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樹
我捏著氣動快線,重復(fù)著慣常的路數(shù):
“你們這些搞學(xué)問的。”啪一張?!笆怯兴枷氲??!迸疽粡?。
“不像那些歌手?!迸疽粡垺?/p>
“小白臉?!迸疽粡垺?/p>
……
七八張出去了,我用眼眉搏住目鏡,打算重新校一校焦點,可我卻從黃色的邊框中套出了一臉愁苦,被光——這層涂布于他臉上“蠟?zāi)ぁ本袛佒某羁唷?/p>
我搬動總開關(guān)。
黑暗。
對面那團(tuán)陰影晃了幾晃。
“你是不是覺得這光把你照得很不舒服?或是這光不合適于你?”“合適不合適是你的事??晌矣X得那么強(qiáng)那么平是不是有點不好?”
“怎么不好?”
“我來之前人家介紹說你是專拍肖像的?!?/p>
“那又怎樣?”
“沒……沒怎樣……”
今天出不了好片。我約他下周再來,他遲疑了一下,同意了。
我找來幾本他寫的書,每天讀到很晚。我有些懂了:的確,過去我總在被攝人物身上證明著自己的用光技巧??傄詾楣饩哂心撤N恒定的性質(zhì)。我分析著許多種類型的面孔,卻極少想到被攝者自身的哲學(xué)。其實,攝影家和被攝者之間應(yīng)該是一種交往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必須做的是:悉全力從眼下這個橫剖面上去理解他,刻畫他。
他再一次來,我們像老熟人一樣互相點了點頭。
他落座后,我沒有急于打開主燈,只是從遠(yuǎn)處點燃了一盞很弱的效果燈。
“聽說你正在寫你的第七本?”“是。”
“人為什么要活著,是不是哲學(xué)的重要命題?”我又問。
“極為重要的命題?!?/p>
“你成功嗎?”
“也許?!?/p>
“幸福嗎?”
“不!”
我們聊著。他說話,我觀察著他的臉:干燥的毛孔,微腫的下眼瞼,奇兀的山峰鼻,都在娓娓地敘說中舒張、變幻、顫動。在他略染棕褐的眸子里,我還偶爾捕捉到了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高貴的迸射。望著他既隨便又從容的神情,我閃過一個聯(lián)想:不少女人一進(jìn)家門就把所有的燈都打開——大概是因為她們心里覺著暗??汕七@人,有了陰影的庇護(hù),他心里一準(zhǔn)覺得很敞亮。
我仍不急于拍。
他說:“你屋里的密度太大了,透不過氣。是不是能開窗少許,讓那邊射來單束的光?”
“聽你的口氣,跟我比起來,你是攝影家。”我說。
“瞧你沉思的樣子,跟我比起來,你是哲學(xué)家?!彼f。
我們笑。
我邊笑邊推上快片片盒,并打開輔助光。
散漫的輔助光和集束的窗光在90度的交匯點上細(xì)致地勾勒著他臉上的脈絡(luò)、紋路。
他沒受到驚擾,仍說著。
我不停地搬動片軸。在快門的咔嚓聲中,我已經(jīng)開始擔(dān)心自己日后會泛用從這次拍照中所得來的教益了。
(羅坤摘自《美文》 圖/葉小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