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丹
人道待遇用于野生動物時,受益的一般只限于瀕臨滅絕的珍稀品種,以及還沒有形成大規(guī)模生產(chǎn)銷售鏈的品種。前者可能因為人類意識到它們的徹底消失,會使自身生存環(huán)境中的生物多樣性受損,后者則可能得益于人類暫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的商業(yè)價值。也就是說,假如哪種動物不幸具備了誘人的商業(yè)價值,殺戮就會光顧它們,人道對待就成了紙上談兵。
格陵蘭海豹就是典型個案。格陵蘭原住民曾經(jīng)靠海豹維持基本生活,為了生存必須獵殺少量海豹。自從歐洲人定居加拿大和格陵蘭島,海豹成為大規(guī)模工業(yè)生產(chǎn)的原料之后,情況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如今每年都有五百萬只以上的海豹被人屠殺。兩周以內的白毛小海豹,因其皮毛價格更高而成為首選目標。據(jù)獨立觀察者估計,被殺的海豹中,有80%是處于十二天至一歲的幼年海豹。
無論是誰,只要你見過白毛小海豹的照片,就會心生憐惜。海豹在剛出生的兩周里,渾身長著密密的白色絨毛,躺在冰面上,睜著又黑又大的眼睛,用驚奇的目光看著世界,樣子可愛極了。據(jù)說,當年最早來到這里的基督教傳教士,因為愛斯基摩人從來沒見過羔羊,不能理解“上帝的羔羊”一詞,曾用“小海豹”替換“羔羊”,來喚起他們的聯(lián)想與共鳴。有人記錄道:“這通體雪白的小生命!看看它們躺在冰窩里那種柔弱無助的樣子以及純真的眼神。真是大自然賜給我們最合適的替代了。”
屠殺白毛小海豹的場景令人觸目驚心。胖乎乎的海豹幼兒,毫無逃跑的能力,它們待在冰面上就像一些無辜的水壺,眼睜睜地看著獵人帶鐵鉤的大木棍,砸向它們的小腦袋。棍棒起落之處,鮮紅的血跡宛如刺目的罌粟花,綻放在彌漫著殺氣的冰原。更加殘酷的是,當它們流著血茍延殘喘之際,剝皮的尖刀已經(jīng)劃開了它們的胸膛。2001年的一項獨立科學研究顯示,有大約40%的海豹是活著被剝掉了皮毛。
一個名叫米奇·杜爾的海豹獵殺者,曾經(jīng)在回憶錄中陳述了最令人發(fā)指的一幕:你在這行干得越久就會變得越野蠻。有一次,我們用存下的十只海豹頭,玩了兩個小時的“頭球”,就跟打冰球一樣。不過我們不用冰球棍,而是用打海豹的木棍,把海豹的頭打向還在抽搐的兩具海豹尸體之間。打完幾場之后,滿地都是眼球、牙齒、頭蓋骨碎片以及下頜骨。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由于屠殺海豹的照片和錄像不斷被公開,激起了公眾的義憤。為此,加拿大立法規(guī)定殺死小于兩個星期的白毛小海豹為非法行為,并實行了一項“眨眼測試”法規(guī),要求在動手剝離海豹皮之前,測試它們是否還會眨眼,如眨眼表明其還活著,要等它們不會眨眼了才能剝皮。加拿大漁業(yè)部長據(jù)此向全世界保證,他們的國家捕獵海豹是在符合相關法規(guī)的情況下,人道地進行著。
在已經(jīng)為動物保護立法的國家,法律的確對動物提供了保護,但大多數(shù)涉及動物傷害的訴訟中,動物首先是作為人的財產(chǎn)被加以保護的。除此之外,法律處罰虐待動物的當事人的著眼點,也只在于虐待動物行為會轉變?yōu)閷λ说臍埲蹋⑦M一步威脅公共道德。
動物是人的財產(chǎn),這個觀念在西方文化體系中根深蒂固。從歷史來看,游牧民族向來以動物擁有量作為財富標準,英語、西班牙語和拉丁語等多種語言中,“?!焙汀敖疱X”、“財產(chǎn)”、“資本”的詞根都相同,比如capital。而在《圣經(jīng)》這樣的主流教派教義中,動物是由上帝創(chuàng)造出來,供人類使用和管理的資源,與其他屬于人類的物品并無區(qū)別?,F(xiàn)代法律因襲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傳統(tǒng),自然而然將動物視為財產(chǎn),與其他任何財產(chǎn)一樣,被人們擁有。物主占有動物的身體,利用它們獲得經(jīng)濟上或其他方面的利益,就成了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在這樣一種大前提下,所謂利益平衡之比較,是在財產(chǎn)所有者的利益和財產(chǎn)本身的利益間進行的,根本不在同一觀念平面上。即使人的利益只關乎金錢的多少,而動物的利益關乎性命的存亡,前者仍會高于后者。
(小東摘編自《讀書》2007年第7期)