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原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同警察打交道,信念源自本人為奉公守法公民。因自行車操縱不良,所以連最容易被逮著的騎車帶人毛病.也找不到我頭上。
一次出差剛回來,電話里有陌生口音對我說。他們是北方某省某縣的刑偵隊員,要盡快同我一談。幾天前,那里的荒山上發(fā)現(xiàn)一具無名女尸,經(jīng)查是我的一位親密女友,被人殘忍地殺害了。按照規(guī)定,案子由他們破,于是他們匆忙到北京來了,現(xiàn)需多方面收集情況。
那一刻,身冷如蟒。清平世界鮮血迸濺,眼前一派紫褐。許久,我對著話筒說,當(dāng)然……我愿意提供我所知道的一切……只是。她被殘害的這段時間,我不在北京……陳舊的往事,對你們可有幫助?
刑偵隊員說,她的書架上,你的書被擺在非常顯著的位置,親屬都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可見關(guān)系非同一般。我們現(xiàn)在需要了解有關(guān)她的一切,思維和習(xí)慣。
我說,好。我這就到你們那里去。
刑偵隊員說,不。你到我們這里來不妥。
我驚訝,為什么?
他們說,一般人對公安局特別是刑偵部門特別敏感,以你的知名度,到這里來,也許會被認(rèn)出,人們將傳說作家被公安局叫去了……如果他們了解事情的全貌,自然沒有什么。但目前正在偵破階段,外界幾乎一無所知。為了給你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咱們另選一個地方吧。
我說,謝謝你們考慮得這般細(xì)致,但我絕沒有你們想像的那般路人皆知。再說就是被人認(rèn)出,為了朋友和你們的工作,我也不怕。
他們堅持,保護你,也是我們的職責(zé)。
我說,那么請你們到我家來做客,好嗎?
電話的那一端笑了,是那種很淳樸很年輕,略帶一點北方口音的笑聲。笑完之后,他說,謝謝。但是,不行。
我奇怪了,問,為什么呢,怕不安全嗎?
刑偵隊員忙說,你誤會了。我們之間將要談?wù)摰膯栴},嚴(yán)峻沉重,充滿血腥和暴力。如果在你家里進(jìn)行這種談話,那種陰郁的氣氛,會在我們走后長久地存在,影響你的安寧。再者,因為不知道談話會進(jìn)行多久,你讓家人長時間地回避,也帶來種種不便。我們另找一個場所吧。
我很感謝他們?yōu)槠胀ㄈ嗽O(shè)想得這么周到,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
第二天,我按時到達(dá)約好的地點,那是一間不引人注目的樸素辦公室,寂靜整潔。初見面,他們比電話聲顯示出的年輕要滄桑許多,要不是已熟悉的鄉(xiāng)土口音,我?guī)缀鯌岩勺约赫J(rèn)錯了人。但相處一會兒之后,不難識別出他們被奔波和疲倦掩蓋著的真實年齡。
談話涉及好友生前的音容笑貌,使人肝膽欲碎。加之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得知,這些來自北方小縣的刑警,已經(jīng)幾個月沒領(lǐng)到工資了。此次到京城辦案,所帶的幾千元經(jīng)費,還是從縣政府借的。他們住的地下室,前晚剛進(jìn)了水。吃飯也很成問題,如果他們正在連續(xù)調(diào)查情況或是討論案情,就會忘了這件事。如果胃逼著他們想起腹中空曠,就像街頭挖管道的民工,隨便找個小攤,蹲在那里,湊合一頓。
……不由心重如鐵。
談話臨近結(jié)束時,我說,你們知道,我并非死者的親屬。而且,案發(fā)當(dāng)時,我一直在外地出差,有充分的證據(jù)表明我不在現(xiàn)場,與這件案子無關(guān),因此可以肯定我不是犯罪嫌疑人……
一直冷靜鎮(zhèn)定運籌帷幄的刑偵隊長,第一次露出迷茫的神色,說,大姐,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說,我想捐一點錢,為案子的偵破幫一點忙,也算我對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的朋友,盡一點微薄的心意。請給我這個機會。
刑偵隊長握著我的手說,大姐,我們有紀(jì)律,不能收你的錢。但是。你放心好了,富也辦案,窮也辦案。我們一定會為死者報仇雪恨,把兇手捉拿治罪。以前我們那兒這類案子的破案率是百分之百,這一次,兇手定難逃法網(wǎng)。相信我們,請給我們時間。
分手的時候,我沒有回頭,不再用目光同他們告別。我知道,對于年輕的警察來說.公民的每一次注視,都有凝重的分量。他們已力負(fù)千鈞。
(玉冰心摘自《今世的五百次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