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　吉

A

是母親送我去讀大學的。她沒有出過門，卻依然逞強：“有啥難，我曾經(jīng)一個人走五十多里去逛廟會呢！”這是母親走過的最遠的地方，也是她最值得驕傲的一次出游，盡管她只字不提回來的時候怎樣迷了路，天快亮了才摸索著回到家，見到等在門口的我，一下子抱過我就哭了起來。當時是我努力地裝成大人般安慰她，她才抹掉眼淚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孩子了呢。”那一年，我12歲，但卻開始懂得，原來不是所有的母親都那么堅強，她們的眼淚，一半是為生活而流；另一半，則給了那個膽怯羞澀渴望依靠的自己。所以，對于上大學這樣一次遠行，我擔心的不是一路的疲憊和辛苦，而是不知有了母親的相陪，是否會給此次出行帶來預想不到的麻煩。

但還是上路了。盡管大部分的包都要由我來提，瘦弱的母親拎了兩個包就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我裝作毫不費力的樣子，將她手里的包一把奪過來，“媽，你盡管跟著走路就是了，你兒子這么大個子，豈能白長了？”母親便擦擦滿頭的汗，憐愛地沖我笑，但還是不聽勸告地搶回一個包，大踏步地走到我前面去。車站上人多得幾乎把我和母親淹沒了，常常不留神便有人橫穿過來，隔開了我和母親。我并不怕散開，因為母親會很響亮地用方言喊我的小名，這在被普通話充斥的人群里是極易辨認的。我只需循聲看過去，便會找到穿著暗褐色上衣的母親，繼而覺得溫暖心安。

買票，排隊，焦慮地走過去看候車室里的掛鐘，看到人群嘩嘩地前移，自己也會跟著倏地緊張；等到要坐的火車終于來了，心里更是有考試似的慌亂，就怕晚點了，再也趕不上。這樣的焦灼，其實母親比我還要嚴重得多，她幾乎每隔幾分鐘就會問，到時間了嗎，千萬別錯過了啊。這時的我，反而平靜下來，買一份報紙，閑閑地給她讀上面的新聞。盡管她絲毫聽不進去，眼睛一直盯著檢票的地方，耳朵也仔細聽著外面火車經(jīng)過時轟隆的響聲，但我依然堅持著讀，而且認定，惟有如此，我才盡到了保護母親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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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安全坐上了火車。母親顯然已經(jīng)很疲憊，像曾經(jīng)很多個夜晚，我在燈下做題，她陪在一旁，已是頻頻打起了哈欠。才44歲的她精力明顯不濟，自從幾年前父親去世后，常年的操勞已經(jīng)將她原本就虛弱的身體迅速地擊垮。她依然努力地在我面前表現(xiàn)著自己的頑強和能干，搶著洗衣做飯，搶著做一切她認為勞累但能體現(xiàn)她價值的家務。就像現(xiàn)在，她堅持不睡，要看著我們的幾個大包，而且堅持說，“有媽在，兒子你放心睡就是，我熬兩個晚上都行呢！”我看她一臉的疲倦，還有眼睛里的血絲，只好撒謊騙她說：“開學后還要測試英語聽力，我再看會兒書。媽，你先睡，我們輪流看著”。她這才相信了，頭歪到一邊去，不過是片刻，便起了輕微的鼾聲。

母親這一覺睡了5個小時。醒來后看見窗外微明的天，立刻滿是愧疚和不安，小心翼翼地問我：“孩子，媽是不是真的越老越不中用了，怎么就睡得那么沉呢！”我遞給她一杯熱水，安慰她，“晚上記性就是好呢，學了很多東西，不愁考試了?！彼@才稍稍松了口氣，抬頭看看我們的行李都好，便羞澀地笑道：“孩子，你也睡會兒吧，媽現(xiàn)在很精神呢。”

10個小時后，我們被人群裹挾著，走出了上?；疖囌尽６筇嶂蟠蟮男欣?，無頭蒼蠅似的東沖西撞，終于在股股熱浪里找到公交車，一路站著到達了學校的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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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有老鄉(xiāng)來接，免去了因為環(huán)境陌生、還要帶著母親四處奔跑的勞苦。最終安頓好的時候，母親突然小聲地說：“咱請人家吃頓飯吧，讓這些孩子幫這么多忙，多不好意思啊。”這句話剛剛說完，幾個老鄉(xiāng)便不由分說地拉我們同去學校的餐館里吃飯，并且說，你母親今天就是代表咱們大家的媽來的，無論如何，媽媽來了，咱做兒子的，都得好好表現(xiàn)一番。

這是母親第一次和這么多“有學問”的人同桌吃飯，盡管有兒子在身邊陪著，她還是局促不安。昔日那個最擅長待客之道的母親，突然像個遇到陌生人的少女，還沒有開口，臉已經(jīng)先紅了。我和老鄉(xiāng)們自如地談論著與學校有關的一切，母親一句也插不上，只是溫柔地看著我們高談闊論。偶爾有人想起來讓她吃菜，她立刻就手足無措地朝我看過來，像一個試圖尋求大人保護的小孩子。有一次，因為緊張，連筷子都弄掉了。我看得出，這頓飯她并沒有吃飽，我們說話時她就安靜地聆聽，我們讓她多吃菜，她則慌亂地不知該把筷子往哪個盤子里伸。而我卻是在事后才想起，為什么自己就沒有像她帶我走親訪友時那樣做，在她的碗里高高地堆滿她喜歡吃的菜呢？

母親當然是不同意住旅館的，她說，浪費那些錢，還不如媽給你多買些好東西吃呢。母親就是這樣，覺得花在自己身上的錢永遠都是浪費，只有兒子吃了喝了用了才有價值。我無法說服她住旅店，她亦不愿意總是麻煩老鄉(xiāng)，便只好鋪了涼席，抱了毛毯，像許多家長那樣，在學校的廣場上勉強湊合一宿。

天依然很熱，母親幾次勸我回宿舍去睡，我都拒絕了。我說：“媽，你忘了我最愛在房頂上睡覺了嗎？這廣場難道不比咱家的平房上還要涼爽舒服嗎？”母親這才笑著躺下來，看著頭頂上閃爍的星空，突然柔聲道：“孩子，你爸要是在，一定會埋怨我沒有好好照顧你的?！蔽覜]有接母親的話，因為我知道，她或許永遠也無法明白，哪怕她什么也不做，只是靜靜地陪著，她的兒子就足以感受到她內(nèi)心傳來的溫暖和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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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母親便堅持著讓我送她去車站，我特意打了電話給鄰居，讓他們?nèi)ソ诱?。買了站臺票，一直到火車快開了，我才下來。從窗戶里看見她，頭發(fā)蓬亂、灰白，眼睛紅紅的。車開始啟動了，我看見她別過臉去，不再看我，瘦削的脊背那么孤單。我突然間難過起來，然后瘋了似的跑到車廂門口，對著要關門的乘務員大喊：“15號車廂靠門口第一個座位上的老人，麻煩您幫忙照顧，她沒有出過門的?！笨匆姵藙諉T淡淡地點頭，我又拼命地高聲喊：“我是她——兒——子——”

這句話一說出口，淚就跟著流下來。我相信母親會聽見的，因為我曾是她身體的一部分，我來自于她，我們曾經(jīng)血肉相連，彼此相依。盡管如今，我們相距日漸遙遠，但心卻靠得更近。年少的時候，她全力保護著我；時光流轉，是到了我扶著羸弱的母親的時候了，像她曾經(jīng)對我做過的那樣，好好愛她，好好地疼惜她。

兩個月后，我打電話回去，絮絮叨叨地給她講大學里的趣事，她認真地聽著，很少言語。到最后，她才突然插話：“孩子，媽坐火車去看你吧。”我聽了立刻就批評她：“那怎么行，你一個人，我怎么放心？”母親的聲音時斷時續(xù)地傳過來：“可是，孩子，媽真的想你了……”

母親哭出聲來的時候，我才明白，母親已經(jīng)完全像個孩子。她知道陪兒子出行，帶給他的只會是麻煩；她知道坐火車去看兒子，或許會讓他擔憂一路；她知道她的到來，或許會讓兒子在同學面前感到尷尬；她知道兒子已經(jīng)是個大人，可以不需要她就能自由地飛翔?？墒撬廊幌胍o他帶去這些煩惱，只是因為，一日日老去的她，對他的依戀是那樣的深。

而那個被依戀的人，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從母親變成了我？

（摘自《戀愛婚姻家庭·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