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 十
一
平原上春氣浮動,春氣正漸漸變得粉紅;平原展開,等待一個輝煌的時刻。
這時,二根在推一扇朝南的門板。他寬大的手掌,同時推出了一陣悠長粗糙的聲響。伴著這陣聲響,門扇大開。
現(xiàn)在二根跨出了第一只腳,他立刻覺得眼前有一團紅色跳蕩了一下。他一怔,就站住了。他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架勢無疑有點可笑。當他跨出第二只腳時,已經(jīng)覺得滿世界都是紅色的了。
好濕的一顆太陽!
面對太陽,二根眨著眼睛。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S是昨晚兒的那個夢?許是朋余那五毛錢?……想著,忽覺硬硬的有什么東西,正沿著胸腔頂上來,不由張開了嘴。不等細想一下怎么回事,已經(jīng)從嗓子眼兒鼓了出來。原來是一個嗝兒。他知道這是吃得太飽的緣故。早飯是包米面大餅子,媽的那大餅子烙得才好,黃澄澄的一看就知道好!菜是土豆湯和咸菜條兒。土豆是去年窖存的。土豆湯真是滑溜:一張嘴,唏溜——嗓子眼兒頓時就滿滿的,半碗已下去了。
二根吃起飯來,總是吃得極飽。只要有這種機會和可能性,就絕不會放過。要吃就吃個飽!在他,這大約已經(jīng)是一種人生的經(jīng)驗了。要知道,不吃飽了是會餓的。他有一個兒子,是個念書的人,已經(jīng)念到高中了。吃飯就不像他,很文明,一小口兒,還是一小口兒。還要慢慢地嚼。對此,二根是很看不上的,覺得很可笑,也很別扭。二根認為,他將來非吃虧不可。
在二根完全站在門外之后,屋里他的老婆喊了一聲:“根哪!別下死勁兒地干,早點兒回來!——”
“是!”二根一邊應(yīng)著,一邊操起了一樣家什,又輕輕一擺,放到肩上。那動作自有一種瀟灑。至于拿的什么,卻要由季節(jié)來決定了。比方若在夏天,他會拿一柄鋤,而到了秋天,自然就該拿上鐮刀了。無論拿的什么,他的動作都會一樣的瀟灑。
今日,他拿了一把鍬。
在二根走出院子之后,他看見朝陽下的村子似乎還是昨天的樣子。他還看見有幾個像他一樣的男人,也像他一樣正在走出屋門或走出院落。門聲此起彼伏。門聲都很粗糙……只是沒有女人。
幾個男人打起招呼,他們的聲音在早晨新鮮的空氣里顯得極響亮也極生動。幾個男人一邊招呼著已經(jīng)慢慢地聚在了一處。幾個男人竟然都扛著一樣的家什。
“瞅你那蔫樣兒,昨晚又打氣了吧?”朋余對王樹說。顯然,朋余是個愛開玩笑的人。
“沒打沒打,哪能老打?”王樹愁眉苦臉地說,很深沉的樣子。
看見朋余,二根便又想起五毛錢的事情來。那還是二月初的事:二根到小賣店買鹽。買了,剛要走,撞上了朋余,是來打酒的,說錢不夠了,叫住了二根,說有沒有五毛錢?二根很猶豫,半晌才說:有。朋余立馬就是滿臉的笑,說,明個兒就打發(fā)孩子送過去??墒敲魈觳]送來,明天的明天也沒送來??煽嗔硕?,總想,天天想,又不好問,怕傷了面子,不問,心里又撂不下,媽的真是難受!每次見面,都指望朋余自個兒會想起來,那可太好啦!可他就是想不起來,真忘了似的。二根心里不是個滋味。
“也平平地去?”這時,茂叔瞅著二根說。
“平平地,春起了呀!”二根說,才覺心里輕松了一點兒。
說話間,幾個男人竟又臉對臉地蹲在地上了。有人還拿出了煙口袋,一邊說:蛤蟆頭,勁兒沖著哩!就讓每人都卷一根……便有藍白相間的煙霧,升上了他們的頭頂。煙霧一升上頭頂,藍白就不再藍白,而變成粉紅了。
現(xiàn)在,四十歲的二根已經(jīng)走在村外的大路上。四十歲的二根還很結(jié)實。四十歲的二根正是好時候呢!……日光正在由紅變白,并逐漸顯出溫?zé)?。漸白的日光使平原越來越開闊越來越干凈了。
平原是黑色的。黑色的平原上正漫溢著白色的日光。
而二根只走。二根甚至勾著脖頸。二根不看平原也不看日光。二根熟悉平原就像熟悉他家的土炕一樣。大平原,大平原,東北的大平原。平原太大太大,以至于二根還從未走出去過。也有可能,二根將永遠也不會走出這片平原。不過,直到如今,二根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走出平原的問題。二根是個很實際的人,考慮問題也是很實際的,而這個問題,顯然并不那么實際。
這是一條朝南的大路。太陽從左面照射過來。陽光照得二根的臉輪廓分明。那臉因為過多的沉默已經(jīng)十分僵硬,甚至麻木了,就是說,輕易,是見不到喜,也見不到悲的。就不像年輕的時候,一丁點兒的小事,喜興的事或不那么喜興的事,傷心的事或不那么傷心的事,遇到了,就不得了啦。……這條路其實很長……然而二根并不著急,他已經(jīng)走了很久,少說也有十幾年、二十幾年了吧!想當初,二根也曾經(jīng)很年輕很年輕的,曾經(jīng)還是個孩子呢!二根確實已經(jīng)走了很久,并且還要走,也許還要走上幾年幾十年,所以二根并不著急。
二根心氣平和。
今天,二根穿了一件黑色夾襖,褲子是藍色的,鞋是那種從供銷社買來的六元九角錢一雙的農(nóng)田鞋,沒戴帽子。二根的頭發(fā)很茁壯,有一點點亂,一點點亂的頭發(fā)里現(xiàn)在正彌漫著日光的光輝。二根的衣褲都很肥大,雖然新近漿洗過了,上面還是處處散布著皺褶。二根不在意這些,二根認為只要穿著舒服就行了。二根的衣褲都是老婆縫的,二根穿老婆縫的衣褲總是很舒服的。
走在大路上的二根突然聞到了一種氣味。二根對這種氣味是那么敏感,立刻循著氣味望過去。那是一頭牛。在黑色的地平線上,那頭牛十分醒目。那是一頭黃斑牛,頭很大,牛角很短但很粗壯,那是一頭牦牛?!矍暗那榫埃苟肫鹆诵r候某些牧牛的經(jīng)歷……二根怦然心動……不知是不是被二根的目光驚動了的緣故,此時牛竟抬起了頭,朝二根望來。牛的眼一片濕潤。
四目相對。
二根收回目光……在今天早上,二根正在走向田地,他的田地。
現(xiàn)在二根來到了他的田地。鍬已經(jīng)放下肩來,現(xiàn)在他站在田邊,手扶鍬把,目視前方。他的神情越發(fā)嚴肅。一般說來,他每次都要這樣,每次都要站上一會兒。當然他說不上為了什么,真的說不上,他沒有想過。他站著,甚至能夠感到血在血管里流動的聲音。嘩嘩啦啦。這聲音十分有力。
此時田地一片寂靜。
他站著,不由就想起爹來……爹是去年剛剛?cè)ナ赖摹@先思一盍似呤畾q。老人家的身子骨就像二根一樣結(jié)實。老人家直到臨死的前三天還跟兒子在田里干活兒呢!……就是眼下這片田地……現(xiàn)在,二根不僅看見了爹,還看見了自己。看見了爹和自己干活兒的樣子。這樣一來,他的心便也像田地一樣寂靜下來。寂靜而空漠。二根立刻聽見了一種聲音,這是爹的聲音。
二根先是聽見爹咳嗽了一聲,就知道這是爹要說話了。
“根哪,想啥呢?”果然,二根聽見爹說。
二根并不吃驚,說:“啥也沒想,爹……”
爹說:“又春起了!”
二根說:“是呀,爹。”
爹說:“翠蘭沒來?”
二根說:“她在家里呢!爹?!?/p>
爹說:“好生待她。咱們莊稼人,除了田地
就是女人啦!”
二根說:“是呀!爹?!?/p>
爹說:“旺生呢?”
二根說:“他上學(xué)去了?!?/p>
爹說:“都上到高中了吧?”
二根說:“是呀!高中一年了?!?/p>
爹說:“沒想過日后咋安置他?”
二根說:“沒想。到時候,再說吧!”
爹說:“快二十了吧?要不念書,也是個好勞力啦!”
二根說:“十六了,爹。”
爹說:“要不,就讓他下來種地得了。你也該有個打幫手的人了。”
二根說:“也是呢!可旺生這孩子,自個兒有了主意啦!”
爹說:“是嘛!這孩子……”
二根剛想再說什么,可是,爹已經(jīng)不見了。二根愣怔了一下,又眨眨眼睛:爹確鑿是不見啦!
二根就不再說話了。這就像平常一樣。平常,他們父子也是很少說話的。若說起來,也不過一問一答而已,是相當枯燥的。
他們都不善言辭啊!
二根又站了一會兒。
現(xiàn)在,二根開始干活兒。在于活兒之前,他先朝手心吐了一點唾沫。寂靜的平原上,接著就響起了乒乒乓乓的挖土聲。二根寬厚結(jié)實的身體上,正處處沾滿著陽光的粉末。二根感覺到了鐵锨插進潮濕的土里所產(chǎn)生的磨擦和阻力,當他把土掘起來的時候,那嶄新的油黑油黑的冒著潮氣的土也沾上了陽光的粉末。
二根挖土的身影一起一伏。二根一起一伏的身影在陽光里很燦爛,并在地面上投下了一塊暗影。他的身影起伏,那塊暗影就跟著變化。
一旦干起活兒來,二根就什么也不想了。
二根干了一會兒,有點累了,就直起腰來。平原上消失了乒乒乓乓的挖土聲。二根一手扶住鍬把,而將另一只手舉起來擦抹額上細碎的汗。平原又歸于一種寂靜了,然而是一種嘈嘈雜雜的寂靜。開始,二根并沒有注意這種嘈雜??墒牵@種嘈雜越來越響,已漸漸響成了一片。二根迷迷糊糊,尚未緩過神兒來,于是側(cè)耳細聽?!犞?,發(fā)覺原是鳥在鳴叫。待一聽出鳥叫,嘈雜就不再嘈雜,嘈雜頓時就清晰起來。清晰而且尖銳。
這一刻,平原響徹鳥叫。
二根呆立不動。他的心卻像有針劃過一樣,緊緊地縮了起來。這是他今年頭一遭聽到鳥叫。小時候他曾極愛玩兒鳥。那時每到春天,他都會和伙伴們,和朋余、王樹,還有其他人,整日奔跑在平原上面?!斎?,他認為自己那時還不懂事。……現(xiàn)在,這些都過去啦!……就這么輕易地過去啦!他媽的!他媽的!……二根閉上了眼睛,呆立不動。
許久。
二根撇開了鍬把。接著,他竟然翻身撲倒在地上?,F(xiàn)在,他已經(jīng)臉朝下趴在那里了。他趴在地上的身體抽搐著,一動一動,一動一動。二根眼里,正流著淚水,淚水啊——
又過了許久,二根已經(jīng)不再抽搐了。然而他并不起來,他就那樣趴在那里。
現(xiàn)在他終于起來了。在他起來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他臉伏過的地方,有一塊已經(jīng)濕了。
現(xiàn)在,他在那兒坐著。他已經(jīng)變得安靜,他甚至有了一種很痛快的感覺。
鳥叫聲繼續(xù)響著。這時二根抬起了眼睛。于是他看見了,看見了鳥,成群的鳥,他看見它們正在陽光里上下翻飛,它們展開的翅膀被陽光照得透亮兒透亮兒的。它們飛行的樣子歡快而優(yōu)美。
二根看著它們。他一眼就會認出黃下頦,認出叫天子,認出花背來的。在二根看出黃下頦、叫天子的時候,他的心已經(jīng)十分開朗了。
一會兒,平原上又響起乒乒乓乓的挖土聲了。我們知道,挖土聲會一直響下去。在二根乒乒乓乓的挖土聲里,確實已經(jīng)省略了許多東西。
現(xiàn)在,二根停止了挖土。二根已經(jīng)肩起鐵鍬,他肩起鐵鍬的動作依然瀟灑。
二根正在離開這塊田地。
太陽從東邊移到了西邊,并且正在吃力地切入遠處的土地。
在二根走到村頭的時候,碰見朋余和王樹還有茂叔也都回來了。他們打著招呼,之后,就各自急急地回家去了。
二根走進家門的時候,翠蘭曾經(jīng)對他笑了一下,這一笑既柔軟又燦爛,散發(fā)著一種大醬氣味。二根不由沖動了一下。
翠蘭并不說啥,二根也不說,只相跟著進了屋。想必兒子也聽見了動靜,過來了。就都脫了鞋,上炕,在飯桌前坐好,吃飯。
晚飯是大粥和雞蛋醬。
二根吃得很香。
待吃過飯,天已經(jīng)黑下來。兒子又去了西屋。二根和翠蘭就睡下了。也許,二根還和翠蘭說了一些什么,也許什么也沒說,二根將身一翻……
二
當二根再次跨出屋門的時候,甚至吃了一驚:窗前的菜園早已滿滿當當。似乎這是一夜之間的事,他發(fā)覺自己竟然絲毫沒有注意這些辣椒、向日葵都是怎樣長大的。
事實上現(xiàn)在已是秋天。這些辣椒、胡蘿卜、向日葵不僅長大了,而且已經(jīng)成熟,也有了霜。只一搭眼,就看得見,在辣椒、胡蘿卜、向日葵的莖葉上,處處散布著一粒一粒、一片一片的白色霜花。這就是說,如今已是秋天。當然,霜花很是好看。不過呢,一待太陽升起來,這些霜花就變成露珠兒了。
此刻,太陽正在升起。而霜花的融化又十分迅速。我們都沒有親眼目睹它們蜷曲、扭動、繼而伸展的過程。其實這僅僅是眨眼之間的事,還沒等我們緩過神兒來,霜花早已消失,仿佛是一種升華,露珠兒正沿著莖葉在低處向一起凝聚。二根在門后拿起一張鐮來。他用舌頭吮著嘴唇,神情好似真的感到吃驚了似的。其實他一點兒也沒吃驚,他早已覺察到了一點點移動過來的季節(jié),他的感受力原本就是十分敏銳的,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變化,在他,都會有精細的體察。他就像一支溫度表。他實在是用心關(guān)注著這一切啊……
二根握鐮在手。遠遠的,他瞥見了今天的正在上升的太陽。接著,他走出了院門。
在二根走出院門的同時,翠蘭正好跨出了屋門并急匆匆地在門后拿起了另一張鐮,也跨出了院門。而在二根和朋余、王樹還有茂叔等蹲在一處打招呼吸蛤蟆煙時,翠蘭已經(jīng)站在二根身后整理頭上艷艷的頭巾。
朋余瞟了翠蘭一眼,說道:“二根嫂真好看啊!”
翠蘭聽了罵道:“扯你娘的臊!”
朋余厚著臉皮說:“老天在上,我可是真心的!”
翠蘭說:“告訴你,二根可是在這兒,當心他揍你!……”
這時,二根笑著。
現(xiàn)在的情景是這樣的:二根握了一張鐮,走在前邊,與他相距三米左右,翠蘭也握了一張鐮,跟在身后。這讓人想起當年他們一起到公社去領(lǐng)結(jié)婚登記證的情景來。那時就是這樣:他們一個在前,一個在后,相距三米左右,而且始終保持著這個距離,他快走,她也快走,反之也是如此。全憑一種感覺。
走在后邊的翠蘭,是一副很乖巧的樣子,很安靜,似乎有一種體驗,全不像平常。平常,翠蘭是一個挺潑辣的人,喜歡笑,一笑就嘎嘎嘎,把臉都能笑歪了,也能笑得直不起腰來,走路也喜歡走得很快,總不想把路走得很穩(wěn),像眼下這種走法,是極少見的,是只有在和二根一起走的時候才有的。
二根走路總是很慢的,或者說,不快不慢,一步是一步,穩(wěn)穩(wěn)當當,是一種勻速運動。
有女人的時候這樣走,沒有女人的時候也是這樣走。這種走法,看上去已經(jīng)成為一種享受。二根一步一步地走著,免不了就要想點兒什么。或許,想的是自打春天一天天過來的日子吧?還有腳下的大路。還有大路兩旁的田地。
秋天和春天畢竟不同了。在大路兩側(cè),無邊的平原已經(jīng)變成了無邊的青紗帳了。青紗帳已經(jīng)成熟。青紗帳是一天一天成熟起來的。青紗帳也是金黃色的。而青紗帳自有一種神秘。
此刻,秋陽的朝暉飄浮在青紗帳上方,那樣子真像一片霧。
他們是在青紗帳里走著。
走在青紗帳里,二根有著一種很踏實的感覺。
自始至終都是這樣:二根握了一張鐮,走在前邊,與他相距三米左右,翠蘭也握了一張鐮,跟在身后。始終都是三米,他快走,她也快走,反之也是如此。全憑一種感覺。
現(xiàn)在,他們來到了田邊。二根先到一步,便站了一會兒,看樣子似乎在等翠蘭,而事實絕非如此。這甚至是一個秘密。他從未對人說起過他在這種時候的恐懼、虔誠,他從來沒說。
他面對著青紗帳。而青紗帳很靜。而很靜的青紗帳自有一種神秘。
現(xiàn)在他說:“干吧!”
他這樣說是因為他知道翠蘭已經(jīng)來到身邊,雖然他不曾回頭,他甚至知道她此時準是又在整理頭巾。頭巾甚是鮮艷。
說干就干。
他們先割玉米。他們一共有十五畝地,其中十畝是玉米,還有二畝谷子和三畝高粱。他們要在割完玉米之后再割谷子和高粱。這是二根早就盤算好了的。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二根都是一個優(yōu)秀的農(nóng)民。他揮動鐮刀,鐮刀一閃一閃。他揮鐮時姿態(tài)優(yōu)美,并且每一下都落點準確。在他揮鐮時,可以看見他手臂上的肌肉在絳紫色的皮膚下一上一下地滑動……玉米的莖葉掛滿了露珠兒,所以,每當鐮刀揮過去時,露珠兒頓時便被震得飛散開來,露珠兒亮晶晶的,飛散時閃閃爍爍,很是好看。露珠飛散時并沒有聲音。
現(xiàn)在只聽見“喀嚓喀嚓”的響聲了。
在“喀嚓喀嚓”的響聲里,一株株玉米被放倒了。二根就有點痛惜,同時,也有一種滿足。
二根這手好活計都是從爹那兒學(xué)來的。有一次,大概是去年,翠蘭甚至說,你的一舉一動都像爹的樣子。連說話,連卷煙,連劃火柴,連邁步,連拿筷子,都像呢!
是很像的。很像很像。也許,二根就是爹的一次重復(fù)!
爹已經(jīng)死了。
“喀嚓喀嚓”。
“刷啦刷啦”。
在喀嚓喀嚓的聲響里,日光已經(jīng)越來越強。漸強的日光使得玉米的莖稈不再存有露珠兒。在這樣的秋天的中午,日光仍然是很熱烈的。這樣秋天的中午已經(jīng)有過好多好多個了。無論如何,這樣秋天的中午還是很讓人迷醉的。
其實,二根在干起活兒來的時候,是很少再想什么事情的。
然后,翠蘭喊道:“晌午啦!晌午啦!……二根,該吃飯了!”
二根不應(yīng)。再喊時,才直起身子。在二根轉(zhuǎn)過頭來的時候,翠蘭看見他的眼里顯出一種近乎沉醉的東西。
翠蘭說:“哎喲!累死我啦!”
可是,看起來二根并不累。不累的二根看著翠蘭時,不由就咧嘴露出一種調(diào)侃的神氣,很天真的樣子。
“……好,吃飯……”二根說,一邊回身將手中的鐮放在一堆割倒的玉米上。可當他再將身體轉(zhuǎn)回來時,卻不見了翠蘭。二根正有些納悶兒,忽地便聽到了水響,很清脆也很有力。二根笑了一下。這時翠蘭已經(jīng)站起,系著她的褲帶。
現(xiàn)在,二根和翠蘭開始吃飯。飯是從家里帶來的,也有菜,都盛在一只米黃色的搪瓷盆里。盆有蓋,蓋是棕色的,還印了四個字:美在其中?!F(xiàn)在蓋已揭開,連飯加菜是滿滿的一盆。飯是小米干飯,顏色金黃,菜是土豆燉豆角,豆角碧綠;外加一撮辣椒醬,辣椒鮮紅。
面對飯盆二根頓時有了餓感。他們握勺在手,勺是那種每只六分錢的白色鋁勺。……蓋一揭開,飯菜的氣味便和著微微的秋風(fēng)飄散開來。這氣味招來了蠅子,二根不管不顧,翠蘭揮手轟趕。也招來了田鼠,那賊亮的膽怯的貪婪的小眼睛一閃一閃,之后又哧溜一下不知鉆到哪里去了。
二根先吃完了,打了幾個嗝兒,然后一仰身躺在一堆割倒了的玉米棵上,躺倒時已將雙手叉在一起枕于腦后。他仰臉朝天,感到真是自在。天空很藍,藍到讓人吃驚的程度,極其空遠,看著,不由竟產(chǎn)生了一種飛升的感覺。他就趕緊將眼睛移下來了,移到還在吃飯的翠蘭身上了。翠蘭已將頭巾解下來,露出了油黑的短發(fā)。目光又移到翠蘭的眼睛上,見她正緊緊地盯著飯盆兒。
二根的目光移到了翠蘭的身上。翠蘭穿一件藍色布褂,衣襟垂下來的樣子顯得很平直,而肩膀卻顯出渾圓結(jié)實的樣子,衣服貼在那里,現(xiàn)出一塊明顯的暗影,二根知道那是一片汗跡。……可以說,二根看得很細,二根一邊看著,漸漸不由就想起了什么。他想我們眼看這就要老了,他還想她真是個能干的女人啊……
現(xiàn)在翠蘭也吃完了,她蓋上了飯盆,她也像二根一樣,仰身躺在了另一堆玉米棵上。二根移開了目光。二根的目光又朝向藍藍的空遠的天空去了。翠蘭也朝著天空。兩個人都看著天空,誰也不說話……所以,現(xiàn)在的情景已經(jīng)是太陽照耀著躺在田野上的一男一女兩個人的身體了。日光,也有了一種遙遠的縹緲的橘黃色的感覺。
許久許久。只聽翠蘭說:“根哪,想啥呢?”
翠蘭的聲音傳過來,二根竟吃了一驚,馬上說道:“哦……沒想,啥也沒想?!?/p>
翠蘭又說:“今年的莊稼多好!真好啊!我媽活著的時候,告訴我,在我三歲的時候,我爹就死了……是得肺病死的。我媽說,沒有男人的日子可真是不好過……這天咋這么藍呢?小時候,媽老跟我說……二根,你聽我說話了嗎?”
“聽了,聽了……”二根說。
二根是在聽,二根甚至受了感動,他在想人活著真是不容易啊!他還想其實這話早就說過了……他還想了一些別的。他想了很多很多。
就誰也不說話了。
現(xiàn)在,二根開始想象莊稼上場以后的情形。玉米、谷子、高粱。他知道今年的收成不錯。他想象著糧食堆在場上的樣子:玉米粒是黃燦燦的,谷粒也是黃燦燦的,高粱卻顯得暗紅……接下來,無論玉米、谷子,還是高粱,又都裝進了麻袋,都一順溜地排在場上。再往下,麻袋就裝上大車了,大車往來于場院和糧庫的那條大路……這時候,二根便感覺到了車輪正在腦袋里滾動的樣子。
在二根想象這些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種喜悅。
現(xiàn)在二根站了起來。
他說:“干吧!”
之后,田地便又響起割玉米的聲音來了。
“喀嚓喀嚓”。
“刷啦刷啦”。
這聲音還將響上很久。
現(xiàn)在,響聲已經(jīng)停止。二根直起了腰,并且轉(zhuǎn)過身來。這時候,他竟突然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現(xiàn)在他面對著收割了的田地,而這里是如此的空曠,并且有將落的太陽正在上面渲染著一種如血的光輝。二根發(fā)覺自己顫抖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
現(xiàn)在他們正在離開這塊田地。他們順著收割了玉米的垅溝向路上走。走著,二根突然聽見身后響起了說話的聲音。
“根哪,回了?”
二根立刻聽出這是爹。爹說話的聲音很響,似乎震得青紗帳都悚然一抖。二根就站下了,并轉(zhuǎn)了身:他想聽得更真切些,他也想看見爹的樣子。許久,田地卻靜靜的,再無聲響。二根只好轉(zhuǎn)回頭來,又走。
“根哪”想不到爹又說。
二根再次站住,回頭,等著再聽到爹的話??墒怯质裁绰曇粢矝]有了,田地仍靜靜的,二根就又轉(zhuǎn)回來,又走。
“根哪!”爹便又說。
這次二根不再回頭,走著。
爹就說下去:“……爹沒給你留下啥,爹只給你留了一手好活計。這就夠了。是不是?爹到啥時候都是個莊稼人,你也啥時候都是個莊稼人?!孕∥揖涂闯鰜砹耍闶且粋€好孩子,你忠厚,你肯下力,你孝順,你還是個心腸軟的人。爹喜歡你,爹信你,爹就是再也不能幫你了,再也不能啦!……爹想你啊!”
二根聽著,覺得心里好熱好熱。二根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二根并不擦。二根就讓淚水嘩嘩地流。二根心里好痛好痛啊!
然而二根不再回頭。
翠蘭對此并無察覺。
這樣,直到他們走出田地,爹的聲音才漸漸消失了,飄散了。
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走在路上。他們走在路上的情景我們似曾相識:二根握了一張鐮,走在前邊,翠蘭也握了一張鐮,跟在身后,倆人之間的距離,大約三米。
在路上,二根看見今天的太陽正在接近遠處尚未收割的青紗帳,那兒一片火紅。
青紗帳被點燃啦!
到家,兒子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翠蘭朝二根滿意地看了一眼。晚飯是大米糙粥和雞蛋醬。吃完飯,兒子去了西屋。
現(xiàn)在,二根和翠蘭躺下了。二根抓住了翠蘭的手,緊緊地攥著。
原刊責(zé)編郁笛
[作者簡介]鮑十,男,原籍黑龍江省。已出版長篇小說《癡迷》、《好運之年》,中篇小說集《拜莊》、《我的父親母親》、《葵花開放的聲音》、《鮑十小說自選集》,日文版小說《初戀之路》等,有作品在臺灣地區(qū)發(fā)表。中篇小說《紀念》被改編成電影《我的父親母親》?,F(xiàn)居廣州,在某雜志社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