述,我足以推測出七舅奶奶的危象,浮腫的下肢,困難的呼吸,蒼白的面容,說明了這位高齡產(chǎn)婦具備了先兆紫癇的基本癥狀,放在今天,引產(chǎn)也罷,剖腹也罷,保住性命不成問題,但是在八十年前的中國,那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以前北京婦女生孩子多在家里,臥室即是產(chǎn)房,操接生職業(yè)的叫“收生姥姥”,姥姥們多是手腳麻利,精明干練的中老年婦女。北京的收生姥姥遍布街巷,幾乎與所住范圍內(nèi)的大部分女眷都熟悉,都有來往。姥姥們也做廣告,廣告有一定規(guī)制,門口掛塊木牌,內(nèi)容含蓄而準(zhǔn)確,“快馬輕車,×氏收洗”?!翱祚R輕車”既說是姥姥出診的速度快,也暗含了嬰兒生得順暢迅速,不似今日電線桿上的“無痛分娩”、“快速流產(chǎn)”那般直接,那般熱血橫流。從知識水平看,電線桿上的姥姥跟“快馬輕車”的姥姥或許是半斤八兩,舊時的姥姥百分之幾十九是文盲,憑借的多是經(jīng)驗和老媽媽論兒,經(jīng)驗之外真遇上個前置胎盤,臍帶繞頸什么的,在她手里,孩子大人必死無疑……舊社會婦嬰的死亡率高,其實大部分責(zé)任是在于收生姥姥,沒人追究罷了。

        給七舅奶奶接生的姥姥姓隴,原本是衙門里的穩(wěn)婆。穩(wěn)婆是專驗女尸,檢點女犯身體的婆子,民國興起,有了專門驗尸官和女警察,穩(wěn)婆便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而壯大了姥姥隊伍。龐姥姥在東四一帶是很有影響的姥姥,那時老北京東貴西富,北窮南雜,東城尤其是東四一帶所居多是達(dá)官顯貴,給顯貴們的內(nèi)眷接生,龐姥姥當(dāng)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所以別看龐姥姥人長得瘦小枯干,極不起眼,卻是出入豪門王府的重要人物。

        七舅奶奶要生了,在里屋隔著門簾叫喚,聲音甚不好聽。舅老爺和兩個秀在外屋焦急地等待。里面突然沒有了聲息,七舅爺不安地問,姥姥,出來了沒有?

        龐姥姥說,姥姥我早出來了,你沒出來的時候姥姥就出來了。

        七舅爺說,我是問我兒子出來了沒有?

        龐姥姥說,等著吧!七奶奶這兒干打雷不下雨。

        正說著,七舅奶奶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嚇得二秀哇地大哭起來。七舅爺驚恐地問怎么了,龐姥姥在里屋說,不礙事,大少爺伸出了一條腿。

        七舅爺一聽慌了說,這就是橫生逆養(yǎng)啊,有法子解救沒有?

        龐姥姥說是常有的事,把少爺腿送回去,背兩遍《達(dá)生編》就行了,還讓七舅爺把孩子們領(lǐng)遠(yuǎn)點兒,免得嚇著孩子們。龐姥姥讓七舅奶奶再努把勁兒,七舅奶奶在屋里說她是一點兒勁兒也沒有了。

        胡同里傳來賣水蘿卜的吆喝,二秀提出要吃心里美。里屋的七舅奶奶也有氣無力地說現(xiàn)在就想吃口涼蘿卜順順氣……

        七舅爺決定出去買蘿卜。

        大秀說,阿瑪,我在這兒守著媽。您去吧,有事我喊您。

        賣蘿卜的推著獨輪車,點著小燈,在背風(fēng)處站著,見七舅爺出來,知道是買蘿卜的,趕緊推車迎過來。七舅爺問蘿卜地道不,賣蘿卜的說是地道貨,這邊是北京的“心里美”,那邊是天津的“衛(wèi)青兒”,下晚才從窖里啟出來。七舅爺也不急著買蘿卜,問天津“衛(wèi)青兒”可是李鴻章李中堂吃的那種,賣蘿卜的讓七舅爺放一百個心,說當(dāng)年給李大人賣蘿卜的小孩就是他爺爺。那年他爺爺挑著蘿卜在胡同里吆喝,“天津蘿卜賽鴨梨!”恰逢在天津辦洋務(wù)的李鴻章坐著轎子去洗澡,這一聲吆喝嚇了李中堂一跳,停下詢問,何人在此喧嘩,下人告知,賣蘿卜的。當(dāng)下把賣蘿卜的小孩抓了來,李鴻章說,你的蘿卜真賽過梨?小孩說不信送您老幾個嘗嘗。李鴻章收下蘿卜,賞小孩一兩銀子,洗澡去了。洗完澡,李中堂休息時,忽然想起了蘿卜,讓人切了端來,一看,綠如翡翠,一吃,甜脆爽口,于是每回洗澡都要吃蘿卜。

        賣蘿卜的這一說,七舅爺還非買不可了,七舅爺說車上兩筐蘿卜他都要了,他問賣蘿卜的會刻蘿卜花不?賣蘿卜的說,這位爺您算找著人了,雕蘿卜花是我的看家本事,您說雕個什么吧?

        二秀說雕牡丹。賣蘿卜的就依著二秀,雕了朵活靈活現(xiàn)的牡丹。二秀要雕仙女,賣蘿卜的刀子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就轉(zhuǎn)出了一個古代美人。七舅爺夸賣蘿卜的是個把式,賣蘿卜的說他是個瓦匠,春夏秋蓋房雕磚,師傅教的,磚頭講究透三層,飛禽走獸,八寶花草,主家要個什么,得給人雕出個什么。天冷了,沒有泥水活兒了,就用這把刀來雕蘿卜,做個賣蘿卜的小買賣,維持生計,要不人家怎么管他們叫“二把刀”呢。

        七舅爺越聽越高興,索性讓賣蘿卜的把他的拿手活兒都亮出來,這兩筐蘿卜要是不夠,明天晚上接著雕。賣蘿卜的讓七舅爺放心,說蘿卜不夠他喊他兄弟,他兄弟在東邊胡同賣呢,那邊車上還有兩筐。七舅爺好奇的勁頭又上來了,他認(rèn)真地,饒有興趣地看著賣蘿卜的雕玩意兒,雕了一個又一個,大麗花、菊花、玫瑰花、仙鶴、盤龍、小白兔……七舅爺看了個個說好。一會兒,兩個筐里的蘿卜都變成了各式各樣的蘿卜花。

        舅爺看得正帶勁兒,大秀從家門急奔出來,大聲喊,爸,您快回來,我媽不行了。

        七舅爺一聽往家就跑,扔下一堆蘿卜花……

        七舅奶奶到底沒過了這一關(guān),在七舅爺進(jìn)來的時候已經(jīng)咽了氣。屋內(nèi)地上,盆里到處是血,一個嬰兒,啼哭著,抱在龐姥姥懷里。七舅爺急切地說,秀兒她媽,秀兒她媽,你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二秀說,媽,您不是要吃水蘿卜嗎,給您買來啦,您看看哪!說著拿那個蘿卜牡丹使勁往母親枕邊擺。

        大秀說,二秀,媽她,她死啦!

        話一點破,爺三個哇地哭起來……追進(jìn)院里來要蘿卜錢的后生一聽這架勢,二話沒說,將些個蘿卜花都擺在窗臺上,轉(zhuǎn)身走了。龐姥姥并沒有感到是自己的過失,說生孩子就是跟閻王爺隔了一層窗戶紙,說過就過去了,人死如燈滅,您老哭夠了我該給您賀喜了,七爺,恭喜您添了個大兒子。

        七舅爺說,人都沒了,我要兒子干嗎?

        龐姥姥說,您瞧瞧,孩子這雙眼,又黑又亮,小臉兒多周正啊,我這輩子接了多少孩子啊,數(shù)這個漂亮。

        七舅爺說,漂亮有什么用,要了他媽的命!

        七舅爺?shù)膬鹤忧嘤甑拇_很漂亮,家族里不少人跟我提起過這位俊美的親戚,可惜,沒有他的照片留下來。我問過大秀,她的弟弟漂亮到什么程度?大秀說,像誰呢……現(xiàn)在的男演員里還找不出一個相像的,青雨的美,是從里往外美。

        青雨常跟著七舅爺?shù)轿覀兗襾?,他父親唱戲,他就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一坐一個下午。從小沒娘疼愛,母親總是看他可憐,讓我的哥哥們帶他到后頭園子去玩。他不去,他就在那兒坐著,害得我母親不住地給他拿吃食,跟他說話,生怕冷落了他。

        青雨跟我們家的孩子玩不到一塊兒去,他嫌我們家的孩子們糙,細(xì)膩的青雨只喜歡我們家一個人,就是我的大姐。大姐在燕京大學(xué)念中文,會唱青衣,只要我大姐在家,青雨來了必定鉆到她的屋里去。大姐是學(xué)校業(yè)余京劇團(tuán)的,她的房里有父親送給她的戲裝和頭面。青雨進(jìn)來了,一個很清秀的小男孩,也不招人討厭,扒在桌邊,全神貫注地看著大姐收拾她

        那些水鉆的頭飾。我大姐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對兄弟姐妹們從無笑模樣,可不知怎的,她卻想逗逗這個小男孩。她對青雨說,你這小子,鴨蛋臉,大眼睛挺活泛,將來是個唱青衣的材料,給我當(dāng)干兒子跟包吧?

        青雨說,您那朵珠花給我,我就給您當(dāng)兒子。

        大姐說,你的條件不高,我以為你得跟我要身行頭呢,拿去吧。就把花扔過來。

        青雨拿了花,高興地管大姐叫干爹。

        這事被父親知道了,把大姐訓(xùn)了一頓,說她不該欺負(fù)個沒娘的孩子,一個丫頭家,張嘴就要當(dāng)誰的“干爹”,了得!論輩分,鈕青雨還高著大姐一輩……大姐紅著臉說是逗著玩兒呢,她是看小孩子太可愛了……

        可是父親跟母親私下卻說,青雨這孩子太俊俏,一個男孩子長這么美麗的臉蛋,不是件好事。母親說,青雨是沾了延子丹的光,是老君跟前的童兒,自然是不一般,我們家兒子五六個,哪個比得上人家秀氣水靈?

        父親說他看青雨走道翹腳尖,終非大男人舉止。母親說,青雨還是個孩子……

        青雨沒念過一天書,琴棋書畫竟也樣樣精通,古體詩寫得合轍押韻,“北新橋東直門,京娘暮雨唱黃昏”,這樣的詩雖然被我父親批得狗屁不值,但畢竟是詩,我的哥哥們倒是有學(xué)問,可哪一個作得出“北新橋東直門”這樣的詩篇來呢?沒有!他們關(guān)鍵是沒有青雨那樣的風(fēng)雅靈秀,用現(xiàn)在的文學(xué)語言說是沒有青雨那樣的藝術(shù)感受力和藝術(shù)表現(xiàn)力。這樣的能力不是誰都有,大半來自天生,就像演戲,會的人不少,但不是誰都能當(dāng)角兒。

        青雨十四那年,我大姐過生日,大秀過來給我們家?guī)兔?,青雨和七舅爺也過來了。青雨那天穿的是新上身的暗花月白春綢夾襖,織錦緞寶藍(lán)坎肩,一排鏤空銅扣華麗考究,坐在廳上很有風(fēng)度地品著茶,儼然是一個見過世面的哥兒派頭了。父親問他最近在干什么,他說在學(xué)青衣。父親問他莫不是要下海.他說哪里敢,他知道旗人的子弟不能當(dāng)戲子,真要那樣連親戚的門也不敢上了。母親讓青雨唱一段,青雨一笑,頗有少女害羞模樣。七舅爺也攛掇他唱,哥兒們也跟著起哄,更架不住大姐端了凳子坐到了他跟前,把他逼得臉紅到了脖子根兒。

        推托不過,青雨只好站起來,看了看大姐說,今天是特為您獻(xiàn)丑了,沒吊嗓子,嗓子沒開,不唱了,給您念一段《霸王別姬》的京白,您多指教!說罷頭一低,再抬起時,臉色分明已經(jīng)變了,變作了四面楚歌、窮途末路中的虞姬,只聽他朗聲念道,“看云斂晴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唉!月色雖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聲,令人可慘!正是:沙場壯士輕生死,凄絕深閨待爾人……唉呀,大王啊大王,只恐大勢去矣!”

        一段《霸王別姬》念白,被青雨賦予了無限魅力,透出了深情、無奈、悲苦、凄涼,博得了一陣陣叫好聲。父親說,閉著眼睛聽,還以為是梅老板來了呢,沒想到這孩子還真有一出!母親端起茶碗送到青雨面前,說他念得真好,以前是聽唱,沒想到聽念也這么過癮,今天借著大格格的光也算是開了眼界。七舅爺更是得意,說青雨有天賦,他那段看家的《逍遙津》在兒子面前有點兒拿不出手了。

        那是青雨第一次在我們家展露才華,后來才知道他在跟著喜貴班的邢老板學(xué)青衣。青雨要拜師,邢老板死活不收,他知道這些少爺?shù)钠猓吡伺d,他恨不得成宿成宿地給你唱,不高興,打著他都不帶張嘴的。少爺們學(xué)戲,多是為了將來能玩票,出人頭地,耗財買臉,沒幾個是認(rèn)真學(xué)的。青雨這孩子,按說條件相當(dāng)好,要出息了是個好角。可惜,長不了,他怕吃苦,太有主意,沒法教。果不其然,試了幾回,別扭。

        青雨在屋地上表演《四郎探母》,沒唱兩句就被師傅叫停了,邢老板說,是“紅花一片”,你怎么把人家詞改了?

        青雨說,師傅,芍藥、牡丹不全是紅的,也有白的、粉的,還有綠的呢,怎能是紅花一片?皇宮里就種一個品種不可能,要這樣蕭太后得把花匠給開了。這身段設(shè)計得也不對,鐵鏡公主不應(yīng)該來回轉(zhuǎn)圈,她得這么著……

        邢老板說,說得有道理,可是師傅歷來就是這么教的,你沒權(quán)利改,我也沒權(quán)利改。要是你改我改他也改,改來改去它就不是《坐宮》,成《坐帳》了。

        青雨說,師傅,這是戲,不是裱匠裱的畫,說晾三天就得晾三天,少一天起包,多一天裂縫。這戲就得不斷完善,不斷改進(jìn),經(jīng)得住改,才是玩意兒!

        邢老板說,我現(xiàn)在都鬧不明白了,咱們倆究竟是誰跟誰學(xué)戲呢?

        青雨說,當(dāng)然是我跟您學(xué)。

        邢老板說,明天上午,鑼鼓巷2號,傅家有堂會,記著把行頭給我準(zhǔn)備了。

        青雨問備哪一出,邢老板說《貴妃醉酒》。青雨說,在您之前,我能不能先來一出《祭江》?

        邢老板說不行,人家是給老太太做壽,不是小寡婦奠夫。

        這個邢老板到底也沒收青雨當(dāng)徒弟,人家心里很清楚,少爺就是少爺,成不了戲子。

        二秀早早地嫁了,嫁到了湖北武漢,男人在洋船上當(dāng)二副,收入不錯。二秀知道家里的情況,隔三岔五就匯點兒錢來,不敢直接匯家去,匯到我母親這兒,由我母親轉(zhuǎn)交。依著七舅爺,二秀絕不能嫁到長江邊上去,沒有皇上的旨意,北京的王爺都不能隨便出京,北京的旗人姑娘當(dāng)然也不能隨便嫁出京城,特別是他鈕七爺?shù)拈|女更不能。那個九頭鳥的姑爺看上了二秀水靈,到七舅爺家跑了好幾趟,七舅爺就是不答應(yīng),非跟人家要沾過宋朝露水的蟈蟈做聘禮,成心刁難。九頭鳥上哪兒找宋朝蟈蟈去,親事眼瞅著要黃,大秀搬出我母親當(dāng)救兵,將二秀嫁了二副,她知道,這個家是個無底的船,早晚得沉,逃出去一個是一個。

        走出京城的二秀過上了另一種日子,說白了就是水手的老婆,倒也入鄉(xiāng)隨俗,很快扔了打鹵面改換熱干面,把豆腐皮當(dāng)烙餅吃。曾經(jīng)帶著孩子們回娘家來過一趟,孩子們一口湖北話,不會說“您”,只會說“你”,一幫小南蠻把七舅爺?shù)乃{(lán)靛頦嚇得叫不出聲,把蛐蛐們放得一個不剩,他們不喝豆汁,拒絕炒肝,厭惡爆肚,詛咒麻豆腐,總之和七舅爺格格不入,七舅爺知道這不是鈕家的孩子,不是北京的孩子,他的二秀算是徹底扔到長江里去了。

        大秀閑了給人做補花貼補家用。北京的補花至今是出口工藝品的主要內(nèi)容,老北京,特別是東城朝陽門一帶,是補花繡品的產(chǎn)地。做補花的順序是先將花瓣、葉梗的紙樣貼在色布上,剪下來,抹上稀糨糊,用扁鐵針將毛邊順著紙樣窩進(jìn)去,謂之“撥活”,再把撥好的花瓣花葉組裝起來,粘在茶墊、桌布、床單上,細(xì)細(xì)縫制,就成了精美的補花繡品。撥活和縫制由各自不同的人完成,多是婦女們將活領(lǐng)回家去,做好了再集中送來,有人給記賬,定期結(jié)錢。大秀縫一個五寸茶墊,三花四葉,兩窟窿,工錢是兩個大枚,大約合現(xiàn)在兩毛錢,縫一塊小桌布是五大枚,至于一個大單子,她得做一個多禮拜,能得一塊五……工錢少得可憐。就這還不是老有,得看有沒有訂單,沒人要貨,婦女們停個倆仨月沒活兒干是常有的事。

        有一段時間,大秀到我們家來得很勤,母親知道大秀的意思,補花作坊停工了,連大秀過冬的棉襖都

        送進(jìn)了當(dāng)鋪。母親就掏錢,掏錢的時候多背著父親,為的是不給大秀難堪。母親知道,大秀是個極要臉面,內(nèi)心很敏感的姑娘,跟舅爺和他兒子的性情不一樣。

        大秀跟我母親說,她把家里的面口袋翻了個個兒,將里面的面掃盡,那面也沒蓋過盆底兒。柜子、抽屜都空空如也,家里能拿得出去當(dāng)?shù)臇|西什么也沒有了。

        母親只有嘆氣,母親能說什么呢?

        大秀提著我母親給的幾斤白面回去了,到家的時候,她爸爸和兄弟正在院里小石頭桌前商量蟈蟈的事。青雨跟他爸爸說九條金家二爺那只黃金蟈蟈要出手,金二爺說了,他父親要是肯拿手里的藍(lán)靛頦換,他樂意讓四成。七舅爺說藍(lán)靛頦是他的命,天地翻轉(zhuǎn)了也不能換。青雨說他上金家看了好幾回,那蟈蟈,它簡直就不是蟈蟈,是竇爾敦,藍(lán)臉紅牙,黃頭、黃脖、黃腿、黃肚、黃須,背生金黃翅.只有膀墻那點兒是翠綠,通體金盔金甲,金光閃爍,叫喚起來,寬厚低沉,蒼勁有力,就跟金少山的唱兒似的。七舅爺問,產(chǎn)在哪兒?

        青雨說,河北狼牙山山頂黃石頭下邊的黃金洞里。

        七舅爺說,嗯,東西是好東西。

        青雨說,價可也不低呢,金二爺說了,給我半天時間回來跟您商量,咱們過了午飯要是不回話,他就出手了……好東西還是得抓在自個兒手里……

        大秀一邊做疙瘩湯一邊聽外頭爺倆的議論,明白又有一場災(zāi)難要降臨了。

        大秀端著托盤過來,讓她爸吃飯。七舅爺說他想喝碗南京春筍燉鴨湯。大秀說咱們有北京清水疙瘩湯,說著將一個個小碟在桌上擺了,碟里有各樣咸菜,看著很熱鬧,其實沒什么內(nèi)容,北京的窮旗人向來愛擺譜,所謂的倒驢不倒架,再沒吃的,幾碟咸菜得撐在那兒。大秀將兩碗疙瘩湯給父親和弟弟一人一碗。青雨說,湯里缺點兒嫩羊肉。

        大秀說,吃吧你!

        七舅爺說:味不錯,趕上天興居的炒肝啦,有香菜嗎?

        大秀說,沒有。

        下午睡醒午覺爺倆就沒影兒了,沒半個時辰,就興高采烈地將那個寶貝蟈蟈捧回來了,當(dāng)?shù)弥@個蟈蟈是父子倆用東郊太陽宮一畝七分墳地?fù)Q來的時候,大秀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一個普通的蟈蟈罷了。

        看大秀對手里的蟈蟈不以為然,七舅爺對大秀說這蟈蟈是上了《鳴蟲譜》的,不是一般蟈蟈,幾百年才遇上一個,你看它那倆大夯,透明的!青雨得了便宜賣乖地說,人家金二爺把它出手,是真舍不得,是金家老太太死活不讓留,說有蟈蟈沒地,有她沒蟈蟈,非要把這么好的蟈蟈給淹死。大秀問為什么,青雨說,金家老太太是木命,娘家又姓叢,蔥、叢諧音,黃金蟈蟈,金克木,蟈蟈吃蔥,老太太哪兒容啊!成天跟蟈蟈掐,你想,蟈蟈是老太太的個兒嗎?沒辦法,忍痛割愛吧。信兒一傳出去,多少人惦記哪,人家跟我有交情,知道我喜歡這個,說了,先盡著我。

        七舅爺說蟈蟈喂黃豆面跟豬肝,不吃蔥。上火了,喂點兒菠菜稈下火。鄉(xiāng)下人愛給蟈蟈喂蔥,都以為蟈蟈吃蔥,其實蟈蟈是吃肉的,羊腸子、豬腦子、魷魚、雞胸脯、嫩里脊、饅頭、豆腐、面條、粥,人吃什么,它吃什么。

        突然地青雨冒出一個問題,他說,爸,墳地賣了,將來咱們死了埋哪兒呢?

        七舅爺也愣了,想了半天說,是啊,咱們埋哪兒呢?

        七舅爺家的日子不是在過,是在“作”,“作”是北京話,發(fā)陰平聲,即瞎折騰的意思。有了爺倆的“作”,就有了大秀的難。母親常說,七舅爺家只要沒了大秀,那爺倆一天也過不下去。眼瞅著,大秀二十八了,早該談婚論嫁了,也有來說媒的,可七舅爺?shù)难酃馓撸f是養(yǎng)女攀高門,他鈕七爺家的格格有三不嫁,沒有四品爵位不嫁,當(dāng)填房不嫁,城圈以外不嫁……早是民國了,哪兒找四品爵位去?就是有了相當(dāng)四品的官員,哪個肯空虛著夫人位置等待大秀?總之,非常非常的不現(xiàn)實,活活把個大秀在家里耽擱著。

        我母親明白,大秀出嫁的前提是青雨爺倆得自食其力,可那爺倆全沒有自食其力的意思??苛舜笮隳屈c微薄的補花收入,只能是一天兩頓稀粥,至于七舅爺那點兒家底,零敲碎打地進(jìn)了當(dāng)鋪,再也找不出什么可當(dāng)?shù)臇|西。我母親跟父親商量,青雨不能老在家閑著,給青雨好歹找個事由,也把那可憐的老姑娘解放出來。父親不愿意攬這閑事,說給青雨找事是把人情當(dāng)水潑,全是瞎掰。母親說瞎掰不瞎掰試試再說,說不定一拿了薪水人就變了呢。父親說變不了,少爺秧子就是少爺秧子,你不能指望漢獻(xiàn)帝能跟曹操叫板。

        話是這么說,父親還是托了一個叫趙三大爺?shù)呐笥眩o青雨在鐵路上找了個文書的差事。趙三大爺是我們家孩子的稱呼,趙三大爺本名趙緦笪,是北京市公署秘書處總秘書長,解放以后五十年代我還見過他,一個小老頭,住在西城,帶著兩個漂亮的妞妞來我們家找我父親聊天,妞妞們是他的孫女,帶了來是專為和我玩的。五十年代的趙三大爺來我們家是坐鐺鐺車來的,北京人管有軌電車叫鐺鐺車,有黃牌、藍(lán)睥、白牌,各走不同路線。母親說,解放了,趙三大爺也坐鐺鐺車了,擱以前是得坐專車來的,派頭大著呢?!芭深^大著呢”的趙三大爺給青雨介紹個差事輕而易舉,但問題是當(dāng)時鐵路上正在減薪裁員,青雨能在這個時候進(jìn)鐵路,趙三大爺是給了我父親大面子的。誰都知道,趙三大爺看上了我們家的二格格,想把二格格給他們家大公子當(dāng)媳婦。青雨的上班,實際上是我父親的一種親情透支,將來二姐嫁便嫁了,不嫁,還麻煩。

        想著青雨會感激父親的舉薦,不料青雨并不領(lǐng)情,他跟大秀說這是給他戴嚼子,讓他拉磨,當(dāng)科員,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他受不了!大秀勸他說,抄抄寫寫的不難,你好歹掙點兒錢回來,咱們還能吃上一兩頓煮餑餑……

        青雨想了想說鐵路局在前門,東邊有“全聚德”“都一處”,西邊有“月盛齋”“正明齋”,不愁沒好吃的。干也可以干,全是沖著“月盛齋”的醬羊肉。

        父親說的“少爺秧子”是有道理的,上班頭一天就沒按點兒來。上午八點上班,十點了,青雨才托著小茶壺一步三搖地進(jìn)辦公室,也不認(rèn)生,進(jìn)來就熱情地跟大伙打招呼,都忙哪,我來了,我在哪兒辦公啊?

        一個職員問他是不是鈕青雨,青雨說,不錯,在下鈕青雨,祖上鈕祜祿,辛亥革命后改姓鈕,旗人不計姓,叫我青雨就行了。

        職員說,您的辦公桌在我旁邊,科長等您一早晨了,您沒來,把表擱您桌上了,讓您把名單上面圈的謄抄一份。

        青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急著干工作,卻是折騰椅子,覺得椅子不舒服,高矮不合適,鼓搗了半天,把全屋人的目光全引了過來,才算坐安穩(wěn)了。還沒等眾人目光收回,青雨又直起嗓子大叫,茶房!茶房!

        職員說辦公室里沒茶房,青雨指著小茶壺說他要續(xù)水,職員說那邊桌上有暖壺,要喝自己到開水房去打。青雨懶得起來拿暖壺,也不喝水了,抓耳撓腮地張望了一會兒,感到無聊。職員好心地提醒,眷那個表。青雨拿起表看,是裁員人員登記表,對職員說,我抄表,誰給我打格?

        職員說,得您自個兒打,這是尺子。

        青雨說,寫中國字還用尺子,笑話!拿起毛筆,蘸

        了墨,很瀟灑地在紙上畫出方格,自然比原來的大了許多,然后按著上面畫圈的抄名字:施喜儒,在紙上寫了施喜儒,字跡漂亮瀟灑,是不錯的章草。接下來是劉鐵應(yīng)、王欲俊、顧明輝……前邊幾個倒沒走樣,后邊的就亂了,秦大保變作了“秦叔?!?,竇學(xué)宏寫出來成了“竇爾敦”,楊莉環(huán)改成“楊玉環(huán)”,曹紅德寫成“曹孟德”……

        職員朝他的書案一伸脖子,看到了那些名單,先是笑,后來沖他伸大拇指。

        墻上鐘指到十一點一刻。

        青雨問他們吃不吃飯,職員說還有半個多鐘頭呢。青雨說半個鐘頭不算鐘點,他餓了,先走一步。下午吉祥劇院有尚小云的《摩登伽女》,如果有誰去看,他可以請客!見沒人回應(yīng),改口說,這么著吧,三點我準(zhǔn)時在吉祥門口等大伙,誰看誰來,過時不候啊!

        青雨一走,職員們立刻轟地笑起來,大家圍過來看青雨畫的表格,笑得更厲害。

        裁員名單下面是秦叔保、楊玉環(huán)、竇爾敦、曹孟德、諸葛亮、孫玉嬌、穆桂英……

        不是趙三大爺拿著青雨抄錄的名單給我父親看,誰也不相信青雨會干出這樣的事來,只上了一天班的青雨就讓人家給裁了,在鐵路局卻落下了好名聲,他們甚至想推舉青雨當(dāng)工會代表。

        也不能說七舅爺和青雨全是無所事事,母親說七舅爺在他的人生歷史上還做過小買賣,賣糖葫蘆,當(dāng)然,如果說那也叫做買賣的話。

        被鐵路局刷下來的青雨很快地回歸了他的票友隊伍,見天打扮得油頭粉面地出門,不到天黑不回家。也有早回來的時候,那是沒地方蹭飯了,不得已才回家。這天,青雨舉著串糖葫蘆進(jìn)家,看見父親在院里放風(fēng)箏,馬上參與進(jìn)來。

        七舅爺?shù)娘L(fēng)箏糊得精巧,黑白的沙燕、嫩粉的臉蛋,一對眼睛骨碌碌會轉(zhuǎn),肚子上粘了對鳴箱,風(fēng)一吹,嗡嗡作響,引得六條一片地界都往天上看,知道鈕七爺又放風(fēng)箏了。

        青雨說,東南風(fēng),您把線兒往北拽拽,我得送個小屁簾上去!說著,拿來一個屁簾風(fēng)箏,借助風(fēng)箏線和風(fēng)力,嗖嗖嗖將小屁簾送了上去。

        七舅爺說,能在院里放風(fēng)箏的也就是我,別人沒這本事,他們都得找空場,等風(fēng),那個寫戲的孔尚任,放風(fēng)箏沒風(fēng),就罵天,“手提線索罵天公,欠我風(fēng)箏五尺風(fēng)”,他那是沒能耐……

        一轉(zhuǎn)臉看見兒子手里吃半截的糖葫蘆,立即對風(fēng)箏沒了興趣,跟大秀說他也要吃糖葫蘆,吃山藥夾豆沙沾瓜子的糖葫蘆。大秀說沒閑錢買糖葫蘆,七舅爺不高興了,說現(xiàn)在他混得連糖葫蘆也吃不上,兒女們就這么虐待老家兒嗎?大秀無奈地說,您現(xiàn)在跟個孩子似的,我從青雨衣裳里搜出了兩塊錢,剛夠咱們這幾天的飯錢。

        青雨說那是跟著邢老板上西城阮家去唱堂會,人家給的車錢。七舅爺說兩塊錢買糖葫蘆用不了,揣起錢就朝外走。大秀囑咐七舅爺別都花了,兩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警察一月薪水才六塊!

        七舅爺拿著兩塊錢,連賒帶買,一通采購,讓地安門點心鋪“桂英齋”的小伙計幫著提回一堆東西,有山藥、山楂、紅小豆、冰糖、瓜子、荸薺、竹簽子等等。七舅爺說他四處淘換糖葫蘆,走了半個北京,沒有賣他吃的那種,越?jīng)]有他越饞,非要今天把糖葫蘆吃到嘴不可!買了材料,他自己做。

        七舅爺不干是不干,要干還真像回事兒,做糖葫蘆的認(rèn)真程度,不亞于畫一幅工筆畫,舅爺把糖葫蘆是作為一件藝術(shù)品來處理的,從果料的選擇,到造型的設(shè)計都講究到極點。他將山楂破開去核,使每個山楂都半開半合,有的填上自做的澄沙,有的填上棗泥,有的填上豌豆黃,再將瓜子仁按在吐露的餡上,成為一朵朵精致的小花。山藥去皮,挖出不同形狀的窟窿,填上各種餡,按上紅山楂糕和綠青梅丁,成為色彩斑斕的圓柱……冰糖熬得恰到火候,一根一根蘸了……

        充滿藝術(shù)品位,精美絕倫的糖葫蘆在七舅爺?shù)氖掷镎Q生了!大秀不相信地說,阿瑪,這是您做的嗎?

        七舅爺?shù)靡獾卣f,你以為阿瑪就會玩兒鳥?你阿瑪會的玩意兒多啦,沾糖葫蘆,小菜一碟,大丈夫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大秀小心地咬下一朵“花”,嫩脆,比外頭賣的好吃多了,說這么好看的東西都讓人舍不得吃了,再不肯咬第二口。七舅爺說,外頭賣的是專為賺錢的,做糖葫蘆的都是小商小販,他懂得什么是講究,做出來只要是糖葫蘆,有人買就得啦。我小時候,常跟著你老祖做糖葫蘆玩兒,專為送親戚朋友,用的簽子都是象牙的,連皇上還點著名讓你老祖給做糖葫蘆呢。

        大秀讓七舅爺也教教她,這么好的手藝免得失傳了。七舅爺說做這個得有心情,就跟寫字畫畫似的,高興了能見天連著做,做一堆,不高興了,許幾十年想不起來做一根。

        大秀實在舍不得吃那華麗的糖葫蘆,讓七舅爺給我母親送幾根來,七舅爺就舉著糖葫蘆招搖過市,招來不少贊賞目光。一女人,拉著孩子在后面追著看,要買七舅爺?shù)奶呛J,七舅爺不賣,孩子就哭,女人說,人家不賣,哭也白搭!

        七舅爺看不過眼,說給孩子拿一根去吧!女人說,不能白要您的,這得不少錢,光這料就得幾十個大子兒!

        孩子接過糖葫蘆就要往嘴里填。女人說,不許吃,拿回家看幾天再吃,你見過這么漂亮的糖葫蘆嗎?

        路人一下將七舅爺圍了,紛紛舉著錢要買他的糖葫蘆。七舅爺說,這是給親戚送的,不賣!

        一輛馬車駛過來,突然從高處伸過來一只手,將糖葫蘆一下?lián)锶?,緊接著一個錢袋刷地扔過來,打在七舅爺身上。七舅爺說,干嗎呀?明搶啊,這是!

        七舅爺回家掏出錢袋,將錢嘩啦倒桌上,原以為是不值錢的銅子,竟是白花花十幾塊大洋。馬車上的人是誰,到今天也是個謎。

        倒是給了大秀一個思路——賣糖葫蘆。

        還沒等大秀的商業(yè)行動付諸實施,日本人來了。

        七舅爺和青雨對日本人的介入最直接的感覺是街上的人少了,人們的臉色變得沉重了,可是他們的藍(lán)靛頦照樣在籠子里唱,他們的蛐蛐照樣在馬尾的引逗下爹翅,他們的沙燕風(fēng)箏照樣能在小院里升上天空……

        日本人將北平又改回來叫了北京,成立了臨時政府,老百姓對北平、北京的叫法完全是出于習(xí)慣,北平也好,北京也好,苦日子,窮日子照樣得過。

        日本人運兵的車遭到了手雷的襲擊,街上立刻戒了嚴(yán)。在這樣的日子口,沒有誰再敢出門,連上學(xué)的學(xué)生也破例地待在了家里。家家的大街門都關(guān)著,怕事兒的北京人都提心吊膽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靜悄悄的胡同口,走來了晃著鳥籠的七舅爺和他修飾齊整的兒子青雨,爺倆出來串門,他們不知道外頭發(fā)生了什么,他們照著他們一貫的生活方式,一貫的精神狀態(tài),悠閑輕松,安然瀟灑,沖著我們家迤邐而來??撮T的老張正巧向門外探頭,一看這爺倆,吃了一驚,回身對做飯的老王說,六條的舅爺來了。

        老王說,嘿,你說這爺倆,吃了豹子膽啦!

        老王探出半個腦袋,七舅爺見了,遠(yuǎn)遠(yuǎn)地打招呼,說老沒見了,給您請安……話音未落,一排槍打得七舅爺腳前的土地直冒花。爺倆嚇一跳,東張西望尋找開槍的主兒。七舅爺挺著肚子問,誰呀,這是?

        青雨比他爹還橫,轉(zhuǎn)了一個圈大聲喊,沒長眼睛是吧?那倆瞎窟窿是留著出氣兒的嗎?

        又一排槍掃在他們的前面。

        老王家在山東鄉(xiāng)下,見過打仗的陣勢,他小聲而嚴(yán)厲地讓那爺倆快趴下!七舅爺問怎么趴,老王說往地上趴,青雨說,那衣裳不都臟了!

        一排槍打過來。

        七舅爺和兒子不得已,慢騰騰先蹲下,再坐下,仰躺在地上,他們面對的是北京街道的天空,槐樹、太陽、云彩……

        青雨說,阿瑪,以前咱們沒這么看過天。

        七舅爺說,從來都是天在上頭看咱們。

        老王命令他們翻過來,肚子朝下。爺倆莫名其妙地翻過來。老王指著門口的上馬石,讓他們往石頭后頭爬,把腦袋先顧住。七舅爺爺倆將屁股撅得老高,往石頭后爬,爬得非常不“專業(yè)”。

        一只蛐蛐在墻根振翅嗚叫,被爬在前面的青雨發(fā)現(xiàn)了。青雨告訴他阿瑪,這兒有一只大梆頭!七音兒的,他聽得真真兒的。七舅爺讓青雨別驚著它,從懷里摸出鐵絲罩子遞過去,青雨接過罩子,向蛐蛐爬過去,也不用人教,這次進(jìn)入了角色,爬得靈活無比。青雨用罩一罩,蛐蛐蹦了。又撲過去,一罩,罩住了。告訴他阿瑪,逮住了,是個“棺材頭”。七舅爺說,先別掀,等等我。

        七舅爺爬過來,拿出張紙,熟練地卷成手指粗的筒,一頭窩死,一頭張著口,準(zhǔn)備裝蛐蛐。青雨從鐵罩子下摸出蛐蛐,一看,拉拉夯啦,腿讓罩子扣折了。于是,爺倆趴在我們家門口全神貫注地欣賞著他們的殘疾蛐蛐。

        老王沖過來,拽起七舅爺就拉進(jìn)大門,青雨倒是不忘他爸爸的鳥籠子,夾著鳥籠子跟在后面躥進(jìn)來。

        又是一排槍。

        老王埋怨七舅爺,什么時候了,還在大街上逮蛐蛐!不要命啦!

        青雨說,不是我們逮蛐蛐,是蛐蛐逮我們,天涼了,它愿意跟我們。

        七舅爺說,我們出來的時候還沒打槍,怎么說打就打了呢?北京的街道不就是讓人走的嗎,你打你的槍,我走我的路,誰礙不著誰。

        那次歷險,把我們家的人嚇得夠嗆,對方是橫行霸道的日本人,不是張勛、張宗昌、馮國璋那幫軍閥,日本人不講理,想殺誰就殺誰。我們隔壁一號,馮家老爺子就給抓進(jìn)去了,老爺子是袁世凱手底下的人物,應(yīng)該是有臉面的,就這也給逮了。那天,父親沉著臉,給了青雨好一頓訓(xùn)斥,表面是對著青雨,其實是說給七舅爺?shù)模f他們串門沒時沒晌,說他們拿著自己和別人的生命當(dāng)兒戲,把日本人招進(jìn)家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七舅爺賠著笑臉只是聽,青雨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自那以后,一晃兩年,七舅爺爺倆再沒到我們家來過。

        母親埋怨父親把話說得重了,得罪了親戚,而且是窮親戚,在外人眼里,顯得我們過于勢利。父親說就是沒得罪他們,也不會讓他們再進(jìn)我們家,因為青雨跟北京新民會的李會長打得火熱,李會長是什么人?李會長是北京頭號大漢奸,跟漢奸打連連,將來有說不清的時候!

        母親惋惜地說,這個青雨呀,他怎么和漢奸裹到一塊兒去了呢?

        新民會是日本參謀部和日本特務(wù)機關(guān)仿效東北溥儀的偽滿協(xié)和會成立的漢奸文化組織,所謂的“新民”,是讓中國人從思想觀念,組織秩序,全得換成日本模式,將日本人視為親爸爸。北京新民會的頂頭上司是“首都指導(dǎo)部”,受日本華北駐屯軍領(lǐng)導(dǎo),是日本文化侵略的最高機構(gòu)。新民會提倡“中日提攜,共存共榮”,沒干什么好事。那時候一提誰是新民會的,老百姓都遠(yuǎn)遠(yuǎn)躲著走。惹不起,躲得起。

        七舅爺頭腦有些糊涂了,但是對他的鳥和蟈蟈還是一往情深。大秀說連飯都吃不上了,舍了那鳥吧,七舅爺說,寧可我餓死,也不能讓我的鳥餓死。你是沒養(yǎng)過鳥,你要是養(yǎng)過鳥,你就懂得鳥啦,這小東西,能把人的心給化了。

        大秀說,我甭養(yǎng)鳥,我養(yǎng)您就夠了。

        七舅爺問大秀多大了,大秀說,我多大了您還不知道嗎,過了年就三十一了。

        大秀聽見父親噢了一聲,再沒了下文……

        青雨到底還足下了海,在邢老板的班子里唱青衣.他下海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喜歡,二個是解決生計,他不出頭掙錢,他的父親和姐姐就得餓死。這也是青雨爺倆兩年沒到我們家走動的原因,連大秀幾乎也不來了,他們知道大宅門是不能有戲子親戚的,他們很自覺地避了。漢奸不漢奸對青雨倒在其次,他沒想那么多。

        青阿俊美的相貌引起女人的關(guān)注也引起了男人的關(guān)注。在眾人復(fù)雜的目光中,青雨頗有些小得意。邢老板提醒他得穩(wěn)住了自個兒,這是一群狼。青雨說他看得出來,這群狼喜歡他。大秀后來跟我反思青雨的過失,她認(rèn)為青雨的失誤在于不檢點,他不該把父親畫的一把《貂蟬拜月》的扇子送給李會長,致使惹出后來許多禍端。我跟大秀說,送也是禍,不送也是禍,一把扇子是借口的,狼對窺測已久的獵物,用不著找理由,總能找到下嘴的機會。

        李會長對青雨在諸多方面的提攜關(guān)照,讓青雨覺得舒服,會長領(lǐng)著他到南苑靶場打槍,帶著他到妙峰山獵兔子,到北海靜心齋賞月,到六國飯店吃法國大菜,這讓青雨覺著會長不像會長,倒更像他熱鬧的朋友圈里一個瀟灑大方的弟兄,像正走運的大宅門里的某位哥兒。

        這天,快中午了青雨才睡起來,對著鏡子抹他的大油頭,大秀跟他要這月的包銀,青雨說請了客了。大秀說那這月吃什么。青雨說,我天天有飯局,我現(xiàn)在正節(jié)食呢,要不我的腰粗得水桶似的,甭唱散花仙女,改唱金錢豹得了。

        大秀說,你有飯局,我和阿瑪?shù)贸燥埬?

        青雨說,李會長說了,明天送我四百塊大洋,讓我上蘇州辦行頭,四百我用不了,給你們五十不就結(jié)了。發(fā)什么愁?我就信一條,車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雀兒,更何況咱們還不瞎!

        大秀說,你往腦袋上抹那么些油,好看怎么著?我說過多少回了,少跟那個李會長來往,你記著,誰也不會白送誰錢,錢的背后指不定有什么壞心眼子呢!

        青雨說,人家愛的是戲,愛藝術(shù),跟我這個人沒關(guān)系。

        青雨說完就走了,大秀說她那天就感著心里不得勁,果然就出了事兒。

        那天晚上是青雨的壓軸《貴妃醉酒》。戲臺上,連舞帶唱的青雨將醉酒后的楊玉環(huán)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在一群宮女的簇?fù)硐拢L長的一列五彩繽紛,忽而左,忽而有,青雨已入化境?!啊@景色撩人欲醉,同進(jìn)酒,捧金樽。人生在世如春夢……”

        臺上臺下的人都醉了,喝彩聲不斷。

        青雨從臺上下來,剛卸完裝,李會長的秘書就來到后臺。秘書說會長給鈕老板在京華大飯店定了套房,讓鈕老板散了戲就過去,這是鑰匙。青雨問是不是飯局,秘書說沒有,專為鈕老板一人。

        大秀跟我說,青雨還是糊涂,他不想想,平白無故人家憑什么讓他上飯店?那時候他真是鬼迷了心竅,把誰都看成了朋友,想的是人要是成了角兒,怎么捧你的人都有!

        青雨來到了飯店,房間內(nèi)沒人。他這看看,那摸摸,推開窗戶,清涼的晚風(fēng)吹進(jìn)來,望著窗外的夜景,他真有些飄飄欲仙了,豪華的賓館套間自然是比他六條連桌椅板凳也很欠缺的小屋強多了。六條的小

        屋是普通的方磚地,又硬又涼,賓館房內(nèi)的地毯又絨又厚,比戲臺上的毯子柔軟細(xì)膩,能將人的腳埋進(jìn)去……他在地毯上做了一個“臥魚”,感覺相當(dāng)不錯。

        盥洗室的門開了,穿著睡衣的李會長踱進(jìn)來,這讓青雨沒有想到,他以為房內(nèi)只有他一個人。李會長望著青雨笑,那笑不是什么好笑,青雨覺得哪兒不對勁兒,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李會長,您也來了。

        李會長步步逼近青雨,說他等青雨半天了。青雨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了窗口,再沒有退路。李會長伸出手,撫摸青雨的臉蛋說,我一看見你在臺上唱,就想,這個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就想摸摸你。

        青雨說,我是真的!我是肉體凡胎……

        李會長開始解青雨的紐扣,把手伸進(jìn)他的褲腰,開始摸索說,肉體凡胎怎么會生出你這么個尤物來?

        青雨左右躲閃說,您別……別介……我從來沒干過那個……沒有……從來!

        李會長從袖口里拉出折扇,嘩地打開說,從來沒干過那個,送我這把扇子是什么意思?《貂蟬拜月》,貂嬋為什么拜月,你的意思我清楚極了,你懂,你什么都懂……

        青雨說,扇子是我爸爸畫的,我真沒別的意思!

        李會長說,難道這兩年我的意思你竟沒體會出來?你能體會到楊貴妃獨守空房的惆悵,不會體會不到我的意思。其實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要欣賞藝術(shù),當(dāng)然也包括人體藝術(shù)。

        不知不覺,青雨的衣衫被局長剝光了,李會長瞇著眼睛欣賞著一絲不掛的青雨說,好美的身段,比穿著衣裳的楊貴妃美多了……說著又開始撫摸青雨。

        青雨說,求求您,饒了我!這讓我阿瑪知道了,得打死我!

        李會長說,我就愛看你這小樣。

        李會長狼一樣將青雨撲在地毯上,青雨才知道,豪華飯店厚重的地毯原來還別有用處,家里的方磚地是那樣干凈清爽。會長的老到讓青雨的抗拒變得多余,在最終的防線被攻破的剎那,青雨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姐——

        大秀向我敘述這些情節(jié)的時候十分艱難,我能想象出,青雨跟他姐姐如此細(xì)致地描述受辱過程,精神已經(jīng)到了什么樣的崩潰程度,他將一腔的屈辱難堪,一腔的難與人言全都倒給了他的姐姐,什么是親人哪,這就是親人。

        我為我那位不爭氣的親戚流出了眼淚,心里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咬,一口一口,咬得生疼。大秀卻很平靜,躺在病床上,望著房頂半天沒有說話,我順著大秀的目光望去,房頂?shù)陌谆乙呀?jīng)脫落,上頭有一片發(fā)霉的黑黃水漬……

        大秀說,青雨就像摔在一個滿是淤泥的陡坡上,越掙扎越往下滑,下頭是大泥潭,明知沒有好結(jié)果,可是他收不住,由不得他自己了。

        不止是李會長,后來還加上了日本人。

        山口太郎是中國通,說一口流利漢語,是新民會首都指導(dǎo)部的部長,一個表面溫文爾雅實則心狠手辣的文化特務(wù)。

        青雨第一次見到山口是在李會長家的堂會上,那天他演《四郎探母》里的鐵鏡公主,李會長傳來話,叫青雨演完了別卸裝,過來見山口先生。

        濃妝艷抹的青雨,穿著花盆底繡鞋,甩著手帕來到山口面前,給山口道了個萬福。山口脫口稱贊,好一個美妙女子!

        青雨掩口一笑,媚態(tài)百生。

        這一笑讓日本人心動了。

        李會長自然將一切看在眼里,很快將卸了裝的青雨領(lǐng)到后面,跟山口見面。山口圍著青雨轉(zhuǎn)著圈看,把青雨弄得很尷尬。山口說青雨是他來中國見到的第一美,他怎么看怎么覺得青雨就是個女人,就問青雨是不是像太監(jiān)一樣被閹了。

        青雨說,我是旗人,旗人不允許做閹人。

        山口說,你們那個旗人皇上在東北,難道和閹人還有什么差別嗎?

        青雨不再說話。

        李會長說他可以擔(dān)保,青雨不是閹人,絕對不是。山口卻堅持要看看,他說他不相信一個男人,會把女人演得那樣惟妙惟肖。李會長立刻叫青雨脫了褲子讓山口先生檢驗,說要不然山口先生不信咱們中國的玩意兒。青雨自然是不愿意,李會長不高興了,對青雨低聲說,當(dāng)著我的面你能脫,當(dāng)著日本人的面怎么就脫不下來啦?其實都一樣,他那東西跟咱們差不了哪兒去!都是爺們兒,沒什么害羞的!

        山口說青雨害羞,害羞說明他更是個女人……李會長不斷催促,青雨不動。

        山口在滿懷期望地等待。

        李會長有些下不來臺了,對青雨說,你就當(dāng)是下了回澡堂子。

        青雨說,下澡堂子大家都脫。

        李會長對山口說,他讓咱們大伙都脫。

        山口開始還笑,后來突然收斂了笑容,惡狠狠地說青雨這是侮辱日本,拿大日本帝國開涮!李會長看日本人變了臉,趕緊支使旁邊的傭人,幫鈕老板脫了!

        傭人上來解青雨的褲子,青雨臉色蒼白,無力反抗,任著人將褲子褪下來。

        山口坐在太師椅上欣賞著青雨的尷尬與難堪,由衷地說,在中國,真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哪!

        那天晚上青雨沒有回家,他圍著筒子河走了一圈又一圈,心里想的是在紫禁城圈里住過的皇上,知不知道他們的子弟在他們的眼皮底下被外國人當(dāng)眾扒了褲子……

        大秀在燈底下等了一宿,那塊補花單子,做幾針就扎了手,做幾針就扎了手。

        日子越過越艱難,不是七舅爺一家難,是所有的北京人都難。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到了最艱苦的階段,老百姓的生活也到了最艱苦的階段。日本人開始了強化治安運動,一次兩次三次,一共五次,無端地抓人,打人,警車呼嘯過市,半夜砸門查戶口。沒有糧食,全城百姓吃配給的混合面。所謂的混合面是高粱、豆餅、黑豆、紅薯干的混合物,難以下咽,就這,還得半夜排隊去買。母親說,我們家北墻根,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隊,按居住片供應(yīng)混合面,警察在每個人的脊背寫上粉筆號碼,按人頭一個個來,隊尾在一號拐彎,隊頭在胡同西口,不少人買不到,常常是空手而歸。買著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混合面吃進(jìn)去拉不出來,那時候的人把拉屎看作一件天大難事。侯寶林先生曾編過一段相聲,說混合面吃了拉不出,喝了半瓶子梳頭油,拉出根劈柴棍兒,原來混合面里有鋸末……

        七舅爺老了,身體狀況遠(yuǎn)不如以前,目光呆滯,動作遲緩,頭腦一時清楚一時糊涂,常常是面對著熟人叫不出名字來,甚至將大秀誤認(rèn)作死去的老伴。

        七舅爺?shù)轿覀兗襾硎?942年的秋天,是我的三哥將他領(lǐng)回來的。我母親回憶,那是七舅爺幾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們家出現(xiàn)。三哥在海淀教書,每禮拜回家一趟,那天他在西直門門洞碰上了七舅爺,七舅爺正在挨日本人的打,噼噼啪啪的嘴巴一個接一個,在城門洞里抽出了很響的回聲。來來往往的人不少,沒人敢問,沒人敢攔,也沒人敢看。

        “確保華北及北京治安”是日本軍隊的重要任務(wù),日本兵把守著城門,凡是進(jìn)出城的人一律要給日本兵鞠九十度大躬,然后接受搜身。常有因鞠躬不合格和認(rèn)為帶了犯禁物件的被拉出,或一通暴打,或被拉走槍斃。

        那天大秀去交活兒,七舅爺不知怎的走出了家門,舉著鳥籠子先奔了北海金鰲玉棟橋,又往西過了府右街,一路走,一路東張西望,他尋不到回家的路了。老人從東城晃到了西城,走到了西直門門臉,自

        然不知道應(yīng)該鞠躬,照直往城門洞里走。

        日本兵說,你的,過來!

        七舅爺說,您叫我?

        日本兵用手指頭讓七舅爺過去,七舅爺說,正好,勞您大駕,您告訴我上六條怎么走,我轉(zhuǎn)迷瞪了,找不著家了……

        日本兵說,你的,什么的干活!

        七舅爺說,我不干活兒,我回家。

        日本兵說,你的,良民大大的不是!

        七舅爺說,不是良民,那您說我是什么呀?打小我就生在北京,連城圈都沒出過,最遠(yuǎn)就上過一趟門頭溝延生觀,咱們犯法的不做,犯惡的不吃……

        日本兵讓七舅爺鞠躬,七舅爺說,鞠躬,我沒行過那禮,我給您請安得了,請雙安。

        沒等七舅爺?shù)陌舱埨?,日本兵的巴掌就掄過來了,連著幾巴掌,將七舅爺打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藍(lán)靛頦看它的主人挨打,在籠子里撲棱,被日本兵用大皮鞋嘩啦踩扁了。七舅爺躺在地上,滿面是血,籠子里的小鳥同樣是血跡斑斑,腸子肚子都踩出來了。日本兵用皮鞋踢七舅爺,七舅爺全部精神都在他死去的鳥身上,將爛籠子和死鳥摟在懷里,任著日本兵踢打。

        我想象著那情景,想象著一個無助又無辜的老人被日本兵狠命踢打的悲慘光景,一個愛小鳥的平和老人,在自己的地盤上,沒招誰沒惹誰,無端地引來一頓暴打,這是怎么了!難道我們不該吶喊,不該說點兒什么嗎?

        五十年后,我在日本當(dāng)研究員,研究的恰恰是日軍侵略華北,北支方面軍華北作戰(zhàn)序列一段歷史。我心里有個解不開的結(jié),在那些蒙滿塵埃的歷史資料背后,常常幻現(xiàn)出我滿臉是血的七舅爺影像,又何止一個七舅爺……

        三哥進(jìn)城,見到七舅爺挨打,趕緊過來護(hù)住,對日本兵說舅爺是良民,腦袋有毛病了,請日本人原諒。日本兵瞪眼睛,開始罵人,過來個翻譯官,朝鮮人,漢語說得也不怎么樣,三哥將翻譯官偷偷拉到一邊,將情況講了,又塞了錢給他,翻譯才對日本人說,這位,老北京,老住戶,老糊涂,讓他走!

        日本兵讓七舅爺開路!

        七舅爺抱著鳥籠子艱難站起來,他說沒那么容易就開路,他要日本兵賠他藍(lán)靛頦。三哥勸七舅爺,不要鳥了行不行!七舅爺說不行,這鳥是他的命,他不要命也得要鳥!三哥說,他們是日本人,日本人不講賠東西。

        七舅爺說,日本不興賠東西就興打人?他小小年紀(jì)就打老人?他日本國就興這個?他有爸爸沒有?他爸爸是怎么教他的?他在他們?nèi)毡緡矂硬粍泳透掖蛩亩鬆?

        三哥讓七舅爺甭說了,說了他們也聽不懂。七舅爺悲傷地說,聽不懂?他是人不是?我從小長這么大,從來沒挨過打,現(xiàn)在競挨了這個小……兔崽子的大嘴巴!

        日本兵問翻譯,這老頭子不開路,還在說什么。翻譯說老頭說的是東亞共榮,日本皇軍,萬歲。日本兵立正,給七舅爺敬禮,說約西。

        七舅爺呸地吐了一口說,約你媽個腿!

        三哥雇了輛洋車,直接把七舅爺拉我們家來了,我母親一看見七舅爺?shù)哪?,眼淚就下來了,嗚嗚咽咽說不出一句話來。母親說,當(dāng)時的七舅爺滿身血污,大褂的前襟被扯了下來,丟了一只鞋,就這還死死地抱著他的爛鳥籠子不肯撒手。見了我父親,七舅爺摘下鳥籠子就要請安,父親讓舅爺甭來那些虛禮兒了,趕緊拿來衣裳讓七舅爺換。

        換衣裳的時候母親看見瘦成干柴棍一樣的七舅爺,腰背一片青紫,跟父親說怕是有內(nèi)傷,一個瘦弱老人怎禁得住這樣的打。三哥說,能撿回命來就算不錯了,西直門門臉,他沒少見被打死的,蓋著席片扔在城墻根,沒人敢去領(lǐng)尸。母親說七舅爺不該提著鳥籠子滿街遛,現(xiàn)在到處都強化治安,日本人看誰都不順眼,中國人的存在就是錯。七舅爺說大秀今天交補活去了,他尋思出門去迎迎閨女,就走不回來了。父親問舅爺這兩年日子過得怎么樣?七舅爺說,肚里沒食兒,糧食都配給了,吃混合面,那也叫糧食?攥都攥不到一塊兒,吃下去連屁都放不下來!

        母親說,舅爺,我給您沏碗茶去。

        七舅爺說,甭沏茶,不渴,你們這兒要是有熱粥唔的,給我一碗,我這兩條腿有點兒發(fā)飄。

        父親扭過臉去,努力不使眼淚掉下來,對七舅爺說,您這是餓的,牧齋,今兒個說什么我也得讓您喝上這碗熱粥!

        母親用家里僅有的一把糙米給七舅爺煮了一碗“稀粥”,七舅爺接過稀粥,狼吞虎咽,看得出許久沒吃到過正經(jīng)糧食了。到最后舍不得吃了,說要給大秀帶回去。父親說,都喝了吧,要讓日本人看見您吃這個,咱們都得蹲憲兵隊。

        那天我們?nèi)叶己苊舾械乇苤M談到一個人——鈕青雨。七舅爺也沒有說到他,許是忘了。

        七舅爺穿著父親的衣裳走了,走的時候我們?nèi)移铺旎牡貙⑺统隽舜箝T,好像誰都有預(yù)感,走了的七舅爺再不會來了。

        下雪了,轉(zhuǎn)眼到了1943年冬天。

        七舅爺已經(jīng)變得很虛弱,總是尿血,披著被子在炕上坐著,神經(jīng)質(zhì)地念叨著他的藍(lán)靛頦。有好幾次光著腳往外跑,說他的藍(lán)靛頦在雪地里叫喚呢。

        大秀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姑娘,她也不打算嫁了,她知道,她這輩子的使命就是將父親安安穩(wěn)穩(wěn)地養(yǎng)老送終,讓父親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得舒展自在。大秀在雪地里用篩子扣家雀,篩子用小棍支著,一根繩,慢慢延伸,繩子的一頭攥在大秀手里,大秀藏在水缸后頭。

        幾只麻雀飛來,蹦到篩子下頭。大秀一拽繩子,篩子扣在雪地上,麻雀轟地一下飛了。大秀跑過去,小心地將篩子掀開一條縫,將手伸進(jìn)去,摸出一只小小的雀兒來。大秀捧著小麻雀,小心翼翼地遞到炕上七舅爺?shù)氖中睦铩?/p>

        麻雀很小,嘴角的黃還沒有褪去,它不怕人,小尾巴一撅一撅的,沖著七舅爺叫喚。七舅爺高興地說,瞧啊,它認(rèn)得我,它跟我說話兒呢!它就是我那只藍(lán)靛頦托生的,它嘴上的黃還留著呢……藍(lán)靛頦啊藍(lán)靛頦,你怎么托生成一只家雀兒了呢?……行了,甭管變什么,你還是我的藍(lán)靛頦,咱們爺倆生生死死,永不分開!

        大秀拿來鳥籠子,七舅爺小心地將麻雀裝了進(jìn)去。

        有了鳥就有了精神寄托,七舅爺?shù)男乃蓟罘毫嗽S多,太陽好的時候也帶著他的鳥籠子到門口去曬曬太陽。街坊們看見七舅爺和他的鳥,多要停下寒暄幾句,問及他的鳥兒。七舅爺會說,一大家子啦,熱鬧著哪!說著掀開罩子,鳥籠里三四只歡快的麻雀,鬧成一團(tuán)。七舅爺說這些鳥讓他調(diào)教得好著哪,認(rèn)得人,在家不擱籠子里,讓它們隨便飛!街坊們就夸那些鳥,精神、漂亮、仁義、聰明,什么詞好聽用什么詞。

        自從出了西直門那件事,大秀再不敢離開七舅爺半步,對于她那個越來越少照面的兄弟她已經(jīng)不抱任何指望了。青雨成了北京文化界的名人,所交往者多是政界名流。人們在談?wù)撉嘤甑臅r候并不避諱大秀,有時甚至故意當(dāng)著她的面說,想的是大秀能把話傳給那個認(rèn)賊作父,不顧廉恥的鈕家少爺。

        青雨是深深地陷進(jìn)去了,陷在了日本人和漢奸中間。現(xiàn)在他不光會唱青衣,還會唱流行歌曲,將“小親親,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銀,奴呀奴只要你的心”唱得很是能撩人心魄。青雨在唱“小親親”的時候想

        沒想過他的父親,沒人知道,但至少他在他的父親和姐姐跟前沒唱過這個。

        七舅爺?shù)牟∪罩匾蝗?,尿出的?nèi)容已經(jīng)分不清是尿液還是鮮血,沒錢醫(yī)治,眼看著生命如同點燃的油盞,一點點耗盡。七舅爺走的那天晚上,窗外北風(fēng)呼嘯,全城實行燈火管制,北京城圈內(nèi)一片黑燈瞎火。大秀用被子將窗戶蒙嚴(yán)了點了根白蠟,她知道父親的大限就在眼前,她不希望父親摸著黑上路。燭光下,七舅爺微閉著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什么,大秀湊近耳朵聽,原來她父親在唱,“……欺寡人好一似……犯人受罪……”是《逍遙津》里漢獻(xiàn)帝的唱段。

        一行清淚從七舅爺眼角流出,七舅爺咽氣了,死在自家炕上,享年六十七歲。人們說,七舅爺如果不挨那頓打,憑他的散淡樂觀心境,還能活,他應(yīng)該是個長壽老人。

        天還沒大亮,大秀就奔到李會長家,去找她兄弟青雨,看門的看著大秀那一身重孝厭惡地說,這里沒有鈕青雨。大秀說,我打聽了,昨天他住在這兒沒回去,大爺,您行行好,我給您跪下了,求求您,叫他一聲,他爸爸昨天晚上歿了!

        看門的這才告訴大秀,昨天鈕青雨陪著會長上天津了,什么時候回來不知道。

        大秀知道指望不上兄弟了,一路小跑直奔我們家,進(jìn)了門跪倒就磕頭??撮T老張說,秀姑娘這是……報喪來了。

        父母親趕忙迎出來,大秀一邊磕頭一邊說,表姐夫,我阿瑪歿了!

        父親問青雨在哪兒?大秀說,我找不著他,眼下我們屋里外頭一個錢也沒有,我得裝殮我阿瑪……

        母親不住地擦眼淚,讓大秀別著急。

        對待七舅爺?shù)陌l(fā)送,我父親顯得有些吝嗇,只給買了一副黑漆棺材,再沒其他。這主要是因為有個青雨擱在那里,七舅爺是有兒女的人,人歿了,直系血親不出頭,別人不能上趕著往前撲,情歸情,理歸理,北京人把這個分得很清楚。

        位于太陽宮鈕家的墳地變成了黃金蟈蟈,七舅爺真是到了死無葬身之地的地步。無處入土的七舅爺只好埋在齊化門外東岳廟南邊的義地里,所謂義地就是亂葬崗子,亂葬崗子不要錢,見縫插針地往里埋,迭摞擠壓,橫七豎八,有的索性拿席一卷,往墳地里一扔,任著野狗老鴰去叼咬拉扯。

        跟這些比,七舅爺算是上乘了,還有個棺材睡,問題是即便埋葬在義地也得有人來抬,得出殯,七舅爺是有根底有后代的北京人,他不是孤魂野鬼。出殯發(fā)喪得要錢,大秀給附近鋪面的掌柜們挨家磕頭,求人幫忙。這實際是一種特殊情景下的乞討,大秀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拋頭露面做這樣的事也是萬般無奈,走到絕地了。有好說話的,看在七舅爺活著時候的份上,給倆錢兒,讓七爺體體面面地走。也有說話不好聽的,油鹽鋪的楊掌柜就說,鈕七爺不是沒錢,他們家的大少爺是出入豪門的主兒,跟日本人穿著一條褲子,跟新民會長勾肩搭背,勢力大著哪!他吃香喝辣,認(rèn)日本人當(dāng)?shù)瑓s把他的中國爹交給大伙發(fā)送,道理上說不過去呀!

        無論什么話,大秀都聽著,人家說得在理。

        我父親把找青雨的任務(wù)交給了我大哥,讓大哥告訴舅爺?shù)倪@個忤逆兒子,他不要誰都行,不能不要他爸爸。

        我大哥在廣和樓的后臺找到了青雨。他在扮戲,那天晚上他演《游龍戲鳳》里的李鳳姐。

        后臺門口有人把著,不讓閑人進(jìn)入,大哥找來管事的,把七舅爺?shù)呢耐兴嬖V青雨,管事的說戲一散,就派車把鈕老板送回去,一刻也不會耽誤。大哥說不能等戲散再說,必須現(xiàn)在就說,死老家兒的事不是小事。管事的只好答應(yīng)現(xiàn)在就說,走到青雨旁邊輕聲地說,鈕老板,剛才有人帶話來說您家老爺子不在了。

        青雨愣了,呆呆地靠著桌子站著,半天沒有說話,愣了一會兒,就脫戲裝,說他得回家。管事的攔住他說,本來我是想等戲散了再跟您說,沒想到您這么扛不住事兒!您瞅瞅,臺下頭都坐滿了,有頭有臉的人都來齊了,人家專等著看這出正生正旦打情罵俏的戲哪,您回家了,我上哪兒找抓撓去?

        青雨說,我爸爸在那兒挺著,我在這兒打情罵俏,我俏得出來嗎?

        管事的說,戲比天大,戲散了再說您爸爸的事,您就算是現(xiàn)在回了家.您家老爺子也不能起死回生!您聽聽,家伙點兒都敲起來了,正德皇上在臺上已經(jīng)開唱了,專等著您哪……

        管事的將青雨一推,推到了臺上。

        觀眾們看到,今天的李鳳姐是被從后頭推出來的,一個趔趄沒站穩(wěn),幾乎栽在臺上,下頭一陣議論,不知是什么新改動。青雨有點兒恍惚,也忘了走臺步,及至那段熟悉的平板二黃過門拉了兩遍,他才下意識地隨著胡琴唱,“自幼兒生長在梅龍鎮(zhèn),兄妹們賣酒度光陰。”背過身去擦眼淚。

        《游龍戲鳳》是說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訪到梅龍鎮(zhèn),巧遇開酒店的李鳳姐,倆人大段的生、旦調(diào)情戲,最后封李鳳姐為娘娘。今天青雨飾演的李鳳姐神思游離,淚光瀅瀅,有幾次接不上茬,被正德皇帝巧妙地遮掩過去了。管事的對拉胡琴的說,剛得的信兒,鈕老板的老爺子歿了,您勞駕托著點兒,別把今天的戲演砸了。

        琴師說難為鈕老板了,這種時候唱這一出。

        李鳳姐有一搭沒一搭地唱,罵聲軍爺理太差,不該調(diào)戲我們好人家。

        正德皇上回應(yīng):

        好人家來好人家,

        不該頭戴海棠花。

        扭了捏了人人愛,

        風(fēng)流就在這朵花……

        在與正德皇上的對唱中,青雨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他幾次要哭出來。扮皇上的演員小聲提醒,鈕老板,您得打起精神,得樂,您得樂!

        李鳳姐大哭頭,嗚咿呀呀……

        臺下起哄了,聽?wèi)虻暮?,嗨,?dāng)了娘娘怎么哭啦?

        青雨從來沒這么草率地對待過戲,沒這么不負(fù)責(zé)任地對待過觀眾??山裉?,他是顧不得了,他得趕回家去。剛下臺,就有人告訴他,山口的汽車在等著,說今天山口在洪福樓為從東京來的視察員接風(fēng),讓青雨過去助興。青雨對來人說,麻煩您跟山口先生替我請個假,我家里有事,下刀子我也得回去……

        沒等對方說什么,青雨連臉上的妝也沒洗,披上大褂就往外頭跑,邊跑邊對演正德皇上的老生說,劉老板,您幫我拾掇一下……

        劉老板說,您快走,這兒交給我啦!

        青雨上了輛洋車,讓拉車的盡快往六條跑,拉車的知道鈕老板有急事,不敢怠慢,一路狂奔。車過四牌樓,往北一拐就到了六條,這時一輛汽車在洋車旁邊停下,下來幾個兵,不容分說,將青雨從洋車上拽下來,拉進(jìn)汽車,汽車呼啦開走了。

        拉洋車的嚇得腿哆嗦說,媽呀,比老虎都厲害!

        青雨被架到洪福樓單間門口,門口有帶槍的兵站崗。門推開,里面坐了東京來的要員小澤八郎,還有李會長和山口等許多人。見青雨進(jìn)來,大家都很興奮,李會長說,好,還沒卸裝,這個樣子很好,讓他們猜猜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山口讓青雨靠著主要客人小澤八郎坐,說小澤是他大學(xué)同學(xué),他要讓小澤君看一看中國的美人!

        青雨沒有表情地落座,心思全在六條那邊,有人跟他說話他也聽不出說的是什么。一桌人吃喝正酣,日本人喝得臉紅脖子粗,齊唱日本軍歌,李會長也打著拍子裝得很投入地跟著溜。

        青雨愣愣地坐著。

        房內(nèi)的酒氣熏得他不舒服,他想吐,站起身來到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愣愣地看。鏡子里是一個帶著京劇濃妝的花旦,一個俊美清秀的女子,“遠(yuǎn)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窈窕來自天外,非人間所有。青雨用水將臉上的妝洗去,取出小梳子,將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衣服扣子一個個整理好,又將衣服收拾得齊齊整整。

        鏡子里,一個標(biāo)準(zhǔn)規(guī)整的中國男人形象與他對立著。

        青雨注視著鏡中的自己,覺得熟悉又陌生,他在自己的相貌里,看到了父親的影子,那是他們鈕祜祿家難以更改的遺傳?;秀遍g,鏡子里的自己變作了父親,父親高興地笑著,朝著他舉起手里的鳥籠子,籠子里有一只歡蹦亂跳的藍(lán)靛頦……

        青雨對著鏡子輕聲地叫了聲阿瑪……慢慢地跪了下去,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對著鏡子磕了四個頭。站起身,他的面部變得平靜舒展,向著鏡子里的自己揮揮手,淡淡一笑,從容地出了衛(wèi)生間。

        接下來的發(fā)展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青雨在單間門口以無比敏捷的動作,奪下衛(wèi)兵的槍,一腳踹開門,朝著房間內(nèi)就是一通猛掃。

        杯盤碎裂,菜湯與血花飛濺,那個叫小澤的迎面中彈,胸口開了花。

        衛(wèi)兵和衛(wèi)隊從青雨后面開了槍,青雨的血拋灑開來。他的靈魂在那一刻脫離開軀體,升騰,升騰,飛向繁星點點的北京夜空……

        盡管日本方面壓制封鎖消息,洪福樓發(fā)生血案的事情還是不脛而走,京劇名伶鈕青雨酒宴開槍,射殺日本要員,四人重傷,三人當(dāng)場斃命,鈕老板身中76槍,倒在冰糖肘子當(dāng)中……

        來鈕家吊唁七舅爺?shù)娜送蝗蛔兊媒j(luò)繹不絕,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東城的西城的。

        出殯那天,八個杠夫抬了七舅爺?shù)墓撞?,大秀打著幡,我母親攙著她,后頭跟著我的弟兄們,我父親提著七舅爺?shù)镍B籠子,籠子上蒙著布,慢慢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

        路上有人問誰的殯,旁人告訴說是鈕七爺,鈕青雨的爸爸。路人說,那我得送送。

        沿途不斷有人加入到送殯的行列中,齊化門杠房一幫吹鼓手也走進(jìn)隊伍,各自掏出家伙吹打起來。

        隊伍越走越長。途中路過鋪子,有的鋪子端出板凳,在棺材頭里橫了,端出酒杯,路祭七舅爺。

        七舅爺?shù)臍浽彡犖楣獠识x煌。

        在墳地,我父親一邊往坑里扔土一邊說:牧齋,您跟青雨就著伴兒,踏踏實實地走吧,到那邊照舊養(yǎng)您的鳥,玩您的蟈蟈,吃您的海鮮打鹵面。您這一輩子活得灑脫,活得自在,活得值。其實人就應(yīng)該活成您這樣,您是上天的仙兒。跟您比,我們是俗人,是讓日子壓得喘不上氣兒的俗人,沒出息……所幸的是這輩子交了您這么個朋友,給我們的灰日子襯出點兒顏色,我想著您,想著青雨,將來咱們再舒舒坦坦地重新活一回,您唱《逍遙津》,我還給您拉弦兒……牧齋,我把您的鳥放了,讓它們愛上哪兒上哪兒吧!

        父親掀開遮布,打開鳥籠,將那些麻雀們放了。

        風(fēng)起了。

        滿樹林的麻雀突然唧唧喳喳地叫起來。

        大秀終生未嫁,靠著補花手藝,一個人淡泊存活。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被街道列為五保戶,領(lǐng)取著有限的津貼。我母親死得早,是蓋著大秀給繡的衾單走的,大秀說我母親是個難得的好人,是她這一輩子的知己。六十年代湖北方面來過人,說是二秀的后人,不過以后也再沒有走動。

        大秀死后,社區(qū)整理她的遺物,除了生活使用必需,其他一無所有。

        六條鈕祜祿家的最后一個人走了,給北京留下了一段故事。

        原刊責(zé)編張頤雯

        [作者簡介]葉廣芩,女,滿族,北京市人。著有長篇小說《乾清門內(nèi)》、《戰(zhàn)爭與孤兒》、《采桑子》、《青木川》,中短篇小說集《在清水町的單元里》、《老虎大?!贰ⅰ度毡竟适隆?、《黑魚千歲》,長篇散文《老縣城》等。中篇小說《夢也何曾到謝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長篇紀(jì)實《沒有日記的羅敷河》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駿馬獎”;《黃連·厚樸》、《醉也無聊》分別獲本刊第八、九屆百花獎?,F(xiàn)為西安市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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