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們幾個乒乓球隊的隊員坐在教室里開戰(zhàn)前動員會。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到隊醫(yī)站在窗外對我說話。隔著窗玻璃,她的口形清清楚楚在說:“秦月亮,你家的電話!”
我心里“咯噔”一下,起身沖到走廊里。隊醫(yī)告訴我,鄰居打來電話,爸爸再次腦出血,進(jìn)了醫(yī)院。
我糊里糊涂沖出去,跑出好遠(yuǎn)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沒有帶錢。天陰著,云像鉛塊一樣壓下來,身邊車水馬龍,我的世界卻只有一個聲音——月亮,你快回來。
一
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親人,也許我再也看不到他了。這樣想著,我蹲在地上哭起來。有人拍我的肩膀,是趙指導(dǎo),他塞給我500塊錢,說,快點,我送你去火車站。
一天一夜,我趕回了小城。奔進(jìn)那家醫(yī)院時,爸爸還在昏迷中。好心的鄰居見了我,如釋重負(fù),他們把我拉到爸爸的病床前,說,月亮,你爸在等你啊……
我站在床邊,看著他。他瘦得只剩了一把骨頭,手無力地搭在床沿上。我突然很恨自己,打什么乒乓球,當(dāng)什么冠軍,為什么不留下來陪在他身邊,給他端口水,做碗飯?
我抓住他的手,把臉貼上去。天生聾啞的我沒辦法喚醒他,只能在他手心里一筆一劃地寫著:上次,你都挺過來了,這次,你也一定不要放棄。你說過要看我得冠軍的……
這是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交流方式,他教我認(rèn)字時,就用手指把字寫在我的手心里。
醫(yī)生來查房,對我說:“請別影響病人休息!”
我握緊他的手,繼續(xù)寫道:爸,知道我來了的話,就使勁拉拉我的手。
不知道昏迷中的爸爸會不會認(rèn)得我寫在他手心里的這些字,但我真的想讓他知道,哪怕他就這樣離開,也要知道女兒就在他身旁。
就在我站起身的一瞬間,他無力的手指先是動了幾下,然后勾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溫?zé)?,我的手冰涼,我使勁喊了一聲“爸”——沒有聲音,我的世界仍是一片寧靜,但我相信,他一定聽到了,他知道,他的月亮回來了。
二
夏天,也是這樣一個電話,我星夜兼程從省城趕回家鄉(xiāng)。
他一直是個身體那么好的人,每次都給我寫長長的信,說他如何如何好,說就是現(xiàn)在上山遇到狗熊他都不怕。我看信,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下來。他一個人,出來進(jìn)去,多孤單啊!我給他寫信說,找個人陪你吧,也好讓我放心。
再來信,他就說,月亮,你還別說,你爸的魅力不是一般的強(qiáng),那是相當(dāng)強(qiáng),現(xiàn)在想跟我的老太太有一個加強(qiáng)排呢!我可得好好挑挑,長得不好的不要,長得人高馬大的不要,說話粗聲大氣的也不要……我笑著笑著,又落了淚——傻爸爸,還當(dāng)我是小孩子一樣好騙,家里那么窮,哪個老太太肯跟他呢!
就是那樣“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的爸爸,卻躺到了床上。我進(jìn)病房時,他的眼睛微微閉著,我走到床邊,輕輕拍了拍他,他睜開眼,看到我,使勁往起坐了坐,用手比劃著:我沒事兒,你呆兩天就趕緊走,別耽誤訓(xùn)練。
醫(yī)生不知道我聽不見,語速很快地數(shù)落我:“怎么當(dāng)兒女的,這么大年齡的老人,能讓他一個人在家嗎……”
醫(yī)生說了很多話,到后來,我甚至都看不清楚他的口形。我知道我不是個孝順的女兒,一個孝順女兒怎么會把65歲的爸爸一個人扔在家里呢?
那一次,至少,我回到他身邊時,他還能夠坐起身來趕我走??涩F(xiàn)在,他就這樣安靜地躺在床上,連趕我回去的力氣都沒有了。給爸爸蓋被子時,我看到他貼身穿著我的紅色舊運(yùn)動衫,領(lǐng)口袖邊都磨破了,又瘦又小,箍在身上,看上去有些滑稽。
我的鼻子一酸。原本,他可以不過這樣的生活。
三
他37歲那年有了我,珍寶一樣捧在手心里。
那年春節(jié),全家人包餃子,窗外的鞭炮聲此起彼伏。不知是哪家的淘小子把個二踢腳扔到了奶奶家的窗戶上,玻璃被震得粉碎。那一刻,爸爸第一反應(yīng)就是撲到我身邊,怕我會被嚇壞了,可是躺在炕上的我卻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爸爸一下子慌了神,緊張地問媽媽:“月亮這是咋的啦?”
好不容易熬過了年初一,爸爸媽媽抱著我來到省城最大的醫(yī)院。醫(yī)生的診斷讓他們目瞪口呆:先天性耳聾。
他火了,一把揪住醫(yī)生的衣領(lǐng)說:“你看看我,蚊子放個屁都能聽見,你看看月亮她媽,蒼蠅一飛一過都能聽出公母來,你說俺家月亮怎么能是先天性耳聾!你說說!”
醫(yī)生見得多了,懶得跟他解釋,只說:“不然你們再去別的地方看看。”就是這一句話,讓爸爸跑細(xì)了兩條腿。他抱著我去了北京去上海,直到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專家對他說:“這孩子根本就沒有治療的價值,你們做家長的,還是面對現(xiàn)實吧?!卑职植沤K于偃旗息鼓。
這些都是后來奶奶告訴我的。奶奶還說,從上海回來的那個晚上,爸爸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哭得嚇人。奶奶說,她活那么大歲數(shù),第一次聽爸爸那樣哭。她說:“月亮,你將來要是不對你爸好,老天爺都不容你?!蹦棠痰淖齑接行┒哙拢謩荽虻煤芑靵y,但我全都讀懂了。
時間過得很快,我上學(xué)了,喜歡上了打乒乓球。他知道以后,樂得跟什么似的,手舞足蹈地跟媽媽說:“咱月亮沒準(zhǔn)就是要吃這碗飯的!我問過她們學(xué)校的郭指導(dǎo),說月亮動作協(xié)調(diào)性特別好?!焙髞?,我得到學(xué)校比賽的冠軍后,他坐不住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琢磨著帶我出去拜師學(xué)藝。小城太小,他說,咱不能耽誤了孩子。
就在爸爸為了我的明天日夜操勞時,主管著我們這個家里一切日?,嵥槭聞?wù)的媽媽,卻因一場意外,車禍身亡。
送媽媽走的時候,我哭了,爸爸卻沒有哭。但是,他的眼睛一直都是紅的,很紅很紅……
四
從那天起,家里只剩了我們爺兒倆。他教我寫字,教我讀唇形,也教我一些簡單的發(fā)音。每年寒暑假,他都帶我去省城跟教練學(xué)打球,遇上有比賽,他就是塞紅包給人家也要讓我參加。
漸漸地,家窮了下去。他原本經(jīng)營著一家石材廠,生意紅紅火火,雖不是富甲一方,但也是有房有車的小老板。可自從有了我,一切都變了。為了帶我看病,他賣了車;為了帶我出去打比賽,他盤掉了廠子。沒有了生活來源,家里的生活每況愈下。一次去省城打球,我站在街口,看著賣糖葫蘆的流口水,他拉我,那玩意兒酸,不好吃!我執(zhí)拗著不肯走,他無奈,指著草桿上那根最小的糖葫蘆跟人家講價。那人拔了下來遞給他,說不要錢,他卻紅了臉,扔下一塊錢,帶著我逃一樣離開。
他就是這樣,再苦再難,也不肯欠人家一分一厘。
18歲,我被招進(jìn)了省隊。那年,他55歲,靠每個月182元的低保費(fèi)生活。
離家到隊上的前幾天,我回家給爸爸收拾洗涮用具。他已經(jīng)把房子賣了,準(zhǔn)備搬到奶奶家去住。那天,他買了瓶白酒,邊喝邊對我說:“月亮,賣啥爸都不心疼。只要你能有一技之長,將來可以不依靠任何人,堂堂正正地活著,就行了!”
奶奶過世后,爸爸就住在她的小單間里。一次放假回家,我一進(jìn)屋,看到床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個暖水瓶,一只碗,碗邊還放著兩塊餅。我摸了摸,那餅硬得像石頭。在廚房的鍋里,還煮著好些土豆塊……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那個碗一定是爸爸用來泡餅的,他做了一鍋土豆,打算吃好幾天——土豆是東北冬天最便宜的菜!那一刻,我的淚再也忍不住。
本來,他第一次腦出血,我回來后就沒打算再走。可是,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他非出院不可。我沒辦法,就依了他?;氐郊?,他便趕我走,還很吃力地下地伸胳膊抻腿,說:“你爸結(jié)實著呢!我這樣的,老天爺才懶得收我走呢!”他說:“月亮,你咋就這么沒出息呢?多少人想進(jìn)省隊都進(jìn)不去,人家趙指導(dǎo)費(fèi)了多大勁才把你整進(jìn)隊里,你咋就不爭氣呢?”
我轉(zhuǎn)過頭不瞅他,他就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下很大的字,舉到我眼前:你再不回隊里,我就不吃飯。
我也寫給他:你還不是照樣沒飯吃。
他寫:不信我就做給你看。
那天,我要下廚做飯,他卻說什么都不肯,讓我搬了把椅子放在廚房里。兩個小時后,他做了一個柿子炒雞蛋,煮了兩碗面條。我一邊吃一邊掉眼淚,拿著筷子對他比劃:你真的舍得我走嗎?
他扭過頭去,半晌才轉(zhuǎn)過來,眼睛紅紅的。他說:“月亮,你不能總陪著爸爸,爸爸也不能總陪著你……”
臨走前,我用自己兜里所有的錢給他買了面包、方便面和火腿腸。他一遍遍跟我比劃著:窮家富路,我這么大歲數(shù),啥也吃不出來香了……
五
我用趙指導(dǎo)給的500塊錢給爸爸買了一件新線衣,是他喜歡的白色。
醫(yī)生跟我說:“為他準(zhǔn)備準(zhǔn)備吧?!蔽也恢浪f的是什么意思,要知道,躺在那里的,是我在這世上惟一的親人。我拉住醫(yī)生的手,指著躺在床上的他,使勁說:我爸,我爸!
然后,我軟軟地跪了下去,淚水止也止不住。
我守在他的病床前。他知道我在,能勾我的手,他一定不舍得就這樣把我一個人扔下。我在他的手心里寫:趙指導(dǎo)說,這次全省比賽要是贏了,很有可能去北京參加全國比賽。我要你當(dāng)觀眾,你在場,我心里才有底……
他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躺在床上,手溫溫的。我把他的手貼到臉上,在心里說,上次你都挺過來了,這次你也一定要挺過來,我不讓你走!
他的眼睛就是在那一刻睜開的,很勉強(qiáng),但他確實看見了我。然后,他抬起手,我把臉湊上前去,讓他擦掉了我臉上的淚。他的嘴唇干裂,起了幾層皮,顫抖著似乎在說些什么,我眼前已是一片模糊,既聽不見也看不清……
半夜兩點,他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而我,他一心一意愛著的女兒,卻只能趴在他胸口,任淚水決堤而下。
后來,我被醫(yī)院的護(hù)士和大夫拉起來,站在一邊,眼看著他被他們推走,他就那樣靜靜地躺在白色被單下面,一步一步遠(yuǎn)離了我的視線。
已經(jīng)記不清接下來我還做了些什么,只記得窗外有一輪圓圓的月亮,在我的眼淚中模糊成白花花的一片……
六
一個月后,我拿到了第一個省級乒乓球冠軍。那晚,我沒有留在省城參加隊上的慶功宴,而是揣著獎牌星夜兼程趕回家里。
爸爸的小屋里冷冷清清。我把獎牌擺在他的遺像旁邊,跪下來,用手指端端正正在他的遺像上寫道:爸爸,你的月亮是冠軍了。
看著他慈祥的笑容,忽然想起他離去那一刻,顫抖的嘴唇像要說些什么——我想,我知道他要說的是什么。
他一定是在說,月亮,爸爸會永遠(yuǎn)陪著你。
(摘自《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